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入
确认

已经增加书签

确认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九十二章受窘

  为了陪齐老师说话,李家宝和赵岚早晨三点才到家。可是早晨六点,他们的师父就来了。

  老人家突然担心,女儿只忍母亲不认他,就像没了主心骨一样。一大早,他就悄没声地爬了起来,知道天还太早,就去公园晨练。先是折折腾腾地跟在人家后边做操,踢腿甩胳膊,后是东走西看地又赏花,又听鸟叫,又呼吸新鲜空气,消磨两个小时,借机又去买早餐,回到家里,却是刚刚五点半。

  他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六点种,就急忙来找李家宝,李家宝的父亲让他赶快进屋子,他却非让李家宝出来不可。李家宝出来了,听了情况,立刻答应他,上午十点,准时到他家。

  李家宝却没想到,他回到家里,就和郝玉梅的母亲一个劲儿地商量:“我看,咱们也别等十二点再去了,其实,八点就差不离儿了,就是在他们家里等,也比在自己家里熬着强啊!”

  郝玉梅的母亲并不知道他一大早就去找了李家宝,架不住他反复磨叨,只得答应他:“行,那咱们就九点钟,准时到钱家。”

  刚到八点半,他再也熬不住了,连连催促郝玉梅的母亲:“走吧,快点儿走吧,也差不多了。”

  郝玉梅的母亲不得不劝他:“太早啦,还有半小时呢!”

  “还得走路呢!”

  “他家住二十五号,咱家住三十五号,刚刚几步路?”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怎么就一点儿不懂人心呢?”

  郝玉梅的母亲见他懂了人心,一副心神不定、急不可耐的样子,只好换上庄重的服装,同他一起去接女儿。他们只用两分钟就找到了钱家,站在钱家的院门口,郝志发却犹豫了,他让郝玉梅的母亲上前敲门,自己退到了后边。郝玉梅的母亲心里明镜似的,他是内心愧疚,偏还着急;心里没底,又不甘心;见女儿心切,还没脸出头;便打了个咳声,只好自己去敲门。

  一个矮胖的女人迎出了房门口,神色有些慌张,眼神儿游移不定的,上下左右,来回打量郝玉梅的父母,就是不搭话。仿佛她是一位肩负特殊使命的守卫士,内心忐忑不安,也要恪守职责,决不许外人擅自闯入她的领地。

  郝玉梅的母亲被她看得很不舒服,笑了一笑,不得不首先开了口:“您是钱国志的母亲吗?”

  “对,我是他妈,你们有事儿吗?”

  “我是郝玉梅的母亲,叫柳毓敏。他是孩子的父亲,叫郝志发。亲家母,真得谢谢你啊,不是你经验多,用凉水替玉梅泡手又泡脚的,孩子就是活过来,说不定也是残废啊!”

  “噢,你们是亲家呀,那就快进屋吧,有话屋里说。”

  郝志发有意听了亲家母说话语气,没有听出敌意来,不由得心花怒放,顿时消除了拘谨,亲家母让进屋,他立刻就靠了前,胆子也大了,脸上也有笑模样了,甚至心安理得,自己的女儿是她的儿媳妇,她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半个儿,两边的砝码是一样的,哪一边也不用耷拉脑袋。可是,进到堂屋,他的心却突突地乱跳,东西两间屋子,也不知该往哪屋进,只得站在原地不动了。

  “进东屋,西屋现在是仓库。”

  郝志发看着屋子门,没听见里面有动静,犹犹豫豫,不敢上前。蓦地,他的心里更慌了。堂屋里,明明长辈在讲话,屋里的晚辈却理也不理。他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女儿女婿不认他。亲家母上前替他打开门,他的心蹦蹦地乱跳,忽地堵了嗓子眼儿。可是,进到屋子里,他却猛然懵懂了,屋子里是空的,根本没有人。

  “国志和玉梅还没到家?”

  “早到家了,不到八点就进了家门儿。”

  “那……”郝志发不禁焦虑起来,也不知钱母打的啥注意,弄个空屋子糊弄人,让人干着急,还得保持好脾气。

  钱母冷着脸,指指炕沿,就算是给二位亲家让了座儿。见郝玉梅的父母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她就坐在地桌旁边的椅子上,拉出了谈判的架势:“照常理,人家的亲生父母要见女儿,我这个做婆婆的,应该是一百个赞成。不过,玉梅早就是俺们家的儿媳妇了,可我儿子至今还没见过你们,也没尽过女婿的孝心。你们现在想见女儿,咱们就得先好好说道说道了。一些事儿呢,我得想,你们也真得好好掂量掂量……”

  郝志发的和柳毓敏心中着急,又不能操之过急,规规矩矩地坐在人家的炕沿上,不敢稍稍造次,只能表示赞成:“对,亲家母说得对,有什么话,亲家母就只管说!”

  钱母把左腿扳到右腿上,心里把算盘儿摆好了,这才扒拉算盘珠儿:“郝玉梅是你们的女儿一点儿也不假,可你们得知道,她是从你们家里逃出来,要寻短见的。当时,俺们国志死冷寒天地跟着她,不管不顾地救了她,事后也真心真意地娶了她。以前,是瞒着你们二位的。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我们这边儿还不知道,你们二位到底承认不承认这头亲事。你们二位要是承认呢,郝玉梅想见你们我不拦挡,咱们也从此是亲家。你们要是不承认呢,我敢说,你女儿和我儿子,就肯定不会见你们。”

  郝志发听她这样说,心中有了谱儿,就暗暗地消除了紧张情绪。本来,他最打怵的,就是人家不认这门亲,却原来,是麻杆儿打狼两头怕。看起来,事情就要好办了,一高兴,烦恼也认顺风天,往灶膛里一钻,顺着大烟囱就瓢走了,情不自禁,连连下保证:“承认,承认,生米做成了熟饭,哪能不承认呢?”

  不由得,柳毓敏喘气也匀了,看着亲家母就开玩笑:“他要是再干涉儿女的事情,咱俩就联合起来,叫他净身出户!”

  “对,对对对,我要是再干涉女儿的婚姻,就按你们姐俩的意思办!亲家母,这回行不行?”

  “不行,光这么说说可不行!谁的嘴也没站岗的,事后哪儿找证人去?”钱母摇摇头,拨浪鼓似的。

  还不行?郝志发和柳毓敏,双双很惊异,刚才,明明就是刚才,亲家母嘴里干干脆脆的,说是这边承认女婿就啥都行,唾沫星儿还没干,转眼这又不行了。郝玉梅的父母互相看了看,耳朵听见了开场锣,却不知要演哪出戏,只觉得,亲家母要反串,想唱啥就是个啥。只见她,不由自主,又把腿扳了起来,身子一前一后地摇晃着,还是寻思好半天,才一板一眼地念戏文,“俺们国志呢,一门心思没二念,就知道对玉梅好,就是玉梅叫他砸骨头卖油,他也会百依百顺,不带说个不字的。玉梅对俺国志呢,你们不知道,我可知道,早就是秤砣装在肚子里,稳了神儿,也铁了心。可那个李家宝,以前和俺玉梅拉过胡琴,也弄过曲儿,那他就得表个态,再不惦记俺玉梅。要说他那儿也好办,我看他还真挺仁义,见了他的面儿,直接朝他要个口供也就行了,可是那个陈路……我是真不乐意提起他,可不乐意归不乐意,无论如何,他也得有个声响。保证往后再也不纠缠我儿媳妇儿,那才行!要是做不到这两条儿,国志和他媳妇再往哪里去,你们就谁也别想知道了!我寡妇失业带大仨儿子,一天累死累活的,也不是搓泥人儿过家家,可不容易。要是娶个媳妇再弄得家里不安生,我可说啥也不干!话儿挑明了吧,你郝志发想做俺们国志的老丈人呢,就是千难万难,哪怕是头拱地皮,你也得把那个陈路找来,让他当着我的面儿,写上字儿,画个押。要不价,我也不说了,你们就好好寻思吧!”钱母把话说完了,身子也不晃了,只拿眼光逼着郝志发,让他表态。

  这个态可怎么表?可是不表态,亲家母活生生地把自己的女儿藏起来了,想绕过她,猫看家,狗上树,根本不可能。

  钱母见郝志发满脸挂阴云,迟迟疑疑地不表态,心里琢磨琢磨,就抱着膀儿,拉拉着脸,眼睛瞧着地旮旯,只管自己表了态:“你们也别愁眉不展的,该办事儿就快点儿办事儿去吧。办得了,你们就见女儿。办不了,就别怪我老太婆上茶送客了!

  郝志发被人家点名道姓地往外撵,面子已经丢尽了,心中暗暗发愁,这个亲家母,可真是不好惹,一口白开水也没给倒,来不来还要上茶送客了。可是,她所说的也不无道理,万一……郝志发为难了,的的确确,李家宝好说,可这陈路……莫说让他画押,就是他反过来向自己要人,自己也难办哪……

  钱母依旧抱着怀,见郝玉梅的父母谁也不出声,索性就直来直去,再次往外撵人了:“不是我不认亲,要寻思,你俩就回家寻思去吧。我呢,也该给我的儿媳妇做口饭吃了!”

  顿时,郝志发呛了满脸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自己的女儿,人家的媳妇,到底是哪头儿亲,哪头儿热呢?唉,现在就是人家那边亲,人家那边热,爹妈连个面儿也见不到……

  柳毓敏看看亲家母,虽说心里没有办法,却还是勉强赔笑脸儿,格外加小心,顺着她的话只管答应:“好,亲家母说得对,一切都听亲家母的。该写字儿就写字儿,该画押就画押。亲家母求的是安定,我和孩子她爸都理解,你就放心吧,今天准保把事儿办两个人灰溜溜地离开了钱家,走在路上,郝志发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来,只顾焦躁地发牢骚:“我已经和陈路翻脸了,连他的母亲也早给得罪了,你还让我拿啥脸面去找陈路啊?”

  “我也没让你去找陈路啊,要我看,解铃还得系铃人,李家宝认你做师父,咱们就求求李家宝吧,现如今他地位高,面子就比常人大,说不定,他一出面就能行!”

  “对,我早上去了他家,他说他十点准时到咱家!”无计可施的郝志发,就像输红眼的赌徒一样,狠狠心,拿最后一块银子下了注,一下子,就把宝全都押在李家宝身上了。

  回到家里,他立刻就看钟,去了一趟钱家,来回还不到半小时,等李家宝来,还得半个多小时。他耐不住性子,屋里屋外,转转悠悠的,还是想不出其他办法。索性,他操起了京胡儿,对了对弦儿,一想到还得去郝家,顺手就拉《二进宫》。

  人也是真怪,不管有多大愁事儿,只要钻进他平生最喜爱的事物里,就能暂时压住一切烦恼,临时打发时光。郝志发此时正是如此,眯住眼睛,拉起他的京胡来,也不受大脑的支配,只由他的娴熟技艺牵引着,尽情地宣泄,却是不管谁,单听他的曲子,怎么也听不出他的烦恼来,正所谓炉火纯青。

  十点钟,李家宝准时来到了郝家,听到这技艺娴熟、韵味十足的京胡声,悄悄地停住了脚步,侧耳细听。他不能不叹服,师父的京胡出神入化,十分悦耳。他曾经以为,京胡很特殊,就是拉得再好,也难免带出些许的噪音。甚至以为,噪音难消是京胡的先天不足,却不知,那是操之者尚不能心手合一。人心与琴心不谐,自然就不能入境,又岂能觅得琴韵的真谛?而达到心手合一的人,不假思索,曲子的意境便会随着手的轻重缓急自然泻出。

  李家宝心悦诚服地听琴,愈听愈觉得赵岚父亲生前对他的评价十分公允,便愈加钦佩师父的造诣不同凡响,不愧是国家级的艺术人才!想到此,他还一切正常,蓦然想起以往自己对这位琴艺大师曾持以大不敬的态度,便深深地感到愧悔,也就越发想要弥补以往的过错。

  突然,京胡叭的一声,断弦了,曲调戛然而止。李家宝一惊,这才想起去敲门。可是,他的手指骨还没碰到屋子门,那门已经被人打开了。郝玉梅的父亲迎了出来,见了李家宝,好似仍在艺术境界里,话里话外,不无惋惜:“弦断遇知音,真的就是你。你李家宝对琴果然有悟性……”

  “师父,您的京胡拉得实在是太好了!”

  听到李家宝真心实意的叫好声,尤其听他毫无二心地叫师父,郝志发禁不住想起李家宝向自己学二胡的的情景,悔恨的情绪默然而生,惋惜的言语也就脱口而出:“可惜呀可惜,你师父没福分,本来应当好好做你的师父,将所有的本事都传给你。至今却只教过你二胡……阴差阳错,还把你当成了中山狼……”

  情之所至,郝志发禁不住又想起了赵岚父亲临终前与他的恳谈:“你和李家宝的关系,明明已呈翁婿之势,你也本该悉心传他皮黄,却不料,你们反倒成了仇家……”情不自禁,郝志发打了一个咳声,愈加悔之不迭,“唉,李家宝啊李家宝,你郝叔实在是没有眼光啊,光吃咸盐,就是不长见识,受人愚弄将你拒之门外不说,而且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始终都以为是你不仁不义才害死了郝玉梅,至今才看见你真实的为人和才智。却是泼出去的水不可收……唉,可怜我女儿,没有一个好父亲,前前后后,吃了这么大的屈……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快进屋儿吧!郝叔本来已没有脸面再见你,如今,却不得不求你,实在是惭愧呀……”

  “师父,还是我无缘学琴,咱们爷俩就谁也别后悔了。郝玉梅能回来,就是大喜。如果她回来以后能够女继父业,就是更大的喜事,咱们还是快把喜事儿放在前边儿吧!”李家宝不愿当着郝玉梅的父亲回首往事,就有意岔开了话题。

  “好吧,师父听你的,今后不管谁咋说,也是咱们爷俩该着有这么一段恩恩怨怨!郝叔真心求你,少记郝叔的恶德,只记住郝叔的悔恨吧……”

  事到如今,郝志发特别乐意听李家宝的主意,就像有谁特殊关照过他一样。其实,这也是一种悟性,而且是深层次里的悟性,是无言的取舍,重新开始的具体表示。郝玉梅的父亲如同将功补过一般,边说边把李家宝让进屋子,急忙沏茶倒水,格外殷勤。

  郝玉梅的母亲听到了外屋的动静,顿时精神许多,十分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起身就来到了外屋。她知道,家里张口求人的事情非得她出面不可,看见李家宝,似乎马上就有了依靠,言语发自心底,态度非常恳切:“家宝啊,这回我和你郝叔可就全看你的了……”如此开了个头儿,她就把刚才在钱家碰壁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想李家宝学说了一遍。

  李家宝悉心听过之后,深深觉得,他有责任帮助二位老人处理好这件事情,也觉得,这样做不仅是对郝玉梅的一种报答与交代,也是彻底消除赵岚心理阴影的上佳途径。如果郝玉梅将来真的能够女继父业,对她和她的父亲都是一种最好的补偿。李家宝立刻明确地表示:“大婶儿,我去,我这就陪你们到钱国志家去。陈路的工作将来也由我来做。我可以先向钱国志的母亲保证,陈路再也不会纠缠郝玉梅。”

  郝玉梅的父母见女儿心切,听李家宝答应出面,片刻也舍不得耽搁,起身就要往外走。李家宝十分理解他们的心情,看得也十分清楚,就微笑着提醒他们:“师父,刚才琴弦断了,你的手上有松香。师母,你刚才是躺在床上的吧?”

  两个人都笑了,马上到厨房去洗手,梳头。梳洗完毕,他们的心情更舒畅了,跟着一心帮忙的李家宝,再次来到了钱家。

  来开门的仍然是钱母。这一次,郝志发一点儿也没打怵,有李家宝在他的身边,他大脑的运转重新变得非常灵活,见了钱母,还没进门儿就深表诚意,微笑着,摆出了一副且看事实的姿态:“亲家母,事情得一件件来呀,这不,你要找的李家宝,诚心诚意地来了,让他先写保证,签字画押,可以吧?”

  钱母见了李家宝,心里认可,由于曾经奚落过他,眼见他不记仇,一心一意为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着想,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就和缓了语气:“你真是来签字画押的?”

  李家宝顺着她的心意马上回答:“签字,画押!”

  郝志发再次进了钱家的屋子,钱母还没让他坐,他就先坐下了。钱母还未说话,他就先开了口:“亲家母,李家宝刚才说了,陈路的工作由他来做,他保证让陈路也来签字画押!”

  “光保证可不行,空口无凭谁信谁?俗话早说了,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当面见到陈路,我可一点儿也不放心!”郝志发的话音未落,钱母立即就把话接上了,根本不管亲家不亲家,也不管李家宝担保不担保,把个郝志发弄得目瞪口呆。

  李家宝见状,当即出面表态:“钱大婶儿,我说话算数,不出今晚上,我保证让你满意。我可以……”

  “不可以!”钱母照样不给李家宝面子,他的话刚说一半儿,就被钱母拦腰打断了,“李家宝,不是我不相信你,有话说在头里是规矩。我不听保证,就是见了人,也得是心服口服的,不服气的都不行!你别怪我说话不拐弯儿,直接捅了你们的肺管子,都是事儿赶事儿赶出来的。你们要怪,该怪谁就怪谁去,咋也怪不着我!这件事儿好办不好办我不管,对郝家,反正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郝家做得到,我和他们该论亲家,就论亲家,该赔笑脸儿,就赔笑脸儿。真要是做不到,可就得玉梅是玉梅,她爹是她爹了。别看一个胡同里住着,照样谁也不理谁。亲戚不如过路的,就是你们好事没办好,谁也别后悔!”钱母十分较真儿,话说得滴水不漏,不给任何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唉,自己的女儿叫亲家母给藏起来了,不答应亲家母提出的条件就没处寻找女儿的踪影。明摆着,一场“二进宫”只能到此鸣锣收戏了。“三顾茅庐”,已是非演不可了。两代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话说,只得离开了钱家。

  回到家里,郝玉梅的父亲无精打采,手足无措,连向李家宝让座的礼节也给忘记了,背着手,来回走。忽然,他打了个咳声,十分痛楚地发牢骚:“人哪,可千万别做错事情,一步错了,就是真心想改,也是真难啊……”

  听了师父的慨叹,李家宝不免又是暗暗自责。可以说,祸是自己和赵岚闯出来的,就是再难,也不能袖手旁观。眼见师父可怜巴巴的,李家宝就带着愧意安慰他:“师父,你放心,我一定把陈路给钱母找来!”

  “李家宝,郝叔知道你是为大叔大婶儿好,也是真心为了玉梅他们好,可是,郝叔总不能睁着眼睛看不到你的难处啊,你和陈路那种关系……”此时,郝志发已经真把李家宝当成自己的贴心弟子看待了,对李家宝去找陈路,他相当担心。

  “师父,此一时彼一时。山不转水转,我和陈路,已经有了重新交往……”李家宝的心里深有感触,既像是宽慰郝玉梅的父母,也像是为自己增强信心。

  “那,那可就谢谢你了!”郝玉梅的母亲急不可耐,不禁提前称谢,那事先的答谢里,分明带着拜托、恳求和央告的意味。

  “师父,师母,你们放心吧,我现在就去找陈路!”李家宝说走就往外走,头也不回,仿佛他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郝玉梅的父亲急忙追了出去,高声喊他:“家宝,你等等,快等等,咱家有自行车,我去给你拿,何苦来回用腿跑……”

  李家宝听到“咱家”二字,心里一热,怪不好受的。他接过自行车,跨过门坎,就着小坡左脚一蹬,飞身上车,急急而去。

  郝志发目送着李家宝,直到消逝,不知如何感激他,刚才看见他是将自行车抬起来跨过大门坎的,赶忙把大门坎临时去掉,并且把门敞开固定住。这样,李家宝回来的时候就肯定方便。

  在陈路的工作单位,李家宝顺利地找到了陈路。他把陈路邀到外面,非常诚恳地请求他:“陈路,按你的指点,我已经找到了郝玉梅,不过,有一件事情得你出面帮忙,而且非你不可……”

  “啥事?”陈路很诧异。

  “是这样……”李家宝立即向他实话实说。

  “这,这可不行!”陈路转身就要走。

  “你听我说……”李家宝赶紧追上去,连连向他解释,“陈路,对郝玉梅的事情你说你有天大的过错,其实我和你一样,也必须知错改错。要是过去,我不相信你,也不会来求你。如今我相信你,我才来求你。真的,从你在你继母和你娘的选择上,我觉得你是条硬邦邦的汉子,也觉得,现在的你,确实就像你老娘看到以后才说的,非常讲良心……”

  “你就别给我戴高帽儿了。我娘是我娘,姓秦的是姓秦的!我是娘身上的肉,她是谁?世上的后妈肯定是好的多,可她为了往上爬,翻脸不认人,无中生有,网罗各种罪名把我爸往死里整,她根本不配做人妻,也不配做人母。再说了,就是她与这件事情过去有关系,现在也没她的事儿!李家宝,该走你就走吧,你也不能太难为我,人有脸,树有皮,我也不能一辈子没脸没皮啊?”陈路还要说什么,忖了忖,没有说,转身又走了。

  李家宝望着陈路的背影,默默地沉思,忽然,深有所悟。不管怎么说,郝玉梅也曾是陈路合法登记的妻子,自己和赵岚曾经把他的婚礼闹得满城风雨,致使郝玉梅对他的态度,由屈从变作了最后的宁死不从。如今自己却来请他出面,去保证他再也不纠缠郝玉梅,也的确是太难为他了。可是,他若真的不去,郝钱两家就不能和谐。李家宝一时为难了,自己该怎样向郝玉梅的父母交代,又怎样面对钱国志的母亲?望着陈路,李家宝下意识地追了上去,还想作最后的争取。陈路站住了,回头就发牢骚:“李家宝,我不想再说别的,你是不是太过分了,难道有了过错就不能再活?想活,就必须比人低下?”

  李家宝蓦然受触,陈路在悔过中,和师父的想法几乎是大同小异,他忽然想对陈路大喊,改恶必杨善啊!可是,他喊不出来,他不得不承认,的确是自己太难为他了……

  李家宝默默地注视着陈路,不忍心再去难为他,却见他走出去二十几步,缓缓地站住了。李家宝的心速骤然加快了,只见陈路转回身来,迟迟疑疑地望着自己,终于迈步返了回来。李家宝快步迎上去,还没开口,陈路已经先说话了:“好吧,李家宝,冲你的面子比天还大,我去!钻裤裆就钻裤裆了,泔水洗脸,猫尿梳头,什么我都认了!为陈路从前的老婆嫁给别人,我保证心甘情愿,保证心平气和,保证心口如一。谁让我曾经不是个好人呢?没脸,掉腚,灶坑里头窝脖子,都是我自找的,统统是活该的惩罚!你等等我,我去取自行车,回头就跟你走!”

  李家宝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陈路不甘也委屈……李家宝的心里忽然非常难过,甚至感到很不忍,却原来,自己的请求明明是让陈路在仇家面前规规矩矩地折腰……可是为改错,他竟然真的肯去当面折腰,他,他在抹泪,他是在忍辱负重地痛改前非,可这一切,都是自己给他找的……

  陈路骑着自行车赶过来了,李家宝很窘迫地迎过去,真诚地致歉:“其实,你不去也没有过错。是我,又让你受委屈了……”

  陈路不答话,一路也无话,只管跟着李家宝,到郝玉梅现在的婆家去,老老实实地签字,认认真真地画押。

  李家宝敲开了钱家的门,钱母迎了出来,将信将疑地问李家宝:“他就是陈路?”

  陈路见钱母怀疑李家宝糊弄她,像是打证言一样,这才开了口:“对,我就是陈路。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李家宝比谁都知道,我陈路做过坏事儿,缺德事儿,如今也想做好事儿,积点儿德。你就说吧,让我写什么?”

  钱母有些惶恐,赶紧对陈路讲自己的要求:“那你就写,你已经和你现在的爱人结了婚,从今往后,再也不管不问郝玉梅的事情,行不行啊?”

  “行,你怎么要求就怎么写!今后我要是管了,要是问了,哪怕多一句嘴,绕一次舌,喷一个唾沫丁儿,一切后果,均由陈路负责!这么写,你满意不满意?”

  “那我可就谢谢你了!”钱母见陈路蛮当回事儿地表了态,话不好听,和自己心里的想意思可一样,就领着他和李家宝进了屋子,找出事先准备好的纸和笔,小心翼翼地交给了陈路。陈路把纸和笔接过来,转手交给了李家宝,让李家宝该写什么就写什么,别管他的面子。李家宝马上就按钱母的意思写,写好之后,给钱母念了一遍,钱母点了头,他才将笔递给陈路。陈路拿起笔来,忖一忖,很认真地签了字。落笔时,笔尖儿明明在颤抖。李家宝看得清清楚楚,心里非常感激他,又觉得很不是滋味。陈路放下笔,起身就朝外走,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一溜烟儿地远去了。李家宝忽然觉得,应该找到聂哥,让他陪着自己,和陈路好好唠一唠。

  “喂,李家宝,”钱母并不知道李家宝的心情,得到陈路签字画押的证据,对李家宝格外感激,早忘了礼节,就像李家宝跑前跑后都是应该应分的,顺口就吩咐他:“这回行了,你去告诉他们一声,马上就可以来看他们的女儿女婿啦!”

  李家宝猛然清醒过来,如释重负,出了钱家的院子门,赶紧上了自行车,晃着身体加力,直奔郝家,眼见院子门撤了大门坎而且敞开着,随着惯性就冲进了院子。他匆匆跳下来,踢上车梯子,赶紧敲门,也不等有人来,拉开房门就进了堂屋,急火火地又把屋门打开,气喘吁吁地就踏了进去。

  郝玉梅的父亲见李家宝急迫而来,身旁没有陈路,霍地就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两眼直直的,满脸颓丧,没等李家宝开口,就抢先问他:“陈路不来?”

  “不,不……”

  “他真的就不来?”郝玉梅的母亲急忙从里屋来到外屋,心里焦急,不管不顾,反而把李家宝的话再次打断了,眼巴巴地望着李家宝,也是一种六神无主的表情。

  李家宝看在眼里,难过在心上,连忙告诉他们:“不,他来了,已经签完字回去了。钱国志的母亲是让我来招呼你们马上去看女儿女婿的。师父,师母,你们快去吧,我在外面等等夏志平,他来以后,我就把他领到我家去。”

  “啥,你不去呀?那可不行,真的不行!”郝玉梅的父亲立刻慌了神儿,连连恳求,“家宝,你可不能走!你要是真走了,他们要是不认我,我可找谁呀?”

  李家宝眼见自己的师父急得没着没落的,只得留了下来。他看看墙上的钟,已是中午十二点了。忽然,有人敲门,是夏志平按钱国志的要求准时赶到了。李家宝赶紧告诉他:“志平,一切顺利,我师父师娘就要去接女儿女婿啦!”

  夏志平见李家宝真心真意替郝家高兴,不由得,深深地佩服他的为人,与郝玉梅的父亲寒暄一番,便发自内心地向郝玉梅的父亲表示祝贺:“郝叔,你真是收了一个难得的弟子,祝贺你!

  “是啊,你郝叔以前是有眼无珠,苍天却是有眼啊!”

  眼看着,他们就要去接郝玉梅和钱国志了,蓦地,李家宝的心里咚咚地乱跳,他知道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情感,便刻意去想自己的事情,下意识地想到了侠女,不由自主,就问郝玉梅的父亲:“师父,你还记得那个侠女吗?”

  郝志发一愣,禁不住十分悔恨:“家宝,你郝叔那时缺德哟……我逼赵岚带走侠女,给你们写人鬼合欢信,左一出,右一出,只图自己能解心头之恨,也不知给赵岚带去多大麻烦……”话到悔恨难言时,他才真正理解,什么叫精神上的痛苦。

  李家宝马上后悔了,自己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提起侠女呢?这不是逼着老人给小孩子赔不是吗?便赶紧宽慰他:“师父,你千万不要再自责。这次侠女也回来了,她终日欢天喜地的,甜甜脆脆地管我叫爸爸,不光很懂事儿,还跟着她姥姥学会了一口英语呢,你老就放心吧!”

  “家宝……”郝志发的脸色忽然暗淡了,好半天,才把真心话说出来,“家宝,其实我也想侠女啊……你师母,那时已经带她带惯了,冷丁把孩子逼到赵岚那里去,在孤独的日子里,当姥姥的就更想她了……如今,你仇将恩报,为我们能合家团聚,今后有个奔头,还改口管我叫师父,有意让我想起我该有个弟子了 ,你叫我可怎么说呢……你叫我师父,我也答应了,其实,我郝志发心里明镜似的,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师父……”

  郝玉梅的母亲听到李家宝和郝志发的一番对话,忽然,她的眼睛又是变得直愣愣的,流着眼泪,悲切问李家宝:“侠女她、她真的挺好?你说的,都是真的?”

  李家宝眼见师娘再次出现了病态,很像赵岚每每想郝玉梅的样子,心里一惊,连忙宽慰她:“侠女挺好的,真的挺好。我的好师母,咱们就谁也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难过了,还是那句话,玉梅回来就是大喜事儿,如果她能把琴捡起来,就是喜上加喜,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快办喜事儿吧!”

  郝玉梅的母亲忽然醒过了神儿,大彻大悟似的:“对,对,办喜事儿要紧!刚才也不知怎么了,我懵懵懂懂的,脑袋里边就像空了瓤儿,得亏你及时提醒我……”

  面对着通情达理的李家宝,郝志发已是全无刚气了。本来,他已深悔当年错待了李家宝,眼见李家宝时时说话都解人意,不由得,感动加怜惜,下意识地看看方才又显出神情恍惚的玉梅妈,想起自己抓住她的头发就往墙上撞的情景,突然,坐到沙发上不动了,禁不住想起他曾经信奉的“不要脸歌”,顿时觉得,他的老脸热的发烫,好像已不配去接女儿。

  “师父,你怎么不走了?”

  李家宝不问还好,李家宝一问,他便越发喜爱李家宝,脑海里翻腾着赵岚和李家宝截喜车的情景,联想起女儿一系列的悲哀和屈辱,竟然悲声啜泣:“李家宝啊李家宝……你郝叔,罪孽深重啊……说不出口,我也得让你知道,这辈子,我实在是对不起你和玉梅,还有你的师娘……”他无力地双手拄着头,哽咽难语,控制不住惋惜和哀伤。

  李家宝见二位老人悲伤失态,便忍住对他们的哀怜,尽量保持冷静,到厨房打了一盆凉水端进来,满怀同情地劝他们:“师父,师母,快洗洗脸吧……不然,玉梅他们该等急了!”

  郝玉梅的父母对李家宝已是言听计从了,马上就洗了脸,感触颇深地跟随着李家宝和夏志平,去接他们的女儿。一路上,郝志发仍然想着李家宝和赵岚搭救玉梅的情景,仿佛他就是一个恶棍,经过道德法庭的审判,这才理解赵岚的好心。

  忽然,他清醒了,只见钱母满面春风的,老远就在同他们打招呼:“二位亲家,快进屋吧!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别怪我这老婆子不管不顾,来来回回地折腾你们!”

  进到屋子里,她喜滋滋地请亲家快坐下,兴冲冲地给大家倒上茶,急忙忙宽慰亲家,“二位亲家,你们先坐着,我这就去把你们的女儿女婿叫过来,马上就来!”

  不大工夫,郝玉梅和钱国志忐忑不安地走了进来。郝玉梅看见父母,悚然一惊,他们怎么会这么苍老啊……顿时,她的良心不忍了,先是泪在眼里转,后是泪球越来越大,沉默好久,突然叫了一声“妈”,扑到母亲的怀里,爆发似的,就“妈呀妈呀”地大哭起来。母女俩搂在一起,双双成了泪人。

  在阔别已久“死而复生”的女儿面前,在救了女儿性命的女婿面前,郝玉梅的父亲欲压心中的苦泪,可是不管怎样强压,却再也压不住了。那苦涩的泪水默默地已从他的心底涌进了眼窝儿,又从他的眼窝儿里汩汩地往外流淌,令他显得更加衰迈了。

  眼前的情景极为凄切,令人不忍,令人怜悯。李家宝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悄悄地拉一把夏志平,转身就出了屋子。

  “志平,我得马上离开这里,但你一定不要离开,就当是帮我的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倒是明白,其实……”

  “不,钱国志家的院子大吗?”李家宝忽然讲起了他在钱国志乡下院子里和夏志平的英语会话。

  “那好吧,我就帮忙帮到底。”

  “拜托了,见机行事!”

  李家宝快步走了出房门,急切地回家。他要把这里的一切一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告诉赵岚,让她从此再无一丝愧疚意识,内心永远光辉灿烂,清爽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