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好朋友，李家宝和赵岚回到屋子里，相视无语，久久地品味着多变的人生……

　　收拾过碗筷，他们立刻去接母亲和孩子。刚刚安顿好，就听有人按门铃。赵岚赶忙去开门，进来的竟然是胡振先，气喘吁吁的，还没坐下，就微笑着问赵岚：“不会想到我来吧？”

　　进到房间里，他先给赵岚的母亲施一礼，便真诚地向老人表达自己的心意：“赵先生，祝贺您女儿女婿共踏征途！”

　　赵岚的母亲开心地笑了，由衷地回答：“谢谢，谢谢！”

　　“赵先生，我来通知你们一件事情，三个内容。”胡振先看看李家宝，歉疚地一笑，便冲他扳起了手指头，第一，明天下午四点，系里为你们重归于好，表示庆贺，系主任再三叮嘱我，务必请赵老光临！也请你们那老孟， 清华的陈复生，还有医学院的周玲玲。第二，酒桌儿上系主任将发布重大新闻，请李家宝同志要准备好，到时候必须连饮三杯。第三，酒后我请李家宝和赵岚去见一个人，让你们喜上加喜。不过，现在你们什么也不要问！”

　　“你张罗的？”赵岚顺口就问胡振先。

　　“本人刚刚说过，你们什么也不要问，你马上就问，心也太急了吧？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胡振先继续卖关子。

　　“太谢谢你啦！前一天夜里，多亏你及时帮忙！如今你又在帮忙。”李家宝真心感佩胡振先的为人，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目睹两个情敌真诚、友善地握手，赵岚的母亲触景生情，颇为感动：“胸怀坦荡与光明磊落，无论如何也是朋友！既然胡老师出面相请，明天，赵敬兰一定要亲自为胡老师把盏！”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酒会准时开始，赵敬兰教授果真为胡振先斟酒，无论他怎样不肯，老人还是把酒倒进了他的杯子。

　　胡振先理解赵先生的心意，十分动情，立刻提议：“来，咱们所有晚辈，一起陪赵先生！”

　　赵岚、李家宝、孟宪和、陈复生、周玲玲，人人响应，赵敬兰教授不胜感激，端起酒杯，竟然一饮而尽。晚辈人自然都是遵从先生的雅意。酒过三巡，系主任开始发布新闻：“诸位，中文系拉美文学专业，慧眼识人，觊觎赵岚已久。我们系视赵岚本如至宝，曾经力主不放。而今人家提出应当派赵岚赴美求学，理由与可行性有三：一、赵岚读外国文学原著之多，同辈人中罕见，难得，而且，她的中文功底颇为深厚，堪为学习拉美文学的最佳人选；二、赵岚才学已有，但对外部世界的接触尚且不多，既要培养她研究外国文学，送她出国，去体验研究一下拉美的生活和风情，实地考察研究一下他们的历史，对她进一步理解外国文学作品，就十分必要；三、李家宝与赵岚结婚八年，尚未度足蜜月，令人慨叹也令人同情，如果再分居下去，不近情理。若使他们双双赴美，岂不是公私兼顾，一举两得？人家的话虽稍有偏私，却也合情合理，系里虽舍之不愿，却总不能悖情悖理吧？因此，我们赞成胡振先的提议，化不情愿为祝愿，祝愿李家宝与我们的赵岚结伴同行，双双赴美留学，学有所得！”

　　系主任的话音刚落，胡振先带头鼓掌，掌声顿时热烈。系主任笑吟吟地止住大家的掌声，收起他的微笑，有意将目光落在赵岚母亲的身上。

　　“怎么？”赵敬兰盯住了系主任。她早已听出，送赵岚出国的动议不可能是中文系主动提出来的，肯定是老先生出面找人家商量的。三条理由，哪一条都是出自他的精心思考，真可谓用心良苦。此时此刻，老同事，老朋友，坚定地将托付的目光投向了自己，自己难道还不该挺身而出吗？

　　系主任望着赵敬兰并不示弱的目光，仍抱以征求的口吻：“李家宝和赵岚双双出国，两个孩子倒好办，可以随父母同行。赵先生的起居也好办，系里已有切实的安排，只是眼下，谁来接替赵岚的课呢？胡振先留校不久，给出国人员讲课，将是头一回担负大任，系里人手又实在太紧，如果……”

　　如果赵敬兰当仁不让，岂不迎刃而解 ？”赵岚的母亲道出了系主任的心思，豪爽地表了态，“系里，为赵岚思前想后，唯恐不周，难道她的母亲还会袖手旁观？振先，下星期，你我就接赵岚的课，你前台，我后台，你冲锋，我坐阵。万不得已，老太婆就佘太君挂帅！来，胡老师，为家宝和赵岚能携手赴美深造，也为咱俩通力合作，咱俩就此共同提议，大家畅饮一杯！”

　　与会者立即鼓掌，掌声过后，尽皆干杯。

　　李家宝十分激动，在胡振先的监督下当真连饮三杯。他感激岳母，更感激胡振先。胡振先一片真心，令他心悦诚服。如果说岳母当仁不让，挺身而出，尚有亲情可言，那么胡振先如此行事，又是出于什么呢？他如此对待他几经追求、终未遂愿的女朋友，如此对待将他置于窘迫境地的情敌，他的襟怀该有多么宽广啊！李家宝再次站了起来，邀孟宪和与陈复生必须作陪，请胡振先和他们单独喝一杯。

　　“还有我！”赵岚理所当然地凑了过来。

　　“我也算一个。”周玲玲也站了出来。

　　“谢谢胡老师！”李家宝一饮而尽。

　　“都是‘老三届’，又都下过乡，何谈谢字！”

　　胡振先与孟宪和、陈复生、赵岚、周玲玲碰了杯，五个人各自亮了杯底。在北大的校园里，他们展示了东北人喝酒的豪爽。

　　众人顿时添了话题：“真不简单，‘老高三’里的佼佼者！”

　　“何止不简单，各行各业里，他们已是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一群啊！没有这一群经历坎坷的佼佼者，科研机关，以及大学里的空缺，怕是就更难填补啦……”

　　“都是有心人啊，缓解了断代，维持了新陈代谢，单凭这一点，他们也堪称共和国的又一代人杰！”

　　“顶着风浪上岸的，即便年轻也深沉，他们几个，不愧是当年的老高三，不过，苦也是没少吃啊！”

　　“听说那个周玲玲是老高一……”

　　“那也是咱们的赵岚带了她，不然她们的关系能这么好？”

　　老先生们意不在酒，大事已定，谈过心得，满心欢喜，酒席很快就散了。孟宪和大不尽兴，走出餐厅，当着胡振先的面，就故意发牢骚：“矜持的大学学府，和咱们的广阔天地就是大相径庭！酒未足，饭未饱，席就散了。实事求是地说，是不是？”

　　陈复生知道，老孟同胡振先话犹未尽，立刻赞同他的说法，言语中不乏乡间的豪气和野性：“就是呢，咱们的饭量和酒量跟老先生们能一样吗？先生们酒足饭饱了，咱们连半个肚皮还没撑起来呢！干脆，咱们几个到校外，就近找个酒店，一来，用胡振先的话说，庆贺李家宝和赵岚共踏征程，二来，也为咱们结识胡振先这样的好朋友，大杯啤酒痛饮一番，喝它个不醉不散，怎么样？”

　　胡振先当即表态：“那好，我来做东，让你们也赏识赏识哈尔滨人喝啤酒的风采！你们先把酒店定下来，点好菜，二十分钟以后，我保证到。压轴出好戏，你们耐心等一等，我一定给家宝兄和赵岚带来一个惊喜！”

　　大家很快定下了酒店，胡振先叨咕一遍酒店的名字，转身就走。老孟望着他的背影，大有感触，发自内心地赞赏他：“交朋友就交胡振先，决无悔！”

　　陈复生马上附和：“老孟说得不错，赵岚也是有眼力，引来的朋友尽管和咱们大学委明抢一回岚兄，可是到头来，仍是惺惺惜惺惺。胡振先够男人味儿，家宝兄更是襟怀宽广，二位树立了当代情敌的典范和楷模，不喝苦药可以灌，就是不服也服了！”

　　赵岚只管让他们说，一直不插话，老孟就点着她的名字问究竟：“你说呢，岚兄？”

　　“要我说，明明是几个酒鬼没喝够，凑个话题仍要喝！不过吗，我倒正想问一问大家，我母亲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留在家里，还要上课，我和家宝真的都出去，能行吗？”

　　老孟发自心底敬服赵岚，脱口而出：“系里不是说有切实的安排吗？而且我相信胡振先，肯定会照顾好他的老师！”

　　赵岚点了点头，几个人兴致勃勃，来到一个清洁的酒店，要了一个单间儿。赵岚主动拿起了菜谱，老孟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拦阻：“岚兄，胡老师不到菜不能点。家宝，是不是这个理？”

　　李家宝理解老孟的心意，看着赵岚，表示赞同：“今天胡老师无论如何也应该是咱们的客人，这个东由咱俩来做理所当然。但是上什么菜，的确应该让胡老师随意点。”

　　周玲玲也插了言：“胡老师刚才说，一定给李哥和赵姐带来一个惊喜，会是什么事儿呢？”

　　李家宝和赵岚互相看了看，都摇了摇头。老孟不能确切地回答，却仍有话说：“敢卖多大的关子，肯定就有多大的好事儿，故意留下的悬念如果被咱们一猜就中，那还是悬念吗？”

　　大家边说边等，很快，胡振先走了进来，兴冲冲的，高叫一声“李兄”，然后就拉开了包间的门，一面伸出胳膊，让进一个人来，一面回头问李家宝：“你看看，她是谁？”

　　大家顺着胡振先的手势望去，只见一位女同学，戴着北大的学生校徽，拘谨地走了进来，还未等别人说话，她就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呀？嫂子！哥！”

　　众人无不惊异，胡振先却微笑着，依旧不道所以，老孟赶紧安排李玉茹坐到她嫂子和周玲玲的中间，便主动向大家介绍：“她叫李玉茹，李家宝的二妹妹，姐妹间排行是老五，家里家外，非正式场合，就都叫她五妹。五妹领着她的六妹和七妹，一心一意学嫂子，下决心等‘以后’，单求给她的哥哥嫂子一个惊喜。如今工农兵学员回炉，像咱们的玲玲一样，凭一身真本事重新进了北大，在胡老师的导演下，真的给咱们带来了一个惊喜。来，在座的所有人，咱们不管以前见过没见过，也不管是五妹的哥哥，还是五妹的嫂子和姐姐，让我们一起，对五妹表示热烈的欢迎！”

　　大家立即鼓掌，周玲玲偷偷问李玉茹：“你们姐妹七个？”

　　李玉茹悄悄回答：“我们家的孩子七女一男。”

　　周玲玲这才明白，为什么李哥会叫李家宝。李家宝突然见到五妹，非常高兴，禁不住问胡振先：“胡老师，你怎么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呢？”

　　“不是我知道，是她一心要找嫂子，碰到了我，却被我私心在前，有意耽误到现在……”

　　原来，李玉茹到校以后，马上就到外语系去打听赵岚，正巧找到了胡振先。胡振先就告诉她：“你先别找了。眼下，赵岚还不一定让你管她叫嫂子呢，你们见了面也许会尴尬，你还是见到你哥商量一下再说吧！”

　　“为什么？他们还没和好？”李玉茹急切地问胡振先。

　　“这个吗……”胡振先反问她，“你认识那位郝玉梅吗？”

　　李玉茹立刻回答：“认识。她是我哥原先的女朋友，曾经常去我们家，我和妹妹都认识她……”

　　胡振先一听，就赶紧把郝玉梅已别人世，以及赵岚左右为难的境况，统统告诉了李玉茹。听说郝姐寻了短见，李玉茹当即就哭了，也没心找嫂子了，只对胡振先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出了胡老师的办公室，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才踅回办胡振的先公室告诉他：“我住女三舍二０八，叫李玉茹，以后再来麻烦你吧。”

　　李玉如是暗示胡老师，让他同自己的嫂子先打个招呼。胡振先却有意不负责任。此后，李玉茹一直想去找哥哥，可她还没有倒出时间，就发生了眼前的事情。

　　众人无不兴奋，立即让胡老师点菜。胡振先当仁不让，却将菜谱首先交给了李玉茹，利用大家给予的权利，下命令一般，从五妹开始，每人点一个自己最爱吃的菜。

　　酒菜上桌，自然而然，老孟成了桌长。他首先向胡老师表示往日的歉意，接下来就提议：“为胡老师为人光明磊落、以德报怨的品格，干杯！”

　　老孟发令，众人都听，谁也不甘落后。 接下来，孟宪和就提议，大家轮流提话题，成立就喝酒。轮到李玉茹时，她见哥哥嫂子的朋友都不俗，感触颇深，就将嫂子对家里的影响，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最后特意强调：“我首先要代表家里的六妹、七妹和下乡的四姐，对嫂子对我们产生的影响，向嫂子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也为在这里遇到孟哥，结识陈大哥和周大姐，尤其感谢胡老师诚心诚意的帮忙，使我惊喜地见到哥哥和嫂子，让我们大家共同干一杯！”

　　话题成立，大家立刻干了酒，孟宪和却成心打趣：“五妹真是妩媚多姿、妩媚夺人啊！敬那么一小杯酒，一连气儿说了那么多的事情，还代表那么多人，是不是有些不大公道啊？我们几个同学也就都算了，可是你也不想一想，你又叫嫂子又称哥的，不是胡老师大老远把你领来，你哪来的又惊又喜？我提议，五妹应该把多姿的妩媚献给胡老师，单敬他一杯！大家伙同意不同意？”

　　大家都被老孟逗乐了，陈复生立刻表态：“我同意！老孟说的好，请五妹向胡老师献多姿的妩媚！”

　　赵岚若有所思，却马上表示赞成：“我也同意！要不，我五妹不就白白妩媚多姿了！”

　　李家宝看看五妹，也把手举了起来：“还有我！”

　　李玉茹见状，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当即拉胡老师建立统一战线：“胡老师，我的确应当这么做。但是我没经验，身为大家的五妹，人并不妩媚，也不懂事儿，幸亏孟哥提醒，那就请孟哥赞助五妹和胡老师一杯。你同意吗，胡老师？”

　　“当然同意啦！”

　　“咳，讨公道的反被罚了酒，那好吧，既然是五妹邀请，我赞助。但咱们必须把话说清楚，这杯酒为什么要喝，到底怎么个喝法？”明明是老孟替李玉茹提的这杯酒，他端起杯来，反倒要李玉茹说理由。

　　李玉茹微微一笑，说的头头是道：“胡老师本来应该是我的老师，不过，学生沾了哥哥嫂子和诸位的光，也就只能对胡老师以兄相称了。为和胡老师从此能做朋友，干一杯酒我当然高兴。我孟哥是我哥从小的好朋友，在这里，也是我最早认识的一位，而且他借给我许多书看，陪五妹一杯也理所当然，来吧，干！”

　　胡振先端起了杯，同李玉茹和老孟分别撞了一下，慨然将酒喝下去，禁不住感叹：“我真羡慕你们，下一回乡，变成了同学加朋友，连朋友的妹妹也是朋友！彼此言谈率真感人。说真的，我所以会在李家宝和赵岚之间插足，实实在在，是小瞧了李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李家宝见他不胜感慨，忽然想起，前天同他辩论时，他就曾有倾吐胸中郁闷的流露，此时，见他又是有话要说，便借机为他开场：“胡老师，你好像心里有话。既然咱们已经认同是同类，彼此也甘心做朋友，做兄弟，那就请老兄讲一讲你的过去吧，也好让大家今后知根知底，遇事一起想主意，彼此多多帮衬。”

　　“唉，那就不怕周玲玲和李玉茹笑话啦……”

　　胡振先是哈尔滨青年，也是老高三，在校时品学兼优，德才兼备，家庭出身也好。高考前，他已被确定为留学捷克斯洛伐克的人选。由于国际形势突变，又由于停课搞文化大革命，他留学的希望就破产了。但他曾表过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随时准备上大学，也随时准备下乡。 ”大丈夫说话决不出尔反尔，大学突然不允许考了，他便毅然决然地报名下乡，尽管心中苦涩，却遵守一诺。一九六八年五月，他真的动身了，他走的时候，他们全校下乡的还只有他老哥儿一个。他来到兵团几个月以后，大批知识青年才开始下乡，继哈尔滨青年之后，他们团陆续来的是上海青年，北京青年，天津青年，温州青年……

　　他下乡比别人早，基础好，干得又好，像孟宪和一样，在兵团的环境里很快就入了党，当上了副连长。一次，团里派人上山采石头，他带队，成绩特别突出，很快又当上了连长。有一次崩石头，导火索已经点燃，一位女青年，却晕头晕脑地跑进了爆破范围。眼见就要出事儿，他不顾一切，猛然冲出去，抱住那位姑娘就向山下滚。他救了那位姑娘的命，事后，那位姑娘就对他产生了感情，缠着他，非和救命恩人搞对象不可。

　　一九七二年，连队推荐他上大学。他的女朋友却哭了，理由是怕他变心，非让他把名额让给自己不可。他二话没说，马上同意了。可是推选时，他女朋友的票数却没通过半数。指导员着急了，瞪起眼睛就问大家：“要是推荐胡振先，能不能通过？”

　　大家当然都认可，指导员就以此为理由，高声问大家：“现在是胡振先把名额让给她的，她还不能走吗？”

　　大家不出声了，可是，也有始终不服气的，就把情况反映到团里去了。胡振先那位女朋友听说了，也没同胡振先商量，自己就找到团里抹眼泪去了，三哭两哭，还真让她把事儿哭成了。

　　离别时，姑娘向胡振先再三表示，北大荒草不光，他们的关系就不黄；北大荒的水不干，他们的心就相连！可是第二年，姑娘来信了，让胡振先一定要承认，她腹中的孩子是他们俩的。

　　胡振先几乎气炸了肺。他愤懑，他不甘。团长就亲自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要他为心爱的人牺牲一下自己的声誉，而且向他许愿，当年就推荐他上大学。他坚决不同意，连里也推荐他上了大学。后来，师里发现了这位团长的问题，经师调查组调查，这位团长总共奸污了七个女知青，被判了十四年徒刑。那个女知青作了人流，对外却仍宣称，那个没命的孩子就是她和胡振先的。有理说不清，至今家里也骂胡振先，老同学也暗里讲究他，说他出卖女朋友才上了大学，唯有赵岚听他讲述以后相信他，也很同情他，理解他……他有在阴影下生活的历史，“所以……”

　　他感慨万分地讲完了他的伤心事，苦笑着举起了杯：“就请家宝兄多多谅解一番老弟吧，周玲玲和李玉茹，你们俩千万不要见笑。从那以后，我就下了决心，找朋友就找志同道合的，不然就宁可不扯！”

　　“老胡，天底下好女孩儿多的是，我孟宪和今后准帮你！”老孟真心实意地宽慰他，也是真的想帮他。他的为人，老孟敬服。

　　他凄然地笑一笑，心里痛快无以表达，索性端起了最大个的啤酒杯，“来，我喝个双杯，请大家各陪一杯！”

　　众人都举杯，他的心里好爽快，两杯啤酒接连喝下去，依然目光明亮，谈笑风生……

　　忽然，从天而降一般，陈复生的爱人秦素华背包罗伞，抱着孩子，由侠女领着，冷丁找了上来。一进屋子，她就哭起了鼻子：“复生，我可找到你啦……”

　　大家不由得惊喜，赵岚立刻张罗添碗筷儿，老孟兴奋地站了起来，依然主动代表大家表示欢迎：“今天真是喜事儿多，还是由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吧，我的小嫂子……”

　　秦素华一反常态，突然把老孟打断了，开口就诉苦：“老孟大哥，你快别介绍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众人一惊，不知如何是好，陈复生见她一副可怜的模样，不禁心疼：“你怎么不打个电报，我好去接你呀！”

　　“你接我？先把消息告诉你，你还不得躲起来啊？撒尿和泥球儿，那是小孩子的把戏！你想来糊弄我？跟你说吧，想糊弄我的，他还没出生呢！俺就是再屯点儿，也懂得啥叫突然袭击！突然袭击你一下，你就是想跑，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去！”

　　眼见着，秦素华是来兴师问罪的，大家不知所以然，也没法过问，顿时，谁都没了酒兴。赵岚只好给陈复生出了个主意：“复生，那就领素华先上我家吧！”

　　这一次，秦素华没有反对，赵岚便悄悄向五妹表示歉意：“五妹，事不凑巧，今天咱们就不能回家聊了……”

　　“嫂子，我明白。”

　　李玉茹表示理解，赵岚就笑盈盈地催促陈复生：“走吧，你们两口儿先跟我回家，让他们接着尽兴吧！”

　　陈复生连忙推辞：“不不不，你们都别管，我领她到我们学校附近的招待所去就行了！”

　　“不行，我不住招待所！”秦素华当着众人，毫不客气。

　　陈复生满脸难为情，急忙安抚秦素华：“我陪你，咱们一起去住招待所儿，这回行了吧？”

　　“不，我早想好了，真谈事儿的时候，必须当着你们同学的面儿，大家一起谈，也能让外人给公证公证！”一来二去，秦素华还就把赵岚家给耗上了。

　　一向幽默的孟宪和顿时傻眼了。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陈复生摊上了这么厉害的小媳妇，八成是比秀才遇兵还要难堪了。很显然，秦素华是要耍脾气，发邪火，眼看着陈复生下不来台，孟宪和却爱莫能助。只觉得，陪着也不是，一走了之也不是，就连插嘴，也得寻思寻思了。在兵团连队，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儿，老孟没少处理过。他知道，农家院儿的小媳妇，只要是敢和男人耍刁放泼的，不耍则罢，一旦耍起来，那就是三寸金莲打裹脚，最难缠了！

　　秦素华见大家都拿怪眼珠儿看她，就抢理占先一般，赶紧分辩：“你们谁也别怪我，也别埋怨我妈。我有我的难处，我妈也有我妈的道理。照理说，农场的人啥也不讲究，无论在哪儿，能将就，就将就。真困了，偎个旮旯，囫囵个儿也能眯一觉儿。省钱不省钱，俺们根本不在乎。关键是，两条腿的大活人，不能让人当猴耍。人再老实，上两回当也就瞅明白了，还能眼睛一蒙当瞎子，再来第三回？就是骡子马，挨了鞭子还有记性呢。日子过好过坏，也不能可着一头来！不管啥事儿，里表儿的，总得有个见证人吧，赵大姐不嫌弃我，我就住赵大姐家了，也正好，你们都能听一听，讲良心，往后就管管陈复生！”

　　赵岚见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儿跟哪儿，没法插嘴，就向胡振先和孟宪和使了一个眼色，求他们另外帮忙：“素华就住在我家了，就麻烦你们二位，送一下我五妹吧！”

　　老孟和与胡振先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道，赵岚是要把他们先开脱出去，没办法，只好让着李玉茹，陪她先走。周玲玲知道自己肯定也是帮不上忙，便悄悄地跟了出去。

　　陈复生想要脸儿，却是关帝爷洗脸，越洗越红。气不得，也恨不得，打不得，也骂不得，想解释，又不是时候，心里窝囊不情愿，无可奈何，也只能陪着他的小媳妇，去了赵岚家。

　　回到家里，赵岚悄悄嘱托母亲，让她领着两个孩子临时去了专家楼，就把陈复生和秦素华安排到自己和李家宝的房间，她和李家宝必须陪客，就临时住孩子的房间。

　　小媳妇一点儿不见外，进了赵岚给她安排的房间，把孩子朝床上一放，掉头就去闩门。陈复生咧着嘴，摇晃着手，大巴掌晃成了小蒲扇，她却不管不顾，劈头就是教训：“陈复生，我可告诉你，秦素华不是秦香莲，你想撇了媳妇扔孩子，美死你！”

　　“嘘－－”陈复生压住嗓子提醒她，“这是别人家！”

　　她抬起头来，眼皮一翻就有了词儿：“万事憋不倒两口子，要是诚心，别说别人家，就是柴火垛里，也能行房要孩子！”

　　说到要孩子，孩子哭了，她赶紧去奶孩子，陈复生这才开了门，闪出身，躲进了方厅。赵岚在给秦素华煮面条儿，李家宝在旁边打下手，他就没话找话地问他俩：“让我干点儿啥？”

　　赵岚笑着朝屋里一指：“你的任务，就是陪好你媳妇儿！”

　　陈复生立刻自我解嘲：“我的媳妇，现在可不好陪！”

　　话音未落，秦素华怀里奶着孩子就从屋里走了出来，眨眼的工夫都没给，立马接话茬儿：“我咋不好陪啦，刚见面儿你就这么糟践我？想休想废你直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她一屁股坐在方厅桌旁的椅子上，掉头就请赵岚判官司，“赵岚大姐，你说，我们娘们儿从大东北来到这北京容易吗？坐火车的一路我就啥也不说了，就是从火车站到清华这一道儿，也折腾我个半死！背包罗伞的，又抱个孩子，找个座也遭白眼仁儿。到了清华他不在，我颠儿巴颠儿巴又往这边儿跑，光是楼梯我就爬了多少层？好不容易了面儿，他连半句疼人的话也不给，开口就编排人，你说叫人寒心不寒心？给猪挠痒痒，猪还哼哼呢，他可倒好，话不到三句，一开门儿就朝外躲。赵岚大姐，你说他安的啥心肠儿？”

　　李家宝一见理要歪，赶忙出面替陈复生打圆场：“可别冤枉好人，复生是惦记你先吃饭。家里都挺好的吧？”

　　“李大哥，你可别提家里了。一提家里……我这心里就闹水灾……”秦素华伤了心，眼泪啪嗒啪嗒朝下落，“好好一个家，让他一上大学，离黄摊儿也差不多远了！李大哥，农场你知道，是缺吃的，还是少喝的？千里迢迢，他偏要撇下媳妇跑这来，扔下我们老少三辈儿，连个指星儿都没有，可井深偏偏井绳儿短，俺这心里……就像悬在井腰的柳罐斗子，成天没着没落的。上大学也行，混它个三年五载，也就毕业了，我不说啥，家里也说不出来啥。可他连个招呼也不打，这又考了研究生，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想研究的，就是一件事儿，甩了俺们娘们儿换新的！”

　　李家宝的话刚开头儿，小媳妇抽抽搭搭的，顺势又把道理掰弯了。李家宝暗暗觉得，牛马不同槽，嗑儿是没法儿再唠了，就赶紧问赵岚：“面条儿好了吧？素华肯定是饿了。”

　　“好了好了，你快扒几瓣儿蒜，开饭！”

　　四个小菜儿，一锅牛肉面，喷香喷香的。 秦素华大概也是真饿了，把孩子交给陈复生，起身就给大家盛面条。陈复生连忙给她提醒儿：“你先去洗洗手。”

　　秦素华下不来台，白了一眼陈复生，不但不听话，顺口就歪歪：“光膀子奶孩子，我丢你脸啦？我没念过研究生，也没那么多讲究，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照样是贫下中农！”

　　赵岚笑微微地哄劝她：“素华，别斗嘴了，快吃饭，新婚不如久别，有话晚上亲热着说！”

　　“亲热？赵岚大姐，李大哥，不是我见了你们就诉苦，勉强能混上日子，我这辈子就算烧高香了！人家还一心还想出国呢，哪顾得了我们娘们儿？俗话说得好，老儿子贱，老倭瓜面。老姑娘娇，老茄子臊。那些洋妞儿个个都是老茄子，不管有人没人，见了啥人都啃嘴儿！人家不是当年了，还能和秦素华再亲热？”当啷啷，不管天也不管地，秦素华又冒出这样几句来。

　　赵岚对她实在无话可说了，就走过去劝慰陈复生：“来，让我稀罕稀罕你们的宝贝儿子吧，你先去吃饭，压压酒！”

　　勉勉强强吃了饭，好不容易熬过了晚上。可是夜里，秦素华又和陈复生吵了起来。她不管不顾，扯着尖嗓门儿只管要陈复生的口供：“陈复生，当面鼓对面锣，蹲茅坑脱裤子，有屁有屎你也不用憋着，你就说，你到底是出国不出国吧？”

　　李家宝和赵岚都被吵醒了，什么也没说，打开灯，不约而同地相视苦笑，只觉得，陈复生和秦素华都怪可怜的。各自都在选择活法。可是，陈复生能不能理解秦素华，秦素华又能不能理解陈复生呢？李家宝和赵岚确实有点担心了，万一……

　　“唉，大人不慎，孩子吃苦。”李家宝不知道陈复生结婚以来一直都是打着过，对二人的将来，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

　　陈复生突然也喊了起来，“我退学，退学行不行？”

　　“要退你真退，明天我就和你一起去学校，咱们来个四眼儿齐，谁不去谁就不是娘养的！画葫芦当瓢，你糊弄傻子呀？我秦素华不是省油灯，任凭你糊弄？告诉你，陈复生，想拿眼珠儿当泡儿踩，错翻了你的下眼皮！”秦素华的尖嗓门儿更大了，一下子，就把陈复生压蔫了。

　　李家宝心内一惊，看看赵岚，十分感慨：“伴侣呀，本来应当相伴，要相伴，就必须舍弃志愿吗？”

　　赵岚不由得也叹息：“素华明明处在劣势，可她偏偏嘴像刀子不饶人。这样的性格要是不改，复生可咋将就她？就这么缩着脖子挨骂？可是，如果复生离开她，自己倒是好过日子，素华和孩子可咋办？孩子是新生命，未来的命运还掌握在父母手里，俩人将就着，孩子长大就可能是陈复生，要是谁也不担待，孩子可能就是秦淑华。眼看着，夫妻俩不在一个层面上，可又下边的上不去，上边的不想跳下来，就这么死缠烂打，有感情也打没了。细琢磨起来，有理的也没理，就是上下两层各有个的理，维持夫妻关系却没有公平的依据和标准，靠的只能是感情。这种官司，我是说啥也判不清了……”

　　“唉，还得志同道合啊。退一步讲，就是大志向不一样，也总该有个理解，有个互相信任啊！”

　　“一个死命要过小日子，一个要追大志向，蜜蜂的王国，蚂蚁的社会，如何挪到人际间？明明复生本事大，秦素华偏想当王后，怎样才能调和？”

　　“好好和和他俩讲一讲呢？你劝素华，我劝复生。”

　　“讲得通当然好，可是你看素华的性格，能听劝吗？她可怜

　　“还是过去劝劝吧！”

　　“好吧，咋说也是朋友。”

　　两个人走过去敲门，陈复生把门打开了。小媳妇立刻嚷了起来：“三更半夜的，你们谁也别来劝！要劝就劝陈复生，让他别当陈世美！他想甩了姑奶奶，姑奶奶劁他卵子籽儿！”

　　秦素华骂得实在是太难听了，两个人进不去屋子，李家宝只好悄悄劝说陈复生：“复生，她也不容易，好好和她讲道理，千万别再和她吵……”

　　“唉，为了孩子的爷爷有孙子，也只能将就了……”

　　陈复生的面皮再薄，也得变厚了，被人一劝，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咳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