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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共勉

  李家宝坐了下来,闭住眼睛,往事滚滚,慨然不已,霍然将二胡拉响了。头两遍,没效果,只引来了邻居。可是,第三遍还没拉完,钱国志家的房门就开了,只见他先把狗栓住,操着大扁担就冲出了院子,嘴里大喊着:“李家宝,你想作死是不是?”

  钱国志的三叔站在旁边早就看好了,眼见他怒气冲冲地向李家宝扑过去,顺势一让,往前一上步,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扬起报纸就命令他:“你给我好好看看!”

  钱国志见三叔生了真气,急了眼,不得不看一看,一看那标题,顿时愣住了,他不敢抬头,装着继续看报纸,他三叔这才轰赶看热闹的:“看什么看?都回家去!小的不知道看看书,老的也不说管一管,一身闲腊肉,就知道哪有事儿到哪儿抻脖子,都给我回去!”撵走看热闹的,他掉头又吩咐钱国志,“还不去看狗!”

  钱国志看住狗,大家这才进了屋子,只见郝玉梅已是泪水满面,泪水仍旧往外流。三叔不管泪不泪,见钱国志耷拉着脑袋跟了进来,一拍桌子就发了脾气:“你小子看见了吧,人家两口子要到美国去留学了,你俩也是老高三,至今还会个啥?八年俩本科,没能把皮黄绝技继承下来,反倒一辈子记仇。再说一遍,你们也是老同学,可你们连书也不看!你钱国志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三叔见钱国志老实了,立刻就替李家宝鸣不平:“人家两口子,本来是回家探亲的,八年来被你们闹的,人家的媳妇是头一次见公婆,可刚刚回来,单为你们俩,就耗去人家两天时间了!你钱国志不但不感谢人家,还操起了大扁担,你小子还有人心吗?你们想一辈子躲起来,老人最终谁赡养?他们已经变得神经质了,你们知道吗?还有,你们有了孩子,往你二叔家一扔就不管啦?他们能替你们养着,看着,可他们大字不识,孩子的家教谁来管?人家替你们想了这么多,你们俩可倒好,弄俩大狼狗来,不让人家进屋子,纯粹是农家院的被窝把你们两个睡暖了,蒙头了!人家还等着给你老丈人送信儿去呢,你俩啥时候回去,赶紧告诉说一声,回头我再好好和你们算账!”没有多少话,钱国志的三叔吵吵巴火的,却把中心意思全都说出来了。

  钱国志只好问郝玉梅:“回去不回去?”

  郝玉梅已是泪如雨下,凄怆地点了点头。

  “那就明天十二点吧……”钱国志看着李家宝回答。

  李家宝和夏志平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不管三叔咋劝,也不肯接着喝酒了,跨上自行车,就往市里赶。

  路上,他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只顾你追我赶,超人躲车,还不到三十五分钟,就到了郝家,顿时,郝志发夫妇喜出望外,都高兴了……

  从郝家出来,李家宝非常兴奋,立刻邀请夏志平到自己家里去, 夏志平不肯,李家宝笑了一笑,非常自信地向他卖关子;“如果你想见到老孟他们几个,就请你到我家里去;如果你想见到楚先生和鞠先生,就请你到我家里去;如果你想见到田萍,就请你马上到我家里去!”

  “你让赵岚邀了他们?”

  “不,是你邀了他们。”

  “我?”

  “昨天是你去找的老孟吧?那么,闯天下的一群会不会心急等结果?今天你陪我去见郝玉梅,田萍会到哪里去?肯定是楚先生那里。他们会不会惦记?老孟去通知鞠老师聚会后延,鞠老师会不会惦记赵岚?”

  夏志平明知要输,却仍然和李家宝斗嘴:“你敢肯定?”

  “打赌?”

  “那好,只要有一拨人去了你家,我就请客!”

  “空头人情不用你送!”

  “空头人情?”

  “赵岚正在请他们,几样小菜加啤酒,你就快走吧!”

  两个人心情愉快地耍着嘴皮子,很快到了李家宝家。一进院子,夏志平立刻认输了,酒桌摆在院子里,除了楚先生和田萍不在场,众人正在喝啤酒呢。而且,还多了一个易俊红,李家宝和夏志平赶紧给鞠老师施礼,然后就和大家一一握了手,赵岚立刻给他俩添了杯盘碗筷。

  “事情办得怎么样?”鞠老师急切地问李家宝。

  “一切顺利,只看明天了。”李家宝赶紧回答。

  “好,既然我的老同桌死而复活,那就大碗喝酒!”孔繁军放了心,顿时兴奋。

  “慢,诸位敬没敬鞠先生?”李家宝问老孟。

  “ 鞠老师一直说,等你俩回来他再干杯。”

  “诸位,那就联袂敬先生!老孟,你来说话--”

  “真让我说话?”

  “当然,逍遥闯天下,一直你是头儿!”

  “好吧,那我就请赵岚代表大家,向鞠先生表示敬意!”

  皮球踢给了赵岚,赵岚立刻站了起来,急于表态似的,出口就动了感情:“学生的每一点儿成就,都是老师用心血浇灌出来的。大家都重新上了大学,一是恢复高考的政策好,二是老师给我们打的底子好。没有这两条,我们就不会有命运的大转折。尤其鞠老师,在乡下替徐老师带我们,可是,我和家宝却让鞠老师久久地为我们俩揪心,至今,才让鞠老师去掉一块心病。来,我们还要为鞠老师宁可不回第二居住国去继承丰厚的遗产,只把学生的成就看作他的丰厚所得,大家共同举杯,一起敬先生!”

  学生们立刻站了起来,鞠老师也要站起来,以赵岚为首,大家坚决不同意,鞠老师非常激动,端一大杯啤酒,和学生一起干了下去。李家宝看着鞠老师,不禁想起了徐老师,干了酒,不由自主地喃喃着:“徐老师要是健在,该有多好……”

  酒桌深沉了,人人怀念徐老师,老孟的眼睛湿润了,鞠老师赶紧看远方,似乎看见了他的老伙伴,看看赵岚和李家宝,也是喃喃自语:“老伙伴,李家宝和赵岚都成才了,你就安息吧!”

  “鞠老师……”赵岚掏出了手绢,给老师拭泪。

  孟宪和连忙宽慰他:“鞠老师,有件事情我们几个想和你老商量商量。在北京我没有告诉李家宝和赵岚,今年是徐老师逝世十周年,我们几个想给徐老师开个迟来的追悼会。大家委托我写稿子,我写了一个草稿,你老带回去,给我们定定稿吧。”

  “应该呀,太应该了……”

  “鞠老师,我给小屯子写了一个《活命碑》碑文,我去取来,老师也给看看吧!”

  李家宝从屋子里返回来,鞠老师把稿子收好,就有意引导大家的情绪,“来,大家共同喝一杯,祭悼徐老师的亡灵!”

  众人慨然喝了酒,鞠老师立刻以豪迈的气概有意抒发他的情感,“文革迄今,我非常欣赏两句话,一句是咱们赵岚的,叫作‘泪眼向前看’,另一句是咱们林雨诗的,‘我们拾起了当年的志愿,我们就无暇抚弄伤痕’……”

  “她怎么了?她现在在哪里?”赵岚和林雨诗文革时曾一起去串联,从鞠老师的话里,听出她遭遇了意外,急忙发问。

  “她截去了双肢,但她至今也很顽强……”

  原来,林雨诗下乡不久,参加了师里的文艺演出队。一次到山里去慰问,体验生活时,她跟着在上里执行伐木任务的伊更新去伐树,油锯走过去了,树“坐垫”了。林雨诗不懂,上前一推,大树轰然倒,她吓得不知所措,顿时被砸断了双腿。当时,她对生活几乎绝望了,但你们的一根筋始终爱着她,她的双腿截肢后,伊更新反倒向她敞开了心扉,不顾一切地娶了她,全身心地呵护她。

  “来,我给大家唱一唱她的《终生自勉歌》吧!”

  我们是经受过磨难的一群,

  我们的志愿曾化为烟尘。

  我们是无比顽强的一群,

  我们就找回了生活的温馨。

  我们拾起了当年的志愿,

  我们就无暇抚弄伤痕。

  我们的国家需要强大,

  我们就有一颗感奋的赤心。

  这就是我们,老高三的一群。

  这就是我们,曾下乡的一群!

  我们的血液里,永远燃烧着青春的火焰,

  中华民族强大的宏愿,永远是我们的灵魂!

  鞠老师低声唱罢,十分感慨:“林雨诗对国家和民族如此痴情,却有人张得开口,骂她是瘸子打围坐着喊,但她毫不在意,反倒在市残疾人协会找到了一份宣传工作,不顾自己只能坐着,照样喊!”鞠老师看看大家,深沉地笑一笑,再次开了口,“李家宝和赵岚回来了,我忽然感到,人生不灭就年轻,愿意向诸位献上小诗一首,真心祝愿他们!”老人家站了起来,态度十分认真,情绪格外激昂,小诗不拘格调,只求抒发心怀:

  冬已去,春已归,老树新枝吐蓓蕾。

  蓓蕾含笑问东风,见我满园桃李未?

  东风悄然向花蕊, 花蕊欢欣心亦醉。

  满园春色关不住,馨香永驻方留美!

  鞠老师吟罢,孔繁军顿时兴起,“好,经严霜,得春色,有了谁也否定不了的成就,且留下了永驻的精神之美才赴美,一语双关,饱含真情,太棒了!满篇喜气,不弄伤感,引用贴切,却无切痕,肯定毅力,赞赏勤奋,将怒而愤然之‘愤’做底蕴,将振而奋然之‘奋’为言表,由冬去春归为制约,老树新枝做前提,愤然化了作奋然,两种情绪浑然一体,隐悲衬喜则大喜,弟子感动先生之愉悦,先生祝福弟子之欣慰,跃然纸上,实在是太好了!”

  神嘴见犟牛见解不凡,来得神速,又是喜形于色,立刻像当年一样,对他先捧后揶揄:“犟牛果然懂诗,讲得我心领神会,深解其味,品之甘甜,思之感喟。不过,对老师的作品,你却如此站在高处,不知与人商榷,只顾自我表现,未免忘乎所以了吧?”

  调皮鬼儿立刻呼应神嘴:“就是,就是,小猫上树爬房顶,登高就发情,却不知,高处不胜寒!”

  众人都笑了,却谁也没料到,孔繁军不但没回嘴,反而站起来就向鞠老师道歉:“对不起,鞠老师,他俩说得对,学生忘乎所以,班门弄斧,的确是太自以为是了……”

  鞠老师马上替他解围:“他俩是带着赞赏的情绪,同你调侃呢,你怎么还认真了?”

  “鞠老师,我知道,他俩是戏弄我。不过,的确是我平时太爱犟,人家才拿来开玩笑。可我犟来犟去,却把自己犟成了一盘不值钱的下酒菜,虾酱豆腐。真后悔没跟老孟他们一起走,当初如果下乡,就是随着大家一起哼哼,也能参加大合唱啊!”

  “唉,”情不自禁,周敬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怜巴巴地自白:“当初想得不明白。却原来,有同学在一起,就可以同学同长进!也是我的媳妇真能耐,一胎就生俩。负担重不说,而且弄得没黑没白,连爷爷奶奶都得围着转!”

  孔繁军立刻拦挡他:“胖子,你就啥也别解释了,拿尿布当遮羞布,啥味道呀?同学间形成巨大的‘城乡差别’,就是因为咱们侥幸没下乡,有了工作,就抓弄媳妇,小日子一过,就心里知足了。人家四脚不落地,坚决不肯被流放,反倒拼劲儿十足!”

  胖子还是一副好脾气,连连承认:“就是就是。如今人家考硕考博,咱们刚刚读本科,不是我心广体胖,羞也羞死了。”

  犟牛见周敬海老实得可爱,就不再逗他,反而破天荒地继续自责:“胖子,你也别羞自己了,咱们当中,还是我最浑哪。前两年,夏志平去找我,邀我和他一起亡羊补牢。我不但没领情,心里反而笑话他:多大岁数了,老婆浮不出水面,还有心理想前途的,天真可爱的神经病!如今可倒好,人家当真补好了篱笆也圈住了羊。我可倒好,就连当年的剧本也写不出来了!”

  郭俊德听出了犟牛对现状的不甘心,也听出他在愧悔之中仍然找借口,琢磨琢磨,一张不饶人的神嘴也学会了饶人,心中有身体会,就婉转地说给犟牛听:“其实,也不在下乡还是留城,关键是能不能看得远,狠心不狠心。说真的,我们几个,要不是碰见赵岚,她和李家宝联名写的那份《倡议》,也就早被我丢到八百里之外了。看点儿书倒是有可能,但是,撞上南墙顶个窟窿也得钻过去,就不大可能。真的,大家没提出联袂比赵岚以前,我对‘以后’想也没想过,每天,只是盯着报纸随大流。说起来,还是雁阵不乱有头雁啊!况且,大家响应的是‘终生’比赛,董金华又是专门到我们连找了我和复生,哥仨顿生豪情,感悟人生地撞了酒杯,这才不敢怠慢……”

  赵岚赶紧阻止他:“神嘴,求你快住口,免得吹出神仙来!我母亲不逼我,我能自己看书吗?说来说去,其实还得感谢恢复高考!如果继续反方向地消灭城乡差别,拿知识青年搞空想主义的实验,咱们哪,就是跑出来,也得被人抓回去!”

  “神嘴的话有道理,赵岚的观点我也赞成!”老孟禁不住也插了嘴,“说来说去,没有敢批评两个‘凡是’的政治家,把颠倒的是非正过来,知青读书就是‘返城风’,就是‘逍遥法外的大学迷’,不管谁,即便有了觉悟,也只能顶着压力耐心等待!”

  “呀,田姐!”坐在董金华身旁一直也不出声的易俊红突然惊叫了起来。

  大家循声一看,只见田萍领着楚先生来了。李家宝和赵岚立刻迎兴奋地了上去。董金华,周敬海,孔繁军,为了照顾家,恢复高考时考的都是双齐市师范学院,通过夏志萍和田萍,他们都认识楚老,赶紧也都站了起来,夏志平马上就把鞠老师和孟宪和介绍给楚老。楚老握着鞠老的手,幽默地发起了感慨:“鞠老,你的学生好带啊,志气大,基础牢,蹉跎岁月不甘蹉跎,我的便宜可是捡大了,捞了个师以弟子荣!”

  屋子里,李家宝的父母发现老亲家登了门,又惊又喜,满面笑容,立刻都跑了出来,李祖炎拉住老亲家的手,眼睛发潮,大动感情:“我的老亲家,你可算登了亲家门了……”

  “老亲家,得回你敢让你的女儿嫁给我儿子呀,如果没有你的大女儿,看着儿子我也乐不起来哟!以往不敢来,实在是怕走得太近,也牵连你们哪……”

  楚老的哀伤引起了田萍的不忍,路上,楚老对她讲,儿子结婚已经十三年了,他这是第一次登亲家的门坎,田萍听了,内心酸楚,又由衷地为楚老高兴,此时,眼见老先生忆起了难言之苦,她看一看自己的老师,又扫视一遍大家,举止依然文静,却故作淘气,以手当话筒,学着广播员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开始播音:“同志们,朋友们,现在发布新闻:双齐市师范学院已扩大为双齐市师范大学,为了适应教学深入改革的需要,积极创办硕士研究生点儿,他们大胆起用五七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的老专家、老教授楚良图先生,并推举他为数学系主任,主抓研究生点儿的建设。他们一切从实际出发的做法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一致好评。市长李亚范同志和主管文教的副市长郑玉芳同志,今天上午登门看望了楚先生。他们共同畅谈了我市高等院校培养研究生工作的美好前景。楚先生慨然答应市领导,纵使再艰难,也要知难而上,一定要把双齐市的数学研究生点儿建设好。当天傍晚,楚先生便打消顾虑,第一次到老亲家的家里,愉快地拜访。”

  大家都笑了,鞠老师立刻拉住了楚老的手,由衷地向他表示祝贺:“楚老,真替你高兴啊,不死就年轻,有你干的啦!”

  李家宝偷偷地拍了拍夏志平的肩膀,夏志平会意地冲他笑了笑,佩服他推断准确。原来,楚老是接受田萍的建议,先看二位老亲家,然后就邀人,“月夜江边抒怀”。

  鞠老师立刻前客让后客,让楚老好好和亲家唠一唠。送走鞠老师他们,亲家之间又聊了许久。太阳渐渐落下去了,楚老他们就出发了,顺路叫上楚鲲和李玉霞,来到嫩江江畔的一片沙滩上。

  月亮升起来了,嵌于深蓝的夜空,又圆,又大,又清澈。楚老望着滚滚的流水,伫立不语,却内心翻腾。李家宝猜中了楚老此时的心境,便以孔老夫子学生的语句,替他抒发内心的情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是啊,二十几岁的时候,你老师就发誓珍惜时光,但求一生能有所作为。那时,是看着家乡的月,望着家乡的河,思虑着苦难的中国,去了伦敦……如今已是六十多岁了,重得用武之地,更是丝毫不敢怠慢。还不错,三年前带了你,事后你又给我推荐两个好学生,我这个被人称为老右派的糟老头子,本来已经感到相当满足了,眼下更是心情舒畅啊!家宝,你的眼光儿不错。夏志平的功底相当扎实,自学能力也相当强,通过考研进北京,我看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他不肯去,宁可报考本市的小院校,也认准了我,我从心里也感激他和田萍啊!你放心,你老师决不会辜负你的老同学,还要陪他一起追赶你!对了,家宝,出去以后你可别忘了给我提供资料和信息。知识不更新,怕是要误人子弟呀!说实话,看了你的论文,我就更加感到自己的知识太陈旧了。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一个老朽,还必须挺身而出,细思细想,青黄不接,拴老马驾辕,学校也是万不得已呀!它明明是一种悲哀,却又是亡羊补牢的一项重要举措,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我就更加理解赵岚的父母以及赵岚本人啦!像我这样一个倔老头子,艰难岁月中有幸被你认可为师,在家里带出一个你,看见你在高等教育领域人才青黄不接之时能够承担重任,你老师这才敢聊以自慰呀!师以弟子荣,老来有幸哟……”

  “楚老……”

  “不,你老师的话是发自肺腑的……”楚老不情愿悲伤,禁不住放眼又望水面,突然发现田萍和赵岚下了水,望着她们矫健柔韧的身姿,连连赞叹,“好水性,好水性,到底是年轻人!”

  听到楚老的赞叹声,夏志平悄悄告诉李家宝:“是田萍事先想好的,到这里来给先生助助兴。她还特意给赵岚买了游泳衣,想不到,赵岚还真的会水!”

  李家宝听出了夏志平对田萍的由衷赞许,心中暗暗高兴,便低声调侃:“志平,都说好饭不怕晚,我看好姻缘更是不怕晚。”

  “你在鼓励我?”

  “智者自知,我还能鼓励傻子?”

  “实在无以为谢。”

  “不谢比谢更知心,你我还说谢字?”

  “我和她真办喜事儿的时候,喜酒总得喝吧?”

  “那倒是,我早就盼着喝你的喜酒啦,也省得你再做大龄青年,晚婚的模范,却一百个不情愿!如果我赶不上,你就把酒给我留着,等我回来再摆一桌!”

  夏志平内心高兴,李家宝就更加惬意,侧眼再看夏志平,仿佛他就是一颗即将耀眼的小星星。

  李玉霞也在看赵岚和田萍畅游,望着赵岚的泳姿,情不自禁地向楚鲲抒发自己的感慨:“难怪家宝不舍苦学,不舍苦恋……

  楚鲲突然放低了声音:“夫人,可不许忘喽,率先不舍苦恋者,实乃楚鲲焉!可以毫不谦虚地说,这是本人的一大发明,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自然也是本人终生的骄傲!”

  “你的发明?巨大的成就?还终生的骄傲?”李玉霞随着楚鲲也放低了声音,对楚鲲的高见却疑惑不解。

  触景生情,楚鲲见李玉霞一心为弟妹欣喜,不由得,悄然和她讲起了他们自己的青春往事:“忘啦?你妈说啥也不同意她的女儿嫁给右派子弟。是谁,死死揪住李玉霞同志不放的?是谁,大胆地拉起她的手,使她信心大增,信誓旦旦地向楚鲲表示,非楚鲲不嫁的?是谁,一二三四,侃侃而谈,使他的丈母娘借口‘把把人凑齐喽’,突然请楚鲲去吃饺子的?你我已有两个孩子,大的都十二岁了,但我们没拌过一次嘴,岂不是巨大的成就?”

  “真的。”李玉霞禁不住也陶醉于自己的青春往事中,不仅承认楚鲲的不舍苦恋,而且感到空前满足。言谈话语中,不禁情意绵绵,“你自己不说,我几乎都给忘了。我妈没文化,明明又是家庭妇女,可是她的心里也害怕政治牵连。不是你亲自出面打动她,不是我爸会看人,我可真的说服不了她……”

  情至兴发,楚鲲忽然向自己的爱人由衷地抒怀:“玉霞,你往远看!暑江浩月,天地阔,水如练,蜿蜒绵长;止不住,望不归,一心向往大海,茫茫无尽头。人也,代也,史也!”

  望着兴致勃勃的楚鲲,李玉霞忽然感到自己万般的幸福,就真心实意地赞赏自己的爱人,话语平常,却非常动情:“嗯,你说的那些真好,让人心胸开阔!”

  赵岚和田萍上岸了,赵岚见了大姐,立刻眉开眼笑,倾吐真情实感:“明月亮水不暗夜,真爽!”

  楚鲲大为感动,禁不住回头看父亲,眼见父亲连赵岚方才的感慨也未听见,便走了过去,对着江水深沉地吟诵起来:

  寒冬乍来天地昏,泪马闻鼓望征尘。

  昂首嘶鸣蹬蹄铁,皮缰裹霜染血痕?

  “我背得准确吗?”楚鲲问父亲。

  “该忘掉啦……”面对大江,楚老的内心里充满了大半生的感慨,忽然号令弟子:“田萍,有什么感触,你也来两句,抒发抒发你的真情实感。”

  田萍早已感奋不已,将久已铭刻在心的感受与刚才畅游时的所见所想融在一起,当即吟诵出口:

  繁星知夜,江水揽月。

  儿女怜情,长风识穴。

  古来有之,无师自虐。

  今悉激流,入海心切!

  “好,好好好!《暑天月夜游江自勉》,好!情真意真人更真!‘今悉激流,入海心切’,胸怀广阔,志不可灭,再好不过了!” 楚老从田萍的诗句里,看到了她崭新的精神面貌,禁不住赞叹。他看到了田萍的资质,看到了田萍的潜力。他要抓住任何一个机会,鼓励她,敦促她,使她尽快摆脱曾有过的悲哀,愤然向上,早日成才。

  “哎呀呀,以我爸为首,一眨眼都变成大诗人了!我的心里都痒痒了,可惜我不会……”李玉霞忽然转向赵岚,急切地问她,“你肚子里有没有哇?有也来它几句!”李玉霞偏向弟妹,一心希望赵岚的诗比谁的都好。

  “大姐,我可不敢班门弄斧。楚老和田萍都是有感而发,我要为作诗而作诗,可就是哗众取宠了。”

  “咳,人家都有,你哪能没有呢?快,别谦虚,该露脸时就得亮出俊俏的模样来,快!”大姐兴奋地催促弟妹。

  “大姐,形象的即兴我真的不行。”赵岚诚恳地推辞。

  楚老听赵岚如此说,索性吩咐李家宝:“家宝,她有自知之明,不擅长形象表达,就不勉强,那你就替你媳妇来个哲理的,背一背她写给你的那篇最长的《赠言》吧,大家都来听一听!”

  恩师下令,李家宝丝毫不敢怠慢。他理解老先生的心情和用意,立刻站好身姿,颇带情感地背诵起来。

  众人无不认真倾听,尤其是李玉霞和田萍,一个满脸自豪,一个十分敬仰。她们那透露着内心活动的面部表情就构成了诗。只是在朦胧的月光下,谁也看不清楚。李家宝的朗诵刚一结束,众人立刻真心实意地鼓掌,李玉霞侧头看赵岚,田萍已经搂住赵岚的肩膀,激越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赵姐,那时候你就有这样的清醒的头脑,难怪我李哥对你那么心痴,是他的心里有一块砥砺意志的宝石;难怪我李哥会锲而不舍,是那宝石铭刻着最淳朴的真实;难怪我李哥情愿苦恋,是那淳朴的真实里,透露着远见与卓识。一个女人想获得切实的爱,她就必需具有内在的魅力,对吗?”

  “嘘--” 赵岚深觉田萍聪敏,对田萍的李哥更是别有一番感激的深情。他竟然将这一篇最长的《赠言》背得一字不落……

  楚老非常希望眼前的夏志平将来也能像李家宝一样,就趁机激励他:“你也来几句!”

  一直跟在楚老身边的夏志平十分机敏,料到会有此时,早已暗暗琢磨了几句,见楚老果真催他上阵,立刻朗诵起来:

  xyz,不学谁会?

  无影无形,  考验人类。

  知难而退,  废!

  f与ma,谁知错对?

  无声无响,实验生辉。

  纸上谈兵,    讳!

  知晓二进位,数字写葳蕤。

  工程化储存,想象如意飞。

  思维穿宇宙,美!

  “哈哈,言简意赅的五句半,对!”楚老兴奋地一拍夏志平的肩膀,笑得像孩子一样,幽默地发出一声号令,“退!”

  楚老说退,大家都服从。回家的路上,李家宝很有感触地问赵岚:“楚老和鞠老都很感人,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你能感觉到了吗?”

  “可敬的老师对学生,都有一种职业般的厚望和期待!”

  “夫唱妇随,对!”

  两个人的心情格外舒畅,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要到家了,突然,他们发现有两个人在他们家的院门前走来走去。李家宝立刻让赵岚等在一边,一个人走了过去。

  “你们在干什么?”李家宝警惕地发问。

  一个陌生的年长女性,一副知识分子的形象,面带微笑地走到李家宝的近前,小心翼翼地问他:“这里是李家宝的家吗?”

  “是。”

  “你认识李家宝吗?”

  “我就是。”

  “你要到美国去读博士吗?”

  “是啊。”

  “你的小学老师是齐淑贤吗?”

  “是啊。”

  “孩子,我终于等到你啦!”

  “怎么回事儿呀?”

  “你好好看看这个人,淑贤,你过来--”

  “呀,齐老师!”

  “你是李家宝?”

  “是我,齐老师。是我,我就是李家宝。齐老师--”李家宝赶紧给齐老师鞠躬施礼,行过礼就招呼赵岚,“快来,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齐老师!”

  赵岚闻声走了过来,连忙也给齐老师行礼,握手。

  齐老师非常高兴,立刻向李家宝和赵岚介绍:“这是我们学校的栾校长。”

  李家宝和赵岚向栾校长见过礼,赵岚马上就向屋子里面让客人:“栾校长,齐老师,你们赶紧进屋子!”

  栾校长很客气,连忙解释:“不,你们的父母肯定都睡了,就不要打扰他们了。”解释过理由,她又为齐老师和自己申辩,听说你们不在家,又肯定能回来。你们齐老师就很不见外地劝我进屋里等,可是,我这个老太婆身上毛病多,在屋里等人,心里就感到憋得慌,在外面散着步等人,心里就非常敞亮。实在是因为材料要得急,我就不得不连夜麻烦你们啦!”

  “栾校长,具体让我做什么?”

  “你老师在教学讨论会上,被我逼着必须发言,想不到,她一开口,就是一个深刻的总结,《心理学当家,学生都是花》。她讲得我心里开了花,脸上也开了花,恰巧,前天你老师看报纸,突然惊叫起来,‘校长,这个李家宝,是咱校的学生’,我一看,不得了,就赶紧让她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她却高兴得只顾流泪,啥也不说了。会后别人告诉我,是她坚持让你上中学考大学,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了白专的典型。罪名是‘分槽饲养’,培养反革命修正主义的尖子。你老师不服气,就有人说她偏向好看的男同学,用来满足灵魂的空虚,他们就……”栾校长突然鼻子堵塞,说下去了。

  “他们怎么样?”李家宝急切地追问。

  “唉,你们都是过来人啦,我就直说了吧,他们给你老师挂破鞋当项链儿,敲锣打鼓地游街。她还是不服气,工宣队里有一个女流氓……可恨她……竟然向你老师的阴道里面塞棉花……打倒四人帮以后,那个女流氓才判劳动教养,你的老师才昭雪……”

  “齐老师……”李家宝被栾校长的热泪感染了,说什么男子有泪不轻弹,听到这里,他想憋住自己的眼泪也憋不住了。

  听到学生哀怜的呼唤,齐老师捂住嘴,掉头就向一边躲,赵岚急忙跟了过去。栾校长擦去泪水,这才讲来意,“李家宝,你的事迹很感人,恰恰是你老师教学主张的成功范例,她不愿意自己写自己,那就我动笔,你就和我说说那一段往事吧……”

  李家宝心潮滚滚,泪也不擦,就把他“永远不敢忘记”的一九六0年六月十二号的往事,深沉地讲了出来。讲罢,他回到屋子里,取来了三姐拍在他手心的那张日历页和齐老师给他父亲写的信。栾校长非常感动:“借我用一用吧,学校拍下来,底片学校留档,原物一定奉还。李家宝,别看你老师只是个小学老师,但她很了不起!交给她一群刚入学的学生,不出俩月,她就能发现每个孩子的特长和爱好,以及家教状况,她会用心塑造学生,她是师,名副其实的师。其实,不能引导学生对学习产生兴趣使学生主动求知的老师,就是课讲得滚瓜烂熟,也只是个匠啊!”

  李家宝非常理解栾校长的深刻总结,和栾校长谈完了,赶紧来到齐老师的身边,齐老师立刻向他夸赞赵岚:“有这样的妻子在身边,难怪你会毅力非凡!”

  赵岚心里很清楚,李家宝和齐老师一定有许多心里话,便诚恳地提议:“栾校长,让李家宝和我送你们回家吧,路上,我陪栾校长,李家宝陪齐老师!”

  栾校长和齐老师理解赵岚的心意,只能任他们送,可是,把栾校长送到家以后,他们却被齐老师不容推辞地拉到家里深夜作客,不仅认识了齐老师的爱人,还被他逼着喝了几杯酒。他高高兴兴地幽默:我爱人教过李家宝,我与李家宝和赵岚深夜喝过酒,明天到学校,我就借你们齐老师的光,大有谈资啦!对,明天一早,应该第一个告诉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