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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中铺的戏台上现在比唱愿戏(1)还要热闹,还要触目惊心。全乡十六岁以上的男男女女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所有的心思都关注着这里呢。先前唱愿戏的时候,都是从衡州请来的《湘剧春华》或《春台戏班》,节目都是自选的,由富人和戏迷挑选,用红纸将曲牌贴于台前,为了监定戏班角色的唱腔、举动及服饰是否到位,专门有几位懂行的戏迷在西南向戏台中细心地观察,唱到好处带头鼓掌叫好,看出了破绽,比如唱腔变调或举动不到位,那些人就用眼神示意台下观众往台上抛草鞋、撒沙子、并要求重来再唱,直到唱好为止,大多是《天官赐福》、《无常鬼》、《三阴叉》之类,台上台下,滑稽逗趣。土改工作队来了以后,戏台上那两盏大煤油汽灯就难得闲着,人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运动,不管是开会还是演戏,台下几乎都是鸦雀无声。头一次的动员会议,李国梁的山西口音就占据了整个空间:“我们是共产党、毛主席派来的干部,毛主席领导人民解放军,赶走了蒋介石,解放了全中国,推翻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这三座大山就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全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政治上不受压迫,经济上不受剥削了,人民当家作主人,我们这次来搞土地改革,就是要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保护富农,打倒地主分田地,旧社会官僚、地主阶级对我们贫下中农的压迫和剥削,今天我们要全部清算出来,贫雇农有苦要诉,有冤要伸,有仇要报,血泪要用血来还,我们毛主席派来的工作队就是要为穷人撑腰作主。”这提纲挈领的开场白使每个人的心都被悬了起来,人们预感到了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 财富,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是一道催命符。 夏仁义已记不起有多少寝食难安的日子了,早就听人说,解放了要搞土改,其实跟说书和演戏中讲的“劫富济贫”是一回事,继往开来的历史有时如同一场大火,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这场火着了又熄,熄了又着,总没有个透。本有一番心计的他,前年就贱卖了一百多亩水田和旱地,如今手头上还有八十亩水田和六十亩地,在米市桥由老二变成了老九,是这次土改的重点清查对象,现在这些田地是藏也无处藏,躲也无处躲,就象那天堂山压在头上,随时会把自己压垮。 夏仁义趁人少时也去田边地头转转,看一看几代人置下的那些土地,越看越象一床床的针毯,刺得他难受。 这几天从各方面打听到的消息,更使他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看气势这一劫是没有办法能逃避过去了。 比夏仁义更急的还有他那六十八岁的老母亲,去年减租反霸刚开始,老妇人就突然“半边瘫”,人躺在床上是不能动弹了,耳朵却特别精灵,街上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看见儿子焦灼的样子,也只是哀天长叹。 夏仁义走到神台前,想找香,没找着,就朝里屋喊:“小芸!小芸----” “哎!什么事?舅舅!”随着声响,一个姑娘从厢屋里出来,一把木梳插在头发上,双手结着辫子。她是夏仁义的外甥女张小芸,从小就在长沙,父亲是一个官商,一九四九年三月,她父亲在一次去海南岛的经商途中,一下子就失去了音讯,母亲气得一命呜呼,再也没有起来,张小芸只得中断省立女子中学的学习,搁置了继续深造的梦想,投靠到乡下的舅舅。 这是一个颇有灵气的姑娘,受进步思想和儒家文化的熏陶,她有自己的理想和和独到的处世方式,她喜欢那句“大丈夫治国,小丈夫治家。”的格言,不喜欢迷恋过去,对潮流中的新生事物有着更广泛的热忱和兴趣。面对这场惊天动地的土地改革,却表现出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镇定,她没有长辈们那样的经历,工作组在清算地主的剥削时使她思索起沙士比亚的那句名言:在巨大的财富后面,隐藏着罪恶。现在的时局也许是到了该清算这种罪恶的时候了,舅舅夏仁义只不过是撞在这机缘上罢了。 “小芸!家里还有香吗?”夏仁义问她。 “有呢!在灶台上的米坛边。”张小芸一边回答一边低下头从抽屉里拿出香放到夏仁义的手中。 夏仁义就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掌,说:“瞧我这记性。” 他们家的香火一直就放在那只绿色琉璃的米坛边,因为放在灶台上干燥得很,不受潮,容易点燃,那只绿色琉璃的米坛只能盛五六斤米,放在灶台上已经两代人了,是夏仁义的祖母的陪嫁,她祖母从娘家过来时就有一个习惯,每当煮米下锅时,就顺手从装米的筐里抓上一把,放到坛子里,平常谁也没在乎,但每满半个月左右,却能省下全家一天的口粮,全家老小这才发现坛子的妙处。 人常常会在大灾大难时乞求于菩萨,夏仁义此时的心情更是如此,他从那把香中抽出三根,擦了火柴,点着后插到香炉里,然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心中默默的祈祷。 (1)愿戏:湘南人对社戏的称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