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四
下了火车上汽车,然后徒步六十多公里羊肠小道的张国庆,来到了小郑的家。这是个几乎和外界隔绝的美丽山村,一共住着八户人家。从天而降的张国庆,的确让小郑两子口又惊又喜。惊得是,突然光顾的张国庆目光黯然,面容憔悴,心事重重;喜得是,给过他们许多帮助、照顾的张大哥,千里迢迢来到了他们面前。在外闯荡了多年的小郑,杀鸡宰鹅热情招待的同时,心里就明镜似的知道,张国庆在新疆一定犯了什么案子。 几天过去了,还不见愁眉苦脸的张国庆说自己的事儿,小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怕张国庆犯的是人命案。这天吃晚饭,小郑试探着说,张大哥,看你天天闷闷不乐的,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张国庆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小郑又说,真有什么事儿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呢。于是,他就详细地叙说了白杨河公安分局搜家、拉废油和丢钱的事儿。 这有啥子嘛。我当你犯了人命案子呢。张国庆一下子被小郑轻松无比的口吻,弄得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我的天都塌下来了,愁得吃不香睡不着,你倒说得吃糖豆似的。只见小郑吃了口菜又说,他们没得穿警服,没得出示工作证、搜查证,没得留下扣押物品的清单,是彻头彻尾的执法犯法。话音未落,早惊得张国庆的眼珠子都要爆了出来。他说,你说什么?你说他们执法犯法?是啊。小郑说,你犯不犯法,法院说了算,他球一个干警啥子嘛。再说了,废油的来历光明正大,了不得找钻井处开个证明,你怕个啥子嘛。他们之所以执法犯法,说判你张大哥十年的罪刑,不自首就通缉你的话,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在吓唬你。如果把你吓唬趴下了,然后再敲诈一笔钱,还要叫你对他们感激不尽。或者就像现在,你跑出来躲避几年,他们执法犯法,你吃亏受冤枉的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小郑说得是最最基本的法律常识,张国庆却不敢相信。这也难怪,前后有十来年的光景,也就是老婆王美兰得了心脏病以来,张国庆除了忙忙碌碌挣钱,就是没完没了鼓捣修理他的两辆挖药的越野车。十年的时间,多大的变化,不看书,不看报,看电视只看电视剧,只看文艺节目的张国庆,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法盲,还值得大惊小怪吗?他听了小郑的话,愣了半天的神,说,真的吗?小郑说,哪个骗你嘛。要不然张大哥找律师问问,不就一清二楚了。 顿时轻松了许多的张国庆,依旧半信半疑,迷迷惑惑。几天后走出大山,夜里和老婆通了电话,得知光光头他们是来过两趟,但并未和红柳湾公安局联合下发通缉令,一颗悬着的心就又踏实了许多。当他以朋友的身份咨询了律师,得到的答复比小郑更加肯定时,张国庆的心就像云层里透出的阳光那样,豁然开朗了。在他和小郑两口握手告别时,他才发现,小郑的家乡,原是个翠竹青青,蜜桔压弯了枝头,野花灿烂,蝴蝶翩翩,风景如画的小山村。 原打算在外流浪几年的张国庆,于1996年9月下旬,回到了红柳湾。 饱餐了一顿惊慌失措的张国庆,和老婆商量几天后决定,先开来落地原油口头协议的证明,然后再找白杨河公安分局,讨回公道。06026钻井队,是张国庆惟一的救命稻草,也是他能否开脱自己,洗清罪名的关键。可是,在浩瀚如海的大漠里,到哪儿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呢?张国庆不知道。但他还是开着他的破烂双桥,拉上水、米面、蔬菜和两桶柴油上了路。 他像没头的苍蝇,见人就打听,有井队的地方就跑。他走到哪里饿了,就在哪里停下来做饭。他走到哪里天黑了,就在哪里休息。刮风下雨,躲进驾驶室,夜里冻醒了,就点了梭梭来烤。几十天里,烟熏火燎,不洗脸,不刮胡子的张国庆,早已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熏人的酸臭。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张国庆几乎绝望时,那个雪花儿飘飘的下午,终于找到了06026井队。 他认出那个教他炼油的队长时,他还在驾驶室里。他大声喊道,队长!滚下车来,双手攥了队长的胳膊又说,我可找到你们了!眼泪就泉水般涌了出来。队长正和人说话呢,吃惊地上下打量着面目全非的张国庆,说,你,你是谁呀?张国庆说,忘了?我是红柳湾的张国庆啊。队长说,哦,瞧你这脸胡子,茅草地似的,谁敢认啊。见他满面泪水,猜想一定有什么委屈,又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事吗?张国庆说,我都冤枉死了。队长说,到屋里说吧。 洗了澡,刮了胡子的张国庆,在饭桌上叙说了他的遭遇,队长十分同情地说,没想到一点落地原油给你惹了这么大的祸。可我还是不能给你出这个证明。一听这话,满怀希望的张国庆,扑通一声掉进了冰窖,傻傻地看着队长。看了一会儿,突然失了人腔喊道,队——长!跪下来又说,求求你 ,救救我们全家吧! 队长和工友急忙扶他起来,说,张师傅,你听我说。我不是不想出这个证明,而是我没有这个权力,更负不起这个责任。这事儿,说到底是试油处的事儿。当时拿落地原油顶替你的劳务费事儿,试油处的工作人员,是经过试油处调度室的领导同意后才决定下来的。所以我建议,你到白杨河找找他们的领导。我想,按道理也好,凭良心也罢,他们是应该实事求是给你出这个证明的。目前啊,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给试油初打个招呼,希望他们在你找到他们时,给你出这个能让你讨回公道的证明。说到这儿,队长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嗯,我看呀张师傅,要找啊,最好去找丁晨主任。我们打过交道,是个很正直的人。 伴着队长的话,希望的太阳从张国庆的心底,再一次冉冉升起。 大雪纷纷扬扬下着,下得很固执,很自负,偌大的白杨河,天地之间一片迷茫。无数的“磕头机”,自始至终都那么沉稳平静,不慌不忙地磕着头。大街上的汽车像乌龟爬,行人星稀。走出旅社的张国庆裹着军大衣,戴着皮帽子和口罩。他的老婆王美兰,一条长长的红色羊毛围巾,也把脸裹得严严实实,和丈夫一样儿,只露了一双眼睛。他们之所以这么打扮,除了御寒,重要的是害怕碰上白杨河公安分局的人,并把他们认出来。 两人沿着街道小心翼翼的走着,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响,酸了牙根。他们仔细地看着每一块写着单位名称的牌子。他们从南往北走,走着走着,他们的眼睛亮堂了,同时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亮堂的是:还真有“白杨河公安分局”这个单位。或者换句说,他们要讨回公道的“人”找着了。咯噔的是:在拿到证明以前,千万别撞上那个光光头或者地包天,节外生枝。透过飘舞的雪花,他们还看见,门口的空地上,停着那辆车号新J——60006的红色桑塔纳,但没有警灯。 走到了无人区,没看到“试油处调度室”的牌子。穿过街道从北往南走,终于找到了调度室。两人进了门拍打身上积雪的功夫,桌后面的中年女人问,你们有什么事?张国庆说,我们找丁晨主任。中年妇女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说,丁晨主任今天没来上班。张国庆说,哪他今天来不来上班?妇人摇了摇头说,他干什么又不给我请假。王美兰说,这位大姐,我们找他有急事,能不能让我们在这儿等他。妇人说,随便。埋头看她的报纸去了。 一等等到午饭时刻,人家要关门下班了,还没见丁晨主任的面。都出了门了,张国庆问妇人说,麻烦你了大姐,能告诉我们丁晨主任家住在哪儿吗?妇人朝西指了指说,顺着路走到头,具体哪栋楼我也不清楚。这是一条笔直向西的上山路,坡度不是很大,路两边的松树都塔似的,被雪包裹得严实,看不见一丝儿绿颜色。两口子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滑地走着。雪,依然下得很顽强,迷迷茫茫的看不到路的尽头。大约走了一公里多,到了山崖下,进了一家小商店问路。怕人家不愿搭理,就买了两个面包,一瓶非常可乐,才打顺利听到丁晨主任的地址。 两人爬上楼来,先跺跺脚上的雪,再拨拉干净身上的雪,然后吸口气定定神,恭恭敬敬敲响了门。门开处露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口红涂得穷凶极恶的小嘴问,你们找谁?张国庆说,这是丁晨主任家吗?不在。砰地关上了门。吃了闭门羹的张国庆,眨巴眨巴嘴儿,停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又敲响了门。等门开了急忙说,你知道主任到哪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姑娘说,不知道。关了门。张国庆不好再敲,两人到楼梯拐角处看着窗外飘零的雪花,守株待兔。有上下楼的人,拿了防贼似的目光看他们。 不一会,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人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张国庆说了来意。穿制服的看了他的身份证说,到外面等。张国庆说,楼道里暖火。穿制服的推着两人说,走走,你暖火了,我就没奖金了。没办法,两口只得在楼下的雪地里,东看看西瞧瞧,转着圈儿等。等啊等,等到天都要黑了,一辆小车在楼前停了下来。开车的小伙子,对下着车的男人说,丁主任,明天几点来。头发花白的丁主任说,十点吧。张国庆急急忙忙摘了口罩,上前一步叫道,丁主任。丁主任见两人浑身是雪,再看看被两人踩瓷实的一大片雪,就知他们等了许久了说,你们找我有事?王美兰说,我们等你半天了。丁主任说,跟我来吧。 三人上得楼来,主任对开门的姑娘说,大冷的天,怎能把人关到门外?姑娘没吭声,急忙倒了水,系上围裙做饭去了。显然是个保姆。丁主任给张国庆递着香烟说,说吧,什么事儿?张国庆摆摆手,开始了他的叙说。说到伤心处,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一脸沉重,眼里装满忿忿然的丁主任,伸手拿来了纸巾。 张国庆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他像孩子盼着过年那样盼着天亮。他从丁主任严峻的面容,疾恶如仇的口吻判断,他明天肯定能拿到让他走出阴影的证明。但因丁主任没有明确表态,却又担心万一拿不到证明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的张国庆,就有了许多的煎熬。 天,在张国庆的盼望中,磨磨蹭蹭地亮了。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张国庆和老婆随便吃了点东西来到调度室时,丁主任正在打电话。他点点头示意他俩坐下,对着电话说,嗯,我知道了。放下话筒,拉开抽屉,拿出一打纸,思索片刻,挥笔写了起来。室内很静,笔尖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张国庆夫妇知道,丁主任在给他们写证明。两颗心砰砰地跳着,两双眼里渐渐地有泪光闪烁。张国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刻骨铭心的体会到,一纸证明的分量,和重生的轻松。当他双手接过丁主任递过来的证明时,再也无法克制的泪水,就一串串落了下来。他叫了声,主任!跪在地上,惊得丁主任还没反应过来拉他起来,砰砰砰,三个响头已经磕罢。丁主任眼看着张国庆的额头上,有个包鼓渐渐地鼓,核桃般大小。张国庆拿袖头抹了把泪,拉王美兰一同跪了,又说,谢谢丁主任!我们全家今生今世,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的!丁主任急忙拉他俩起来说,应该的,应该的!心里好一阵热热地感动。 拿着证明来到街上,张国庆脱了帽子,脱了大衣,在寒冷的西北风里,在白茫茫的街上,大摇大摆地,理直气壮地朝白杨河公安分局走去。他要找光光头讨回公道,还他清白。可巧进门偏偏迎面碰上了光光头。但光光头没有认出,胡子拉茬的张国庆和王美兰。也许他把搜家拉落地原油的事儿,早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想到,张国庆夫妇敢踏进他的衙门。他微笑着问张国庆说,你找谁?有什么事儿吗?张国庆说,我们就找你。 光光头仔细看看,认出了张国庆,大大地吃了一惊,旋即又认出了脱去围巾的王美兰,一张脸就死了娘老子似的耷拉下来。他的确没料到,张国庆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找上门来。他说,你来的正好,我们正愁着找不到你呢。说着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张国庆把丁主任写的证明递了过去。光光头接了来看,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兹有试油处在95年10间接盆02井时,由于钻井队,没有清理干净两个泥浆池子,上面有大约有10公分厚的落地原油。这些落地原油,是没法回收的。当时钻井队交井人员同意让,红柳湾的民工张国庆清理池子(因关系到环保问题,钻井队必须清理干净池子后,方可将井交给试油处)。上面的落地原油归民工张国庆。我将该事儿向处领导汇报过,特此证明。1996年12月,20日。白杨河试油处调度室。 看完证明,光光头的脊梁骨开始发凉,心想这下麻烦大了,嘴上却说,这是哪个人给你们开的?张国庆声音宏亮地回答说,上面写着试油处调度室,你看不见吗?光光头说,你看印章都不清楚。张国庆说,印章不清楚,试油处调度室这么近,你可以打电话问嘛。光光头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严厉地吼了起来,问什么问?死到临头了,你还敢伪造假证明来骗我们!你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公章是黑色的? 张国庆轻蔑哼了一声说,你看的是复印件,自然是假的了。 光光头一下子就成了霜打了的茄子,再次仔细看看证明说,你们等一会儿,我们的所长马上就过来。说着出门去了。张国庆夫妇左等右等,等了一个多小时,光光头推门进来,转身指着后他一步进门的大个子说,这是我们的所长。退出门外。大个子所长在椅子上坐了,神情严肃地问,你们是红柳湾农场来的?张国庆说,是。我叫张国庆,这是我老婆王美兰。我们要求解决,你们扣押我们四十桶落地原油的事儿。 所长点支烟抽了一口说,哦,你们坐。你们的事儿,稍后再说。你先听我说说,白杨河石油方面的规定。无论是废油也好,落地原油也罢,只有石油局局长能处理,其他任何人,任何部门都没这个权力的。这一点,你们那个地区远,不知道是有情可原的。油田啊,是个天然的大仓库,无论废铁还是废油,不通过上级部门允许,任何人是不能动的。没有试油处的证明,你张国庆有那么多的油,毫无疑问是违法的,是要受到制裁的。现在你开来了证明,只能说明,你那些油的来历,只证明你没有犯罪,但油是一定要没收的。因此,我们研究决定,对你转移的废铁,和油的事儿,就不做处理了。说着站起来,有送客出门的意思,又说,其实,你这个事儿,是可大可小的。过了今天,你们权当没来过,我们也权当什么也不知道。 听了所长的这番话,张国庆夫妇的心情复杂起来,可谓既轻松又沉重,还很愤怒。所谓轻松,他张国庆还和从前一样,可以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做人;所谓沉重,他们丢失的两万元,死去的狼狗,还有四十桶落地原油,近三万元的血汗钱,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石沉大海,并且连声响都没听着;所谓愤怒,他本想找白杨河公安分局,讨一个公道回来,没料到,人家来了个冷处理,不了了之。真是有怨说不出,有怨没处说。 不甘心却又奈何不得白杨河公安分局的张国庆夫妇,不得不回到了红柳湾。张国庆细细想想挣钱的艰难,想想老婆日益严重的心脏病,和这些天东躲西藏吃得苦,还有十四连那些看他的异样如刀的目光,确确实实咽不了这口不了了之的冤枉和窝囊。同时,他也清晰地意识到,他不能,更不该咽下这冤枉和窝囊。他坚信,只要他不妥协,不气馁,立即行动起来,共产党的某个部门,是能够,也应该给他一个公平合理的说法。然而,究竟应该去找哪个部门,理由是什么?依据什么法律的几条几款?两眼一抹黑的张国庆,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迷茫的张国庆,把他的不幸写成材料,然后从红柳湾开始,经石河子到乌鲁木齐一路咨询下去,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如果张国庆的陈述属实,毫无疑问,白杨河公安分局的行为是违法的,扣押40桶落地原油的证据不足,若要打起官司来,是一定能够胜诉的。但也有相当的难度,因为白杨河公安分局,没有给张国庆留下任何司法文书。特别是丢失的2万元,如果对方不承认,张国庆是没法证明,钱,就是在搜查时丢失的。 这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张国庆做梦都没想到的问题——证据倒置问题。什么是证据倒置?就是张国庆诉白杨河公安分局执法违法,他得拿出证明白杨河公安分局违法的证据。而张国庆搜集证据,远不像公安部门搜集证据那样,是法律赋予的权力,可以使用一定的手段。如果张国庆要打官司,首先得请个好律师。 两条路摆在了张国庆面前:要么忍声吞气,伸伸脖子,强迫自己咽下这口冤枉和窝囊气,就当原本没那三万来块钱,原本是一场噩梦。当然,这样了,他就要在红柳湾人们的眼里,落下个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猪八戒倒打一耙的贼人名声。要么为了讨回公道,讨个说法,走上耗时,耗财的维权之路。选择前者,无疑,张国庆是个地地道道的懦夫,是个断了脊梁骨的男人。然而从某个角度来看,张国庆又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倘若张国庆选择了后者,不言而喻,他坚信邪不压正,他坚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把人格、尊严,还有法律赋予的权益,看得比生命重要。但我们也不能排除,张国庆渴望着,或者抱着侥幸的心理,通过打赢这场官司,还他一个清白的同时,挽回他的经济损失。因为三万来块,毕竟不是小数目,毕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究竟何去何从,张国庆像热锅上的蚂蚁,像磨道里的驴,迟迟拿不定主意。 岁月的脚步在张国庆左右为难之际,款款迈进了1997年元旦。又一个月过去了,倍受煎熬的张国庆终于做出了,他一生最难做出的决定——就是倾家荡产,再搭上性命,也要请个好律师,把白杨河公安分局送上法庭,维护他的权益。那么,究竟什么样的律师才是好律师呢?凡说“请个好律师”的人,都没告诉张国庆。其实,人家也没法告诉他。他就按着自己对“好律师”的理解,带着案件经过的详细材料,来到首府乌鲁木齐,走进了平和律师事务所。 接待张国庆的律师,是位名叫孙智的中年男人。他宽大的额头上,有两条钢轨一样清晰的抬头纹。圆圆的脸上,一双小而深邃的眼睛。他看了张国庆的材料,不知为什么,脸上却掠过一丝儿似笑非笑的,得意的表情。他注视着张国庆胡子拉茬的脸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张国庆说,把白杨河公安分局送上法庭,讨个公道回来。孙智律师很赞成地点了点头说,从你的材料来看,如果你说的一切属实,胜诉是肯定的。听了这话,张国庆原本黯然的目光立刻亮堂起来,问,哪打赢这场官司,能挽回我多少经济损失? 这个。。。。。。孙智律师一脸的思索状说,这个嘛,除了那两万元,其他的损失都应该能挽回。话音未落,见张国庆的脸上爬满了失望,就又说,但可以从别的方面补回来,比如精神损失什么的。张国庆对孙律师的话坚信不移。因为前几天,他在收音机里听到过一个关于精神赔偿,恢复名誉的案件。于是,张国庆就毫不犹豫和孙智律师,签订了1997年2月28日,平字第(0061)号聘请律师合同书。张国庆交代理费2000元,“侵权纠纷”文件打字费100元。待签了字以后,张国庆就知道了律师的大名。他问孙智律师说,孙律师,你打算什么时候了结我的案子?孙律师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尽快完,争取五月底吧。你回家安心等着,一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 心里阳光一般灿烂的张国庆想:谢天谢地,五月底我就能扬眉吐气了! 孙智律师果然说话算话,几天后便驱车来到了张国庆的家。让张国庆多少有点意外的是,孙智律师不但自己开车,而且还带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很漂亮,很文静,始终没说一句话,始终没有下车,看样子不像是孙律师的助手。孙律师说他已到红柳湾银行查看了1996年9月3日,张国庆取款五万的票据,现在要看看张国庆藏钱丢钱的具体位置。于是,张国庆先撬开了门口的红砖,然后指着装有电焊条的袋子说,丢的两万元就装在这个袋子里。 孙律师仔细看了看编织袋,来到里间见家具简单,到处脏唧唧的皱紧了眉头,随口问道,他们搜没搜这间?倒水的王美兰说,没有。张国庆搬了方木凳子说,孙律师,你坐啊。孙律师依旧站着说,你这官司不好打啊。白杨河公安分局是国家行政单位,没有足够的证据,是很难把他们送上法庭的。张国庆说,是啊,我就仰仗孙律师你了。孙律师说,这你尽管放心好了,再难也会胜诉的。只是为了调查,为了收集他们执法违法的证据,我得在白杨河多住几天。 王美兰把茶杯搁在桌子上说,你坐下喝水。孙律师摆了摆手接着刚才的话说,所以呀,你得多花些差旅费的。张国庆心想:官司赢了,一切费用自然有白杨河公安局掏腰包,就很大方地说,只要能赢官司,该花的钱就得花。你说,得多少钱?孙律师说,你先给上三千吧。 张国庆拿了钱来,孙智律师数了一遍装进西装口袋,顺手拿出钢笔、本子,弯腰就着桌子给张国庆打了张收条:今收到张国庆交来办案交通费用3000(叁千)元。此款为预交,案件完结后,以实际票据多退少补。此据,收款人:孙智。1997年3月3日。然后和漂亮女人一起驱车来到距白杨河镇几十公里的A市。两人在宾馆开了房间,直到第二天夜幕降临,街灯在夜空里像一串省略号,孙智律师才和漂亮女人走出宾馆。 他们步行走过几条巷子,拐弯抹角来到一栋黑灯瞎火的楼下。孙律师递给女人一个信封说,这是三千块,你先用着。黑暗中女人接了钱搂住他的腰说,我不想见他。孙律师也搂紧了女人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一时半会儿又离不了。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就再忍耐一段时间吧。女人依依不舍地往楼道口走去。孙律师说,回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女人点了点头却突然跑回来再一次抱住孙律师,流下了眼泪。半天了才说,你可一定来看我。不然的话,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去和你见面的。 孙律师说,一定来的。连夜驾车回到乌市。几天后女人打来电话,只说了句“我想你”就把电话挂了。又过了几天,女人在电话里娇滴滴地说,我饿了,怎么办啊!孙律师对着话筒学了一声猫叫!是那种嫩嫩的,颤颤的渴望的叫。这天孙律师刚拿起话筒,凄厉的哭声潮水一般淹了过来。女人还说,他打我!打我的下边。孙律师心尖尖哆嗦起来。他说,好了宝贝,不哭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去接你过来。挂了线马上拨通了张国庆的电话,要他带上一千块,明天十点钟在红柳湾路口碰头。 第二天张国庆和老婆王美兰准时来到约定的路口,孙律师的车已等候多时。是出租车。上车后孙律师说,我想通过协商或者复议的办法,解决你的案子。这样不但省时省力,还能替你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开支。你看怎么样啊?张国庆说,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中午时分来到白杨河,吃了饭,说会闲话到了上班时间,孙律师、张国庆和王美兰走进了公安分局。待孙律师说了来意,曾经接待过张国庆的那个所长,拿眼狠狠地剜了张国庆一眼,黑虎着坑坑洼洼的脸说,我和你们没话可说。拉油的人都不在了,你们愿上哪儿告,就上哪儿告去。说完出门去了。 尴尬的孙律师对张国庆说,看来麻烦不小,只有把他们送上法庭了。这样一来,结案的时间就会长点儿。没奈何的张国庆说,长点就长点儿,能打赢就行。来到街上,孙律师说,哦,这样吧,让司机把你们送回去,我到法院去一趟。走了几步又拐了回来,嘱咐张国庆夫妇说,这事儿急不得的。我估计光立案这一项,就很困难。不过你们放心,我会想方设法打通关节的。张国庆连连点头感谢,上车回到家里,掏了八百元车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