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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己任
李家宝握着中科院招收研究生的消息,梦幻似乎在飘动,兴奋仿佛在燃烧,就像信心十足的运动员看到了运动场上的检录处,只待报到以后,马上就可以踏上竞赛的跑道了。他觉得他赛前的状态非常好,经过长期的准备,恰到令人满意的时刻。 第二天,他上课去了。下了课,马上就找班长。他已下了决心,宁可忍受委屈,对所谓违反纪律的行为作检查,也一定要把假请到手里。班长却皱着眉头告诉他:“早晨我去了系里,因为你平时的表现,管理学生生活和纪律的副书记不同意,甚至说……” “他怎么说?” “不好说……” “不好说你就直说!” “他说,连课都不去上的,还考什么研究生?别的话,你就别让我再学了……” 听罢如此的说法,李家宝好不恼怒,自己辛辛苦苦地等待了多少年?终于等来了难得的机会,副书记轻轻一句话,就将断送自己的前程,令自己多少年来的心血即刻付之东流,这个副书记究竟算是干什么吃的?他到底还有没有心肝?或许他还不了解老高三学生当年只差一个月就要高考、突然被剥夺深造权利的心境?或许他还不了解这批人是经过久久的等待、才重新获得读书的机会、立誓要有所为的焦灼心情?或许他还不了解他们对蹉跎岁月的憎恨、年已三十还要撇家别子单以大局为重的品行?副书记呀副书记,如果这一切你都不了解,你还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做大学学府里直接关涉学生终生命运的副书记呢?你一句不同意,而且不以为然,何止是断送一个人的前途?分明你是大脑充水,阻贤报国,在拿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开玩笑!李家宝的表现怎么了?他知道他的小屯子还很穷很穷,他知道小屯子里的人还很苦很苦,他知道国家遭受了灾难,民族还未兴盛!他求知心切,报国心切,你坐在你的办公室里了解一点点儿吗?可叹哪可叹,已经打倒了四人帮,党的书记里面,仍然有你这样我行我素、装腔作势的党棍,要到何时,你大脑里的积水才能消除啊?李家宝的心里似乎煮着沸腾的热泪,热泪仿佛又被巨大的伤害催化成翻滚的鲜血,这鲜血不能顺畅地流入脉管,却要白白地被挤出曾经受到过重创的伤口……他如同无罪而被判了无期徒刑的蒙冤者,蓦地,他想起了狱中那段生活。他委屈而又愤懑,痛苦而又悲哀,默默地向自己的宿舍走了回去。 不,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他想起了身居铁窗面对死囚的屈辱、耳边响起《国歌》的情景。顿时觉得,这位副书记的决定恰如死囚犯抢走他赖以活命的窝窝头,令他忆起狱中卧底大哥姜艺心对他的叮嘱:在他们面前,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熊,谁熊他们就熊谁。对,副书记的意见只能是他个人的意见,他无权抢走自己赖以求生的窝窝头!已经仰在行李上的李家宝,忽地重新站了起来,匆匆跑出去,去找系总支书记。 一路小跑,撞门进楼,噔噔噔地上楼梯,咚咚咚地敲门。 “请进!”总支书记的办公室里传出了和蔼的声音, 他只顾争取自己的合法权利,进了总支书记的办公室,就开门见山:“盛书记,我要报考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研究生,想请假复习,请系里予以郑重考虑!” 稳健的盛显华书记抬起头来,又惊又喜:“你想考研究生?好啊!快坐下来说说,你要报哪儿?” 盛显华不但对他没有成见,而且待他很客气。不由得,他那满腹的怒气获得了不小的平释,如梦方醒一般,眼前的盛书记并不是那位副书记,而且还管着那位副书记,便赶紧把手里招生的消息很礼貌地递给了盛书记。 盛书记看了看那消息,微笑着问他:“有把握吗?” “算是初生牛犊吧!”李家宝稍稍留有余地地回答。 “好哇,好!真要考你就跟我来吧。”盛书记说着话,把手头的工作暂时放下来,热心地领他去找系主任。 来到系主任室的门前,盛书记轻轻地敲门,听到“请进”的声音,拉开门请李家宝先进。李家宝不肯,他执意坚持。进了系主任办公室,他安排李家宝先坐下,微笑着走到主任的办公桌前,冲着主任先说了一声“好事儿”,然后才把李家宝的申请交给他。 系主任是位鬓发皆白的老学者,无言自威而又稳健,似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坚决,果断,而且一丝不苟。细心地看完李家宝的申请,他从宽大的写字台后面站了起来,摘下老花镜,专注地望着李家宝。李家宝暗自盘算着,当仁不让,据理以争。突然,他以十二分自信的口吻,不管三七二十一,满脸认真地向系主任下起了保证:“系主任,请您尽管放心,如果系里批准我报考,我只能给系里增光,决不会给系里丢脸!” 李家宝信心十足的态度果然起了很大的作用,系主任的心里不由得一震,眼见李家宝的申请写得志在必得,又听他的口气信誓旦旦,顿觉眼前的年轻人似乎有些气盛,但瞬间又察觉,他那自信的言辞和语气里,似有坚实的根基和深邃的底蕴,只是有些心急火燎,便看看盛书记,笑了笑,指指一只沙发,然后,才很沉静地招呼李家宝:“你过来,来吧,坐到我的面前来。” 为了能请下假来,李家宝已是不管不顾了。系主任让他坐过去,他就自己搬一把椅子,在系主任的对面摆好,信心十足地坐了下去,两只眼睛盯盯地望着鬓发如霜的老主任,暗暗地祈祷:“但愿老先生的白发是在学术的钻研中累出来的,千万别是在官场的钻营中熬出来的。” 系主任坐在写字台的后面依然不慌不忙,沉着地找出几张白纸来,略略思索,刷刷刷,在一张白纸上写出了一道中等难度的考研试题,认真检查一遍,便把写着试题的大白纸双手递向李家宝,和蔼可亲地鼓励他:“认真看一看,能做不能做?能做就不要客气。没带笔,就用我的,给!” 李家宝不卑不亢,郑重地接过试题,歪着脑袋瞧一瞧,立即有了思路,却未马上表态。 系主任见他看着试题不动声色也不接笔,模样怪怪的,便和颜悦色地激发他的勇气:“怎么样,李家宝?既然志在必得,就打消一切顾虑,大胆试试嘛!即便你做错了,也说明你无所畏惧,不光我会这么看,任谁都得这么看!是这样吧,盛书记?” “对,系主任说的非常有道理,大胆试一试吧!”盛书记热情地敦促他,仿佛在告诉他,一定要把握机会。 李家宝禁不住看看眼前的盛书记,深深觉得,这位盛书记与那位副书记的态度截然不同。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情不自禁,刹住自己的意气,很客气地笑了一笑,也不说试,也不说不试,只流露出一种突然放松的情绪。盛书记见状,便很幽默地催促他:“系主任让你试,你可得认真试一试,有关研究生的事情,咱们系可只有他说了算!” 李家宝听盛书记如此说,便转过身去,面向系主任,十分沉着,略略思忖,立即进行口答,速度不疾不缓,有条不紊地陈述试题的一步步解法。 系主任惊讶不已,内心暗喜,连连邀请他:“来来来,你坐到我的身旁来,快过来,过来!” 李家宝当真又把椅子搬到系主任的身旁,谦恭地坐了下去,等待系主任继续考察他。系主任立刻又给他出了一道题,把写着试题的白纸移到他的面前,侧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他,暗暗思忖,小伙子果然根基不浅。 李家宝认真地看题,沉思三两分钟,依然口述解题方法。 系主任大惑不解,脱口问道:“你已经念过本科?” “念了八年……” “八年?” “从六九年下乡起,确切地说,从六九年十二月开始,一直到现在,学生不敢稍稍怠慢,一直在念……”李家宝想以此引出话题,争取老先生和盛书记的同情,使他们尽快批准自己的请求。 系主任忽然问他:“你读的什么教材?”。 “我学了两套教材。一套是章子愚先生主编的,一套是剑桥的英文版教材。” 系主任和盛书记相互看了看,仿佛是简短的商量,系主任立刻又问李家宝:“有人指点过你吗?” “有,双齐市师范学院现已改为师大的楚先生。” “楚良图先生?” “对,就是他。您认识?” “何止是认识。”系主任颇为急切地表了态,“李家宝,你就不要考别处了。我收你,你就报我,报我的研究生吧!”老先生激动不已,连忙向李家宝非常认真地解释,“咱们学校马上也要招收研究生,我相信你一定考得上,我也愿意对你尽绵薄之力,也请你相信我,我会对你认真负责的!” “报章老吧,”盛书记也很激动,劝诱的口气十分感人,“章老可是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啊!” 李家宝现出了难言的神色,他几乎不忍心违拗眼前这位激动不已的老先生和这位尊重实情的盛书记,但他决不能不去北京,只好婉言申辩:“对不起,系主任,盛书记,实在对不起,学生有个特殊情况,必须得往北京报……” “为什么?为什么是‘必须’,为什么呢?理论数学并不分区域呀!关键在导师嘛!”盛书记求才若渴,一心想把系主任已然看好的李家宝留在老教授的身边。 “我……” “你有什么难处,尽管直说。” “是这样的……”李家宝不得不向老教授和盛书记如实地讲述了他和赵岚下乡以来的情况。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二位全系的主管领导,竟会那么认真地倾听他的讲述,听他讲完以后,又会那么深沉,甚至先后掏出手帕擦拭了眼睛,乃至屋子里静静地沉默了许久。 老教授怜爱不已地望着李家宝,稳定过自己的情绪,突然问李家宝:“赵岚是双齐师范大学赵敬兰教授的女儿吗?” 系主任熟知地说出了赵岚母亲的名字,李家宝很惊异,便诚恳地回答:“是,就是她的女儿。” “真是她的女儿……你岳母,那可是一位资深有成、治学严谨的学者!她的女儿,了不起,了不起!你们都很了不起!”赞叹过赵岚和眼前的李家宝,老先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咳声,面对曾经收过破烂、自寻导师、半工半读的李家宝,不由得感慨万千,乃至直言惋惜:“李家宝,你能口答我的两道考题,特别是那第二道题,我这心里豁然开朗,如获至宝,未经多想,便难以割舍。尤其你的坎坷经历,令人折服啊!可是……尽管我这个老头子已经十分喜爱你,你和我,却是貌似有缘,终归无缘啊……”老先生的话语里透出了丝丝的悲凉。 求才若渴的老学者,老前辈啊,经过一场文化大革命,也真可怜,他们想选一个可以信赖的嫡传弟子,竟也难遇。他们已快谢世,不忍将腹中所学也匆匆带去,可是,老先生总算发现了一块璞玉,这块璞玉却由不得他来雕琢,必须转道他去。欲得不能,欲放不忍,失之交臂,他可怎能不慨叹,又怎能不感到凄凉?如果谁真正了解老学者、老前辈的心境,谁就会更加深切地感知岁月的磋砣;如果谁深切地感知了岁月的蹉跎,谁就会无比痛惜已然的荒废……拳拳之心可掬,可怜先生求学生! 盛书记知道可敬的先生是在感伤蹉跎,痛惜荒废,便赶紧提醒他:“章老……” 李家宝从盛书记的神情和语气中,早已看出,他是怕老教授太伤感,有害于身体。面对如此一对搭档,李家宝备受感动,刚要表达心中对他们的的感激,老先生却仍然有话:“盛书记,又让你费心了,有愧有愧。不过,面对这个李家宝,我是不能不多想啊!我出的第二道题,是剑桥招收博士学位研究生的试题,本想以此杀杀此后生的锐气,然后再和他恳谈,万万想不到,他却顺利闯关,而且必须去北京,反倒折了我的锐气,实在是与他无缘啊……” 李家宝不免愧疚,连忙宽慰老先生,话引子竟是夏志平的原话:“先生,恕学生斗胆直言,也是高攀。我的一个同学曾说,是缘不是缘,还须要感悟。感悟到了,缘就有了。感悟不到,缘就没了。因此,缘是心通,通则有缘,不通则无缘。学生有缘得见先生,有缘回答先生的试题,还有缘向二位师长讲述学生的苦恼,以至学生深有感悟,二位师长对学生的经历已然怜惜,岂不恰恰就是心通?学生已是认定与二位领导有缘了,不然,学生即使请假也不一定获得批准。” 老先生眼见李家宝聪明乖觉,对他便愈加怜爱,不禁凄然一笑,慨然应答:“好一个心通,看起来,你我无缘也是有缘,就凭你是郭晓民和赵敬兰的姑爷,楚良图的家学弟子,你我也是缘分不浅啊!” 宽慰过自己,老先生又是一声叹息,万般无奈,颤巍巍地在李家宝的申请书上写下了准假二字,签过名字,从抽屉里找出自己的印章,认真地盖了上去。李家宝看了那签字和印章,这才知道,眼前的老先生就是自己所学中文版教材的主编--章子愚。 “章先生,学生不知是先生,学生失礼了……”李家宝惊慌不已,激动不已,赶紧给老先生深深地补施一礼。 “进京去吧……”章先生站起身来拍拍李家宝的肩膀,转过头去,情不自禁地对着盛书记抒发自己的感慨:“我章子愚的福分实在是太浅太浅哟……” “二位领导,学生不能就读于章先生,其实很遗憾。但二位领导对我的理解,使我的愧疚心情平复了许多。我曾多次看着章先生的教材想象先生的模样,想不到真的见到了先生。请二位先生再受学生一礼……”李家宝颇为感动,深鞠一躬,十分动情,赶紧离开了令他感触尤深的系主任室。 李家宝把准假的依据交给班长,马上就返回了宿舍,眼前浮现出章老和盛书记刚才的神态,人生的责任感蓦然升腾,暗暗鞭策自己,努力,努力,努力!他翻开了书,一看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将近吃晚饭时,一个同学忽然喊他:“李家宝,章主任找你!” 李家宝怎么也没有料到,章先生竟会亲临学生宿舍来看他,并执意邀请他到家里去吃一顿便饭,认真聊一聊。能和老先生认真聊一聊,李家宝求之不得,但对吃晚饭,他却再三推辞,最终,还是盛情难却,只得从命。 章教授把李家宝领到家里,直接将他引进了书房,指着大写字台,颇为豪爽地向他宣布:“从明天起,你就在这里备考吧!书架上的书,随意你动。晚上,我会随时辅导你,听见了吧?” “这……”李家宝大觉不妥。 “听话吧!赵敬兰教授在本校时,一直都是我的好友,你岳父郭晓民,更是我的知己。对我的俄语,他们曾不吝赐教。每次登门,他们当即便以俄语相陪,非但不吝惜自己的时间,而且始终孜孜不倦,令人总是感动啊!赵岚的母亲若不是必须随赵岚父亲调动,本校是决不会放她走的。就冲这,你无论如何也不要客气。还有,楚良图老先生原为山大全国知名教授,五十年代,我曾常常和他笔谈。你既为他所厚爱,又是他的家学弟子,我章子愚岂敢慢待?说来说去,其实关系对我并不重要,如果你不能口答我的两道考题,不管你和谁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偏私,请你吃顿饭表示对他们的心意倒是可能,但决不会把你请进我的书房。实在是你以你的经历和成绩感动了我,令我这个老朽对自己的责任也愈加感知深切啊!人欲去,腹中所有难留,凄怆啊!既然决定放你走,我就只能如此宽慰宽慰自己了。走,看看你师母准备了什么饭菜,不妨乘兴也喝两口!十几年不见你这样的学生了,也未料到,如今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孤陋寡闻哪!对了,你的英语过关不?”章子愚一片真诚,说到英语,最后一句问话用的就是英语。 李家宝立即以英语作答:“在乡下,自学先生的教材时,每道题都强迫自己用英语解答,每天我还向赵岚学英语。回到市里,楚先生逼我使用英文版教材,我和他的一切交流都必须用英语。他说不能真正掌握两种以上外语,不能用英语流利地讲话,就根本当不了当家学者。但是我的听力还是不好,口语也差……” “当着我,你就不要谦虚啦!对你,收酒瓶子半工半读的李家宝,我已是情愿竭尽全力付出我的绵薄之力啦!楚先生说的,非常对,做的也对啊!唉,章子愚呀章子愚,楚良图有幸,你却好可怜哪……”老先生用英语抒发他的感慨,语调颇感伤。 “不,有幸结识先生,学生终生不会忘记您的厚爱。虽不能跟您就读,我也会永远记住,您是我的先生,我的导师!我读的中文版教材,就是您老编的啊!”李家宝也是用英语,言语真挚,情感深厚,表达准确。 席间,章子愚教授执意留李家宝在自己家备考,想趁李家宝每天吃饭或休息之机,同他深谈一些问题。李家宝连连推辞,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老先生也执拗,再三坚持。最后,李家宝才答应老先生,每个星期天来一次,敬请先生不吝赐教,算是折中。 章子愚这才点了点头,不无遗憾地叹息:“那就由你吧!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知我的心啊……” 在李家宝备考期间,老先生与他多次恳谈,愈谈愈觉得失之交臂,扼腕惋惜的神态,令李家宝感触颇多,而他却实在不能使老先生遂愿,心中便十分愧疚…… 一九七九年三月,李家宝接到了中科院应用数学研究所的录取通知。章子愚得到消息以后,非要设宴为他饯行不可,还让他把老先生已略闻一二的董强领到家里来,并请盛书记作陪。老先生的拳拳之心,愈发使李家宝看清了己任,也愈发觉得,岁月曾是何等荒唐,何等不公…… 李家宝就要离开北方大学赴京就读去了,夜里,章子愚教授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还有一件什么事情没有办。钟打一点,他忽然想起来了,应当请李家宝给全系同学讲一讲,他是如何想起自学和怎样自学的。对,对,就是这样一件事情。他赶紧掀去被子爬起来,认认真真地把事情记在他的本子上,才重新去睡。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同盛书记讲了。盛书记十分赞成,立刻让辅导员自去通知李家宝,好好准备准备,认真给同学们讲一讲。此时的李家宝,梦寐以求的是学问,早已不是幻想登上国际讲坛以后还要面对市人大代表进行汇报的李家宝了。他不愿抛头露面,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辅导员只得如实秉告盛书记,盛书记急忙去告诉章先生。章子愚略略思忖,深沉地发出了感慨:“盛书记,不是人家不答应,是咱们失之于礼哟!”说罢,老先生让盛书记陪着他,一同去请李家宝。 面对亲自来请的章主任和盛书记,李家宝羞愧难当,深悔不迭,更加理解了老先生的焦灼之心和盛书记如此支持老先生的深意,翻然顿悟,老先生和盛书记要做的,自有其良苦用心。他诚惶诚恐的,不敢稍稍怠慢,送走二位长者,连夜就进行准备,下决心一定要讲好,无论如何也要对得起老先生和盛书记。他想起了让他给党员和要求上进的青年讲解《赠言》的陈书记,自然就想起了他的小屯子,仿佛是小屯子的现状也在要求他,必须好好讲一讲。 第二天,他走进会场的时候,惊异地发现,大会的会标竟然是“李家宝同学赴京读研究生送别大会”。他的心里不敢当,又万分理解章先生和盛书记的雅意,唯一能报答他们的,就是认认真真地讲,替二位领导把该做的工作做好! 他诚实地讲了他的两次恋爱,讲了他曾经被动地等以后,白白浪费了将近四年的时间,然后就专门讲起逆境中赵岚和他是怎样自学的。他背诵了赵岚的《赠言》,也讲解了赵岚的《赠言》,不免也讲到了赵岚的父母。他们那关于以后的说法,如今已变成了可以激励人们上进的金玉良言,打倒四人帮和批评过两个“凡是”以后,也无须择人而语了。他还强调,昨天的所学和所求是今天向往明天的准备和积淀,明天的长进和收获,必然是今天的准备和积淀所发挥出来的灵感。没有清醒的长期努力,就不会有不可触摸却事实存在的灵感…… 一九七九年五月,李家宝经过百般的努力,在有充分准备的精神状态下,把握着难得的机遇,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北京。 拜见过导师欧阳子健以后,他对赵岚当时“非走不 可”的态度,便愈加理解得深刻了。科研机关,大学校园,无处不缺人。十多年来,诸多先生的宝贵光阴虚度于牛棚或干校,他们那复出以后的焦灼,时时灼烫着李家宝的心灵,自然而然,也就勾起了他急于寻找到赵岚的迫切欲望。左右思量,下过决心,他就直接给北大外语系打电话。电话通了,他急切地找赵岚,对方却告诉他,赵岚到英国去了,最早也得十天以后才能回来。赵岚到英国去了?李家宝为之一振,她显然不是去游山玩水,她已然是学者,她的任务必定是与蓝眼珠进行学术的交流。 赵岚已然担当大任,李家宝非常激动,回到宿舍,倒了一杯开水,一口一口地慢慢喝,恰似边吸烟边思索。蓦地,小屯子浮现于他的脑海,一幕一幕,分外清晰,他猛然想起陈书记对孟宪和说过,要立小屯子的《活命碑》,一种悲愤的情绪立即令他记起了自己的责任,立刻铺开纸,开始精心撰写碑文。 写罢碑文,他已是热泪潸潸。他又把每位捐粮票者的姓名及所捐的斤数,规规矩矩地誊写下来,以待刻于碑后。忽然,一位同学来找他,说欧阳先生请他务必马上去参加对一位美籍华人学者的会见。他擦擦泪,将《活命碑》碑文放好,便立刻前往。 欧阳先生向李家宝介绍了来访的美籍华人,也向那位先生介绍了自己心爱的弟子。来访的美籍华人叫黄广亭,虽是华人,见了李家宝却不说一句中国话,一直用英语讲一切,讲到得意处,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就看一看李家宝,似乎是看他听懂没听懂。欧阳先生也讲英语,黄先生不住地点头,暗地里,对李家宝始终都在观察,都在审视,有时是旁视,有时是窃视,仿佛欧阳先生所荐之李家宝令他感到奇怪和不解。李家宝见状,态度不卑不亢,黄广亭一直不问他,他就一直不搭言,只是洗耳恭听,并且把什么都听明白了。黄先生是在介绍当前世界数学领域的概况,信息很有价值。 交流之余,欧阳子健再次向黄先生盛赞他的弟子们,并声言中国有望,炎黄不让欧裔,在国家处于最严峻的时刻,也不乏有识青年,例如在座的李家宝,就是其中之一。 黄先生开始刻意打量一番李家宝,将信将疑、不以为然的神色。很明显,他是不相信,或者是不肯轻信,经十多年动乱,中国大陆还会有欧阳先生所称之佼佼者。他稍稍思索,微微一笑,突然向欧阳先生提出一个意外的请求:“实不相瞒,我正在写一本《重谈数论》,遇到了一些必须解决的问题,有几个问题交给我的洋弟子已经半年有余,可是,他们至今也没有完成,不知欧阳先生能否答应,让你的弟子也来试一试!” 欧阳先生何等头脑,深知黄先生这是在当面叫板,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定夺。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谈自己的看法,黄先生竟然使用英语,直截了当地向李家宝进行询问:“李家宝先生,恕我冒昧,作为欧阳先生的得意弟子,你明白我所表达的意思吗?” 李家宝见人家已经问到自己,而且态度似乎轻蔑,便柔中有刚、很有礼貌地用英语回答:“黄先生,承蒙您关爱,能目睹您的风采,聆听您的见解,又有可能见识您目前所研究的课题,机遇对我来说,已是千金难得,况且已是箭在弦上,我当然愿意以欧阳先生弟子的身份,遵从您的雅意,如果我的导师答应您的话。 黄广亭这才知道,李家宝不仅能听懂英语,而且口语竟然如此了得,甚至于礼貌的话语中流露着不容小视的耿介。他暗暗一惊,却不露声色,只想看看眼前这个李家宝,在数学方面到底有无真功,当即拍板:“那好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给你二十天时间,写出解决问题的思路就算大功告成。不过,出于课题发表前的保密性,你必须一个人在宾馆里完成。一应费用,由我来付。怎么样,尊敬的欧阳先生?”他毫不怠慢,不等欧阳先生回答,已然拿出了他认为最不好论证的一个题目,郑重地交给了欧阳先生。 欧阳先生将题目拿到手里,面对他先斩后奏的态度,顿时手里捏了一把冷汗,心中暗暗焦急,“这这这……这哪里是在考察刚刚入学的研究生啊?分明是欺我一时无人,以他的学识刻意在考验我们的数学研究所啊!” 欧阳先生将题目带回所里,众人皆有同感。欧阳先生悔之不迭,真不该一时兴奋将话说得不留余地,这岂不是难为了刚刚入学的李家宝?万一李家宝力不从心,岂不将失尽研究所的颜面?他愈发感到,手里的题目越来越重……也罢,也罢!深悔之余,欧阳先生不得不将李家宝的应试权且当作对他的一次锻炼,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仍须刻苦勤奋。 研究所里,欧阳先生已如热锅之蚁,高级宾馆里,李家宝反倒镇静自若,泰然处之。他只把这个特殊的考试认作偏得了一次上阵的机会。看着那题目,一连三天,他只是静静地思索,连走路也是很轻很轻的。灌满墨水的一支笔竟然纹丝未动,孤零零地一直安静地躺在硕大的桌面上。消息传出,研究所里的上上下下,谁都难以说什么,所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沉寂,笼罩着沉默里的不安。 第四天,说是李家宝动了笔,并且是成天成宿、手不歇笔地在演算。餐厅他不去,送到身边的点心他看也未看,但他喝水,经常喝水,好像水里就有充足的营养。所里的一颗颗心被他揪得悬了空,而第六天和第七天,他却掷开笔睡觉了。服务员说,他一连睡了两天两宿,被叫醒,马上就吃饭。吃了饭,到洗手间去掉“唆”,便酣然再睡。所里所有关心他的人就更加焦躁不安了。 事情也是该然,一是李家宝的功底确已具备,二是楚良图先生于六十年代曾对这类问题所关涉的领域作过深入的探讨,并对李家宝进行过专题讲述。三是他事后曾反复对楚先生的观点进行过逆向的思考。因此,他的切入点极准,灵感突然冒了火花,解题也极为顺利,加上大睡的两天和思考的三天,只用十一天,仅仅凭着一支笔,他竟然准确无误地解决了一个黄广亭的洋弟子半年有余尚未解决的问题。黄广亭闻讯,大为惊诧,立刻登机返回北京,闷头于宾馆,整整演算了三天,确认无懈可击之后,当夜就去造访欧阳先生,热泪盈眶,连连叹服:“实力说明一切,实力说明一切啊!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一个沉默于乡下将近十年,眼下只有高中文凭的青年人,竟有如此深厚的数学底蕴,灵感骤至,一鸣惊人。炎黄子孙,果然冰雪聪明,不可小觑……” 盛赞之余,他非让欧阳先生立即表态不可,确切地答应,一定送李家宝去美国读博士学位并参与他的课题研究!他甚至声言,在这个领域,美国的一位w先生堪称巨擘,李家宝大有继承他的潜力!自己将鼎力向w先生举荐,邀他也做李家宝的导师,并且深信,这位先生见到李家宝的论述,必会慨然应允。黄先生的言谈举止令欧阳先生大为激动与欣慰。李家宝的惊人之作更是让人感慨万千。弟子大出风头,出人所料。折服黄先生是小,保全自己的颜面更是无足挂齿,唯有炎黄不让欧裔的期待有望,才是最大的慰藉啊!可是欧阳先生面对黄先生的请求,却一时为难。他何尝不希望李家宝能够出去深造,又何尝不想将国宝放出国门去见见世面?即便是忍痛割爱,他也愿以大局为重,只是他有口难言,有苦无处说。他心里明明白白,十多年来百业荒废,四处经费窘迫,乃至捉襟见肘,令人内心更为窘迫…… 欧阳先生迟迟不肯表态,黄先生很不甘心,意欲个人担保,宁可个人出资,让李家宝自费留学,也不肯雪埋如此人才。面对这等局面,欧阳先生腹内叩齿,思考再三,终于表示:“公派,一定公派!所里费用再紧张,此人也一定要公派!” 最后,他同黄先生商定,黄先生返美后,立刻将李家宝举荐给w先生,事成致函,李家宝便随即起程。 送走被李家宝折服的黄广亭先生,所里一致称赞,欧阳先生思想开放,处事不惊,临机果断。并决定,立刻将李家宝送到北大就要开班的出国留学人员口语训练班,去作深造,待时机成熟,即刻发兵赴美。欧阳先生则再三申明,是李家宝自学成才,并自寻伯乐乃成大器,方令自己胆略并生。更是国策已然求实,令人全然不畏首尾,唯恐错失良机,自己才敢当机立断,绝非欧阳高明。 所里作出最后决定的当晚,欧阳先生几乎彻夜未眠,深感责任重大。第三天早晨,他亲自带领所里的所有研究生,去看首都天安门广场,去看升国旗仪式。老先生什么都不多讲,只是神情格外庄严,给人以深刻的启发。 李家宝亲眼看见了威武的升旗部队,看见了在他眼前冉冉升起的--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此时此刻,他相当深沉,再无个人的虚荣,唯一想到,他是文革以后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留学美国的中国人。他必须正视自己的身份,将大小血管里流动的血液,看作祖国的大小江河。望着天安门,他看见了祖国悠久文化的底蕴;望着国徽,他看见了新中国神圣的尊严;望着天安门广场,他想起了他刚刚写完的《活命碑》;巨大的反差令他深刻地思索,今昔的身份令他慨然不已。不由得,他默默地告诫自己,没有赵岚及时的呼唤,也许此时你只能羡慕别人的成绩,也许你只能开始念本科。他想知道,急切地想知道,赵岚激励他报考研究生时的心境到底是怎样的。难道仍是尽朋友之责?难道她已经答应了那位胡振先,对自己,就像自己得知郝玉梅已去,只求有个了结和交代? 不,不会,决不会!他在心里拼命地吼叫着,却也深悔,自己刚刚得知郝玉梅的噩耗时,反应竟是认可现实中的一切悲哀;尤其悔恨,冯玉莲将他和赵岚关在一个屋子里的时候,他却引得爱妻奏响了那曲《病中吟》,反叫她曲悲伤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