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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重逢
走进出国人员口语训练班的教室,李家宝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似乎一切都很熟悉,都很温馨。坐到崭新的课桌后面,他突然想到,他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幸亏亡羊补牢,学有所得。不然,而立之年,自己将以何等面目,重见赵岚? 他从后面往前看,偶然发现,自己又是坐在最后面、最右面的旮旯里,这种下意识的习惯性选择,令他忆起了自己被陈路和曹自立无端欺辱的往事,自然而然,也就忆起了自己曾经强烈生恨,并移恨于赵岚的刚愎行为。高一时,赵岚的模样还像一个初中生,小班干,而当时自己却把她视作强大的、不可调和的仇敌。 他凄然一笑,笑自己曾是那样可笑。如果下乡途中不曾遇到赵岚,如果不曾有赵岚当年的强迫和敦促,如果不曾有她朝夕相伴的日子,如果不曾有她的弃之而去,而今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暗暗庆幸自己在学业上抢回了大约五、六年的时间。这五、六年的积淀,已决定了他今后能够去做什么。瞬间,对赵岚的回忆变成了对赵岚的深切思念。愧疚的情绪不住地翻腾,翻腾出揪心的悔恨,也翻腾出难言的自责。往事历历在目,使他企盼赵岚速速归来,他默默地数着日子,今明两天,赵岚大概就可以到京了…… 老师已走进了教室,他竟然不知不觉,依然沉思,怎样才能与相处三年、阔别五载、夫妻生活未出蜜月的妻子重新和好。蓦地,他想起了儿子,儿子已快到八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同学们唰地站了起来,他赶紧向讲台望去,猛然,极大的意外惊得他忘记了起立。同学们都坐下去以后,他反倒茫然地站了起来,看见站在讲台上的二位老师异样地盯着他,他才恍然省悟,此时是在神圣的课堂上。他慌忙坐了下去,满脸发烧。 “同学们好!”二位老师同时向大家问好行礼。 李家宝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可是不可相信的事实就在他的眼前,看见老师的一刹那,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讲台上的女老师正是他苦苦思恋的赵岚,和赵岚站在一起的,竟然是已向他宣布争夺赵岚的胡振先。 他瞪大眼睛再看,他的眼睛并没有出错,千真万确就是赵岚和胡振先并肩站在讲台上。妻子的相貌和气质,是铭刻在他的心里的,妻子的声音和语气,早在他的耳骨里面注了册。不过,赵岚的面目上已然没有一丝稚气了,显得十分成熟,俨然天生就是一位深邃的学者。胡振先首先开了口:“同学们,首先让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次口语训练班的老师。我们的老师姓赵,名岚。赵一曼的赵,山风岚,意思是山顶的雾气。山顶的雾气清新爽人,使人犹入仙境。大家听了赵先生的课,也一定会感到,她的课恰如她的名字,也有一种清新的气息。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她表示诚挚的欢迎!” 胡振先带头鼓掌,大家按照程序礼貌地鼓掌,都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感觉。这两位老师都很年轻,和班里同学的年龄几乎不相上下,不仅是他们的老师,而且是在国家的名牌儿大学里,又是在文革之后,几乎不可思议。 掌声停止,胡振先开始自我介绍:“我姓胡,古月胡,振兴的振,祖先的先。在这个班里,给赵先生助课,并兼做大家的辅导员。每天赵先生上过课,由我陪同大家按照先生的要求,完成每天的学业。”自我介绍完毕,他有意提高了语调,“下面,就请我们的赵先生开始给大家上课。” 说罢,他走下了讲台,来到后面,在事先准备好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像学生一样,也打开了他的笔记本。蓦地,李家宝对胡振先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甚至非常懊恼,他是和赵岚在一起,方才自己有失常态,也被他得一清二楚。 赵岚并未计较他的失态,也未理睬他的慌乱,潇洒自如地走到讲台的前面,泰然自若,就像刚才未曾看见李家宝一样。她熟练地驾驭着每位学生都必须下功夫尽快征服的语言,简直如同在讲本民族的母语。她以正常的速度连贯地讲上一段,然后放慢速度再说上一遍,李家宝早已听懂了她的意思,她却用汉语又讲了一遍:“首先,我要严肃地向大家问一个问题。诸位已过而立之年,或者正是,或者将近,那么,请大家告诉我,你们已是这么大的年龄,为什么还要别家离子,出国去深造?不要紧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在出国口语训练班上回答问题,只不过是训练的开始,同大家平时的口语会话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尽管如此,拘于场面,很可能大家在选择词汇上会感到困难一些,但你们不要为难。作为老师,我的确很想听到流利的回答,但不是现在。否则还要我和胡老师来做什么呢?我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第一,是想了解一下大家真实的想法,第二,是想了解一下大家口语的实际水平,以利对症下药地帮助大家解决各自所存在的主要问题。在座的每一位都要认真讲,讲得不准确也要讲。长也罢,短也罢,一定要敢开口,就是讲得不流利,哪怕是结结巴巴,也要敢讲。同时,大家也要认真听别人讲。尽量听懂每句话的大概意思,不要为一个单词停顿下来。讲的时候,要讲真话切忌大话或空话,更不要讲假话,假大空是最令人乏味的了。好了,开始准备吧。” 大家准备期间,她走下了讲台,顺夹道从前面走到后面,再从后面走到前面。不时的,还向一两个学生问上几句。她终于走到了李家宝的面前,盯盯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讲。李家宝感觉了她的气息,万般激动,热血狂涌,真想抓住她,立即就喊一声岚岚,但他是在课堂上,他的理智不允许,他的毅力牢牢地控制着他的情感闸门。赵岚貌似毫无表情地走了回去,回到讲台上,稍稍等了一等,便开始让同学们依次回答她的问题。 同学们的口语水平参差不齐,有能连贯地说几句的,也有能勉强说上一段的,甚至还有组不成句子的。或许,赵岚的要求单单是针对李家宝的吧? 明明是在课堂上,李家宝也明明知道课堂是神圣的,但他一直都在审视赵岚。赵岚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吸引他的注意。他不停地将赵岚如今的神态同以往对比着,奇妙地发现,她昔日的神韵与现在的风度已然和谐地融在一起了,岁月已把她脸上青春绚丽的光泽化作了稳重、成熟的学者气质,似乎写出一种永恒的意,让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更加深邃。李家宝的双眼随着赵岚的形体和面部的表情不停地移动变化着,却不肯承认她的青春年华已随岁月流逝,只肯认可她已日臻成熟。他的心里翻滚着无限的自责,暗下决心,再也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孤身独处,任光阴默默地自去。他要每日陪伴自己的岚岚,哪怕仍是每日只有两小时自由交谈的时间。蓦地,他想起自己正在口语训练班上,几个月以后就会走出国门必须与她再次别离的时候,一种怅然的情绪悄悄而来,攫住了他的心绪,令他深深觉得,赵岚实在是太委屈了。他不得不重下决心,即便再别难免,也要抚慰她的心灵,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在愉悦中企盼自己,再也不能让她在郝玉梅的阴影中孤独地自我折磨…… “李家宝,”赵岚忽然喊了他的名字,并且强调,“你是今天最后一个被提问的,就请你给大家献上一个满意的回答吧?” 李家宝的注意力被赵岚突然唤回了课堂,他明白,赵岚早就发现他溜号了,赵岚的特殊强调和期待,分明是在有意提醒他,拿出你这几年学到的本事,让大家见识见识吧。李家宝站了起来,右腿的小腿肚子竟然抖了几下,但他的大脑依旧清醒,匆忙中不仅控制住了情绪,而且有所感悟,赵岚最后一个才提问自己,注定是她深思熟虑的有意安排,或许,她也是害怕控制不住她的情感吧?赵岚目不转睛地逼视他,他的两只眼睛也盯盯地逼住了赵岚。赵岚似乎只是表示严肃,但他已经看出,或许只有他才能看出来,赵岚是以特殊的身份正在刻意地检验他。发现了这个秘密,李家宝反倒轻松了许多。来吧,重新认识认识你的爱人吧,他必将是令你满意的李家宝,他已卸去了昔日维护自尊的铠甲包装,敢于直面任何现实。他暗暗地叮嘱过自己,精力骤然集中了。他的心里清清楚楚的,赵岚对他所要考察的并非只是外语水平,肯定还要从他的回答中考察出其他。他巴不得如此,甚至想抓住这样的时机,让她也来考察自己的一颗心,这颗心里不仅盛着李家宝的炽烈感情,也盛着岚岚的心愿,始终是不变温的赤诚,所冶炼的品格与他已有的学识也是完全相称的。他开始认认真真地回答问题了,将亢奋的情绪藏于沉稳的语调里,将音高、音质、音色调整得和谐统一,朗朗而答:“当我想到就要出国深造的时候,我当真想到了老师刚才所提出的问题。深思以后,我必须这样回答:虽然我已到了‘而立’之年,但我的妻子始终殷切地希望,她的爱人必须做国宝,而不仅仅像我的名字一样,只是一家之宝。她有着这样的厚望,我就无视我的年龄,即便是九十九岁,该我挺身而出的时候,只要那时我还能够活动,哪是坐轮椅出去,我也认可。 “那是在下乡以后,我在追求我的女朋友赠给我的数学书的扉页上,突然看到了她对我的深切期待。她的期待始终给予我巨大的鼓舞和勇气,让我永远不能忘记我们小屯子的贫穷,更不敢忘记那里的人们尚且期盼着温饱。我必须不遗余力地抓紧点滴时间,随她一起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以此,作为我的忏悔和亡羊补牢的实际行动。 “我们的小屯子尽管很小,很小,但她也是祖国的一部分。在那里,我才真切感悟到,每一个有尊严的中国人,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应当而且必须责无旁贷地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始终如一,忠实勇敢地做出自己应做的贡献。这样做,需要顽强的毅力和刻苦的努力,最忌讳牢骚与空谈。 “那里的期待,就是我和我妻子的期待。我没有理由,辜负那里对于我的厚望。也没有理由,对不起我的妻子。仅就我个人而言,我欲和我的妻子团聚之后便永不分离,但是我的妻子却宁愿个人凄苦,也不愿她的爱人不能自强。她时时都在鞭策着我,使我加紧刻苦地深造,永远不忘她所希望的不忘。 “当然,此时我的心里是波澜起伏的,但请不要以为我是把个人的情感宣泄于课堂,不,我所讲的一切,还只是对老师所提出的问题,尽量做出的最简要的回答。 “真的,对这样一个问题,我可以忘情地讲上三天三夜,甚至想把我妻子送给我的《赠言》此时此刻就用英语背诵出来,如果老师能够允许我这样做的话。” 李家宝侃侃而谈,饱含激情而谈,他几欲落泪,同学们无不惊讶。尽管他们并没有听懂他所讲的内容,但是仅凭那长而流利、声情并茂的表述过程,也知道这个李家宝非同小可。李家宝坐下以后,不约而同,每个同学都专注地等待着老师的评语,看看她到底会怎样概括。唯有助课的胡振先老师,默默地皱起了眉头。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然也包括胡振先,赵岚对李家宝的回答,只是简简单单地肯定了几句:“准备充分,所答恳切真实。水不低,见识也不俗,希望继续努力,事业的成功只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中,不在消极的等待中!” 同学们听到这言简意赅的评语,都很佩服李家宝,也都发自心底地钦敬这位年轻的女先生。她自有素质和修养,教法也的确与众不同。她的课丝毫不入俗套,每个环节都调动学生自己去做。她不愧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长相出众,体形袅娜,但站在讲台上,凭着学识,却压得住场面,牢牢地控制着课堂的节奏。李家宝像大家一样佩服她,尤其得到的殷切鼓励,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不禁对胡振先产生了怀疑。赵岚的精神状态明明这样好,不仅可以出国作学术访问,还可以如此潇洒自如地讲课,那么胡振先的所作所为,明明就是不真诚!殊不知,面对大家对李家宝的叹服,胡振先的心已被赵岚对李家宝的评价弄丢了一块,七上八下的,恰如分数里的八分之七,用阿拉伯数字写出来,怎么也构不成一个完整的“1”。 大家钦佩地望着赵先生,赵先生巡视一遍大家,便开始布置自习课:“下午,以下十名同学,”她念过名字以后才布置,“请你们把自己方才所讲的和心里想讲,嘴上一时没讲出来的,用笔写出来,对着同学或者镜子,一直练到能够流利地讲出来。”她又向另十名同学布置,“你们要两两组成对子,反复练习c教材一百二十八页的十个句子,做到流利地说出来。”最后,她才向其他六名同学布置,要说会a教材十六页上的八个句子。这就是下午的课。如果一下午完不成,就延续到你们认为必须睡觉的时刻。再见!” 赵岚熟练地收拾起她的教案,镇静地走下讲台,突然,她的鞋后跟儿在讲台的边缘磕绊了一下,她几乎跌倒,但她迅速找到了平衡,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李家宝见状,立刻想到了《合肥之战〉〉里对人物的描写,主人公听到胜利的消息,就是如此。 他急忙跟了出去,追出楼口,马上呼唤赵岚。赵岚却头也不回,越走越快,甚至小跑起来。李家宝尾随着她,她急急一拐,竟不见了身影。李家宝焦急地追过去,四处寻找,哪里也不见她的踪影。忽然她从一个楼门里闪了出来,看见李家宝急忙又逃。李家宝哪里肯放过?她朝哪里走,李家宝就朝哪里跟,真是锲而不舍。 走着走着,她又失踪了。李家宝不得不向路人打听,可是校园的家属区来往的人非常少。好不容易走过来一位老太太,他立刻迎上去向她认真地询问:“老奶奶,您知道赵岚老师的住处吗?” 老奶奶的回答特别认真:“哟,您问赵岚哪?真是对不起您啦,我不大出门儿,压根儿不知道您问的赵岚是哪一位。您还是找别人问一问吧!” 李家宝大失所望,只觉得,应该三四个字的回答,却被北京的老太太抻得太长了,赶紧说一声谢谢,就去另找别人。好不容易过来一位中年人,也是不知道,李家宝不得不站住了,局促不安地东张西望,焦急地徘徊在十字路口,来来回回地打起转来。 忽然,赵岚在一个楼口招呼他:“李家宝,不要打听了,我在这儿呢!三楼一号儿。” 李家宝顿时兴奋,快步跑到赵岚刚刚闪进去的楼口,左右找一找,没找到,就急忙上楼,三层楼梯只用一口气,便牢牢地站在三楼一号的门前了。他调整好呼吸,感到心跳恢复正常以后,才按响赵岚家的门铃。门铃刚刚一响,他的心口就砰砰地跳出了声音,屋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他的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儿。 “谁?”赵岚在门里问。 “我。”李家宝在门外回答。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单不知赵岚开门以后,将会怎样。 赵岚听到李家宝的回答,没有开门,拖鞋与地表发出的嚓嚓声有节奏地返回了房间。难道在里面开门还要去取钥匙?难道她是在补作新娘不给新郎开门的游戏?那,那新郎可就必须耐心地叫门了,就是心情迫切,也必须表示不急不躁。李家宝再次调整一下情绪,立即重按门铃,赵岚还是没有来开门,过了好半天,他不得不第三次按门铃,里面仍然没有声音。李家宝急得实在忍耐不住,索性将手指按住门铃上就不撒手。他认准了,你不来开门我就按,宁可让楼里的人都来看热闹。门,终于开了,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望着对方的眼睛,对视许久,赵岚也不发话说,李家宝只得问她:“可以进吗?”李家宝问话的声音很拘谨,他的心里忐忑不安的,生怕屋子里面会有一个张家宝或者一个王家宝。 “当然。”赵岚一路上的行为是那么紧张,此时的回答却十分坦然,轻松地吐出她的习惯语。 听到赵岚爱说的“当然”,李家宝反而没有迈步,愕然地望着她,面目表情几乎凝住了。赵岚笑吟吟的,潇酒自如,不无自得地戏问李家宝:“难道还要请吗?” “不,不是这样的……”李家宝仍然望着她,十分疑惑。 赵岚换成了一身极其合体的连衣裙,全身墨绿,绿得充满了生机。她的头发散开了,散成了一头披肩长发,头顶上,卡了一个绿发卡。她的袜子乃至拖鞋,都是绿色的。她迟迟不来开门,竟是在精心打扮自己,花为谁容?李家宝不明白,怎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郑重其事地这样做,为什么偏爱一身绿,难道她答应了那位军官,早已变成了军嫂,以此,对自己表示委婉的拒绝? “我很美吗?”赵岚见李家宝疑惑地审视自己,很自豪地向李家宝询问,仿佛李家宝认可她的打扮她就美,反之她就不美。 “好像很美……”李家宝不敢贸然讲话,态度变得很审慎,她有家,确确实实有个家,如果她的屋子里坐着那位军官,自己到底应当怎么办呢,莫非反客为主,将他轰赶出去? “仅仅是好像吗?”赵岚刻意挑剔李家宝的字眼儿,似乎得不到李家宝的认可,她就白打扮了一样。 李家宝的心情略略轻松了一些,当真看见了一种高雅的美,便实事求是地讲了自己的感受:“确实美,各种绿色协调地搭配,好像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承蒙你夸奖,那就请吧!”她故意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个动作立刻使李家宝想起了往事。当年在女宿舍门前,自己拿着刚刚看完的《赠言》去找她,保证日后认真读书时,她不由自主地上前吻了自己,请求原谅时,就是做出这样一个请的姿势。那时,她的脸上还有稚气,而此时,她明明是个成熟的女学者,就连同一个姿势,也没有那时调皮,却比那时庄重。她已经不像知识青年了,完全是一位深邃的学者。 踏进她的屋门,李家宝一眼就发现,方厅墙上的挂钟是他们乡下女宿舍的那一口。 “怎么,这口钟怎么在你这里?” “不可以挂在这里吗?” 李家宝顾不得回答,望着那挂钟,立刻想起了他们的宿舍,他们的院子,他们的小屯子,他们在一起的一日日。陈书记、耿队长、冯玉莲、魏长顺、齐金库,乃至崔二和尤爱丽,接连涌入了他的脑海。赵岚明明仍是自己的岚岚。李家宝兴奋不已,却马上发现,赵岚在用异样的眼光阻止他。他当即不敢造次,只得低声问赵岚:“你最近回过屯子?” “当然。” “什么时候?” “知道你上学以后。” “董强告诉你的?” “不,是孙桂英写信告诉我的。” “你和她也通信?” “当然。她的爱人是邱绍永,两个人正在做着陈书记当年想让你和我来做的事情……” “你可真神……” “神不神不敢说,反正没你那么愚,还是先吃饭吧!”赵岚很随便地推开卫生间,让李家宝先洗手。 李家宝洗过手,赵岚已将几样菜摆好了,一边请他入坐,一边解释备餐的缘由:“知道你必定会来,不想见你也难免要见,昨天我就准备好了菜和酒,请吧,老朋友,一别数载,加上在屯里疏远的时间,用我母亲的话说,一次全国抗战。” 李家宝站住不动了,双眸凝视着自己的岚岚,真想立刻就去俘虏她,但忖了几忖,还是没敢轻举妄动。这是她的家,她仍然称自己为老朋友,李家宝隐隐听到了她拒绝重归于好的第一音。 桌子上,赵岚准备了四个凉盘儿,每个凉盘里,都是由几种小菜拼成的。一瓶白酒,两个小碟两个碗,两双筷子两只杯,摆得规规矩矩。李家宝坐在赵岚指定的位置上,赵岚坐在他的对面,喜气洋洋地为他斟酒,给自己也满了杯。 “来吧,为我的老朋友接风洗尘!”赵岚很爽朗。 李家宝很惶惑。又是‘老朋友’,分明就是对和好的婉言拒绝,李家宝心中好不难过,不得不和赵岚碰了杯。赵岚抿了一点点,端着酒杯望着他,他闷不做声,看看赵岚,脖子一仰,便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逢知己千杯少吗?”赵岚似乎在寻找话题。 “话不投机半句多吗?”李家宝似乎在应战,脱口反问。 “那倒不是……”赵岚又替他斟满酒,并且劝他,“别喝得太急,这是好酒,需要品。” 李家宝很尴尬,心中也懊恼,端起杯来,又是一饮而尽。 “你……” “倒吧!” “你是到我家过酒瘾的?”赵岚不肯再给他倒酒,界限分明地说出了“你”到“我家”,李家宝第三次听到她对于和好的拒绝,便索性问她:“你说实话,中科院招收研究生的消息是你给董强打的电报吗?” “当然。” “岚岚……” “不,只叙友情,不动感情,还是不要叫岚岚。” “不,坚决不!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有了家,还能是一个人吗?” “有了家,不是一个人……”李家宝愈加慌乱起来,一颗心简直要从他的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他忽地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去了一躺洗手间,什么也没做就返了出来,盯盯地望着赵岚。 “想问都是什么人吗?” “你说呢?” “母亲,儿子,女儿。” “女儿?”李家宝顿时很尴尬。她有一个女儿?女儿的父亲是谁?她为什么不把一切真实地告诉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难道胡振先去小屯子之前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女儿吗? 赵岚忽然焦急地问他“你还记得那个侠女吗?” “当然。”李家宝脱口就说“当然”,神经却如同已经错乱一样,一点也没把赵岚的女儿往那个侠女身上想。 赵岚见他急得已是不知所措,就赶紧告诉他:“临来北京,我去了郝玉梅的父母家,对我逼你和我一起截喜车的行为,再次向郝玉梅的父母道歉,郝玉梅的父亲就像患了神经病一样,突然逼迫我,必须把侠女带走,孩子立刻死死拉住了我的衣服,眼泪不住地流,万般无奈,我一咬牙,就真把孩子带了出来……” 我的妈妈呀,原来如此。李家宝的一颗心从嗓子眼儿落到了腹中,惊喜交加,难以平息一时的慌乱,如同从绞刑架上的绳索突然被人砍断,重生之后猛然看见了亲人,不由自主,对赵岚万分地怜惜:“岚岚,明明你还在苦苦地等我!” “不,你不要这样讲,还是不要叫我爱称。如今你叫,不合适,早就不合适了。” “不,不可能不合适!” “不可能的事情往往就可能,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年,你我今后也难以阻止……” “我不认可!” “许多事情不操心,或者不知道,其实更好一些……” “岚岚……” “不!” “你……”李家宝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住她。 “不行,你不要这样看我!” “不可能,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武断也好,霸道也好,就是不可能!我再也不能听凭你任性,我要尊重你父母对我的嘱托和期待,打掉你的任性!”李家宝霍地向她走了过去。 “我会逐客!”赵岚向后躲去。 “我不是客!你赵岚在哪里,哪里就有我的岚岚,哪里就是我李家宝的家!”李家宝的目光咄咄逼人,坚定不移地望着赵岚,逼得她已经没有了退路。 她的声音颤抖了:“我不同意!” 李家宝的意志不可阻挡:“我宁可强迫!” 赵岚立起了眼睛:“你敢!” 李家宝愤怒了,突然,不由分说,将双手牢牢地搭在赵岚的肩上,盯盯地望着她,猛地,将她抢进自己的怀抱,紧紧地拥住,狂热地吻她,忘我地倾泻自己的情感。赵岚不躲也不闪了,闭住眼睛,颤栗着,默默地流出了泪水。 “岚岚,我战胜了你,也战胜了我自己!”李家宝吻到了赵岚的泪水,激动不已,狂喜地把自己的感受急切地告诉她,可是当李家宝双手捧着赵岚的双颊,想要认真审视的时候,赵岚突然挣脱他的控制,伏到桌子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岚岚,岚岚……”李家宝莫名其妙,对赵岚出尔反尔的态度万般不解,连连呼叫她,想让她站起来。 赵岚仰起了头,并没有站起来,像看陌生人似的,冷冷地审视李家宝,缓缓地宣告:“你胜利了,你也可以走了,从此,我们之间就只剩下比赛了……” “不!” “我恨你!” “不,不对,不对!”李家宝不顾赵岚的态度,走上前去,再次逼住她,猛然将她横抱了起来。她瑟缩地仰着头,不住地躲闪着,李家宝执拗地亲吻她,她左右急躲,躲不过,顺势攀住李家宝的颈项,变得很主动,急切地回应李家宝的亲热,顿时,两个人激动地狂吻起来。 李家宝已经忘我,血向上涌,心往上撞,抱着赵岚就向房间里面走,一边走,一边亲抚她。本能已觉醒,欲火在中烧,男子汉的气慨支配着他,使他急于宣泄,急于行使丈夫的权力。他要将一切都给予他的妻子,也让他的妻子得到重逢以后的欣喜和满足。他抱着赵岚坐到床上,赵岚泪已洗面,柔顺瘫软地躺在爱人的怀抱里,一动也不动。李家宝兴奋地将赵岚放在床上,准备和妻子在重逢的喜悦中尽情地相互满足,相互抚慰,淋漓尽致地述说一切。忽然,赵岚就像昏迷之后突然醒来一样,霍地坐了起来,面目表情极其复杂,痛苦地摇摇头,近于仇恨,却又不忍,凄然地盯住李家宝的双目,流着热泪,即刻宣布:“一切都该结束了,你快走,快走吧。你不要欺负我,我实在受不了,受不了,你快走,赶紧走……”赵岚颓丧地斜躺了下去,似乎再也没有力气了。 “不,你不能再任性,一切都是刚刚重新开始,你要好好想一想,我们是多么不容易!”李家宝无比坚定,言语斩钉截铁,不容赵岚不顺从,以强烈的目光逼住了她。 赵岚忽地坐了起来,变得十分严厉,毫不退让:“你不能再胡来,我也不会允许你再胡来,你去见见你的好朋友,赶紧去,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谁?” “老孟。他在这里读中文研究生。”赵岚努力要使自己镇静却做不到。只见她从床上跳到地上,也不找拖鞋,走到桌子前,撕下一张台历页,匆匆找笔,写下孟宪和宿舍的地址,回身交给李家宝,就像下命令一般,“拿去,拿去,这是他宿舍的地址。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星期一借书还书例外,你赶快走,赶快离开我的家,再不要来折磨我!” 李家宝万分不解,她刚刚接受自己的亲热明明是真的,突然重新拒绝自己竟然也是真的,这是为什么?难道她是真的恨自己?想原谅自己她又受不了?李家宝急切地思索,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便执意称她为岚岚,气愤地正告她:“好吧,岚岚,我可以先去找老孟,但我郑重地告诉你,我要回来,而且要把我的行李堂堂正正地搬进来,哪怕有天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你赵岚也必须同我在一起,永远做我的妻子,做我的岚岚!” “不,早已不可能了……” “走着瞧吧,你能为我把握进京的机会,我就能把你重新揽入我的怀抱!”李家宝匆匆地穿好鞋,起身就走,仿佛他一定会弄清真相,注定会凯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