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妹，一定要保重身体，”欧阳宇不理会小慧在旁嬉笑，深情地说，“钱跟健康比起来，健康永远是第一。”

　　“知道了。”小芳点了点头。

　　“钱也重要啊！”小慧见欧阳宇不理睬她，嚷了起来，“没有钱，你怎么念你的大学呀？”

　　“不错，钱很重要，但没有了健康的钱，就没有价值了。”欧阳宇知道，再不理会这位“刀子嘴”同志，恐怕就难以下台了。“我给你一个数字，一千（1000），就是一个1和三个0，如果1代表健康，0代表金钱、名利和地位，你想想，如果没有了前面的1，后边的0还有意义吗？”

　　欧阳宇想通过抽象的理论吓倒小慧，但小慧偏偏不吃这一套。“你说的不就是一个1和三个0吗？那好，我也给你一个数字：一千一百一十一（1111），请你去掉前边的1，剩下的是多少？”

　　“当然是一百一十一了。”欧阳宇脱口而出。

　　“请你再把后边的1去掉，剩下的是多少？”

　　“还是一百一十一。”

　　“去掉中间的任何一个1呢？”

　　“剩下的，还是同一个数呀。”欧阳宇开始觉得不妙了。

　　“这就对了。”小慧开始嘲笑着，“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呢！如果这四个1分别代表你所说的健康、金钱、名利和地位，那么，它们的重要性是一样的。因为缺少了哪一样，一千一百一十一（1111）这个数字的损失程度都一样。”

　　小慧口口声声把欧阳宇称为“大学生”，表面上似乎是讽刺，其实，那是当时的一种通俗说法。那时只要村里某个人能把书念到高中，就会被村民们称为“大学生”。村民们的意思是：本村也出了知识分子，能念到高级中学，不简单，值得骄傲。

　　欧阳宇大吃一惊，没想到小慧的理论比他的理论高明多了，把他说得心服口服。

　　“多谢小慧同志指教，令我茅塞顿开。”

　　“你要上茅房，蹲得别人都走开，你自己去好了。”小慧又把“茅塞顿开”这话曲解了。“小芳，你看看，你的宇哥要茅房顿开了，我们还是走吧？”

　　小芳大笑起来。在旁边欣赏自己的心上人和自己的至好朋友舌枪唇剑，真是一种无比的快乐。

　　小慧也大笑起来。她俩的笑声，飞荡于宽旷的羊石中学校园里，如清纯曼妙的天籁，融入于无边的夜色之中……

　　“嘘！小声点。”欧阳宇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呆了。古人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那是用声响来衬托一种静，而此时校园的寂静正在衬托一种更亮的声响。欧阳宇担心巡视的学校领导会过来。

　　她们停止了笑声。一时无语。夜色朦胧。

　　小芳简单地把她们来打工的经过跟欧阳宇说了。但她省略去与安翔之相亲的一段了。她心里明白，吃醋不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也有醋意很大的。她相信她的宇哥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她觉得，不管是醋缸、醋瓮、醋钵儿、醋罐子、醋坛子或醋瓶子，只要被揭开过，就会有一股味冒出，或多或少都有些影响，因此还是不说为好。

　　“铃铃铃！”第一节晚自修下课了。寂静的校园瞬间喧闹起来。教学楼走廊下，楼梯间，四处人头攒动。

　　“你们先回去吧？”欧阳宇有些紧张了，“到周末我跟阿云再去找你们。”

　　“怕你的同学看见我们？”小慧毫不客气地问。

　　“不……不是。”欧阳宇尽量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晚自修不在教室，学校是不允许的。”

　　“小慧，学校有学校的规定，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小芳通情达理地说，并牵着小慧的手，开始往外走去。

　　“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或者，根本就没有必要来。”小慧气呼呼地说，也不管欧阳宇有多难为情。

　　“我……我……”欧阳宇不知说些什么，注视着她俩渐渐离去。尽管他没做错什么，但心里似乎觉得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所爱的人就在眼前，竟然不敢让她们多言几句。怕老师？怕同学？怕校纪校规？怕影响自己的学习？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羊石中学是一所大学校，学生数多，当然不乏谈恋爱的人。但是，在九十年代初的山城高中里，农村来的学生几乎没人敢谈恋爱，男生没胆也没钱，女生没钱又没胆。仅有的，是他们对恋爱的憧憬。在欧阳宇看来，恋爱的季节如诗，如歌，如酒。年轻的心因为恋爱而疯狂跳跃，冲动的情因为恋爱而无限张扬。恋爱是对美与梦的品尝，其味道是甜蜜的，是醉人的。没有恋爱的冲动，人的情感便会苍白。正因如此，欧阳宇对小芳的恋情日愈渐浓，已经深深印在生命的深处了。

　　但是，他竟然叫小芳她们回去了！

　　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吗？自己此时回到教室，真的能学习得下吗？自己火辣的脸颊能掩饰疯狂的内心吗？

　　“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或者，根本就没有必要来。”小慧的话又回响于耳畔，似挥之不去的咒语。其冷淡的态度，嘲讽的语气，不屑的神情，仿佛把他对小芳的信誓旦旦全看扁了。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吗？欧阳宇无声息地回到教室；此时已经上课，教室里静悄悄的。他拿出日记本，开始在纸上乱写起来。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学习故，二者皆可抛。”他把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诗歌改了。但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因为他不可能为了学习连生命和爱情都不要了，——毕竟，没有了生命和爱情，学习也就失去意义了。

　　“起来，欧阳宇，爱情正在召唤！

　　是时候了，现在找她们，还不算太晚！

　　愿意做自由人呢，还是做奴隶？

　　你自己选择吧，就是这个问题！”

　　欧阳宇又模仿裴多菲的起义檄文《民族之歌》写了上述的话。这几天上世界历史课，老师讲到瑟克什堡大血战时，饶有兴趣地介绍了裴多菲的生平情况，给欧阳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写完之后，他掷下笔，起身走出教室了。同学们惊愕地抬起头看着他。

　　夜更朦胧了。欧阳宇走出教室，跑在校园里的小道上，直奔校门口而去。

　　他内心产生一种强烈的火焰。这股火焰不是情，也不是欲，而是一种爱情价值的证明。他只是想让小芳和小慧明白，他欧阳宇其实是一个重情义、讲责任、敢想敢爱的人。

　　他走出校门，门卫没有拦住他。似乎门卫很放心他出去。

　　城东粉店已经打烊。

　　该不会去了新兴路吧？欧阳宇心想。街灯亮堂堂，街道上往来行人依旧。第一次独自一人逛城里的夜市，欧阳宇觉得有些害怕，又有些新鲜。但此刻他的心，激不起任何兴趣。再美的夜市也不能转移他的心事。《红楼梦》里说：男人是泥，女人是水。很多时候男人也会柔情似水。更何况，此刻的欧阳宇才十七岁，其痴情柔情恋情爱情如潮水一样，奔流涌动，不舍昼夜。

　　“我一定要找到他们！”欧阳宇下定决心。真正的爱情需要勇气，更需要证明。

　　他小跑到新兴路，找到了刚开张的“小慧服饰店”。大门已闭，但楼上灯火依然。

　　“笃笃笃笃！”敲门的手掌因用力过度，竟有些疼痛了。

　　“谁呀？”良久，里面传出小慧的声音。

　　“是我！欧阳宇。”

　　“谁？”里面的声音似是听不清楚，更是不敢相信。

　　“我！欧阳宇！！”几乎是撕裂的回应声。

　　终于，门开了。

　　“哈哈！没想到是你。”没有了当初的刻薄，小慧的语气充满快乐。“请进！”

　　欧阳宇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四周挂满儿童服饰，地上还有几具纯白的儿童塑像。

　　“小芳呢？”欧阳宇迫不及待问道。

　　“小芳呀，”小慧低头整理服饰，漫不经心答道，“她回城东粉店睡了。”

　　“她没跟你来这里？”欧阳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笑！她跟我来这里干嘛？明早她要早起，粉店的活是很赶时间的，——比你们羊石中学的早操时间还早呢。”

　　“哦。”欧阳宇一脸失望。“那……我回去了。”

　　“不急吧？”小慧笑着看他，“现在还没到九点半，你们学校还没下自修。我们聊聊？”

　　欧阳宇没有答话，也没有走开。

　　“说真的，我真羡慕你们。——哦，请坐，——真羡慕你和小芳两人。”

　　“是吗？”欧阳宇坐在柜台前，看小慧整理服饰。其实，小慧的服饰早就整理好了，只不过她要找点事做。

　　“小芳为了你出来打工。你知道吗？”

　　“知道。我真没用！”欧阳宇突然觉得很难受。“知道小芳为我受苦，我真的很难过。”

　　“说实话，你对小芳……？”

　　“我对她好。真的好。”欧阳宇把心声掏了出来。

　　“你以后肯定读大学，对吧？”

　　“那是我的奋斗目标。”欧阳宇信誓旦旦。

　　“关键是，你上了大学，而小芳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你们就不是‘门对门户对户’了。”小慧把“门当户对”这一成语新解了。

　　“真正的爱情可以超越门户。”欧阳宇脱口而出。“你听说过吴祖光和新凤霞的故事吗？”

　　“当然。”小慧神秘地说，“吴祖光出身诗书世家，而新凤霞出身贫农，不识字，需要靠唱戏养活一大家人。但他们用一生的忠诚，忠于彼此，不离不弃。”

　　欧阳宇大吃一惊。没想到小慧如此博学，竟然对吴祖光和新凤霞的故事如数家珍。其实，小慧是从小芳那里听来的，而小芳是从安翔之那里听来的。没想到的是，安翔之和欧阳宇都想用同样的一个故事来说明一个道理：真正的爱情可以超越门户。

　　“小慧你真不简单！”欧阳宇由衷地赞扬。“既然你懂得吴祖光和新凤霞的故事，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对于整个世界而言，小芳是一个人；但是对于我欧阳宇而言，小芳是我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