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二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刘三死了。 刘三是在他过完生日之后的第三天早晨死去的。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刘三的司机。 那一天就像往常一样,司机在八点差十分的时候把车开到了刘三家的楼下。 在等待刘三下楼的这一段时间里,轿车一直没有熄火,司机往CD机里塞了一张歌碟,是一张腾格尔的专辑。司机跟着刘三好多年了,他知道刘三的好多喜好,比如腾格尔的歌,刘三就特别的喜欢,尤其是那首《父亲与我》。 三首歌听完,刘三还没有下楼。这时候是八点整。 一张碟全部听完了,仍然不见刘三的影子,司机就下了车,拨打刘三的手机。这时候是八点三十分。 手机通了,但是没有人接听;再拨,依然如此。司机就只好上楼,上午九点钟有一个市委的会议,刘三昨天说过他必须得参加,因为有省高院下来的几位领导,耽误不得。 开门的是刘三的老母亲。 老母亲说还睡着呢,你到屋里喊他吧,昨晚是不是又没少喝? 昨晚喝酒的事司机知道,酒是在通阳宾馆的韩国烧烤厅喝的,按照规矩,吃烧烤是一定要喝“青酒”的,就像吃西餐一定要用刀叉一样。那种加热了的“青酒”售价很贵,是论壶卖的,一壶一百八。一壶“青酒”只能倒三杯,而且还是二两装的杯子,酒的味道就像糖水似的,很淡。不过刘三没喝,刘三喝的是干红,最近这几天刘三喝酒很多,他说过要缓两天,现在不同于以往了,有了儿子,必须得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喝干红也是为了应付场面,在场的有一位副市长,他不喝说不过去,所以就只喝了三杯。从通阳宾馆出来的时候还不到九点,刘三要回家,他说家里有两只活的龙虾,儿子没吃过,他已经卖回来好几天了,今晚他要亲自宰杀,冰冻好,明天中午与儿子一起吃。所以司机就送他回家了。 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司机进去的时候看见刘三在床上侧卧着,手机就放在枕头边,放在枕头边的还有几本小儿书刊,司机留意了一下,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是《那吒传奇》。司机连着叫了两声刘哥,刘三却没有一点反应。司机看了看表,这时候已经是八点三十八分了,没办法,只好去拉刘三的手。 刘三的手是冰凉的。 刘三的死轰动了整个通阳市。 就像是他过生日那天一样的人尽皆知。 去看刘三最后一眼的人很多,参加过刘三生日的人差不多全都去了。 当然,去的还不止这些,另外还有一些人也去了,比如法医和刑警。他们是来做结论的,他们必须得给通阳市人民一个说得过去的结论。 三天之后结论出来了:自然死亡。 这个结论不是随随便便就做出来的,这三天里为此而来的医学专家不下数十位,不光有市里的,还有省里来的,所有来的人做出的结论都一样:自然死亡。 第四天,刘三被送进了火葬厂,然后化作了一股烟,一把灰。 在人们都去看望刘三最后一眼的时候安南没去,安南正忙着编织他的长篇小说,最近的这些事情已经耽搁了他不少的时间,他不能再为此而分心。 穆长青很着急,为着他的已经联系好了的厨具生意。 安南安慰他,说,你不是已经签完合同了吗,怕啥? 话是这么说,安南却知道这个贵州人的生意肯定是做不成了。 这很正常。 刘三再强大,也管不了他身后的这许多事。不光是管不了,就连他本人,也会逐渐地淡出人们的话题,最多不过半年,人们就会忘记他,即使偶然提起,也只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资中的一个点缀。 其实安南是应该去看看的,刘三在他生日的那天还爽快地答应了安南的恳求,把为难得胡进头疼的那件事情彻底地给办理了。 生日那天的场面真的是十分的宏大,安南见到了通阳市几乎所有上得了场面的人。这一次的生日也不同于以往,所有去的人一个都不能走,必须得留下来就餐,必须得吃好喝好。刘三说,谁要是吃不好喝不好,就是看不起我刘三,就是跟我刘三过不去。所以那天安南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而且还在刘三绕着桌子敬酒的时候,充满诚意地给刘三斟了一杯酒,说了几句十分文雅的祝词。能够参加刘三的生日已经是很有面子的事了,何况还能跟刘三这样面对面地亲近,这面子就更加非同一般了,所以那天有好多人都眼红安南的表现。 奇怪的是,生日的那天安南并没有看到腾腾。 不过安南现在已经没有工夫去想这些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就算是还有些事情没有完结,那也是别人的事,跟安南他完全没有任何的关联。 那天与安南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有一个叫王老六的人。王老六五十多岁了,是一个老混混,经营着一家规模还算可以的俱乐部,明目张胆地经营色情生意,偶尔也组织人聚赌,不过他自己并不参与,只负责保证安全,在参赌的人中间抽取一定比例的红利。 安南知道王老六,他见过王老六的次数并不少。王老六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的依靠,他自己算不上官也算不上商,他是靠打打杀杀起家的,倒退二十年,这个人的名声在通阳市也是可以叫得响的。以前跟过王老六的人很多,不过现在大多数人早已经超越了他,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社会关系,都要比他强得多。王老六没文化,也没有其它能力,原先混出的那点名声完全是因为他年轻时胆壮,打架不要命;但现在早已不是凭着拳头硬就可以打天下的年代了,让别人流血或者是让自己流血都算不得好汉。记忆中那天安南还与王老六碰了一杯酒,说了几句客套话,但安南没想到后来他会与王老六发生什么瓜葛,他一点儿也没有想到。 安南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晚上十点开始写作,凌晨六点睡觉,起床的时候通常都是在下午,起床后随便吃一点东西,然后就去市政府对面的那家书城闲逛,一直到天黑。书城每天都有新书上架,不论是名作家还是新出道的作者,只要是新作,安南都要找来翻看一个大概。靠写作谋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能够耐得住寂寞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能力大小的问题。刚开始写作的那时候,安南对自己的信心不足,常常是在写到中途的时候,他就会对自己的作品质量产生怀疑,这一怀疑他就无法再继续写下去了,这时候他就要去书城寻找可以继续写下去的力量与信心。事实证明安南的这一招很有用,书城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新书能够让安南看得上的并不多,在鉴赏文学书刊方面,安南有着超乎寻常的能力。安南对文学的爱好是与身俱来的,即使是在他最困难的日子里,他也没有忘记过读书。安南没有读完高中,父亲说是文学害了他,在村里种地的那两年,父亲总是这样说他。安南当兵的时候所有的家人都不同意,父亲让他去学电器修理,那时候修理电器是一门很吃香的职业。父亲说你一天到晚抱着些闲书不放,将来怎么活?书能养活了你?但安南还是没有顺从父亲,不过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真的会靠写书来养活他的一家人。所以今天的安南十分相信老话的道理,比如有一句老话就是这么说的:上帝在这边关上了门,又在那边开了窗。 四月里的这一天下午,安南从书城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安南并没有急着回家,他推着自己那辆新买的自行车,顺着街道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走到“圣海龙厅俱乐部”的时候,安南停下了。 俱乐部的楼下围了好多的人,人行道包括汽车道上全都站满了人。 有人在打架。 这个城市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打架。 打架的通常都是一些生活得不太如意的人,当官的不可能打,有钱人也不可能跟人动手,即使要打,他们也不会自己动手,对于冒犯了他们的人,他们有好多种方式来对付你,而最好的那一种就是:兵不血刃;只有那些身廉命贱的人才会动不动地就跟人动手,才会用自己最后的这点资本去向人们证明什么或者是进行反抗。 人群中间忽然涌动起来,安南想往后撤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连人带车一下子被人挤到在地。 等到安南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的面前站了两个人,一老一少。少的他不认识,而那老的,就是前几天才刚刚跟他喝过酒的王老六。 安南这才明白过来了,这里是王老六的地盘,这家俱乐部就是王老六开的。 安南想走但是被那年轻人抓住了衣领。 你他妈的,敢看老子的热闹!年轻人说着,然后照脸就给了安南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安南打蒙了。 在通阳市十年了安南还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不管怎么说他也算得上是一个场面上的人,更何况还有王老六在跟前,这年轻人怎么敢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 安南看王老六,他觉得这年轻人肯定是王老六的人,他等着王老六给他一个说法,他也觉得王老六应该给他一个说法。 王老六看着安南笑,说,看我干吗?我又不是你爹。 安南还不走。 王老六笑得更厉害了,他走近安南,说,你知道不?我老了,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跟人动过手,今天我手痒,算你倒霉,让我遇上了,就只好拿你来解解痒。 王老六只踢了安南一脚,那是致命的一脚,那一脚踢得正是地方,他踢中了安南的命跟子。 安南倒下的时候还听到王老六在不停地笑,是很爽朗的那种笑。 三年之前王老六才有了属于自己的车,一辆即将要淘汰的“普桑”,现在他坐的是一辆全新的白色“本田”。这几年王老六的收入也还可以,自从包下了那家迪厅之后,生意一直不错,每天人满为患;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迪厅的收入仅够应付正常经营的费用,真正可以供他花销的那些收入,则来源于特殊服务的那一块,也就是色情。组织赌博的抽红并不多,据王老六自己讲,每个月也就能打闹个万把块钱,供他喝酒都不够。王老六出道较早,他认得的人和认得他的人都很多,是一个走到哪里都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但安南觉得这些都不是王老六可以随便打人的理由,尤其是打他。 王老六有两个儿子,大的在矿区公安分局开车,小的还没有成家,也没有正式的工作,每天在街上四处瞎混。 一个做了多年父亲的人怎么会这么的不理智? 被打的那天晚上安南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坐在电脑跟前,脑子里一直在想着王老六这个人,鸡鸡和蛋蛋还是一阵一阵地发痛。 安南没有对玲说他挨打的事,他不愿意妻子为自己操心。 刚开始的时候安南想报警,但是他很快地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报警的结果他很清楚,警察会来可是办不了什么事,又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后果,最终只能在中间调解一下。 后来安南又想到了他的那些战友们,他的战友很多,在部队上的大都是营以上的干部;回到地方的,绝大部分都分配在公检法。这也许就是安南觉得自己不可以随便让人欺负的理由,尤其是在这个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城市。安南想找他的战友帮忙,帮忙收拾那个无法无天的老球相。收拾的方法有几种,一是带人去找他的麻烦,抓嫖抓赌,狠狠地罚他一笔;再就是一天三回地去查他的俱乐部,让他不能正常营业,逼着他给自己道歉。 这个想法安南后来觉得也不可行。首先是他不愿意给战友说自己被打的事,他怕丢人;还有就是即便说了也没有谁会去认真对待这事,这年头尽管是战友,人家也犯不着为了你这点小事去得罪人,更何况还是王老六这样的一个破人,他们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这一点安南十分清楚。 安南还想到了胡进。胡进有两个刚刚从监狱里出来不久的老乡,他可以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瞅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弄断王老六一条腿或是一只胳膊。 这想法安南自己后来也觉得有些可笑,也许是经常写作的缘故,不然不会有这样十分“情节”的构思。 后半夜的时候,安南拿定了主意,他决定谁也不靠,自己的事情自己料理,他要亲自去料理王老六,拿一把刀去拼一个你死我活。 促成安南拿定主意是因为他想通了王老六为什么敢向自己下手的道理。 安南是一个弱者,至少在王老六的眼里是这样的。 王老六肯定是这样想的:你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外地打工者,无跟无基的,不打你打谁?不拿你出气拿谁出气? 安南想老子确实是没有“奔驰”也没有“宝马”,可是你也不应该欺负一个骑自行车的外乡人啊?尤其不应该的是,你只看到了自行车但是你忽略了骑自行车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你就应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一进入四月份,呆在家里的感觉就好多了,深夜写作的时候,就再也不用缩手缩脚的。 安南的上一部长篇小说得罪了这个城市里不少的人。 那部不是纪实的书在上流社会中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好多人不自觉地就要对号入座,因为书中写的那些人那些事与他们实在是太相象了。 提醒安南注意的是市公安局的警务督察李红光。 李红光是与安南同一年兵的战友。 李红光说你要是没有可写的就别写,还干你的老本行去。你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就不要写这个城市里的事,尤其是不要写那些可以左右了你的人。 那些可以左右了安南的人都非常的了不得,比如像刘三那样的人。 所以安南相信李红光的话,所以安南修改了原来定好的写作计划。 安南现在正在写着的就是一本与这个城市没有丝毫关联的书,是一部很好看很现代的爱情小说,故事逼真情节感人,当然书中少不了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有直接的有间接的,有暴力的也有缠绵的,总之非常非常的抓人眼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这样写也不行,不然的话书就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家里就没有钱来买米下锅。 安南写得很投入,平均每天五千字的进度。他一直没有去找王老六,不是他忘记了,而是他现在顾不上,吃饭第一,找人拼命第二;更何况安南又想到了两句老话,一句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另一句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像太阳一样的刘三都躲不过去,你王老六还能躲到哪里去?! 市公安局治安支队的王英打电话找安南。 你是不是让人给打了?王英问,是王老六?你咋把他给得罪下了? 安南说打就打了,我又惹不起人家,你还说这做啥? 王英说你惹不起我惹得起啊,你咋不跟我说? 安南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多事,算了吧。 王英说你不在意我在意,这事不能完,我晚上就去找他,一个巴掌加一脚,没有一万块钱他别想摆平。又说,这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挨打的那天有好几个认得你的人在现场,是他们打电话告诉我的,他们说王老六可把你给打惨了。 没事。真的没事。安南说,我都快把这事给忘了。 王英说你是不是找别人处理这事了?你要是找了别人,我就不再搀和了。 安南说我能找谁?我就想等到有机会的时候,拿一把刀子去捅了他。 别说笑话,安南。王英说,这事我肯定会替你出头,你等我的消息好了。 安南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是在四月十二日的中午时分。这时候距离他挨打的那个黄昏已经过了整整的三天。 王英也是安南的战友,是市公安局治安支队五大队的大队长。安南相信王英有能力把这事处理好,不过他并不奢望拿王老六的那一万块钱,只要王老六可以道歉,能够低头认个错这事就算了结了。 四月十三日的下午,安南接了一个电话,是王老六打来的。 王老六说我不会给你道歉,也不可能给你认错,至于那一万块钱,你更是想也别想。你可以告诉王英,就说是我说的,我王老六不尿他。另外我还要警告你,你千万别再找人来干涉这件事,那对你没好处,我王老六打你是看得起你,你要是再不识相,到时候你就是叫我爹也迟了。 安南把王老六的话转给了王英。 我也惹不起他,王英说,那家伙硬气得很,我昨晚才知道,他是我们支队仇政委的表兄。不过我把你这事给李红光说了,他说他有办法。你等着吧,他会去找你的。 给你添麻烦了,安南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出版社又打电话来催稿了,还是正事要紧。 安南不相信李红光能管得了这事,管治安的王英都管不了,他一个小小的警务督察又怎么向人家伸手?即使他真的能够管得了,安南现在也无心再在这件事情上面纠缠,他现在已经不再愤怒了,社会就是这社会,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该低头的时候就得低头,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小人物就得有小人物的心态,认清现实才是明智的人。 四月十四日。 李红光说你想怎么收拾他?来文的还是来武的? 安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要是刘三还在就好了,真遗憾。 李红光说刘三不在了我还在,无非是一个老混混,我就不信我对付不了他。 四月十五日上午。 李红光给安南打电话。 事情解决了。李红光说,王老六给了五千块钱,你过来拿吧,我在办公室。 他咋就服气了?在李红光的办公室,安南问。 我托了一个社会大哥,李红光说,他有一辆挂公安牌子的小车被我们扣了,不得不来求我,作为交换的条件,我就让他出面把这事搞定了。 谢谢。安南说,多亏了你帮忙。 钱在这里。李红光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来,说,给你。 这不好吧?安南说,他只要有个态度就行了,我不想多事。 怕啥?李红光说,你尽管拿去好了,这是应该的,他要是再敢找事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安南只好把钱接了。 下午五点,安南去了“圣海龙厅俱乐部”一趟。 他是专门去找王老六的。 王老六的办公室在俱乐部的三楼,安南进去的时候王老六正在打电话。安南就一直不出声地站着,等到王老六收了手机,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安南说王哥,我给你送钱来了,我不能要你的钱,你忙你的事,我走了。 王老六冷笑,说,你先别忙着走啊,马上就是该吃饭的时间了,我请你喝酒。 安南说不敢,我认了,你是大人,这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王老六走近安南,用手很响地拍安南的脸,说,你认得的人不少啊?黑道白道的都来吆喝我,你把老子的名声彻底地毁了。 安南离开俱乐部的时候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下了楼之后,他原是准备要给李红光打一个电话的,说一说王老六的反应,他有一种预感,预感到他的麻烦还会继续下去。 安南掏出手机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打,在麻烦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他不能主动去迎接,他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与王老六打交道。 可是麻烦终于还是来了。 当天夜里两点,安南住在六楼的家遭到了打击。 这时候安南正在家里的外屋撰写他的爱情小说。 临街的两间屋子的玻璃全被打碎了,是用猎枪打的。 玻璃被打碎的声音与枪响的声音同时响起,在静夜里听了尤其的惊人。 在里屋睡觉的妻子玲与儿子含天被惊醒了。 玲打开了灯。 含天嚎啕大哭。 片刻之后,安南悄悄地趴到窗前往外看,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与往日一样的通明,夜也很安静。 这时候里屋的电话突然响了。 安南跑进去接听。 是王老六打来的。 晚上好。王老六说,继续好好地睡你的觉吧,今夜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停了一下,又说,别报警,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情,让警察参与进来不好,那对你没有丝毫的好处,你听我的没错。 安南显得异常的冷静,他说,我同意你的说法,这是你跟我之间的事,可是你把我的老婆和儿子吓着了。 四月十六日上午,安南报了110。 玲带着含天回乡下的娘家去了。 是安南坚持让她娘俩走的。 在刚刚过去了的那个恐怖的夜晚,玲不断地追问安南,问安南闯了什么祸,得罪了什么人,向她隐瞒了什么。 安南一脸的平静。 安南说啥事都没有,就算有什么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 安南说是别人硬要欺负我,硬要在我的头上拉屎,你说我该咋办? 玲了解安南的脾性,说,你不会跟人去拼命吧? 安南说不会,有你和儿子呢,我怎么会?我向你保证,保证过几天就啥事也没有了。 110指挥中心派来的人安南认识。 出警的是市公安局巡警支队的人,一共来了六个警察,带队的是一个叫武海潮的队长,他跟安南很熟。 好几年以前,安南在酒店干娱乐的时候没少招待过他,招待烟,招待酒,招待唱歌洗澡,花的都是安南的血汗钱。 安南把所有的情况都做了一个详细的叙述。 武队长说我们会去调查的,只要是有证据,他就跑不了。 安南说你们最好抓紧一点,我害怕他还会再来。 这天下午的三点,安南打电话给武队长问调查的情况。 武队长说没证据啊哥们,王老六死活不承认,打你家的那个电话我们也查过了,是用街上的公用电话打的,我已经请示过领导了,领导说我们会继续调查下去,再有什么情况你可以跟我们直接联系。 安南说我知道了,改天我请你喝酒,你一定要来。 下午三点四十分,安南又去了王老六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不少的人,不少在这个城市里经常打杀的人。 王老六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盯着不敲门就闯进来的安南看。 你又找警察了,王老六微笑着说,你不该不听我的警告,我早说过了,警察帮不了你。 一屋子的人都盯着安南看。 王老六说你这时候给我道歉还来得及,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现在肯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认一个错,咱这事就算是揭过去了,我说话算数。 安南说王老六,你不该给我的家里打电话恐吓我,你不该让人去打碎我家的玻璃,你说过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可是你把我的老婆和儿子吓着了。 王老六站了起来,说,吓着了又怎么样?你是不是想要我去安慰他们一下啊? 我操你妈。安南说。 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两个人上来揪住了安南,其中的一个狠狠地在安南的脸上打了一拳。 安南的嘴角流血了。 安南一动不动地站着。 安南说你会死的王老六,我向毛主席保证,我要你死。 那两个人又要动手。 别打他。王老六拦住了,说,你有种你就尽管来找我,我天天都在这里,我等着你来。 安南第三次去找王老六是在四月十七日的下午。 还是在那间办公室。 还是一屋子的人。 你又干啥来了?王老六笑,你是不是带着刀子来的?亮出来给我看看。 安南说我没有刀子,我是来催命的,我来的次数越多,你就会死得越快。 王老六突然做了一个手势,说,带他走! 安南被带下了楼。 安南被带到了一辆面包车上。 十几分钟后,面包车开到了城郊的一间无人居住的破屋里。 算上司机在内,三个王老六的人一起按住安南开打。 安南没有反抗,他连一丁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殴打的过程不长,最多进行了不到五分钟。 就这,安南已经被打得不像个人样了。 幸好还能动,幸好还只是一些皮肉伤。 下午四点,满脸乌青的安南在家里拨打110报警。 这一回110没有派人来。接听安南电话的是一个女警察,她说“圣海龙厅俱乐部”归南街派出所管,你应该到那里去报案。 安南就去了南街派出所。 负责外勤的是一个姓黄的警察。 黄警察听了安南讲述的经过后说,出事的地点在城关乡,你应该找出事地点的派出所。 安南又打车去了城关乡派出所。 安南又把情况复述了一遍。 所长说情况我已经掌握了,可是负责那一片的两个外勤人员都出去了,天黑之前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这样吧,你先回去,明天再过来,我们会把这事负责到底的。 安南不走。安南说你能不能给他们打一个电话?我可以等。 你看你这人,所长说,你挨了打是事实,可是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明天再来就迟了? 安南说不仅仅是挨打,这是绑架。 所长点了一支烟,抽两口,说,他们又没有长时间扣留你,也没有劫取你的财物,他们打了你,然后就把你放了,这跟绑架是两回事。 安南站起身,说,那我就明天再来。 安南走到门口了,又回转头问:你的那两个部下明天不会还不在吧? 那不一定。所长说,不在也没关系,明天不在你就后天再来。 安南决定不再去派出所了。 王老六说的没错,警察确实是帮不了他。 一地的碎玻璃还没有收拾。 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但是安南并不觉得饿。 窗外的天又黑下来了,站到窗前就可以看到“圣海龙厅俱乐部”,那地方一片灯火通明。 安南没有开灯,黑暗中他打开了衣柜。 故土。 那故土还在。 安南用手抚摸那土,又用那土不断地蹭自己的脸。然后安南就哭了,不出声地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土上。 安南下决心认栽了。 他想,只要王老六不再来找自己的麻烦,他就准备把这一切事情都揭过去,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还想,即使王老六还不肯罢休,他也不可能去找王老六拼命,不是不敢,是不能。他现在很为自己当初的那个念头感到好笑,杀人容易,最后倒霉的却是自己,这笔账根本就不划算,这样的念头只有那些不计后果的年轻人才会有。他一直想要做一个优秀的人,这种想法从小的时候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断过。他想让父母为有他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高兴,让妻子为有他这样的丈夫而感到荣耀,让儿子为有他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为了这,他不断地努力着,寻找着一切可能向上攀登的机会,即使是在那些最孤寂无助的日子里,他也没有放弃过未来的梦想。其实未来是个什么样子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一年一年地变老了,在生存的压力之下,他早已没有了少年时的棱角与锐气,他的雄心在渐渐地消失,他的梦想像高空的白云一样不可触摸。总是在一些寂静的深夜,他才会独自回想以往的岁月,揣摩未来的光景,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梦,过去、现在和未来就像是梦一样的不真实,而他自己,就一直在那梦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他想,其实自己应该感谢那个叫做王老六的人,是他在二00三年的夏天给一个叫安南的人上了一课,他用活生生的事实告诉安南:你是一个弱者,你是一个没有用的人。现在安南明白了也承认了,他就是一个弱小的人,一个没有用的人。不过这并不要紧,社会就是这样,正是因为有了像他这样的弱者存在,才衬托出了那些强者的光芒。他不能老是像一个文人那样活在梦里,在梦里奢侈地忧伤和感叹,他得继续真实而努力地活下去,编织好他的那些小说,挣足够养活儿子上学读书的钱,他要让儿子成为一个真正有知识的人,生活在一个真正高度文明的都市,那个都市里的人都有着很高的文化素养,即使是发生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纠纷,也不会有拳打脚踢,不会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而他自己,会因为儿子生活的安宁而感到踏实。那时候他一定已经写不动了,他会和玲回到老家,不是故地重游,而是彻底的回归。那时候的父母肯定早已长眠于地下,他的兄弟姐妹也像他一样的老了,鬓发花白,他们会聚在一起说小时候的事情,说一辈子这么快地就到头了。那时候他会感觉到幸福和满足,他会怀念曾经的日子但肯定不会想到一个叫做王老六的人,那个在一生中的某一年曾经让他十分狼狈不堪的人肯定已经不在世上,一切都已经远去,回想那些事情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安南决定妥协了。 这一天是四月十八日,他准备下午的时候最后一次去找王老六,恳求王老六放过他,他愿意跪下来给他磕头,只要他不再纠缠住自己不放。他想王老六一定会接受他的恳求,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没有必要非得把自己赶上绝路。他不知道那天跟王老六打架的是什么人,他想那天王老六一定是吃了亏,一定是心情十分的不好,要不然王老六也不会把气撒在他的头上。如果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长眼,不该在王老六气不顺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王老六算不上是黑社会的人,也不是什么组织的大哥,他不会做什么过头的事,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没有任何的理由把一件不必要的事情做绝,那对他并没有好处。 安南把家里彻底地收拾了一番。 四月的早晨有着难得的好空气,安南准备上午的时候就给玲打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想她,也想儿子,他想让他们尽快地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饥饿的感觉来得十分的突然,安南就准备煮一碗面条吃。 打开冰箱的时候,安南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的是一把绿绿的酸毛杏。这把酸毛杏是安南从老家带来的,是邻居的那个大嫂非要送给他的。那个大嫂有一个在镇上中学读书的女儿,那一天女儿带着任务回家了。女儿需要十块钱买资料书,女儿说老师讲了,必须得买,借钱也得买,这是任务。于是大嫂就去找安南的母亲借钱,大嫂先是说了一番与借钱毫不相干的话,最后才慢慢地把话题说到了女儿的事情上。大嫂说的时候非常的不好意思,她说家里实在是没钱了,你知道的,前两天买化肥的时候才刚刚跟几个亲戚借过钱,我不能再跟人家张口了。大嫂一边说一边看母亲的反应,又去抚摸含天的头,说,你看看你这孙子,长得虎头虎脑的,以后肯定了不得,能干大事情。母亲在那大嫂说到借钱的时候话就少了,这时候不仅不接话茬而且也没有去取钱的迹象。安南就觉得十分的难堪,为母亲也为那大嫂。那天下午的后来是安南给了那大嫂十块钱,安南说这钱你不用还了,这是我送给侄女的,咱们住得这么近,应该的。当天晚上那大嫂就拿了一袋子绿而小的酸毛杏,她是专门送给安南的,她说你要是晚走些日子就好了,这杏是麦黄杏,要是再过上一个月,吃起来就很脆,一点儿酸味都没有。安南没想到大嫂会这样,十块钱让她把自家的绿杏都摘下来了,他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大嫂家的麦黄杏是有大用处的,在杏子将熟未熟的时候,大嫂会把杏子小心地摘下来,仔细地剥了,然后把皮肉晒成杏干,等到冬天的时候再拿到集市上去换钱,对于大嫂一家来说,那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那收入足以让大嫂的一家人在年关大节的时候购买回几斤新鲜的猪肉。那杏核也是可以派上用场的,如果不买,就可以用来炒菜,是一种非常不错的调料。就是因为知道这些,安南才会觉出大嫂的那一腔诚意,才会不由自主地感动。但是安南没有说感谢的话,他只是不出声地把大嫂送来的杏收下了,他觉得只有这样才会使大嫂高兴。 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安南吃了一个老家的酸毛杏,很酸,但是也很有味道,那种味道刺激得他浑身的神经都兴奋起来了。 安南的心情彻底地好起来了。 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 八点的时候,安南给小区物业管理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来安装玻璃。 九点的时候,给玲的电话也打通了,玲在电话里说她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家里人不让走。 十点的时候,安南打开了电脑,浏览他的长篇爱情小说。 这是安南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是安南最引以为荣的事情,那些出自于他脑海深处的文字像是他的儿子又像是他的情人,总是让他看不够。不过安南对他现在正在写的这部书并不满意,他不擅长于写爱情,对于安南来说,爱情这个话题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他不知道现在的人们是如何看待爱情的,而他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一点儿恋情,又早已经在岁月的流逝当中风干而逝。安南也不善于写性,不是写不了,而是把握不准尺度,间接地写怕读者笑话他的矫情,写得直接了自己恶心也怕读者恶心。眼下的这部书是北京的一家出版社约他写的,出版社的编辑说你一定能够写得好,因为你在风月场所呆了那么多年,写这些事对于你来讲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安南不知道那编辑是怎么想的,风月场里怎么会有爱情?有着的只是皮肉交易。安南觉得他要是真的写这样的一本书说不定真的会畅销,呆在风月场里的人很多,但是能够写得了书的人却只是极少数。安南经历了太多太多这样的交易,有时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时候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有时候是成群的男人和成群的女人,很壮观也很热烈。但是安南觉得那些事其实并没有过多的内容,目的和过程都是相同的,他无法区分那之间的差异更不可能去妙笔生花。如果非要写成一本书,那么书名也只能叫做《操B纪实》或是《卖B的故事》,要不就是《搞来搞去》,只是,这样的书能写吗?所以安南这一天浏览这本书的时候就看出了问题,他感觉到自己把这本叫做《爱情硬伤》的书写成了一个四不像,既没有反应出编辑要求的那层意思,也没有写出纯正爱情应该有的那种高度,应该直接描写的地方没有直接到底,需要间接铺垫之处又太过于风花雪月,既不是少儿不宜,也不是成人经典,完全就是一个大杂烩。因为有了这样的感觉,安南的心情一下子就乱了。这可不是小事情,书已经写了一大半,重写来不及,修改又无法下手,实在是让人挠头。 安南从电脑跟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安南决定到书城去看看,去看看别人写的那些爱情小说,尤其是那些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写的小说。 安南经常看小说但是很少看爱情小说,这一次他在书城把能够看到的爱情书都看到了。看过后总的感觉有两点,第一点是写给十六岁到二十岁的人看的书,这种书很多,包装得也非常精致,内容却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描写情节的套路也没有太多的新意,但是很现代很“搞来搞去”,而且每一行每一页都充满了新奇的网络词汇。这样的书安南写不了,不光是写不了,而且也读不了,更加无法去判断书的好坏。不过有一点安南注意到了,这类书起印的数量都很高,最低的一本也在三万册。第二点是写给三十岁以上的人看的书,书中的故事没有一个不在安南的想象之外,他一看开头就可以知道结尾了,让安南感到奇怪的是一个很出名的女作家,新出了一本叫做《无法回头》的小说,洋洋三十余万字,从头到尾描写的都是一个女青年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的性意识。安南就觉得这个作家很搞笑,也很胆大,这么假的东西都敢出手,如果她本人不是个傻B的话,那她就是把千千万万个读者都当成傻B了。另外还有一种书,就是以女记者白雪为首开了先河的那类访谈书,比如“一夜情实录”或者是“我的畸形的性爱经历”等等。安南觉得最后的这一种书最无耻,最不要脸,也最没有意思,这种半是收集半是杜撰的东西真真假假的,本身就经不起推敲,却偏要挂一个纪实的名号,而且还要像新闻一样弄出一些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出来,搞得就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这且不说,最让人反感的是作者还要借着书中人物的口气来说教,把一个个你搞我我搞你的故事上升到情与爱的高度让读者去领会,真是不容易,要是让东北人用东北话来对这种书做一个评价的话,那就是两个字:装B。看完了别人的书再想想自己写的书,安南就觉得他对自己的要求过高了,与摆在书城里的那些书相比,他的书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说都还能够过得去,要说不足,那也就是缺乏冲击力,暴露的程度不够,这一点很好解决,他准备从今天晚上就开始加工,加进去一些比较粗比较糙的细节,他相信,只要能够把自己都写得恶心了,这本书也就成功了。 从书城出来的时候天还早,安南决定去找王老六,趁早去把这件事情处理了,了结完之后他就可以安心地坐在家里写书,在编辑要求的时间之内顺利地完稿。 一路上有好多的人都朝着安南看。 安南就打了一辆车,尽管距离王老六的俱乐部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程。 安南的面部还是鼻青脸肿的,是路人的眼光提醒了他。 王老六在办公室打麻将,四个人的面前都堆着厚厚的一沓子钱。 安南是敲了门并得到允许之后才进去的。 王老六只瞟了安南一眼,手里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 安南说不好意思王哥,打搅你了,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能行不? 王老六抬起头,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吸一口,说,你讲吧,我听着。 安南说你别再记着我了王哥,我是来给你道歉的,我怕你了,我也服了,你让我磕头我这就给你磕,你说磕几个我就磕几个,只要你高兴,只要你不嫌我烦就行。 王老六扔给安南一支烟,又把桌子上的钱抓在手里,说,你不用这样,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是我应该给你认错,真的,我觉得我那样对你很说不过去,出来混也是要讲道理的,那几天是因为我的心情不好,所以才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你把这些钱拿去,就当是我给你的医药费。 安南不接,说,我不能要你的钱王哥,我走了,你继续玩。 说是这么说,却没有走。 你还想说啥?王老六问。 以后不会再有啥事了吧?安南很小心地问。 王老六哈哈一笑,说,不会再有啥事了,你放心,我王老六说话算数。 因为有了王老六的明确表态,安南的心彻底地放下来了,他很想找一个僻静的小店喝两杯,庆贺一下自己的胜利。在没有拿刀子就可以把这件事情平息了的情况下,这种结果对于安南来说确实算得上是一种胜利。 不管怎么说,他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老婆和儿子也可以放心地回家了,日子还跟以前一样的过,书还能够继续接着写下去,自己又没有少了一跟头发,这有什么不好的?很好。很不错。 不过最后安南还是没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舍不得花钱。 走到自家楼下的时候,安南狠狠心买了两瓶啤酒,他想人活着没有麻烦的感觉真好,就是为了这种感觉,他也应该好好地安慰自己一下。 张小东让安南给他联系几个小姐。 张小东是武警通阳市支队的政治处主任,新兵连的时候,他跟安南在一个班里呆过。 张小东说上面来人了,支队的领导想在机关的招待所搞一个简单的舞会,其他的不发愁,就缺小姐,你一定得帮忙。 这个要求帮忙的电话是在早晨不到七点的时候打来的,安南才刚刚躺到床上不到十分钟。 安南说我早就不在酒店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你让小姐们去满是军装与国徽的警营,给钱她们也没有胆子去啊! 张小东说没事,你尽管联系好了,到时候我们会派车去接,你提前给她们说清楚,就是跳舞唱歌,又不做别的。笑了一下,又说,要怕也是我们怕,她们怕球啥? 安南说你也真能瞎球表现,那么大的一个主任,忙这种破事,就不怕有失身份?接着道,既然不做别的,支队有那么多年轻的干部,你就不会动员动员,让他们的老婆站出来效劳一下?我知道你老婆的歌就唱得很好。 张小东火了,说,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吧?我还能求你点啥?球相! 安南急着要睡觉,只好妥协,说,我答应了,你给我说一个时间和人数,太多了我可找不来,二十个够不够? 张小东爆笑,说,又不是开骡马大会,有六、七个就足够了,不过一定得年轻漂亮,你替我把好关,别让哥们丢脸。 安南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既然要找那就肯定都是绝代佳人,你就说钱吧,多长时间?多少钱?我得提前给人家说清楚。 张小东说我不了解这方面的行情,舞会从九点开始,到十二点结束,一共三个小时,每人给三百元行不? 安南说一人五百,又不是花你个人的钱,我保证让她们把领导们伺候好就是。 张小东说五百就五百,咱俩可说定了,今晚七点半,我准时带车去接人。 安南挂了电话,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用被子把头蒙上了。 那个打了何风一巴掌的人叫龙兵,是市公安局治安支队的支队长。 何风是“龙腾国际酒店”的总经理,北京人,来通阳市已经好几年了。 何风不认识龙兵,那天下午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认识龙兵,包括保安部的崔经理。 龙兵是一个人开着车去“龙腾”的,他有一个女朋友从外地来了,在“龙腾”住着。 龙兵的这个女朋友很不简单,叫李楠,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是省公安厅劳教支队的政委了。不过她本人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她不止一次地对龙兵说过:你别眼红我,一切都是老爷子的功劳,这并说明不了我有多么的能干。龙兵说有靠山是一方面,关键还得本人能够撑得起门面,你就是一个可以撑得起门面的人。 李楠的父亲是现任的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 龙兵是半年前在省城参加培训的时候认识李楠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李楠的家庭背景,他只是觉得这个异性的同行不仅年轻,而且容貌美丽得逼人。 那一次的培训龙兵在省城呆了四十五天,在那四十五天里,龙兵与李楠单独呆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他请她吃饭,请她唱歌,请她在省城最豪华的桑拿城洗贵宾裕 后来是一个跟他同屋的老兄提醒了他,老兄说你别光顾着眼前的红火,你知不知道李楠是谁的女儿? 得知李楠背景的那天晚上,龙兵吓出了一头的冷汗。 李楠不仅有一个当副厅长的父亲,而且还有一个在省会城市当公安局副局长的老公。 可是李楠却并不肯轻易地放过龙兵,她心里十分清楚龙兵突然之间对她敬而远之的原因。她对龙兵说你这人真没骨头,我问你,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你还会不会一直对我那么热情下去?四十三岁的龙兵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很粗犷的那种美,尤其是穿着警服的时候。在他初识李楠的那几天,他不断地想尽一切办法在李楠的面前展现他的粗犷,以之吸引着她与自己的接近。但他还是不能回答李楠的问题,他也不敢回答。李楠说我要你做我的情人,你肯不肯?李楠的这一句话把龙兵问出了冷汗,龙兵说这不是肯不肯的问题,你得替我想想,这可能吗?到目前为止,我也就只是请你吃过几顿饭,任谁知道了也不可能说什么。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继续下去了,只不过再相跟着出去的时候尽可能地避开了熟人的眼光。 龙兵当时是这么想的,他想无非就是几十天的时间,这几十天一过,一回到通阳,就啥事情也都没有了。 李楠却不这么想,她对龙兵说你可别敷衍我,我心里有底,你要是不跟我发生点什么事,我绝对饶不了你,你以为你是谁?勾起了我的火就想撤退,没那么容易,灭不了火我看你能跑到哪里! 龙兵就只有灭火。 一次。两次。三次。 火却是越灭越旺。 好在培训结束的日子到了。 在龙兵的想象当中,李楠是会主动给他打电话的,可是他想错了,在回到通阳的几个月的时间里,李楠一次电话也没有打过。 后来就到了提拔调整干部的那个重要关口。 在参加培训之前,龙兵是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的副处长,按照他的想法,这一回接处长的班是理所当然的,无论从那一个方面来说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更何况他为了这次提拔所抛出的投资一点也不比别人少。 但最终的结果却不是他。 他将得到提拔,但不是处长,而是政委。虽然级别相同,可是手中所掌握的权利却是大大的不同。 等他知道这个结果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 局长对他说的时候很为难,局长说有些事情并不是我说了就能算数的,别说是提拔一个处长,就是提拔一个处里的大队长,有时候都可以惊动省里的领导来说话。局长说你干公安也有不少年头了,这些情况你应该很清楚,所以我也不想给你说别的,处长你肯定是干不成了,明天就要宣布,现在说啥也来不及了。龙兵本来已经准备认命了,可是局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了一些其它的想法。局长说这一次的调整基本上就算完了,只剩下治安支队还有些难题,两个竞争支队长的人选都有不小的后台,谁也上不去,可是谁也下不来,我这个局长也没有办法,只能等上面的领导表态,这种时候我也就只是个听差的。局长说到这里的时候龙兵插了一句话,龙兵说我要是也去竞争这个位置,你会不会支持我?局长笑了,局长说只要你有路子,我无所谓。 当天晚上龙兵就打通了李楠的电话。 李楠说我就知道你有了事情才会找我,男人都是这德性,不过你说的这件事我不一定能够帮得了你,我可以跟老爷子说说,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确定一个市局处长的位置,不是一个副厅长就能做到的。 龙兵说你只要真心帮我就行,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李楠淡淡地说你别瞎想,成与不成老爷子都不会要你一分钱的东西,我更不会,你等着吧,过几天我给你结果。 很漫长的等待。 其实也就是仅仅才过了五天的时间。 五天之后龙兵等来了李楠的电话。李楠还是那种很平淡的语气,李楠说事情办成了,你就等着上上任吧。又说,你们那里的市委书记高寒与我家老爷子是战友,十五年前他俩人是一个师的,高寒是师长,老爷子是副师长。 没有人想到龙兵会当上治安支队的支队长,包括龙兵本人也没有想到。 龙兵准备了一份非常够份量的“心意”去找局长。局长收下了,局长说你有这步子为什么不早走?龙兵说这事纯属意外,我自己都没底,无非也就是瞎猫碰了个死老鼠。局长听龙兵这么说,就讲了一句粗话,局长说你他妈的,怎么这么说话?我看你是苍蝇扒到驴球上——傍上硬靠了。龙兵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领导你千万别这么想我,我说的都是真话。 宣布龙兵任命的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七日,那一天对于龙兵来说绝对是一个难忘的日子。那一天龙兵还接到了刘三的请柬,是刘三的司机送去的,司机说刘哥说了,明天中午的生日宴会你一定得去,他要当面向你表示他对你的祝贺。 位置决定一切。 这句话的含意龙兵完全体会到了,刘三的请柬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那几天打给龙兵的电话很多,找上门的人也很多,尤其是各大宾馆与酒店的老板们。他们都争抢着要请龙兵坐一坐,表示一下他们真诚的心意。为了能够请得动龙兵,那些老板们托了不少的人,他们甚至连他老婆单位的领导都找去了。 但是龙兵并没有晕头,以后的日子还长,一切都应该慢慢地来。 龙兵不断地给李楠打电话,他说他要到省城去,去好好地谢谢她和她的老爷子。 李楠说你千万别来,老爷子不会见你,你最好也不要跟别人说起这回事,那样对谁都不好。 龙兵说你总得让我表示一下心意吧,古人尚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李楠说我再提醒你一回,这事纯粹就是一个巧合,你别乱打旗号,帮了你不是什么大事,可要是反过来影响了老爷子那可就是大事了。又说,你想谢谢我也不是不可以,过几天我家的那位要去海南办案,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去一趟通阳,你把我接待好就行了。 龙兵握着电话笑了:没问题,我肯定好好表现,如狼似虎的那种表现。 李楠却不笑,说,别跟任何人说起我,真要去的时候我会提前通知你。 事实上李楠并没有提前通知他。 接到电话的时候李楠已经在“龙腾”住下了。 李楠说我来了,在“龙腾国际酒店”的868房间,你要是有空儿的话现在就过来吧。又补充了一句,你直接上房间,别去总台,钱我已经压够了,足够我住一个星期的。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日的下午,接到电话之后,龙兵把正在由他主持召开的会议提前结束了,然后就开着车直奔“龙腾”。 龙兵进酒店大门的时候被拦住了,拦住他的是酒店的两个保安。 保安让他量体温。 龙兵不愿意,他急着要去见李楠。 保安也不愿意。保安说“非典”时期,我们要保证客人的安全,希望你能够理解,能够支持、配合我们的工作。 龙兵是穿着便衣去的,按理说他当时完全没有必要发火,可是当了支队长的龙兵却认为保安是狗眼看人低,是对他的无理刁难。于是龙兵就发火了,龙兵说我就是不量,我就是要进,我看看你究竟能把我咋的。 保安丝毫不为所动,说,你要是坚决不量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让你离开。 龙兵不再说话,径直往里走。 保安也不再说话,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拉住了龙兵的胳膊。 于是三个人就纠缠到了一起。 何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其实何风一直就站在大堂,他目睹了整个事情的起因。 何风说先生,我姓何,是酒店的总经理,有什么话你可以跟我说,保安有做得不到的地方我可以批评他们,但是你必须得遵守我们的规矩。 龙兵的火气已经上升到了极点,尤其是看到旁边有不少看热闹的人。面前的那位自称是总经理的人说什么他已经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照脸就给了何风一巴掌。 在何风被打的那天晚上,安南接到了“龙腾”保安部崔经理的电话。 崔经理说了事情的经过。 安南说你就实话给我说吧,你想让我做啥? 几年前安南曾在“龙腾”干过,在何风总经理的领导下做过一年多时间的娱乐部经理。 崔经理说是老板让我找你的,老板说你跟治安支队的人很熟,想让你通过关系找一找龙支队长,最好是能到酒店来吃一顿饭。 安南说龙兵这个人我知道,他当了支队长我也知道,而且我还认识他,跟他喝过酒,不过我想人家肯定不会去的,换了谁也不会去,打了你的人立马再去喝你的酒,他能好意思?再说我也不可能请得动他,以前还有可能,现在往人家跟前凑只能是自找没趣。又说,你这个保安部经理也当得不称职,龙兵当支队长都快一个月了你还不知道,俗话说“换人如换刀”,你咋就不懂得提前上门去拜拜佛,给刀刃上抹点儿油? 崔经理说我们也是后来才打听到了他的身份,可是已经迟了,保安当时就按着他打了一顿,他啥话也没说,爬起来就走了。老板现在心虚得厉害,把何总狠狠地训了一顿不说,还逼着他上门去给人家道歉。 安南说你别再说了,这事我肯定办不了。又说,老板的身价上亿,社会关系更是了不得,你也知道,市里的政法委书记就是他的哥们,这点事他绝对可以摆平。 崔经理说老板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还不愿意这么做,主要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这事要是传扬出去了对谁都不好。 安南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就说,那我就试试吧,不过这事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安南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试,他想,我自己挨了打都只能忍着,怎么会有本事去帮别人出头?这年头,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最好,把小说写好了才是自己最该干的事情。王老六的事情已经给安南一个教训,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像一个万精油似的不知好歹地到处瞎碰瞎撞了。 龙兵并没有到“龙腾”去找麻烦,他自己没去,也没有让他的部下去。 但是其它娱乐场所的麻烦却来了。 这是惯例。 每一个新上任的头儿都会这么做。 龙兵虽然是第一次管理全市的治安,但是这惯例他还是知道的。他不会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别人来找他,也不会接受任何一家酒店的吃请,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要让人们都认识他,记住他,更重要的是害怕他。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得主动出击,去找他们的麻烦,去狠狠地搞他们一下,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记住他,牢牢地把他记在心里。当然,他不会一直这么搞下去,搞治安是要吃百家饭的,他不会一下子就把谁搞死,尽管他有这样的能力。所以说搞是很必要的,但不能不讲究尺度,要是搞得大家都没有饭吃了,他这个治安支队支队长的威风也就跟着到头了。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搞完之后肯定会有这样或者是那样的人来找他说情,有他的同事、上级、熟人等等,他会给他们的面子,或者多或者少他都会给,但是他不会给他们许诺,这样才会让那些被打击的对象长期不断地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提心吊胆,近不得又远不得。 他给他手下的八个大队长开会的时候说了,他说我是第一次搞治安,我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支持我尽快熟悉工作,所以我想先到市区范围内的娱乐场所去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入眼的地方,也听听他们对我们的执法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龙兵这么说的时候仇政委笑了,笑着插了一句:他们的建议就是让咱们尽可能地少去,最好是不去。 仇政委这么说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 龙兵也笑了,说,我这第一次总不能不去吧?你们大家给我说说,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不去。八个大队长异口同声地回答。 在龙兵的原计划当中,他第一个想去的是“龙腾”,可是后来又改变了计划,他觉得那样做会让人感觉有打击报复的嫌疑。去是肯定要去的,但是一定要去得适时,去得让酒店的任何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在“龙腾”挨打的事龙兵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尤其是他的同事和上级。 龙兵带队去的第一家是“圣海龙厅俱乐部”。 去的时候是晚上的十点。 这个时候正是所有娱乐场所上客的高峰期,“圣海龙厅”当然也不例外。 王老六在这天下午就接到了他的表弟仇政委的电话,仇政委说这几天有行动,你注意点儿,龙兵这个人不太好说话,你别给我惹麻烦。王老六就问,是今天来吗?大概是什么时间来?仇政委说这不一定,我说不准,有可能去也有可能不去,你自己做好准备就是。 “圣海龙厅俱乐部”在通阳市的娱乐圈里名声很大,大的原因不是由于它的规模也不是由于它的装修档次,而是由于它留给广大市民的声名狼藉的印象——淫窝。在王老六经营的这家俱乐部里,有着一支规模庞大的小姐队伍,在俱乐部最鼎盛的时期,这里的小姐人数高达三百多人,高居当地同行业之首,而且质量个个皆属上层。即使是在眼下的这个“非典季节”,俱乐部里的小姐也有上百人之多,而且生意也还能够说得过去。在当今社会,任何行业要想生存下去,必须得有自己的特色,没有特色就吸引不了人,吸引不了人就不会产生利润。王老六对这一点理解得最深,他说我的俱乐部有几个特色,第一个特色就是人多,在我的小姐队伍里,五十六个民族的人你都可以找得到;第二个特色是多而不劣,个顶个的都是百里挑一,百分之百的能引起男人的冲动;第三个特色是干什么吆喝什么,这一点最重要,换了别的人就不敢这么做,可是我就敢,敢大张旗鼓地大肆宣扬,从来不偷偷摸摸地搞地下工作;第四个特色是价格合理,服务周到、卫生洁净而且保证让消费者感到物有所值;第五个特色是从长远打算而不搞短期行为,不欺不诈,充分取得每一个顾客的信任,打造通阳市“淫业场所”的超级航母。王老六经营这个俱乐部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派出所的人去过,分局和市局的人也去过,但是每一次王老六都应付得挺好,从未出过什么事,正是因为如此,光顾俱乐部的客人非常的多。王老六经常跟人炫耀,他说我就是要给客人绝对的安全,做这一行的,不能保证安全你还怎么混?客人又怎么敢来?王老六的俱乐部一年四季都红红火火地开着,即使是在全市大清查的时候也照常营业不停,而且比平时更加的热闹非凡。所以有的人就说了,王老六就是本市“淫业界”的一棵长青树。 治安支队的人没有不知道王老六的,除了龙兵之外。 但是龙兵却知道“圣海龙厅俱乐部”这个地方,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他一个干了二十几年的老公安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个通阳市著名的淫窝。 临出发之前,支队的人马在市局的大院里集合,龙兵站在队列前问众人:市里的娱乐场所,哪一家的小姐最多?无人回答。龙兵又问:哪一家的老板最猖狂?还是无人回答。龙兵就笑了,说,你们不说我说,今天我们就去我们最应该去的地方——圣海龙厅。龙兵说着,手一挥,提高声音下令:全体上车。出发。 仇政委与龙兵坐的是一辆车。 车到俱乐部楼下的时候,仇政委对龙兵说,你带人上去吧,我在楼下守着。 龙兵说用不用留两个人给你? 仇政委说不用,二楼以上才是营业的地方,你让人把二楼的过道把住就行了。 龙兵一往楼上走仇政委就掏出手机拨打王老六的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就挂断了。然后他又点了一支烟,抽一口,小声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像是骂王老六又像是骂龙兵。总之他的表情十分的难看。 真正难看的是王老六。 王老六接到仇政委的暗示不到两分钟,治安支队的人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根本没有时间做任何的安排。 还有一点王老六也没有想到,这一次来的人竟是如此的多,整个楼道里几乎站满了服装严整的警察,每一个房间的门口都有人把守着。 警察当中有不少人都是与王老六惯熟的,但是所有的人都对他视而不见,很生硬地挡开了他递上来的香烟。 王英站在楼梯口,声音洪亮地喊:原地蹲下。不许乱跑。不许打电话。把身份证拿出来。 龙兵很悠闲地背着手下了楼,对仇政委说咱俩先回局里等着吧,你说呢? 王英因为受过王老六的轻视,所以在这次行动中就显得特别的积极,尤其是对待王老六,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对负责现场指挥的尤副支队长说,擒贼先擒王,我先带俩人把王老六押回去。 带王老六走的时候受到了一点阻截,阻截的人是王老六的司机。 王老六的司机是一个愣头青,一点儿也不顾及眼前的场合,他挡在王老六的身前,对王英说,你不能动我们的老大,有本事你就动我。 王英就动了司机一下,很响亮地给了司机一个耳光,然后对身后的两个队员说,先把这个妨碍执法的家伙弄走。 司机还想反抗,王老六按住了,说,别丢人现眼,跟他们走,你放心,他们怎么带你走的还得怎么把你给送回来。 王英看王老六。 王老六也看王英。 山不转水转,王老六说,别把事情做绝了,说不准哪天你就会碰到我的手里。 王英冷笑,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是你碰在我的手里。 王老六也笑,说,别得意,我跟你走,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有你后悔的时候。 周月要到通阳来一趟,冯波打电话给安南,让安南负责照应一下。冯波说省城闹“非典”,周月她们单位放假了,闲着无事可做,就想出去转转,去看看通阳有名的景区——石雕大佛。安南说全国都闹“非典”,这时候你让她乱跑什么?通阳是本省疫情最重的城市,你不知道?又怕冯波想多了,接着说,她要是真的想来我当然欢迎,吃住行一条龙,我全管了,肯定比照顾我的初恋情人还要周全。 冯波是安南的战友,现在省武警总队司令部工作,少校军衔。周月是冯波的妻子,是一名小学教师。几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安南还专门去过省城一趟,记忆中的周月十分的善谈,而且人也长得非同一般的秀气。 战友的妻子是一定要接待的,而且还必须得接待好。不过安南思来想去仍是觉得为难,他觉得这是战友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周月既然来了就不能让她花钱,不住酒店可以住在家里,“非典”期间,住家里也还能够说得过去,关键是她还要出去游玩,坐公共汽车太不像话,租车自己又心有余而力不足,王英倒是有一辆快要报废的面包车,挂的还是公安的牌子,随便去哪里都很方便,问题是自己不好意思向人家开口。 快到天黑的时候,安南给王英打了一个电话。安南说冯波给我打电话了,他想找你但是不知道的你的手机号,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周月要来通阳一趟,托咱俩招呼一下。 王英说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这老滑头,到底是托你还是托我? 安南让王英说得一阵心虚,嘴却硬,说,你爱管不管,反正冯波是这么说了,你看着办。 王英就笑,说,好吧,我就让你利用一次,告诉我,周月啥时候来?你准备安排我做些什么? 安南说周月坐今晚十点的火车,明天早上八点到,你跟我一起去接。 王英说这事你就别再费心了,都是老战友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放心好了,一切都由我安排,不让你花一分银子。又说,我告诉你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我们把王老六的摊子给捣了。 安南说捣了就捣了,警察抓贼是本份,再说了,你们搞的那一套我懂得,捣不捣都一样,无非是花几个钱,还能咋的!不过王老六也该着有这一回,我早说过了,作恶的人迟早总会有报应的,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王英说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光小姐就带回来八十多人,其中还抓了十几对正在嫖娼的现行,仇政委也无话可说,只能听任龙支队长的处理。王英说除了对涉案人员的处罚外,王老六作为非法经营者,被狠狠地罚了一笔,俱乐部同时停业整顿半个月。 安南说还有呢?罚点钱就算完事了? 王英说其实罚钱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要是按组织容留卖淫嫖娼论处,王老六就得劳教,不过那样一来我们就得不着好处了,所以说这样处理才最好,王老六虽然出血出得肉疼,但是又无话可说,反过来还得感谢我们高抬贵手。 安南说你别表现得过了火,小心仇政委以后卡你的脖子。 王英说这你就不懂了,别看他现在是我的上司,可是他最多只能支撑两三年就得下台,而我呢?比他年轻十几岁,熬也把他熬倒了,所以说应该是他怕我才对。又说,王老六要请我们队里的几个主要人吃饭,你想不想参加? 安南说你以为我真的穷得成乞丐了?会没皮没脸地去蹭吃蹭喝? 王英说不是这个意思,龙兵听人说起过你去年写的那本书,一直想找一本看看,可是在市里的书店又买不到,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能不能送一本给他? 安南说龙兵这人我认识,我在“龙腾国际酒店”当康乐部经理的时候,他还是出入境管理处的副职,那时候他经常去核查酒店外宾入住的情况,我代表酒店请他喝过好几回酒。 王英说那你就更应该来参加,带一本书,跟龙兵喝两杯酒,也让王老六看一看你的社会实力。 安南说到时候再说吧,你别忘了明天的事情,周月来的这几天,你一定得全陪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