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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今天,唐晓风下了夜班,本想回宿舍酣然大睡。

  但是,今天的出诊任务特多,第一趟出诊近郊的医护还未归,第二趟接诊任务又来了。

  这是一趟赶赴乡下的产科出诊。

  一产妇在家自行生产,胎儿虽已娩出,胎盘却滞留子宫内,情况紧急。司机已在病房将产科医生接来,但没有护士。

  唐晓风顾不得一夜困顿,提起诊箱跳上救护车。

  救护车一路颠簸,险些将唐晓风的胃肠都跑出来了。

  车子赶到出诊村落,唐晓风一下车,便习惯性的环顾接诊环境。这是她与方玉儒学习得来的“惯性思维”。

  这是一座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峒场村落。与其它峒场不同的是该村农舍不是散落在山顶或山腰,而是坐落在盆地。

  从东边的山坳越岭而来,沿着羊肠路下行直抵山腹,村舍散落腹地之上。四面延绵重峦,屏风似的环抱村落。从远处观,村庄就像一盘精致的盆景。

  村庄草深林茂,清溪绕房,村舍炊烟袅袅,不绝如缕,梦幻般地风景像是陶翁笔下的桃源。

  但是,这幅淡雅相宜的山水画,回到酱醋生活中便尽显穷困。

  医护一行来到病人家。

  只见病人的丈夫正蹲在堂屋中央,焦虑地揪着头。

  在烟熏漆黑的阁楼上,三个老妇人痴蹰在产妇床边,呆滞地看着血泊中的亲人。下身赤裸的产妇,躺在床上痛苦低吟。长时间的疼痛与寒凉使她无比虚弱。

  婴孩已经娩出,但脐带未剪。

  婴孩与母体脐脉相连。

  面苍如纸的母亲正哀怜无助地看着身边的亲骨肉,目光里充满忧伤和爱怜。

  婴儿赤身裸体地躺在母亲身边,浑身紫绀,手脚冰凉,偶尔发出恹恹地哭啼。

  产妇的胎盘滞留子宫内,殷红的血液顺脐滴淌在婴孩身边。在婴孩身下淌成一滩紫黑的血污。

  这对命系一带的母子相依相偎的凄然之景,令人震撼!

  医护二人即刻着手处置病人。

  唐晓风遵从医嘱为病人开通静脉通路予补液。

  产科医生农正红则将连接母婴的脐带剪断并结扎。

  农医生麻利地将婴儿倒立,拍打足底“呜哇——”婴儿发出微弱的哭声。将新生儿处置妥当,农医生即刻为产妇实施胎盘剥离术。

  唐晓风从农医生手里接过新生儿,揭净婴儿身上的血污并包好,抱至火塘边取暖。好一会儿,孩子的面色才红润起来。

  唐晓风将孩子交给年轻的父亲,返回产妇的床边协助农医生处置病人。

  由于,饥劳困顿,长时躬身产妇的床边,浓烈地血腥味令她险些栽头床边,她忙将腿紧靠床沿,将身体重心放在双脚上。好在工作裤宽松肥大,谁都看不出她的腿在颤抖。

  经过医护两个多小时的辛苦劳作,病人终于摆脱险状。

  救护车载着医患几人一同返程。

  救护车进入市区的时候,唐晓风的手机响了。

  “晓风,你在哪里?”是护长的电话。

  “刚刚进市区,还有十分钟到病房。”

  “我通知病房护士到大厅接病人,你到了院部立即回科室。”电话里,护长言语刻板得有些生硬。

  “护长一向处事沉稳,今天怎么了?焦急召回在外医护,是不是出事了?”唐晓风绞尽脑汁地猜想事情是否与自己相干。

  “唉,先回科室再说。”唐晓风在心里自语到。

  救护车刚到门诊部,方玉儒和护长就疾速向车奔来。

  “晓风,你家出事了!你父亲跌山,伤情还不清楚,我们即刻陪你回家!”护长焦急地说到。

  “父亲!父亲出事了!怎么会?!”唐晓风惊愕地说到。

  这世上,父亲是她惟一的亲人!他怎么能出事?!唐晓风顿感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救护车一路呼啸,朝唐晓风的家乡电掣而去。

  唐晓风的心随着救护车的鸣笛声阵阵挛缩。

  此刻,她无法猜测父亲的伤势,也不敢往更糟糕的方面揣想。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感觉周身的每一滴血都在凝固,每根汗毛都在竖立,每个细胞都处在极度地惶恐中。

  唐晓风四岁起便不知母爱为何物。

  二十多年来,是父亲与她相依为命。

  虽然,父亲是潦倒的父亲,无法给她丰厚的物质享受。但是对于唐晓风来说,父亲却是厚山的脊梁,为她撑起一片蔚色晴空。

  父亲的憨醇让她学会心存感激。

  由于,她未能找到好归宿,一直不能让父亲安享天伦。假若父亲就此撒手人寰,留给她的将是一生的自责。更令她忧心的是假若没有父亲,今后,她将如何面对风雨的人生?

  唐晓风凝望救护车窗外,一一掠过的熟悉的风景。

  熟悉的景象沟起她童年的记忆。想起童年的艰辛以及与父相依为命的苦乐生活,她的泪水如泻闸地洪流夺眶奔涌。

  记得,十六岁那年,她在笔记本里写了一首青涩的小诗:“小时候/妈妈告诉我/生活是一只又大又甜的红苹果/当我在风雨中长大成人/生活却像一枚又苦又涩的青橄榄。。。。。。。”

  父亲看了之后,在文字下批注到:孩子,在漫长的人生路上或许有人能够干预你成功,却无人能够阻止你优秀。对于坚强的人来说,人生的每次打击都是一种重生,重生后的生命会变得更坚韧。

  父亲的乐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品质。

  救护车以最快地速度抵达唐晓风的家乡。

  婶娘他们早已在村口守候。

  “哎呀!风妮,总算盼到你了,快去看看阿爸!”婶娘说完,偷偷地撩起围裙擦拭眼泪。

  唐晓风看见婶娘的悲泣之态,不祥之兆涌心头:“婶娘,我阿爸他人在哪里?!”

  “在后山上。”婶娘哽咽到。

  “哇——”唐晓风拨开人群,疯一般地向村子后山奔去。

  村后的山崖下,唐父躺在破篾席上,身上披覆硕大的蕉叶,乌黑的血水淌结在篾席下。一群闻腥赶来的苍蝇嘤嗡萦绕尸体周围。

  唐晓风疯也似的冲上前,颤抖地揭开覆盖父亲身上的蕉叶。

  父亲早已了无生息。

  父亲表情安详,未闭的双眼空洞地“瞪”着天空,瞳仁里依稀映衬云霭的琉彩,眼神里似乎还残留着不舍和牵挂。也许那是父亲对女儿的深深眷恋!没有人知道,他在离去的霎那间念着谁。

  唐晓风抚尸恸哭,语无伦次地凄凄絮叨:“没有了!没有了!我没有阿爸了!没有阿爸了。。。。。。。”

  护长拿出血压计为唐父测压:“主任,血压和脉搏都没有了。”

  “静脉推注一支肾上腺素!”方玉儒一面为唐父做胸外心脏按压一面嘱咐护长用药。

  可是,方玉儒纵是再虔诚再用心也乏回天之力了。

  唐晓风永远地失去了最后一位亲人。

  “阿爸!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唐晓风悲戚地抚尸絮叨。

  “陶艺灵,我留下来,你跟救护车回医院,立刻找科室的同事来帮忙。噢,顺便通知院办和工会!”

  “好的,你辛苦了!”护长说完,蹬上救护车返程了。

  “现在,一些人砍木棒,一些人砍藤条搭担架把“人”抬回家。女人马上回家杀鸡,蒸糯饭,准好供品!” 方玉儒招呼大伙分头行事。

  天空忽然下起瓢泼大雨,硕大的雨点砸在唐父的了无生机的脸庞。方玉儒脱下衣服,为唐父遮盖颜面。

  搭好担架,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唐父抬下山。

  看着担架上的父亲,衣衫撕了大口,满身累累地伤痕,想到父亲含辛茹苦地把自己养育成人,未曾享受半点天伦之乐便撒手人寰,唐晓风悲从心生,泣不成声。

  “兄弟们,停一会儿,大家先听我说两句。阿六跌山身亡属于殇逝。按规矩,伤逝不能入村,大伙磋商看丧事如何处理方才稳当。”堂家大伯急匆匆赶到上前将大家拦在村口。

  大家连忙将唐父放下,等候听从。

  唐父在堂家排行第六,“阿六”是他的乳名。

  “大家说祭蓬究竟搭在村头,还是把“人”送到孤坟岗了再搭?”唐家大伯显然不愿让唐父进村。

  “六哥虽是殇死,但他是为救人而死的,让他与那些夭折的孤魂在一起恐怕不妥当。”唐晓风的小房叔犹疑地说到。

  “阿十,你还没成家自然无所谓,可我们兄弟几人都有男仔,谁知道往后哪家孩子触霉。倘若晦气应到这些男仔身上弄得病的病,伤的伤,谁担当得起?”

  小叔听大伯这么说便不敢吭气了。

  毕竟,大伯才是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

  这时,一年约三十的少妇手牵一满脸伤痕的孩童到大伯跟前“扑通”跪下:“他大伯,他六叔为救我家伢仔才不幸去世的呀!请你看在大义的份上把他留在宗族的墓冢里吧!你就当自己是在行善积德吧!今生来世,我们母子一定抱答你的大恩大德!”

  “伢仔,快给大伯磕头呀!”少妇按着小男孩的头,让他给大伯磕头。

  小男孩连续给唐家大伯磕了三个响头。

  下跪的这对母子是同村马老五的遗孀。

  今早,这遗腹子上山攀岩采浆果,被老藤挂在崖边。唐父为救他而摔崖丧命。

  这对可怜的母子引起众人唏嘘,大家私下窃窃讥评大伯的冷酷。

  方玉儒原本就不屑于唐家大伯的谬论,但自己不是唐氏家人自然不便插手他人的家事。

  他只好沉住气,听候大伙的决定。

  此刻,他看着这对令人怜悯的遗孀以及四顾无助的唐晓风,终于耐不住性子,拨开人群走到唐家大伯跟前恳切地说道:“大哥,老弟是唐晓风的同事。哥子方才的一番话既有合乎礼仪的地方,也有欠情失妥之处。唐父虽是殇逝,但他毕竟是为他人的利益不幸身故,这种舍己为人的大义之举应该是唐家的光彩,大伙应该为他骄傲自豪才是。如今,大哥要将他葬在乱岗上与鬼魅同列,这样做未免令人心生寒凉。况且,他还有后,明天让他的孩子到那阴气逼人的乱坟岗祭墓,恐是要让人咒你一辈子啊!所以,我觉得把他葬在唐氏宗族的墓冢里比较妥当。”

  众人听方玉儒这么一说,都觉得他的提议扣情入理,纷纷赞同他的主张。

  唐家大伯虽不情愿让唐父进村,但见众人都赞同方玉儒的建议便不好固执己见,他顺着下台阶谦谨地向方玉儒说道:“兄弟是读书人,又是风妮的领导,考虑问题要比我们村野之人周全,我们就听你的。还斗胆烦劳你主持葬礼!”

  “承蒙哥子情深理明,老弟替晓风谢过了!”方玉儒不客气地说到。

  大伙儿将唐父抬至唐家屋檐下。

  方玉儒一边组织人搭祭篷一边嘱人煮柚叶水为唐父更衣敛殡。

  唐晓风被丧父之痛抑压得肝胆欲裂,正怅惘若然地站在棺木旁偶人般地任婶娘摆布。她不知道婶娘何时为她着上麻衣孝带,也不知道何时被何人按膝屈跪在父亲的灵柩前。

  “孝男整冠——”风水先生慢悠悠地唱到。

  人群静默。

  “孝男整冠!——”风水先生提高嗓音又唱到。

  “他没有肖男,让孝女整官行不?”大伯向风水先生问到。

  “自古女眷不近新故男,让宗亲肖男代劳吧!”风水先生肃穆悠然地说到。

  “哪个侄儿愿意帮忙?”大伯朝人群大声喊到。

  人群仍是寂然,没有人斗胆前往。

  “先生,不是本家肖男行吗?”方玉儒谦谨地向风水先生问到。

  “实在没有本家肖男,他姓也可。愿意帮忙的切抓紧时间,拖过下葬时辰可坏事了。”

  “我来吧!”方玉儒走到先生跟前,恭敬地接过他手中的蓍草。

  方玉儒手持蓍草,身披重孝,赤足走到唐父灵柩前肃穆下跪,并将蓍草衔在嘴里,双手揭开覆于唐父脸上的纱纸,然后取下嘴里的蓍草放在唐父的颜面上纵向比测之后,将其五官颜面按纵轴水平放好。再如此横向比测,整好五官颜面。方玉儒确定唐父冠首已端庄方正之后,便躬身顺着棺木后方谦谨退下。

  唐晓风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惘然机械地看着方玉儒为父亲所做的一切。此刻,她觉得方玉儒就是自己至亲的亲人和唯一的倚靠。方玉儒的作为令她没齿难忘,这份如山地大恩纵是以身相许亦难报答!

  “风妮,看你阿爸一眼吧!这是最后一眼了!”婶娘悲切地说到。

  未等唐晓风回过神来,丧事已进行到下一环节了。

  “盖棺!”风水先生大喊一声便将棺木合拢严密。

  男人们立即用长长地铁钉将棺木钉死。

  “起棺!”风水先生手持乾坤刀将置在棺木上的瓷碗一砍成二。

  随着“咣!”的一声抬棺的八条大汉立刻起身将棺木抬出门。

  “风妮,哭啊!从今往后你再也见不到阿爸了!”婶娘凄然说到。

  “父亲走了,今后还有谁会疼惜我呢?”唐晓风悲不自禁,疾步奔上棺木抚棺恸哭。

  方玉儒看着孤零零地抚棺恸哭的唐晓风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他无法想象从今后以这个比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将如何独自承载人间的冷暖。

  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这个孤女的悲欢爱怨竟是令他牵心不已。

  在不知觉间一层薄雾蒙上眼帘,他赶忙低头故作拭灰的样子以掩饰泪水的淌滴。

  翌日,唐晓风将方玉儒送出村口,因为家里还有些星零琐碎的事情要处理,她不能随他一同回医院。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田野上,正午时分,太阳炙热,农作的人们都回家庇荫了。田野里几乎寻不到一个人影,周遭寂然,方玉儒看见前边有一片翠绿苍茫的竹林,即刻大步流星地直奔竹林荫处“晓风,快来避避荫!”他兴奋地向唐晓风呼唤道。

  “真凉快”唐晓风扯了一张笋衣作扇子,一边摇扇一边说道。俊秀的小脸被太阳烤得菲菲红红,艳若彤灿,全身上下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明艳,昨日的悲哀之态荡然无存。

  方玉儒羡慕她的青春活力,怜爱而炽热的注视着娇憨姿态。

  唐晓风正微微躬身一手打着扇子一手不时地扯着前衣襟,似乎想让风通过衣襟处进到衣服下的皮肤,这一躬一扯之间使得胸衣时隐时现,玲珑的乳房在胸衣的衬托下在胸前形成两个漂亮的半圆形,让人浮想联翩。

  方玉儒极力让自己别看这诱人的一幕,可是他的与生俱来的男人的贪婪之欲念拨撩得他难以自禁,他想即便是伟人有时也难以克服人性的弱点,更何况他一个凡夫俗子“晓风!”他一把将唐晓风用在怀里,不由分地狂吻着她的柔软的双唇。

  唐晓风被着突如其来的热烈惊吓得不知所以然,只得愣愣生生地迎合这份热爱。但随后便是令人眩目的震颤与甜蜜,幸福如洪水一般从周遭漫来,她柔顺地应和着这个自己心仪已久的男人。

  “天!我这是怎么了!晓风,我想我是疯了,对不起!晓风,对不起,!”当理性回到脑际,方玉儒即刻对自己的莽撞感到懊恼不已。

  “不,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唐晓风说话的时候,泪水磅礴满面。

  “晓风,你别哭!你的眼泪让我心痛”当方玉儒再次充满怜爱地亲吻唐晓风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这个可怜而纯真的女孩了。

  可是,自己身在围城,自己能够拿什么去爱她呢?是的,自己没有资格爱她!此刻,他真正体会到造化弄人,让人在不合适的场合遇上合适的人的感受了。这种无奈让他心如刀绞般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