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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求援

  李家宝凭着赵岚所给的地址,向人打听孟宪和的宿舍。北大也是真大,他找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来到老孟的宿舍。咚咚咚,他奔了上去。当当当,他扣响了宿舍门。

  “哎呀呀,我的大数学家,你可总算来啦!”孟宪和一声惊喜,举拳就要打,李家宝笑嘻嘻地双手接住,握得紧紧的,好半天才松手。动作代替了寒暄,孟宪和劈头就问,“老老实实交待,你老兄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唉,一言难尽……”顿时,李家宝就不笑了。

  孟宪和听到他的叹息,知道他素来不愿诉苦,不仅对他不回信的事情不再计较,反而关切地问他:“见到赵岚了吗?”

  李家宝明白,老孟对自己和赵岚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见他不顾阔别已久,三句话未过就问自己和赵岚的事情,不禁想起他在信里写的句子:“拜求,拜求”,“泪中带血”。李家宝望着自己的好友,深感有负他的期望,对赵岚方才出尔反尔的态度,便更为不满,乃至将自己的真情实感和烦乱的心绪,毫无掩饰、赤裸裸地流露到面目上,就连他的回答,也大有向好友诉苦的味道:“唉,我刚从那儿来……”

  一句话,加上前面的一个叹词“唉”,总共才七个字,实在可谓简单而又简短。可是,他那简单而又简短的话语中,却每一个字都被他的语气注入了浓烈的感情色彩,恰如京戏里的导板且待回龙,似乎他有满腹的话语,说起来注定很长很长,而且不能被一般人理解,恰恰需要老孟这样一个挚友当裁判,他才能得以诉苦似的。又好像唯有面对最要好的朋友,他才可以状告赵岚一样。

  孟宪和听出了问题,不无担心地向他询问:“你和赵岚的事情到底会怎么样啊?”

  “到底会怎么样?又该怎么样?她指名道姓地让我来问你!我也是一心一意想听听你的,难道她真的就不肯原谅我了?一点儿松动的余地都没有?已经八年了,八年啊,大学正常班,那是可以读完两个本科的时间啊!事关人生的终身,是可以这么闹着玩儿的吗?”李家宝心情焦急,直来直去,毫无隐讳地与老友谈问题,只想立刻就从他的口里得知赵岚仍然拒绝他的真正原因。

  孟宪和明白了,李家宝已经遭到了赵岚的当面拒绝,他不甘心,不肯就此罢休,就来找老朋友问缘由,讨办法。赵岚让他来找自己,肯定是想通过自己,客观地强调她的万不得已。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该如何公正地对待二位呢?他的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就是二位不来找他,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急迫,自己该怎样介入,又从哪一个突破口打入呢?他心无底数,就想首先琢磨出一个子午卯酉来,然后再替李家宝一二三四地拿主意,当参谋。他思考问题早已离不开香烟,习惯地把整盒的香烟从衣兜里掏出来,顺手抽出一颗,很自然地递给李家宝:“你抽烟  ”

  “我不会。”李家宝只管苦着脸,皱着眉。

  “下乡这么多年,连烟也不会抽,真不知道你那满腹的烦闷和忧愁都是怎么排遣的。”

  “看书,看书,看书!看到终于见到赵岚,仍然有隔阂,仍然不肯谅解……”

  本来,孟宪和想借着吸烟有意岔开话题,可是,李家宝回答完他的问话,就把刚刚岔开的话题马上又给圈了回来。

  孟宪和非常了解李家宝,深知他此时此刻内心急迫,情绪焦躁,就默声不语地给他沏了一杯热茶,打算让他先出出汗,凉快凉快,待他静下心来,再和他一起研究具体的办法。李家宝似乎理解了老孟的心思,端着茶杯,开始仔细打量老孟的宿舍。

  宿舍里,两张床。两张床中间顺长摆着一张长案子,案子上堆满了书。两张床上,里边靠墙的一面儿,也都堆着书。

  看罢环境,李家宝突然发现老孟的白发又多了许多,禁不住问他:“你的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多啊?”

  “白云苍狗,人世苍桑,怎不白了少年头?况且,你们提前就管我叫老孟,叫也叫白了,到头来,还问我!”

  “许爱萍好吗?”

  “她生千金,我入考场。我考研,她返城。当着朋友不说假话,一样的老高三,同学,同班,同趣,也有幸共同建立一个小家庭。可如今,牺牲她,成全我,也实在是苦了她,心疼死你老弟啊。你说,头发还有不白的?”孟宪和对李家宝也是实话实说。幽默里,透着辛酸;感慨中,藏着不甘;解嘲时,吐着真情。

  李家宝见孟宪和如此感慨,恍然大悟一般,自己早已是有了孩子的父亲,蓦地,想到赵岚又带来一个侠女,又想到赵岚怀孩子不能看书的抱怨,生孩子的万般痛苦,忽然,非常认真地向孟宪和请教:“老孟,你说赵岚至今也不愿意同我和好,是不是也有担心再生孩子的因素,耽误我,也拖累她,会是这样吗?”

  李家宝也真是不懂生活,问得十分可笑,态度却一本正经,那一脸的严肃,要多气人就有多气人。孟宪和一着急,脱口就埋怨他:“咳,你呀你!摆弄起数学来,你那脑袋比谁都聪明,可回到生活里,你老兄的脑袋怎么时不时地就缺油发锈呢?你怎么就不想想……”孟宪和猛然打住了他的话头,却暴露出隐情的存在。

  李家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紧忙问他:“想什么,你让我想什么?你说,你倒是说呀!”

  本来,东北人就不适应北京闷热的天气,李家宝匆匆跑来,身上早就有了汗,刚刚喝了热茶,又这么一着急,眼见着,已是大汗淋漓了。

  “别急别急,我看你还是先洗把脸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真烫了心,难受着呢!”孟宪和尽力宽慰李家宝,也是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些。他急于思考问题,等待灵感,安慰过李家宝,端起一个洗脸盆儿,起身就走了出去。

  李家宝的心情更加急躁了,坐不稳,站不安,不停地胡思乱想。赵岚让自己来问孟宪和,老孟却欲言又止,难道,难道赵岚当真另有打算?不,不可能,绝不可能!他的心里大叫着,索性起身也追了出去,快步撵上孟宪和,一边走一边敦促他:“你刚才让我想什么?到底是让我怎么想?象棋盘上走大车,直来直去,你就别拿三做四的了!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你让我实在是受不了!你说话,快点儿说话行不行?你老兄真想把我急死呀!”

  “我想让你先洗把脸,洗把脸!你就先听听我的,认认真真洗把脸好不好?你让我象棋盘上走大车,直来直去,可目前,明明该是用炮的时候,你还能让我隔着俩子儿就打呀!”孟宪和一时想不到好办法,就想方设法地安抚他,“让你先洗把脸,就是想让你首先清醒清醒,把棋步看准,免得乱盘。我觉着,人的大脑有个怪脾气,有时会急中生智,有时会忙中出错,还有的时候,会顿时发蒙,越是急着想出办法来,就越想不出来。你不想了,办法反倒忽悠一下自己就蹦出来了。正所谓越清醒看问题就越准确。你注意过没有?咱们汉语言的词汇往往于简略中包藏着深刻的心理学。比如冷静,就是告诉我们,遇到事情首先不要头脑发热,真发热的时候,就先把热冷却下来,这样才会静下心来,心静才会清醒。再比如,“通情达理”这个成语,首先强调的是要使感情相通,然后才能达到道理被人接受的目的。情不通,理不达,这是我们汉族人特有的思辨习性,是吧?我的大数学家?”

  李家宝听他如此说,明知他是有意先岔开正题,却觉得他的说法很有道理,平平常常的谈话中,就流露了他的学问。又见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分明是在“先”哄,“后”劝;由“劝”至“说”;果然,“哄劝”之间和“劝说”之间,顺序排列都含有先通融感情,后讲述道理的意味。李家宝心中暗暗佩服,老孟不愧是搞中文的,竟能从古代延留的词汇中,透见出民族的思辨习惯。由此及彼,蓦然想起,当年自己和赵岚对待郝玉梅父亲,就没有考虑过情感的因素,只想讲大道理,全然忽略了他的感情。原来,情理,情理,就应该先情后理,自己和赵岚偏偏就忽略过这个不容忽略的“情”,逼得他选择了翻脸,没脸就不要脸。果然,就是情未通,理未达,李家宝对老孟的说法已有所悟,对老孟的态度也有所理解,就怀着对他十分欣赏的态度,虚心地向他请教:“你方才是在启发我,对待赵岚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这样吧?”

  孟宪和笑了,知道他是心里急,有了方子就想抓药,便就此宽慰他: “果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啊!不过,你能想到这一层,确实很有必要。你看看,还是冷静一些好吧?冷静之间,办法慢慢就出来了。”

  李家宝不再催促了,跟着孟宪和去打水,跟着孟宪和往回走,回到宿舍,依照孟宪和的吩咐,认认真真洗了脸,又擦去身上的汗,端起水盆倒了脏水,觉得孟宪和不可能再有什么托词,自己可以开口了,这才向他请求:“老孟,你好好看看,我也冷了,我也静了,这回该你冷静地和我说一说了吧?”

  孟宪和依旧不急不忙的,扔给李家宝一把扇子,自己也煽起一把,忖了一忖,似乎胸有成竹了,才慢条斯理地开了腔:“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赵岚的手里有一封郝玉梅的绝笔信,那言辞,实在也是太凄恻了!可是,赵岚过于重感情,仿佛是她亲手害死了郝玉梅,不折磨自己,好像就不那么公道一样……”孟宪和不得不提起郝玉梅,情不自禁,也很难过,刚刚开个头儿,就说不下去了。

  孟宪和的情感和话语使李家宝想起了他久有的思考,是极端利他的思想坑害了赵岚,赵岚的做法,已走了因情害理的极端。再看看老孟,老孟那一副不忍的神态,不禁令他另有所思,老高三一代,为他人着想,几近本能,然而,赵岚在对待郝玉梅的问题上已近于空想共产主义著作《太阳城》里的思维了。想到这里,他似乎清醒了许多,深信自己已经很坚忍,承受得住任何打击,就深沉地催促孟宪和:“说吧,老孟,不管你让我想什么,但说无妨!况且郝玉梅那封信我早就看过了,几年来的沉思与反省,似乎也磨炼了我的意志,你就放心大胆地说,说吧!”

  老孟见李家宝的情绪已经不像刚来时那么焦躁,也不那么愤慨了,并且从他的口中得知,他已然看过郝玉梅的绝笔信,顺势向他冷静地发问:“‘幽魂袅袅随风逝,轻烟丝丝入云中’,郝玉梅的遗言里,有这样的句子吧?”

  老孟的记忆十分准确。这句子令李家宝忆起,他刚刚看完郝玉梅的绝笔信对赵岚所有做法都能够十分理解的情绪,便点了点头,轻轻地回答了一个“嗯”。

  “姐与家宝欢笑时,且也怜妹一缕魂’,这话也有吧?”

  “嗯。”

  “单为这,赵岚是看见烟囱就想人,躺进被窝就凄凉,没黑没白,总是闷闷不乐的……让你说,赵岚把这样的句子始终装在她的心里,让她如何能同你‘欢笑’?如果和你‘欢笑’,她就会想起郝玉梅的亡魂,她不光怕自己受不了,更怕你也受不了。她怕你们重新走到一起,会永远驱不散阴云,不光耽误她自己,也会耽误你的前程,你知道吗……”

  “她现在也是这样想吗?”

  “她要是不这样,我和周玲玲还不早就逼迫她,主动找你和好啦?不能逼就只能劝,可是越劝她,她就越不能自持,谁还敢再劝呢?”老孟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便赶紧调节自己的情绪。

  老孟的态度使李家宝大受感动,眼睛不由自主地潮湿了,立刻刨根问底:“她在她母亲面前也是这样吗?”

  “她常常是自己躲出去,一躲就是大半夜……”孟宪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显地表示,赵岚确实有赵岚的隐衷。

  李家宝的心里蓦然一沉,他只注意了老孟同情赵岚的态度,却忽略了老孟也为他焦灼的一面,甚至以为,老孟是在替赵岚婉转地劝说自己,为赵岚着想,就此罢休。这……这和胡振先的观点与态度岂不是一模一样吗?李家宝痴呆呆地无话可答了,只觉得,玉梅的命运很凄惨,却也太苦了刚强的赵岚。默默地,他再次忆起,自己看过郝玉梅绝笔信之后的颓丧心境;苦涩中,自然也就想起了自己整理好《赠言》、盖上二胡盒盖儿、对一切只求作一个了结和交待的心态;不禁又想起冯玉莲将自己和赵岚关在一个屋子里、逼得赵岚奏响《病中吟》的情景;悔恨中,他又想起了郝玉梅哀求赵岚转告自己、她要摆脱陈路纠缠的那封信,也就想起了自己和赵岚的两场大病……那么,将这前前后后的往事联系起来,会不会由于自己得到郝玉梅的噩耗,深切地同情旧恋人,赵岚会不会以为自己与她的爱已经不是那么深挚呢?哎呀,他清晰地记起了自己和赵岚被冯玉莲关在一个屋子里一开始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能不回来……”

  “那我就不能不回来!”

  这几句对话,同赵岚最初追求自己时的一次对话几乎一模一样。可是,自己的的回答却是:“我这次回市里,才知道郝玉梅已经投湖自尽了,也明白了你为什么疏远我……”

  如果当时不说郝玉梅的事情,回答一个“我理解你”,抱住她就真实地述说心境,很可能立即就获得了她的原谅。李家宝再次深深地悔恨。苦恋,苦恋,为什么当时就只知一个“苦”,舍了一个“恋”呢?锲而不舍,锲而不舍,为什么当时自己就舍得她操起二胡来呢?当时,她是怕自己承受不住玉梅已死的打击,是承受着她的满腹委屈和痛苦、撇下生生断奶的孩子从市里跑回小屯子与自己去重修旧好的,最终得到的印象却是自己仍在怀恋郝玉梅。赵岚她,她又如何受得了呢?想到此,李家宝忽然向孟宪和老老实实地承认:“老孟,看起来,是我罪有应得啊!是我大错特错,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才有今天这样的后果……”

  老孟急忙问他:“为什么?是怎么回事?”

  李家宝立刻把自己刚才想到的诸多往事,一五一十,统统讲给了孟宪和。老孟听他把话讲完,见他很理智也很坚忍,便接着他的话,替他认真地分析起来:“不错,你刚才的判断很有道理。不过,这里也确实有一个人,从赵岚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一直大胆地追求赵岚。当你的一个好友……是叫田萍吧?对,是叫田萍。她为追求你而写信叫赵岚表态的时候,赵岚的内心十分矛盾,前思后想,最后还是为你着想,想答应那个田萍,以此断去你的顾虑。为这件事情,她亲口问过我,你会不会真的喜欢田萍。我替你向她打过保票,说你绝对不会见异思迁,另有新欢。如今看起来,正如你刚刚分析的那样,在人家如饥似渴地赶回去和你重叙秦晋之好的时候,在那个冯玉莲千方百计、想法设法促使你和人家破镜重圆的时刻,在她好不容易才肯原谅你们一起犯下的巨大过错的时候,你却给她一个当面拒绝的感受。咱们就不妨再作如下的分析:一、你拒绝了赵岚,尽管感情上双方并没有绝情,但由于郝玉梅寻短见的阴影在赵岚的脑海里所占的面积越来越大,至使你们至今也没有和好;这是事实吧?二、恰恰在赵岚刚刚来到北京的时候,一个蔑视世俗、也很值得被人一爱的男子,突然不顾一切地站出来,认认真真地开始追求她;这是第二个事实吧?三、赵岚本来始终不肯答应这个人,你的身边却忽然冒出一个田萍来,并不顾世俗地给赵岚寄来表示她已深深爱你的信件;这是第三个事实吧?综上所述,很可能,我对你刚刚说的那个人,以及他执著的言行,也就推理可信地变成了你同赵岚和好的障碍。你伤了赵岚的心,那个人一心要平复赵岚的心,赵岚人格高尚,爱的虽是你,但答应那个人就可以成全你和田萍,尽管她于心不忍,偏偏郝玉梅的事情又使她不肯和你在一起,有了这么多的阴差阳错,你认真想一想,赵岚有没有可能这样思考呢?”

  “你说的那个人叫胡振先吗?”

  “对,是叫胡振先。”

  “我领教过他了。”

  “你们已经见面了?”

  “他去了我们生产队,让我理解他,支持他。”

  “他也真够坚韧的。好了,暂且先不管他,还是让我好好问问你吧,你和那个田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咳,那你就听我慢慢给你解释解释吧……”李家宝只得向老猛如实地讲了一番田萍。

  老孟听罢,感慨不已:“嗳,奸佞掌权,冤狱横行,可叹田萍的冶铁,也可怜单纯的田萍。一对鸳鸯各分东西,偏偏失散的痴女又被你二姐介绍给你,偏偏你又那么善良,种种真挚的行为使她当真爱上了你,以至她不顾一切地触到了你和赵岚的爱情领地,如此这般,风吹浪起,又让赵岚的心情如何能够水平如镜?好吧,我老孟能够理解田萍,也能想象出赵岚给田萍回信的心绪,既然都有情理可讲,那你就稳住神儿,听我给你讲讲那位胡振先吧!”

  “讲吧,我听。”

  “这个胡振先是北大留校的工农兵学员,很有个性,从赵岚毛遂自荐进校起,他就因赵岚的非凡而倾心。赵岚拿你拒绝他,但他敏锐地发现,赵岚非常抑郁,内心痛苦,渐渐地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就想让你还给赵岚一个舒畅的心境,使她无忧无虑地做事作学问,愉悦幸福地生活。他得知我与你是初、高中的同学,便毫无顾忌地登门造访,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当你进京时,他要亲自与你长谈,让你为爱而弃爱。他说,他不忍心让你揉搓赵岚的心。他认为郝玉梅的亡魂对于赵岚已经是一块永远也吹不散的阴云。还认为在阴云下苟合的夫妻难得阳光下的快乐,如果你对赵岚不肯撒手,你对赵岚的爱实际上就是一把摧残人的软刀子……他曾经恳求我,为赵岚的前途着想,让我大义凛然,挺身而出,在你来的时候帮助他,劝你不要惹赵岚伤心,通情达理地主动退出。我婉言回绝,他执意相求,我便索性揶揄他,‘没有家宝兄,我老孟也会赤膊上阵的,还能替你去说服赵岚吗?’他老兄这才悻悻而去,但至今锐气未挫,信心犹在。可以说,他对赵岚的感情是真挚的。他很刚直也很坚毅。况且,他的说法也不无道理。你来了,你们之间很可能会有一番激烈的情战,这局面肯定会令赵岚两难。单不知家宝兄对赵岚今后将采取怎样的爱法,连我也手中捏汗。感情上我同情你,无可非议。道理上我却驳不倒胡振先,尤其……”

  突然间,孟宪和的面目变得很苦涩,眼睛里已然潮湿,刚说了“尤其”,马上就打住了。李家宝感到事情有些蹊跷,两眼盯盯地看着老孟,急切地问他:“尤其什么?你快说,尤其什么?”

  老孟没有回答,已是热泪潸然。顿时,李家宝愕然不解,急切地又问老孟:“赵岚到底怎么啦?”

  “李兄,我是真不忍心告诉你啊……”老孟当即泪如雨下,稳了一稳情绪,却稳不住,只好流着热泪告诉李家宝,“实际上,赵岚……赵岚已经得了抑郁症啊……她,她……她只要想起郝玉梅来,总是愧疚自责,产生幻觉……如果长期不摆脱这种阴影,或者再受到刺激,就有可能转变成神经分裂症,甚至精神失常……”一向对一切都不以为然的孟宪和,说起赵岚已然患病,禁不住的泪水擦去又淌,淌了又擦,心疼得已是哽咽难语了。

  “真的?这是真的?”李家宝的泪水默默地淌了出来,沉思许久,突然问孟宪和:“你怎么不早些把她的这些情况告诉我?”

  孟宪和擦去泪水,只得以实相告:“唉,赵岚俨然就是我的地下领导,她已然是病态,我怎能忍心违背她?又怎敢刺激她?况且你同任何人都不通信,谁又能知道你的真实境况?你就容我再‘况且’一次,我也是像你一样,刚刚考进北京不久啊……”

  “既然如此,那我马上就走!”

  “你有什么办法?”

  “我先去找周玲玲。”

  “那我陪你去。”

  他们说走就走,很快走出了老孟的宿舍楼,老孟忽然叫李家宝等一等,起身就奔电话间去打电话。打过电话,他返回来告诉李家宝:“周玲玲说她马上过来。”

  四十分钟以后,周玲玲果然到了,见了李家宝,凄惨地叫一声李哥,握着李家宝的手就失声痛哭起来:“李哥,赵姐……赵姐真的得了抑郁症啊……”

  李家宝无法劝慰痛哭流涕的周玲玲,连他自己的眼泪也成了串,彼此感染,老孟也是热泪滚淌,直到周玲玲停止呜咽抹去泪水,老孟才理智地问她:“玲玲,赵岚的性格那么刚强,她怎么还会得抑郁症呢?”

  周玲玲凄怆地回答:“赵岚姐如果不是太刚,太强,也许还不至于如此,实在是她遭受的刺激太大太大,忍得也是太多太多。中医认为,抑郁症主要由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致病。可辨症有四种致病因素。一,情感所伤;二,体虚久病;三,劳倦思虑太过;四,饮食不节。这四种致病因素,除了身体和饮食,赵姐占了两种,即‘情感所伤’和‘劳倦思虑太过’。七情致病,赵姐占其六,小微死,郝玉梅死,她父亲又去世,她被迫离开李哥,又有葛老五和洪太敏的胡闹,李哥入狱,她被关进马号,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中,她独独没有一个喜,什么性格能受得了啊?”李家宝和老孟连连点头,周玲玲便又告诉他们,“刚才我说的是中医诊断,西医则认为,有七种因素可能引发抑郁症。一,遗传;二,环境诱因,令人感到有压力的生活、事件及失落感,如丧偶,失去父母,离婚,失去工作,财务危机等等;三,药物的因素;四,疾病;五,个性,自卑、自责、悲观等等;六,饮食:缺乏叶酸与维生素B12;七,抽烟、酗酒、滥用药物,借用酒精、尼古丁等药物来舒缓情绪。这里,其二说的简直就是她;五中的自责,六中的缺乏B12,也是原因;咱们东北人,许多人都缺乏B12,赵姐也在所难免。抑郁症中,有焦虑症、强迫症等五种,焦虑症赵姐有发病表现,‘表现为强烈的紧张不安和严重的内心冲突’。强迫症的表现有五种,赵姐占了三种。一是内心有某种强烈的内疚驱使力,二是屈从于强迫观念,三是强迫自己做某种不情愿做的事情。”

  老孟赶紧问周玲玲:“你让赵岚去检查过吗?”

  “劝她去她不去,我就请我的导师和同学到她家去做客,大家巧妙地了解了情况,一致认为,她确实患了抑郁症。”

  李家宝连忙问:“怎么能治愈呢?”

  “关键是得调节好心情,然后再辅以药物。给你,我已经给她带来了药,可她的心情……”说到这里,好心的周玲玲又哭了,言语悲悲切切的,“李哥,说真的,大家的矛盾心理就在你这儿,谁不想让你们早日破镜重圆?可恰恰是你,最容易使她想起夹在你们中间的郝玉梅来……”

  “唉,矛盾啊……”老孟打了一个咳声,便默然无语了。

  “不,”李家宝沉思许久,忽然,非常认真地反驳周玲玲“玲玲,我相信你的诊断,但我也相信,我能做到既不离开她,又让她快乐起来,我相信,如今我有这个能力!”

  对李家宝的自信周玲玲未置可否,她想马上去看看赵岚,李家宝却立即阻止:“不,你们先不要去……玲玲,久别重逢,本该一起好好吃顿饭,聊一聊。可是……李哥暂且只好求你谅解了,就让老孟招待你吧,既然赵岚是病态,就让我马上回去说服她,有病就得就医,有了好消息,我立即就来告诉你们!”

  李家宝说罢,起身就走。周玲玲和老孟非常理解他的心情,只得任他去说服赵岚,两个人便继续想办法。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认为,李家宝来了,反而会深深地刺激赵岚,使她的病情加重。

  但是,李家宝却认定了他的能力,边走边擦泪,眼泪却是重新往外涌。他相信,赵岚不是弱者,不是,她不是……

  返回赵岚的住处,他站在门前,把脸上的汗和眼泪混在一起认真擦拭,坚韧地上楼梯,急切地按门铃。

  门很快开了,赵岚已改换了装束,不见了一身墨绿,变成了一身老蓝,一头秀发,也挽成了髻。李家宝见了,心中一惊,这,这明明就是一种拒绝的表示。看起来,她真的患了抑郁症,她这种行为就是病态,是那种“愧疚驱使力”对她的一种强迫,也是她对她自己的一种强迫。李家宝看着她的一身老蓝,实在看不下去,就压住悲哀,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转眼不见,你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老太婆啊?”

  “感谢你夸我老成,我会更有信心了……”赵岚的语调就像外国电影里的修女,似乎在郑重地宣布:她已然胸有成竹,容不得任何人更改,她将孤身带领他的儿女,独撑艰辛,自立于人前。

  “有信心当尼姑?可你明明有家啊?”李家宝强作笑颜,不容赵岚回避矛盾,委婉地表示,自己对她和孩子有义务也有责任,对她的行为是不会放任不管的。

  赵岚不理睬李家宝,我行我素,走进她的房间,刻意站到穿衣镜前去照镜子,慢条斯理地在挽成髻的头发上又卡了一个深蓝的发卡,弄得李家宝阵阵心酸。他把脱下的鞋在鞋架上放好,匆忙穿上一双拖鞋,顾不得小不小,立刻走进赵岚的房间,盯住她的装束和装饰,疼爱而又明确地诱导她:“其实,刚才那一身绿,才适于你。你问我美不美,我已经明确地告诉你了,很美。可你……”

  “蓝色深远,内向,沉静,永恒!”赵岚的声音简直就是一种不透明的深蓝色,和她当年身着墨绿扮演记者时,几乎判若两人。此时,她明明是以对蓝色的夸赞宣布她的决心,并以此鼓励她的做法,战胜一切,坚决自立。

  “赵岚,绿色焕发青春,象征着和平与幸福,它生机勃勃,催人奋发,对于爱情也专一,你说不是吗?”李家宝心急难耐,恨不得马上就去把赵岚的一身老蓝亲手给扒下来,彻底撕碎。但他必须控制他的情绪,不能使赵岚激动,反驳赵岚时,也尽量使用柔和的词句和语气。

  可是,赵岚却认为,她再也不能做对不起郝玉梅的事情,甚至觉得李家宝对她的亲近就是对郝玉梅的亵渎。此时此刻,明明她知道李家宝是在疼爱她,却不肯理会,甚至狠下心来,有意挖苦李家宝:“要不要换成白色?白色纯洁、诚实,而且容不得瑕疵,从各方面来说,都更有利于你!”

  “你愿意换成白色其实也很好,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这一身灰突突的蓝色,蓝得缺乏生命力,蓝得死气沉沉,哪里还像活泼向上的赵岚啊?赵岚是从不会消沉的,这一点,作为最了解你的挚友,你的爱人,我理解得最深。”

  “你喜欢绿色?”

  “当然。”

  赵岚听他又说自己爱说的“当然”,内心更加焦躁,不得不求他:“李家宝,你就让我静一静心吧,我已经头疼了。”

  李家宝略略沉思,蓦地,决定对她使用激将法,将她的注意力引向她的志向。一狠心,放弃了哄劝的态度,改用气愤的口气质问她:“你是不是有意叫我晦气?不管怎么说,你就是应当去掉你身上的老蓝,蓝也得蓝个透亮,消除你的愧疚,排除你的焦躁,驱逐你的怯懦!”李家宝将怯懦二字说得特别重。

  “我怯懦?”赵岚很惊异。

  “当然。今天我才发现,你外表刚强,其实内在很懦弱!”李家宝眼见有意的刺激产生了意外的效果,便继续刺激她。

  “空口无凭,你只管说你的好了!”赵岚亮出了用英语发泄的盾牌,阻挡李家宝的劝说,“唉,可怜的李家宝啊,我不想反驳你,可是你……你当真知道我的内心深处吗?”。

  李家宝当即也用英语:“好,我可怜。你不想反驳我,我也不知道你的内心深处,那你就竖起你的耳朵,好好听我说一说!惧怕阴魂的人,除非心术不正;因痛苦而裹蓝披灰的人,绝对不是刚强;不能化悲痛为力量的人,就是心无大志;不能泪眼向前看的人,就是懦夫,懦夫,懦夫!心术不正、无视刚强、不敢为大志而超然的懦夫,就不配在大学学府的神圣课堂上向别人发问,‘为什么你们已过而立之年,或者正是,或者将近,还要别家离子出国去深造’。不配,根本就不配!”

  “你?”赵岚不禁惊讶,非常惊讶,李家宝的英语会话能力原来已经达到了如此的程度。在课堂上,她以为李家宝的发言是事前早有准备的,不过是背诵而已。可是,眼前的会话一切都是即兴的,他竟能如此准确流利地表述他的心境,还能针锋相对,尖锐地批评别人,实在是难以想象。

  李家宝再次发现了强烈刺激的效果,就继续用英语,更狠地刺激她:“赵岚,我李家宝已是属于我灵魂的我!我被人唤醒以后逐渐地正视了我自己,我珍惜我来到世上只有一次,当年我被你骂过之后,就真正记住了争气。我珍视我的师长曾为我呕心沥血,我就不敢忘记徐老师对我的教诲和期待,也不敢忘记鞠老师对我的叮嘱,一定重新去争取,却不知,也万万没想到,如今被我们尊敬的赵岚,被我曾视为楷模的赵岚,竟会如此不争气,遇到挑战竟会躲躲闪闪!”李家宝以赵岚过去批评他的言词,并加以发挥,继续调动赵岚愤然向上的情绪。

  “你,你……你刚强,你坚毅,你为什么就不能正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人死之后,不能再生……”

  赵岚抛出了王牌,由于李家宝触到了她的痛处,她竟然吼了起来,吼过之后,怒气冲冲地冲到写字台前,拿起一封信,啪地丢到李家宝的眼前。目睹赵岚的病态,李家宝虽然很难过,但仍然很冷静,暗暗地推断,可能是她的“愧疚驱驶力”强迫她又看了郝玉梅的绝笔信。为了得到证实,他走过去将信捡起来看了看,果然是郝玉梅那封绝笔信。他真想把信撕掉,瞬间,对郝玉梅的怜悯之情马上阻止了他。

  “你想干什么?”

  “我想撕掉这封充满懦弱言辞的诀别信,却忽然觉得,强求当时的郝玉梅也像现在的你我一样,未免是对已亡人的苛求。所以我想请你坐下来,坐到我的身边来,让我慢慢对你讲……”

  “你……你应当马上离开我的房间,离开我的家!”赵岚眼泪汪汪的,突然以主人的身份对李家宝讲话。

  李家宝强忍凄怆,坚忍地看着她,突然,声音不高却语气逼人地质问她:“赵岚,你还是赵岚吗?还是大家认可的赵岚吗?”

  赵岚猛然一怔,李家宝迅速把握住说话的机会,尽管他心疼不忍,眼里闪着泪花,却有意亮出郝玉梅的绝笔信来,相当深沉地刺激她:“赵岚,从郝玉梅的几封信里,尤其在这一封绝笔信里,你我如今都应当看到她软弱和愚昧的一面。她美丽,也多才多艺,但她却多愁善感,没有困境中求生的勇气。她撒手人寰,就是对生命的不负责任。但她只有她当时的觉悟,以为一死了之,便对得起一切。难道我们,我们现在还要仅仅停留在她的觉悟上吗?难道活着的,还能因为死了的,就可以放弃理想和生活的追求吗?你曾严肃地问过我,学没学,白学没白学?现在,我也该郑重其事地问问你了。赵岚,你就可以白学吗?你就可以比别人特殊吗?”

  李家宝的每一句话都震撼赵岚的心灵。她突然觉得,眼前的李家宝已经变得异常强大,那么尊严,那么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仿佛刚刚才认识李家宝一样,又仿佛眼前的李家宝重新变成了比赛场上那个顽强的男十号。不,不仅是顽强,是他已尊重价值,懂得了珍惜。不由得,她眼含热泪,异样地打量深沉中浑身透着刚气的李家宝,仿佛他才是毅力的化身, 才是一座高山,才是屹立于海滨、迎风雨、凌霜雪的峭拔石壁……

  眼见李家宝已把赵岚的注意力引向了大处,也有了和她正常讲话的机会,偏在此时,有人按响了门铃,赵岚急忙抹去泪痕,匆匆跑到洗手间,投湿一条毛巾,擦了擦脸,赶紧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