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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不是老鼠你不是猫
通阳市的人民大道上有一家名叫“仅有”的酒吧,不大,但是装修得很别致,用楚楚的话说就是别致得让人有一种特别想要倾诉的欲望。 “五一”节的前一天下午,楚楚打电话约安南到“仅有”去坐坐。 安南去过“仅有”十几回了,都是陪着楚楚去的。 楚楚是市电视台的广告部主任,一个年纪不算小的过了时的美女。像其他衣食无忧的城市妇女一样,楚楚经常关心的是自己的身材与面容的变化,所不同的是,年近四十岁的她依然保持着对文学非同一般的热爱。 安南是给一家药厂做广告的时候认识楚楚的。那家药厂研制出了一种叫做“天宝”的补肾药品,做了半年多的广告也不见效,后来就托人找到了安南。安南给厂长写了两句话:只要服用了“填饱”,就能坚持到最好。安南对厂长说你就用我这两句话做主打广告语,效果肯定会好,当然,其他的辅助宣传还得继续做下去,你相信我,管保错不了。厂长就相信了安南的话,付给安南三千元的创意费,让安南去电视台联系制作。 楚楚很反感安南的这两句话,她说你这么讲肯定不行,人家生产的是纯正的补肾药品,可是照你的话去理解,就好像是类似“伟哥”一类的性药,你把厂家的原意歪解了。 安南只好反复地给楚楚讲述他的想法,但他说服不了楚楚。楚楚说也许你有你的道理,不过我还是不能同意,你要是再坚持我就只能建议你去印一些小的宣传单,你可以到街上去到处张贴,那样我就管不着你了。 安南就嬉皮笑脸地纠缠楚楚,说,好姐姐,你帮帮我行不?我等着靠这些钱养家糊口呢,你放我一马,我会终生念你的好的。 楚楚根本听不进安南的话,却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你叫安南?是不是写过一本名叫《欲望天堂》的书? 安南说是的,我就是那个写书的人。 楚楚说这样吧,我得请示一下我们的领导,你明天再来找我,顺便给我带一本你写的书。 后来安南写的那两句话楚楚还是接受了,一个地市级的城市,没有人会在意那么多。不光如此,安南还成了楚楚的朋友,非常知心的那种朋友。楚楚说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这么久,一直到今天,我才找到了一个可以跟我好好地谈话的对象,这个人就是你。 安南后来知道楚楚是土生土长的通阳人,她上大学时原本学的是财经专业,毕业后分配在市审计局工作,工作没两年,她就有了对象,对象是一名警察,家境非常的好,他的父亲当时是市里的政法委书记。正是因为如此,楚楚结婚没多久就调进了刚刚成立的市电视台,做了节目主持人,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又到了电视台最有实权的广告部,一直干到了主任一职。 楚楚不时地约安南是因为安南可以长时间安静地听她说话,而且还能够给她一些非常有效的开导。 楚楚的老公安南认得,现任通阳市城区公安分局局长,长得高大威猛,人送外号“黑金刚”。 安南知道楚楚约他会说些什么,而他也早已经习惯了楚楚喋喋不休的述说。 这一年的“五一黄金周”出游的人不多,因为“非典”的原因,城市里也感觉不到往年节日的那种气氛。只是街道两旁的树木开始生出了绿叶,带给了人们一些淡淡的新意。 “仅有”酒吧里的人不多,只有两对对坐着的青年男女,在暗淡的灯光下握了杯子窃窃私语。 楚楚还没有到,安南选了最里面的一张方台,轻声对跟着过来的服务生说上一瓶国产的干红,两个杯子,再加一桶冰块。 音乐又换了,是理查德克来德曼的钢琴曲。 安南开始在低低回响的钢琴声中回想不久之前的那一次饭局。 安南不想去吃那顿饭,因为有王老六。 他对王英说我不愿意看到王老六,我害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杀了他,真的,我一直想杀了那个狗日的东西。 王英根本不把安南的话当作一回事,他说这跟王老六没有什么关联,再说你与王老六的事情早已了结,你就别再耿耿于怀了,好象你真的能把人家怎么样似的。我实话告诉你,关键是我们的头儿想见见你,他想看看你写的那本书。 安南说那我就更不能去了,你知道的,那本书里写了不少公安的事,好多人都不自觉地要对号入座,我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 王英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怎么现在变得像老鼠一样的胆小怕事了?警察不同于黑社会,你怕什么?再说我已经给龙兵说好了,你准不能让我失信吧! 安南只好说我去可以,但是不吃饭,肯定。 吃饭的地点在“红旗大饭店”五楼的一个包间,包间很大,安南进去的时候两张桌子都已经坐满了人。 安南把写了签名的书递给坐在桌子正中的龙兵,然后就要走。 龙兵说你别走啊,又不缺你一杯酒,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服务员就给安南在龙兵的身边加了一把椅子。 安南不得不坐下。 王英这时候走过来对龙兵说安南是我的战友,才华横溢,出版过好几本书了。 龙兵说我知道,我听说安南同志对警察非常的不感冒,在书里面把穿警服的人丑化得很狼狈,是不是啊安南同志? 安南笑了一下,说,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只是写了几个很小的腐败现象,是情节的需要才那么写的。 仇政委坐在龙兵的另一边,说,你那本书我看过,可能有些事是真的,不过你写得太夸张了,真要是照你写的那样,老百姓就会以为警察队伍里没有一个好人了。 酒上来了,是精装的极品“五粮液”。 安南感觉特别的别扭,他本来是最擅长应付这种场合的人,但是这一天他却显得非常的局促,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在服务行业干了十多年的管理人员。 安南在心里十分后悔自己今天的自讨没趣。 第一个站起来举杯敬酒的是王老六。 王老六说各位领导,感谢大家今天给我面子,也给了我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我是一个粗人,不会说话,这第一杯酒算是我给领导们道谢的,谢谢领导们高抬贵手放了我一马,在这里我要说一句话,从今往后,“圣海龙厅”就是各位的家,在座的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时候去,我王老六都大力欢迎,像对待亲兄弟一样地对待你们。 王老六一仰头把一大杯酒全都干了,杯口朝下晃了晃,说,我干了,大家随意。 站起来喝酒的只有王老六一个人,坐着的人除了仇政委之外没有一个人碰手边的酒杯。 安南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喝这第一杯,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坐着还是应该站起来。 这个时候龙兵说话了。龙兵对王老六说你别坐,我就想看你站着喝完这三杯。又用胳膊碰了一下安南,说,你也应该站起来,你跟他是一类的人,不过人家比你强,至少他比你更光明磊落,敢做也敢当,不像你,像一个老鼠一样,就只喜欢阴暗的地方,躲在角落里说一些不是常人应该说的话。 龙兵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的正经,没有一丁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安南的心里感觉非常的恼火,还有几分隐隐上升的愤怒。 仇政委跟尤副支队长碰了一下杯。 龙兵又用胳膊碰安南,说,你站起来啊,还等什么?你放心,就算我们是猫今天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安南就站起来了。 说几句,龙兵说,你不是在书里说我们搞治安的都是败类吗?今天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当着我们这些败类的面,说几句堂而皇之的话。 整个场面特别的静,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对劲,因为龙兵的这种态度。 安南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要下来了,他握着杯子走到王老六的身边,拿起桌边的酒瓶,给王老六倒了一杯酒,对王老六说,这个姓龙的说得确实有道理,你是比我强,你是比我胆大妄为,所以为了这一点,我就得给你倒一杯酒。 其实王老六的心里比安南还要恼火,恼火到他根本不想接受安南主动送过来的这个台阶。 王老六说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给我倒酒? 安南说我不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安南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直盯着龙兵,安南说姓龙的你听着,这酒我不会喝,因为我不是老鼠,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句,你也不是猫,你只不过是一个穿着警服的狐假虎威的家伙,你会早死的,从这一刻起,我每天都会诅咒你一万遍,要你死。 王英从另一张桌子走过来,拉安南的胳膊,强笑着说干嘛呢安南?要不你先回去吧! 安南不搭王英的茬儿,仍然紧盯着龙兵,说,把书还给我! “仅有”酒吧。 楚楚来的时候给安南带了两条三五烟,她说这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客户送的,我留着没用,就给你带来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抽? 安南点点头。 楚楚说我又换车了,广州本田,白色的,我觉得白色的车更适合女人开,你说呢? 安南又点了点头,然后就给楚楚倒酒,加冰。 楚楚喝了一小口,扭转头看看四周,然后凑近安南,用兴奋的口气小声说有个南方的老板晚上约我吃饭,你去不去? 安南说不去。见楚楚一愣,又说,你觉得我去合适吗? 楚楚说不去就不去,不过我也就是答应他吃吃饭,要是别的我肯定不会去。那老板表面看起来还行,我见过他三回了,每一回的感觉都不一样,真的,他的口才非常好,而且对我很热情。 安南想说那是他有求于你,又怕楚楚听了受打击,就说,你得抓紧,要不然以后连一起吃饭的机会也没有了。楚楚想说什么但是安南截住了,安南说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是想说这个南方人之所以敢约你吃饭,是因为他还不了解你底细,我保证,如果他要是知道你的老公就是“黑金刚”,打死他也不敢约你单独吃饭。 楚楚一叹,说,罗军是罗军,我是我,为啥人们总喜欢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再说了,我家罗军早就跟我说过,我的私人活动跟他一概无关,他也不会去操这份心。 罗军就是楚楚的“黑金刚”老公。 安南说换了我也会那么说,在通阳市,你们两口子的名字谁不知道?不然的话,通阳市垂涎你美色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会轮到一个南方人来约你? 楚楚又叹气,说,不论如何,这辈子我总得红杏出墙一回,不然的话我死不瞑目。 安南知道楚楚说的是真话,也知道她说的是她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正因为如此,突然之间,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一点可怜。 楚楚给安南说过好几回了,她说作为一个女人,她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满足过,她的那个“黑金刚”虚有其表,嫁给他这么多年,她从来就没有体会过爽快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个人一点都不懂得情趣,尤其是在生活中的细节方面。 楚楚第一次约安南到“仅有”的时候就给安南说了很多,她说有那么一年,就快要到过中秋节的时候了,街道两旁到处都是飘落的枯叶,那时候还是我们刚刚结婚不久的事。那一天迎宾东路新开了一家精雅的小吃店,名字也叫得好听,叫做“再回首”。那一天的傍晚时分罗军开车来接我下班,不知咋的,路过“再回首”的时候,我往里瞟了一眼,立刻就喜欢上了那里,然后我就建议罗军停车,两个人在那里小餐一顿。那个地方真的是不错,还没有进门,隔着玻璃,我看见里面已经坐了不少的人,大都是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楚楚说我跟罗军就到那里吃过一回,就一回,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不是不喜欢那里的环境与食品,而是不喜欢那个与我一起对坐的人,那个人就是罗军。楚楚说罗军吃饭简单而又直接,就像他平时做事的风格一样。楚楚说我记得那天晚上小店里播放着很好听的音乐,还有那些就餐的人,手里把握着色彩各异的饮品,一起装点着小店里不大的空间。楚楚说我原是准备着要喝一杯啤酒的,还准备着与罗军叙一叙我近日来的心情,但是罗军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碗炝锅面给消灭了,吃得满头大汗的。楚楚说我压跟就不喜欢罗军的吃相,根本就不像是一个高干家庭里出来的人,不过我从来没有说过他,那一天等到他吃饱之后,我问他是不是再喝一点啤酒,罗军摸了摸肚子说那就来一瓶,肚子里的空地方不多了。说着他就在大厅广众之下松裤带。楚楚说那一天我托着头看他一个人自顾自地喝酒,眼睛里是一片迷惘,心底里是一片空白,那个晚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他,为什么要选择他。问是这么问,可我每天还是依然在天将黑的时候就准时回家,与他一起吃饭,看电视,然后上床。床上的事情就更加的索然无味,从结婚的那一天起一直到现在,没有哪一回不像是在例行公事,以至于我老是怀疑自己的女人魅力。我做梦都渴望他能够对我生猛一些,尤其是在床上。但他从来就不会,或者说是不懂,他总是那么的慢条斯礼,温文尔雅,简直就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教书先生。我后来在一位朋友的家里看了一张国外的黄碟,非常禽兽的那种,我的那个激动加冲动呀,怎么给你说呢,我当时看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我想拿回家给他看,可是又没有那个胆量,就瞅机会试探着问他,能不能找一些带色的碟片回来看看,你是搞公安的,这事对于你来说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可他根本就不理解我的心事,一句话就把我给堵死了,他说你看那做啥,恶心。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曾经怀疑过,他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所以才会对我这个样子,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不时地打探他的行踪,期望能够得到一些蛛丝马迹。我的异常举动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有一天晚上,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他说我这人天生就是一块木头,而木头是没有任何欲望的。我说木头在没有成为木头之前还是有生命的,就算是一棵不会说话的树,它也会渴望春天的来临吧。他摇摇头说,我知道你希望我是一个什么样子,也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我做不到,这是天生的,我自己也没有办法,这么多年了,除了当官,你发现过我对其它的什么东西有过兴趣吗?他后来还说了一句让我彻底绝望的话,他说一万个男人里面可能只有一个男人是不好色的,抱歉得很,我就是那个万分之一。 安南又给楚楚添酒,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这样的话也经常挂在嘴边,不了解底细的人听了还以为你是一个追求感官刺激的荡妇呢。 楚楚说荡妇咋的?我就是喜欢做荡妇,遗憾的是我做不了。 安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市公安局的龙兵你听说过没有?这个人不知咋的了,最近老是跟我过不去,你家罗军肯定跟他挺惯的。 楚楚说你也学会绕圈子了,龙兵我能不知道?他跟你过不去,那应该怪你自己,别说是龙兵,罗军也说过想要找你的茬儿呢,谁让你要不知天高地厚地揭人的伤疤呢!这是现在,要是放到文化大革命,就凭你写的那本书,早就让人给打出通阳市了,你信不信? 安南大大地喝了一口,说,走一步说一步吧,我也不敢希望你能够罩着我,你已经帮过我不少的忙了。 楚楚说扯淡的事,以后少提。喝一口酒,又说,你是不是手头又转不开了?我认识一个搞煤的大老板,最近正要投资做房地产,我帮你争取一下,尽可能把媒体的广告宣传这一项拿下来,要是做好了,起码能拿个万儿八千的,比你坐在家里写书可快多了。 安南满脸感激的笑,说,你可真是我的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来来来,我敬姐姐一杯。 楚楚介绍的那个老板安南见过,这个城市里有头有脸的人安南差不多都见过,这是他长年在服务行业端茶倒水的结果。那个老板咋咋呼呼的,一见面就说,你跟楚楚是啥关系,我咋看你这么面熟呢?安南说大哥我以前经常见你的,我以前在“龙腾国际酒店”做过几年康乐部经理。老板说怪不得呢,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经常在场面上混的人。安南笑了一下,说,不能这么说,我只不过是场面上的边缘人,像你这样的人才是场面上的主角。安南说着,就拿起小桌上的茶杯给老板添水。老板就笑了,说,难得你这么谦虚,又有楚楚的面子,广告的事我就交给你了。 老板与安南谈话的地点是在“龙腾国际酒店”的大堂,正是晚上的八、九点时分,大堂里来往的人很多,不时地有人过来跟老板打招呼,安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觉得有些尴尬。老板看出来了,就从小包里抽出一个信封,往安南面前一扔,说,里面有一张光盘,有关我们的资料全在上面,你先拿回去看看,抓紧给我出一个宣传计划;里面还有五千块钱,算是我预付给你的佣金。又说,我叫郝江南,资料上面有我的电话,你做好了就及时通知我。 安南是骑着自行车来的,车子放在距离酒店五十米开外的一个光线较暗的角落里。 五千块钱可以办不少的事情了,出酒店大门的时候,安南悄悄地在心里盘算,如果“非典”存在的时间不长,等到秋天的时候,就可以给儿子选择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幼儿园了。 因为这五千块钱,在骑着车子回家的路上,安南的心情出奇地好,他想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给楚楚打一个电话,告诉她这件事情的结果并向她表示自己诚心诚意的感谢;另外他还想给王英也打一个电话,自从上回的那次饭局之后,王英找过安南好几回,王英说都怪兄弟我人微言轻,不够份量,才让你受了别人的窝馕气,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请你喝一回酒,就算是我给你赔不是了。好几回安南都没有给王英好脸,包括周月走的时候也没有通知他去送。这个晚上安南想通了,王英毕竟是战友,王英毕竟是向着自己的,在那样的场面下他确实是无能为力,要怪也只能怪那个狗日的龙兵。 玲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女人,玲说这钱可不是好拿的,你能给人家做得了吗?别到了最后还地再给人家退回去。 安南说这只是预付金,大头还在后头呢。话一说完,就忙着去打电话。 楚楚对安南的感谢见惯不惊,说,拿了钱你就给人家好好地做,使出你的真本事,人家可不在乎这点小钱,这里面也有我的人情在,你要是做不好可就把我的面子也给栽进去了。 王英的电话通了,但是没有人接。安南想王英肯定是有事,不方便接听,要不就是在桑拿里泡着,治安支队的人,最好的就是这个。安南这么想着,就把电话挂了,他知道王英会把电话回过来的,通常情况下他没有理由不接自己的电话。 果然,过了不到十分钟,王英的电话就来了,是用座机打过来的。 安南说你有空儿吗?我想跟你喝一顿酒。 王英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是压着嗓子在说话。王英说你先别跟我说喝酒的事,我正在执行任务,不能跟你多说,我只问你一件事,王老六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安南嘻皮笑脸地说王老六死了吗?你不会是现在才知道吧?这个恶棍早就该着死了,兄弟你该为我高兴才对啊,可是听你的声音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你说他的死跟我有没有关系,我明确告诉你,他就是被我咒死的,有句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种东西是死有余辜,所以我才要跟你喝酒庆贺,庆贺恶人终于有了恶报,并且永世不得超生。又说,你们的那个龙兵距离死期也不远了,我天天在心里诅咒着他呢,你转告他,他死了以后我会去送一个花圈,外带一副对联,上联是——安南正在心里琢磨着,就听得耳边“卡哒”一下,王英把电话挂了。 玲晚上下班回来,冷不丁地对安南说我不想再去上班了。 儿子含天刚刚睡着,安南刚刚在电脑跟前坐下。 玲说厨师长老是跟我过不去,这工作我是没法再干了,我想明天就跟老板去说,让他重新找人。 安南说但凡饭店的情况都是一样的,前厅与后厨哪能没有矛盾,慢慢地你就适应了。安南说着站起来给玲倒水,说,看在钱的份儿上,你还是尽量坚持吧,五十元一天的薪水,哪能没有一丁点儿压力!要照我说,只要老板没有撵你,你就继续干,别人能干,你为啥就不行? 玲说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坚持了这么久,要不是为钱,我连三天都干不下去。你不知道,这工作真的不适合我,再干下去我怕自己整个人都会崩溃的,我宁愿回老家种地也不想再做这营生。 安南见玲这么说,心里一阵阵的发疼,就去抚玲的肩,说,不去也好,省得儿子跟着我吃不饱喝不好的,还耽误我写书,你整天不在家,家也不像个家了。 玲小声说你没有生我的气吧?我不是怕苦,我是真的害怕那种场合。 安南说我惭愧还来不及呢,哪里会生你的气!我要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也不会打发你出去受这样的罪。 玲听安南这么说,脸色就变得生动起来,说,我算了一下,上个月的工资没开,再加上这半个月的班,就是除去工装折旧费也能开两千多,这样的话,我想给你添几件夏天的衣服,男人到了你这样的年龄,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穿着出门会让人看不起的,尤其是你,认得的人又多,去得大场合也多,你穿得得体了我脸上也有光。 安南笑了。安南说那你就给我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吧,不过,我得给你一个范围,不得突破五百元,五百元,你有没有本事把我打扮得人模人样的?! 这是二00三年夏天五月中旬的夜晚,安南站在自家的窗前,看着不远处的“圣海龙厅俱乐部”,俱乐部依然灯火辉煌,王老六虽然人死了,但是该进行着的一切还在继续着,所有的都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变化了的只不过是时间的正常推移而已。 安南在窗前站了很久。 玲说你是不是又想老家了? 安南说没有。 玲说哪咱们今晚就活动活动? 安南却不搭理玲的话茬儿,说,我想要送给王老六的那副对联,现在终于知道应该怎么来写了。 王老六是死在车上的。 这是上次在“红旗大饭店”喝完酒三天之后的事情。 据王老六的司机讲,那次喝完酒之后,王老六的心情一直不太好,不是因为俱乐部被查的事,而是因为龙兵对他的态度。那天下午俱乐部的人不多,王老六在办公室不断地抽烟,情绪很恶劣。后来他就提出要去安原县的温泉山庄,说是去那里洗个澡过一夜,好好放松放松。司机说他们下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五点多钟了,上了车之后,王老六又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四虎的,四虎是王老六的保镖,王老六说我现在在俱乐部的楼底下,你跟我去一趟安原,顺便把那两个新来的安徽小姐也叫上,速度快一点,别摩蹭!司机说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其中的一个小姐,王老六坐在后排的中间,一手揽一个小姐,说着一些调笑的话,手上还做着一些动作。司机说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之后,王老六的话就变少了,再后来就一句话也没有了,我听到有一个小姐说王哥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就睡在我的腿上。小姐说完这话过了大概十分钟左右,她又说话了,话音里边带着恐惧。她跟我说师傅你停一下车,王哥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小姐这么一说,我就把车停在了路边,拉开后车门看王老六的脸。王老六睡得很死,嘴角还有涎水,眼闭着,两手的手指都张得很开。这个时候我还没有看出来有什么异常,是四虎从前面探过身子来把手伸到了王老六的鼻子底下,试探一下呼吸,然后又抓起王老六的胳膊,就像是大夫把脉似的,一脸的认真。四虎这么做的时候,两个小姐不动也不吭声,就像是两个木头人。四虎做完了,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说,老大完了,他老人家升天了。 王英对安南说我去城区分局的刑警队看了,询问笔录上王老六的司机就是这么说的,我说的可能不是他的全部原话,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安南邪笑着说你跟我说这做啥?一个烂人,死就死了,跟我有球的相干! 王英说是龙兵让我去看的,他好像对这事挺关注,还专门打电话给分局主管刑侦的蔡副局长问起过王老六的死因。 安南点了一支烟,抽一口,又慢慢地吐出来,说,狗咬耗子,死人的事与你们治安支队有啥相干? 王英从安南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边点边说,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跟我装糊涂?龙兵怀疑这事跟你有关系。 安南叹一口气,说,他怀疑我什么?怀疑我人是我杀的?那我问问你,最后的鉴定结果是怎么说的? 王英也叹气,说,自然死亡。 安南说那就是他的寿数到了,老天让他死,这个谁也挡不祝 王英盯住安南看。 安南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吓得慌。又说,你要是没有其它事你就走吧,昨晚我写书写得很晚了,我想睡一会儿。 王英就站起来,临出门了又回过头来看安南,说,安南,别干太出格的事,别人不了解你,可是我清楚。 玲一晚上醒了好几次,都是让安南抽的烟给呛醒的。 安南又在电脑跟前熬了一个通宵,天亮的时候才睡下,电脑桌上的烟缸里塞满了烟头。 玲起床的时候安南听见了,安南说昨天电视里说今日有雨,你趁早去买些小葱跟罗卜,再熬一锅小米稀饭,弄好了就叫我起来。 玲弄不懂下雨跟小葱罗卜有什么关系,也不想搭安南的话茬,她先去把几扇窗户都打开了,然后才到卫生间很小声地洗漱。 玲在卫生间里呆了有十多分钟,出来的时候却见安南靠在床上愣愣的,脸色腊黄。 睡不着。安南说,满脑子都是书里的人物与情节。 那也得睡。玲说,这几天你老是脱发,我看就是熬夜熬的,书要写,但是你也得注意身体,我和儿子都要靠你呢! 安南说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活着的,就算是为了你们的依靠。 玲没有再说什么,安南这么说她早已经习惯了,她知道他心里的压力很大,所以才经常说一些听起来很有底气但实际上却是无奈而又伤感的话。 这一天安南刚到中午的时候就不再睡了,红着两眼拉开窗户往外看。 窗外果然下雨了,不大,但是很密。 玲跟儿子在里屋玩,听见动静,出来说,是不是我们吵醒你了? 安南说不是,我睡够了,稀饭呢?熬好了没有? 玲说在锅里给你温着呢,我这就给你盛。又说,我刚才看电视了,城南那里马上要新开一家酒店,规模很大,是上星级的,正打广告招聘人呢,总经理年薪十万,你想不想去看看? 年薪十万当然很诱人,安南在心里算了一下,一年十万,一个月就是八千多,差不多可以顶他写半本书了。 安南就决定去看看。 又过了两天,安南在下午去书城的时候绕道去那家筹备中的酒店转了一圈。 说实话,安南不喜欢酒店这个行业。十几年前之所以选择这条路,完全是因为生活所迫。那时候安南从部队退伍之后,实在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后来就稀里糊涂地走上了这一行,而且断断续续地干了十多年。不过事实也证明,安南干酒店还是干出了一些名声,尤其是在通阳市的旅游服务行业圈内。安南是一个优点与缺点都很突出的人,比如说在酒店行业,他的策划能力就很突出,文字功底好,想象力丰富,而且策划的方案大都可以落在实处。安南的这个本事是一般的管理人员所没有的,也是许多酒店业主所需要的,正因为如此,安南才得以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酒店又一个酒店。不断地跳槽加大了安南在这个行业的名声,但是这名声不好,尤其是在酒店老板看来,这种行为说明了安南是一个不安分守己的人,让人用着不是十分的踏实。安南知道自己的这个缺点,但他就是改不了,让人感觉颇有一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意思。不过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安南的每一次跳槽都是突如其来的,就连他自己也预想不到。这种情况往往是发生在他与他的上级或者是酒店的老板之间,而且总是因为一些在别人看来根本就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说经他手所做的企划方案,他就不允许别人轻易修改,即使要改,他也必定要让修改的人拿出之所以修改的意见来,能够把他说服才行,否则的话,他是不会同意的,不论对方是酒店的老总还是老板都不行。这一点不是毛病的毛病让每一个安南的上级都深恶痛绝,恨之入骨,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安南太把自己当成一个角色看了,根本不懂得通融机变,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一走了之。 安南的一家三口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得很不容易,没有一点跟基,没有固定的职业,生存的压力一刻也不停地在他的头顶上盘旋。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安南才下决心脱离酒店行业,不再给人打工,他对玲说给人打工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啊,还是坐在家里写书踏实,不用求谁,也用不着看谁的脸色,而且还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有能力,干到头发花白也是可以的,所以说这份职业最适合我干了。话是这么说,但是真正坐下来写作的时候才知道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刚开始的时候,安南的写作态度是神圣的,满脑子都是一举成名之后名利双收的臆想。安南就是装着这样的臆想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并且在臆想中用半年的时间完成了他的第一个长篇。这个长篇把安南给写苦了,半年的时间家里没有一分钱的收入,而且书能不能卖得出去还是一个未知数,这种生活压力比干酒店的时候要大得多了,干酒店虽然是伺候人的活儿,但是每个月可以拿到多少钱来供家里买米下锅自己的心里还是清楚的,不像写书这事,写的时候没底,写完了还是没底。不过安南的第一本书还是很顺利地就卖出去了,而且还是北京一家很著名的出版社。安南的第一本书卖了不到两万元钱,这就足以让他兴奋不已了,钱多钱少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自己的能力得到了认可,半年写一部长篇,而且还能够顺利出版,这对于一个从来就没有进行过专业写作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停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安南的兴奋情绪逐渐退去,又开始了他的第二部长篇,紧接着就是第三部,安南不断地在昼夜无眠的写作中编织着他的梦想。安南现在写着的是他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这是他坐在家里写书的第三个年头了,这个时候的安南早已经没有了最开初的那种臆想,他不会在意书的主题与立意,他更多关注的是书能不能够卖得出去,能够卖多少钱。有的时候,安南也会羡慕他的那些仍然在各大酒店里穿着鲜亮的同事们,那些过去的同事们都拿着不斐的薪水,在格调高雅的环境里像模像样地工作着生活着,遭遇着各种各样的高官与富人。不过这种羡慕的心理也只是偶然的,一闪而过的,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衣着鲜亮背后的甘苦。 这家即将开业的酒店安南比玲知道的要早,但是他比玲想的要多。他想去争取那份高薪,但是又不想放弃手里的书,如果让他在两者之间进行选择,他依然愿意独自一个人在深夜里编织他的文字。可是他又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他是这么想的,他想我要是一边挣着高薪,一边还能够再两不耽误地写着书,那可就太合我的意了。 酒店的名字叫做“豪雅大酒店”,正在进行最后阶段的外装修,正门前面立了一块巨大的招工广告牌。安南装做不在意的样子,一目十行地扫视着招工牌上的招聘内容,内容当中第一项就是招聘总经理,年薪十万元的优厚待遇写得非常的醒目,只是对总经理人选的具体要求不是很详细,除了学历、年龄与工作经验之外,其它的一概没提。安南看出了酒店的虚假,一般来说,没有哪家酒店会在开业的前一个月才招聘总经理,而且还是四星级的酒店,就更不可能了,所以安南觉得酒店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显示企业的财大气粗,吊吊人的胃口,总经理的位置肯定早就有了人选了,只有那些没经验的管理人员才会傻乎乎地来上这种当,做一些天上掉馅饼的梦想。 安南准备走的时候迎面来了一辆轿车,是通阳市很少见的那种“霸道”,车的牌号更加的不凡,居然是五个零。 “霸道”擦过安南身边的时候停下了,有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安南,你等一下! 喊安南的那个人从车里走下来了,是通阳市大名鼎鼎的刘万民。 刘万民不到五十岁,是做药品生意的,做了很多年,在整个S省都很有名气,媒体上公开说他的资产有好几个亿,是通阳市民营企业的中坚力量。而在民间,大多数人都习惯地把他说成是通阳市的首富。 刘万民说想来上班是不是?这酒店就是我开的,除了总经理之外,其它的职位随你选,薪水也随你要,我知道你是真正的人才。 安南淡淡地说谢谢刘哥还能认得我,我就是随便看看,真的。 刘万民掏烟给安南,说,还写书吗?写书是好事,不过时间长了总会有才思枯竭的时候,你来上班,就当是体验生活好了。 安南把刘万民递过来的烟点上。 刘万民说你的那本书写得不错,就是揭露娱乐行业黑幕的那本,我托人买了一本看过了,不像有些人说得那么可怕,要照我说,你还只是写了一些皮毛,只不过是一些很真实的皮毛。 安南笑了,说,我是想来,就是怕你不敢用我。 刘万民也笑,说,不敢用你的都是一些底子不太干净的人,我不怕,你不知道我是一个正当的生意人?现在找你这样一个争议特别大的人很难,我是求之不得,你来了就是我们酒店的一面旗帜。 安南很认真地说你说实话我也说实话,我确实是想出来工作,老家人不久前给我打了电话,我老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想挣些小钱带他去省城的医院看看。 刘万民说哪你还犹豫什么? 安南说我犹豫是有原因的,不是怕胜任不了工作,而是怕干不长久,我知道自己的脾气,抗上,还固执,好多老板都不喜欢。 刘万民说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听我的,回去以后再好好想想,别错过这个机会。 安南给郝江南做的宣传计划很快就做好了,然后就按照郝江南的吩咐送到了他的公司。 隔了一天,安南给郝江南打电话,说,郝哥,那东西你看过了吗?行不? 郝江南说我看过了,非常的好,过两天我再找你,详细商讨一下以后的事情。 安南跟人打交道多了,一听郝江南这么说就知道这事黄了。不过他并不觉得有多么的气馁,因为不管怎么说,那五千元钱他是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去“豪雅大酒店”的事安南没有给玲说起过,那个下午之后他想了很久,想得最多的一点就是刘万民的态度。刘万民是这个城市里的名人,安南以前在很多场合都见过他,为人很低调,社会名声特别的好,不像有些大款那样咋咋呼呼的,没事也老想着要找点机会生一些事出来。在这样的一个老板手下做事安南还是愿意的,不过安南仍然觉得刘万民的态度过于热情了些,热情到让他觉得那些话都不像是真的。很难想象,一个风光八面的亿万富翁为什么会对他这样一个穷到恐慌的人如此垂亲。 安南决定再等个十天半月,最起码也要等到把眼前的这本书写完再说。要是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让他把正在写着的书搁下,那安南是万万不肯的,他已经不是“抓了芝麻丢了西瓜”的那种年龄了。 因为有玲在家,安南的写作速度明显地快多了,写到得意的时候,忍不住还要哼唱上几句。 因为安南的心情好,玲的心里就感觉轻松,每天一大早她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带着儿子含天到楼下去转悠,尽量不干扰安南的休息。 那天是安南一个人在家,睡得正香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老家打来的。打电话的是安南的母亲,母亲说含天呢?玲是不是上班去了?安南不愿意给母亲说玲辞职的事,他说玲今天休息,领着含天玩去了,我爸他最近还好吧?安南的这一问就把母亲问哭了,母亲说你爸前几天突然就晕倒了,休克过去好几分钟,吓死人了。母亲说老二他们带你爸去县城的医院去看了,医生没说有啥大毛病,只是说他人老了,千万不敢再干重活。母亲唠叨着不停地说父亲的事,安南就知道再说下去母亲肯定就会说到钱的事情了。安南没有等母亲开口,安南说既然医生那么说了,那就让我爸多休息,田地里的事多让老二他们去做。又说,我刚刚给人做策划挣了几千块钱,先寄一半回去,给我爸买一点好的吃喝,等我把手里的书写完了马上就回去。母亲说我就是想跟你说钱的事,不过要不了那么多,我跟你爸商量过了,我俩现在都上年纪了,说不定那天说不行就不行了,这倒没有什么稀罕的,人老了都是这样,可是我们还没有置下板材(做棺材用的木料),你爸说了,俩人用的板材得一千七、八,家里没这钱,想让你们几个孩子出,四个人平均,一个人四百多就行了,你是老大,跟玲好好商量一下,你就先带一个头吧。安南听得两眼发酸,说,妈你就放心吧,别再操心这事了,下午我就去寄钱。 老家的这个电话彻底破坏了安南这几天以来不断上升的好心情。不仅如此,那天放下电话之后,他还忍不住大声地哭了,泪流满面的,一边哭一边在脑子里不断地怀想父亲苍老黝黑的面容。 中午的时候安南跟玲说起了老家的电话,说起了父亲如何晕倒并且需要用钱购买板材的事。 玲说那你就抓紧去寄,多寄一些,别说四百就四百,你是老大,又不能在老人身边照应,多寄一点是完全应该的,要不是考虑到儿子要上幼儿园,这些钱你都担负起来才对。 玲能够这么说安南既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玲的通情达理与大气,惭愧的是自己作为长子在这件事情上捉襟见肘的无奈。 安南对玲说还是你去寄吧,在汇款单上写上你的名字,老家人看了会说你的好的。 玲就笑了,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有孝心,还能够为别人着想。 武警支队的张小东找安南写材料。 张小东不停地敲门,敲了有好几分钟不见动静,最后就干脆用脚来踢。 这时候是上午的十点来钟,正是安南睡觉的时候。 安南很不情愿地开了门。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家,张小东说,兄弟我有事请你帮忙。 安南点了一支烟,说,我也知道你找我肯定是有事,地区支队的政治处主任,大小都算得上是一个角色了,要不是有事你怎么肯亲自登门!可我还是觉得有一点儿纳闷,你不知道我一穷二白?我又能帮得了你啥忙? 张小东不理安南的调侃,自己找杯子倒了一杯水,坐下,说,给你一天的时间,帮我整理一份材料,是关于我个人的,你用点心。 安南接过张小东递上的材料,边看边说,你说吧,让我怎么写?是写成故事呢还是写成传奇? 张小东说这材料是政治处的宣传股长写的,基本事实都在里面了,不过我还得再给你说一遍,情况是这样的,前几天我到安华县中队去检查工作,正好碰到了一起持枪绑架事件,罪犯与人质被公安和武警逼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小屋里,我赶去的时候双方正在对峙,因为事先知道罪犯持有武器,所以一直僵持不下,互相都不敢轻举妄动。需要给你说明的是,那天中午我喝了很多的酒,大脑处于一种非常不清醒的状态,而且对罪犯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你不是外人,我也就给你说真话,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是怎么打烂窗户翻进屋里去的,而且稀里糊涂地就把那个吓傻了的罪犯给摁住了。事后我才知道那家伙不仅手持一支五连发,而且子弹也已经上了膛,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没有来得及开枪。你知道我这人不仅喝酒不上脸,而且喝了酒话也少,所以那天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看出来我是喝多了,包括县中队的领导和我的司机。这份材料就是写这件事的,这不是我个人的主张,是县公安局与支队的领导坚持要这么做,整一个事迹材料出来,上报省武警总队和当地政府,为我申请个人二等功。 安南站起来,握了一下张小东的手,说,你这事好有两比,一比是饥和尚遇见了饿寡妇,二比是傻B碰上了楞球,你他妈的真是好命。 张小东说可不是,所以说这材料一定得写好,要不然就亏了我那舍命的一搏了。又说,我已经琢磨好几天了,这材料要想写得既好看又实际,既有高度又有深度,就必须得你这样的大手笔来写,部队的人哪有你这样的水平! 安南又点了一支烟,说,你别给我戴高帽,既然这事对你有好处,你不这样说我也得帮,更难得你还能记得起我也看得起我,我要是再推脱那就是装大了, 张小东笑笑说,我平时真的是很忙,所以才跟你联系得少了,你别在意,整完这个材料,我好好地谢谢你,请你全家到最好的酒店去撮一顿。 安南说应该的,又不用花你自己的钱,不撮白不撮,不过我想问问你,你准备花多少钱请我吃饭? 张小东还笑,说,标准你自己定,只要吃好吃舒服就行,没有公款还有我的私款呢,你放心,吃不垮我。 安南也笑了,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不需要你请我吃饭,我是需要你请我吃饭的钱。 张小东听安南这么说,整个人立时就显得非常的轻松,说,来找你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了,我是怕你多心才没敢跟你谈钱,你这人我知道,心高气傲,尤其是在战友面前,死要面子,我才不会轻易惹你的骂呢! 安南叹一口气,说,要面子顶个球用,锅都快揭不开了还讲面子,讲面子能养活了老婆儿子?我早就从神仙变成见空就钻的小鬼了。 我给你两千,你看行不?张小东说,我知道你给人写东西是要收费的,你就当我是你的客户,盘算一下,这价码是不是低了? 安南说两千就两千吧,脑力劳动,这又不是贩卖罗卜青菜,哪里能有一个定论,只要你不为难就行。又说,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你就等着看我怎样为你妙笔生花吧! 张小东站起来要走,说,明天上午还是这个时候,我过来取材料,钱也一并给你,你记好了。 安南有些不耐烦,说,别再讲了,耽误不了你的事,你赶快走吧,我还要接着睡觉呢! 安南把张小东给他的两千元钱交给玲,玲说你也好意思要?就不怕人家笑话你?都是好多年的战友了,传出去让人听了不好。 安南说你不懂,这样才最好,谁也不欠谁,俩人心里都踏实。 确实也是,张小东根本就没有在意钱的事,无论是公款还是私款他都没有在意,他在意的是材料的质量。 安南写的事迹材料出奇的好,张小东看了之后不住地叹气,说,还是你行,说真的,你要是还跟我在一个部队,兄弟我的这碗饭就很难端了。 安南说两千元钱的活儿,我不能不用心,又是给你写,关系到你的前途,我就更不敢敷衍了。 张小东说晚上我请你喝酒,把嫂子和含天都带上,你一定得去,我已经定好饭店了。 安南说你别假惺惺的,我为什么不去?我都想不起上一次去饭店是什么季节的事了。 下午的时候安南给玲说了去饭店吃饭的事。 玲不去。玲说我怕人笑话我,你们战友之间喝酒,我不想去做陪衬。又叮嘱他说拜托你千万别喝多了,疯言乱语的,让人家小看。 安南知道玲的个性,她坚持不去,他也就没有再强求,说,不去就不去,你放心在家,我会带几样好吃的给你和含天。 吃饭的地点在城南的一家火锅厅。 张小东一看安南独自一人就笑了,说,真是不约而同啊,又是一个不带家属的。 王英与李红光比安南到得早,俩人见到安南,都抢着跟他说话。 李红光说难得张主任请一次客,所以不得不慎重对待,来得晚了怕人家说咱架子大,来得早了又怕人家说咱迫不及待,想来想去,还是早来一点的好。 王英说可不是,今天晚上我本来是有一个饭局的,岳父过生日,好几天之前就给我说过了,我要是不去还真没法交代,不光要得罪媳妇,而且还会得罪岳父一家人;不过我后来想了一下,再怎么说也是战友的情谊重要,所以我还是冒着风险赶来了。 安南说我还以为是专门请我一个人呢,谁会想人家是打草搂兔子,捎带着还要再多做几份人情,狡猾。 张小东却不理会三人的冷嘲热讽,说,菜已经安排好了,酒呢?你们说是来啤的还是白的? 李红光说还是老规矩,每人先完成半斤白酒的定量,然后看情况再说。 张小东看看安南和王英,见他俩没啥意见,然后就招呼服务员上酒。 跟以往一样,安南的酒喝得最快,醉得也最快。别人的酒刚喝到一半,他杯里的酒已经见底了。 张小东对安南说你吃一点东西,别光顾着喝酒,时间还长着呢,你急啥?又不是有公务在身。 安南已经开始晃荡开了,说,球事,你小看我是不是?我没有公务怎么了?你是不是想说就你们的时间比我的时间金贵? 王英点好了一支烟递给安南,然后把杯中的酒一口干了,说,你说吧安南,再喝多少?我陪你喝。 张小东叹一口气,与李红光相互看一眼,然后都把杯端起,碰一下,仰脖一饮而荆 王英又叫了两瓶白酒。 安南看到了张小东的表情,说,对不起兄弟,你别不耐烦我,跟你们在一起,我就是想往多了喝,都是战友,都是一样的男人,我咋就越活越觉得找不到希望了呢?! 李红光有意给安南的杯里少倒了一点酒,说,你现在是咱们这个城市里的名人了,你说说,四大街八小巷,黑道白道,哪里没有认得你的人?你老是羡慕我们做啥?应该是我们羡慕你才对,活得自由舒展,只要不犯法,谁还能管得了你? 张小东端杯子跟安南碰,说,老李说得对,不干啥不知啥的难处,哪能像你,写一本书全国人民传阅,那是多大的成就啊,而且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整出一部经典作品来,要按我说,在咱们当中,真正有希望的人其实是你。 安南一手握杯一手拿烟,摇摇头,说,写书顶个球用,认得人多又顶个球用,关键是我活得不踏实,知道吗?不踏实的意思就是非常的恐慌,而且是一刻也不消停的恐慌,你们谁他妈的尝试过这种滋味? 王英又把杯中的酒一口干了,然后看着安南,说,咱俩认识十几年了,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得提醒你一句,酒可以瞎喝,话可以瞎说,书也可以瞎写,但是有些事却不能瞎干,相信你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安南突然笑了,笑里带着一丝诡意。 我说的是真的,安南,你别乱来。王英又说。 我不会乱来,而且我也听不懂你的意思。安南斜看着王英说,麻烦你安顿服务员多点一些主食,我要打包带走,我说好了要给玲带一点好吃的东西。 安南决定到“豪雅大酒店”去上班。 刘万民在电话里说我不在本地,你的事我已经给人事部的经理说过了,经理姓韩,你直接去找他就可以了,他会安顿好你的。 安南说你准备让我做啥? 刘万民说销售总监或者是娱乐部经理,你随便挑。 安南说我想两个职位一起干,你看行不? 刘万民很干脆地说能行,都是你的专长,我就是怕你干不过来。又说,既然你决定来干,我就跟你谈一下工资的事,依照这个圈子里的规矩,一般情况下本地干销售总监的月薪三千,干娱乐部经理的月薪两千,而且是全都跟部门的经营业绩挂钩,我现在还顾不得跟你探讨业绩的事,如果你坚持要干两个职位,我给你六千的月薪。 安南说谢谢老板对我的信任,我会尽全力做好这份工作的。又说,电话是长途,您要是没有其它的事情安顿我就挂了,您多保重。 刘万民在电话里笑了,说,角色转换得挺快啊,很像一个职业经理人说的话。 安南想接着话茬开两句玩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刘万民就把电话挂了。 安南打电话的时候玲一直在旁边听,听得满脸都是疑惑。 玲说你给谁打电话? 安南做了一个无奈的笑,说,是“豪雅大酒店”的老板,我现在可以到那里去上班了,销售总监兼任娱乐部经理,月薪六千。 怎么没见你说起过啊?玲追着问,跟我也保密? 安南说事情没定说了也是白说,说早了就怕你为这事操心,我是好意,你也不想想,我都快闲散四年多了,能不能成功出山连我自己都没底。 玲听安南这么说就笑了,说,你又得意,就好像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似的。 安南却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知道刘老板跟龙兵的关系咋样,我担心这娱乐部的经理不太好干。 玲说龙兵是谁? 安南说是一只猫,一只很厉害的猫,你不知道他有多么的厉害。 将近六月份,天气逐渐地热起来了,女人们出门的时候身上的衣服也开始单薄鲜艳起来,这是一个城市夏天真正来临的象征。 像往年一样,每到这个季节的下午六点多钟,安南他们家的楼下总是会聚集起很多的人。上学的孩子们放学了,上班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下班了,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很悠闲,孩子们把书包往台阶上一扔,你追我赶地戏耍,大人们则聚在一起谈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 安南这天下午也到了楼下,手里拎一杯茶水,坐在马路边的石阶上,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流。 安南最近的心情不错,手里的长篇小说已经彻底结尾,感觉非常的好,就等着冷藏一小段时间之后再作一次最后的修改,然后就可以带着去跟出版商讨价还价了。 “豪雅大酒店”安南在上个星期也已经去过了,填了表格,交了三张小照,准备量身制做西服的时候刘万民回来了,刘万民对人事部的人说安南的衣服不用做了,让他拿点钱自己去商店选一套合身的。刘万民当着众人的面写了一张条子给安南,让安南拿着条子到财务部去取钱。条子上写着的钱的数字是四千元,这个数字让安南有一些吃惊,安南说用不了这么多老板,工作服,能穿得出去就可以了。刘万民说任何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销售部是酒店的龙头,是酒店的第一大部,以后代表酒店迎来送往都是你的事,你必须穿得像样一点。安南去取钱的时候财务部经理不在,出纳就不给龋安南对出纳说要不你给老板打一个电话吧,我不想等更不想来回的跑。出纳就认真地看安南,看了有好几秒钟,不过最后还是打了。安南后来在一家专卖店买了一套将近三千元的衣服,剩下的钱他买了一双皮鞋、两件衬衣、三条领带。因为这不是刘万民的原意,再见刘万民的时候,安南就做了一个略显羞涩的表情,把买皮鞋什么的事情都说了。刘万民一笑,说,你是不是嫌我给你的钱少了?安南赶紧摇头说不是。刘万民说我再给你批一张条子,你拿些钱到各大酒店去转转,消费消费,看看别人的行情,也感受一下别人的管理与服务。又特别叮嘱说不要怕花钱,钱花少了就取不来真经。安南在这个行业非常的有名气,即使坐在家里写了几年书,谈起来还是有一大部分的人知道他的名字,再加上刘万民在众人跟前对他的态度,酒店里的许多人就对安南很高看,觉得他享受这种特殊的待遇并不为过。这一点安南也感觉到了,不过从表面上并看不出他的得意来,想来这正是他坐在家里几年修炼的结果。再过三天就是七月一日了,那是刘万民规定安南正式上班的时间,这两天安南转了好几个酒店,去吃、去喝、去玩,感觉上花别人的钱就是不错,总结起来一个字,那就是“爽”。有一回玲和含天也一并跟着去了,安南安排他俩吃了西餐,洗了桑拿,最后还到KTV包房唱了一个小时的歌。安南每一回出去都会碰到好多的熟人,有酒店的老板和曾经的同事,有出租司机和交警,不过更多的是那些在酒店里消费的客人。玲在这种地方总是有一些放不开,看到安南自如地跟人打招呼的模样,她的眼里就多出了一些平时对安南所没有的爱意。安南给人打工的年头很长了,他知道老板对待员工永远不会真正的大方,即使表面上做了出来,那也是有目的的。所以安南很清楚自己的角色,更何况通阳市的这几家酒店他十分熟悉不过,对他没有一点的吸引力,他只是为了完成老板交代的任务而已。去过几个酒店消费过之后,安南用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对通阳市目前的酒店状况做了一个很详细的分析,再附上自己对“豪雅大酒店”针对性经营的方案与设想,然后整理打印成一份项目详劲要点齐全的提纲性企划报告,洋洋洒洒一万多字,准备在七月一日报到上班的时候交给刘万民。玲吃惊安南的这种工作效率,又叹服,说,你真行。安南一甩头说看你这老婆当的,别人不了解我你也不了解我?这话别人能说就是你不能说,我是专业的文字工作者,又有十几年的酒店管理经验,要是连这么个东西都弄不出来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玲听得好笑,说,你这是谦虚呢还是自己夸赞自己呢?安南说我这是对自己最正确的评价,要不然刘万民也不会花六千元用我,你以为他是一个傻瓜! 玲与含天也在楼下。 玲这天穿了一件新买的短袖上衣,在一堆女人的中间显得非常的活跃。 玲最近的心情也不错,用她的话说就是家里的喜事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安南给人做策划挣了五千元钱,紧接着又从张小东的手里挣了两千,更加让她高兴的是安南终于愿意出门做事了,而且一出去就有了结果,还是月薪六千元的高工资,真的是让她意想不到。正因为如此,她才很爽快地答应了安南重新启用他的手机,并且还同意了安南想要买一辆摩托车的提议。她对安南说手机要用,但是话费每月不得超出二百,如果可能的话,你应该跟你们的老板建议一下,销售总监的话费通常情况下是可以全额报销的。安南笑着说到底是女人,得寸进尺又不知好歹,我给你说,刘万民对我已经很够意思了,我可不能再蹬鼻子上脸,让人家小瞧。玲说你总是有道理的,我嘴笨,说不过你,不过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不懂得珍惜自己辛苦挣来的钱。玲知道安南早就想着要买一辆摩托车,他的那些战友们很多人汽车都买了好几年了,可他却还是不得不骑着那辆骑了多年的自行车在这个城市里出没,安南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处境的,他不是那种根子里天生就可以很淡泊的人。安南是这么跟玲说的,安南说我不是非得要跟那些有闲钱的人相比,我这么大的人了,早知道有些事是不能比也比不起的,所以说你得相信我这么做绝对是为了工作方便而不是为了显摆,就像前几年买电脑一样,有了它我就可以更轻松地给家里赚钱,再说了,过两个月含天就得上幼儿园了,买了摩托车接送儿子就会省事得多,你说呢?玲其实也觉得再让三十大几的安南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出门上班有一点不合适,尤其是在豪华堂皇的大酒店上班,但她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一辆摩托车少说也得两三千元,算起来够老家人一年的收入了,可是返过来又想想安南的月薪,才最后下了决心,对安南说你坚持要买你就买吧,不过不要买那种昂贵的,买一辆差不多的就可以了。 安南坐在马路边喝茶,眼看着街心,心里想着的却是七月份以后的事。又得去酒店上班了,娘的,我又得回到这个圈子里来混饭吃了,过了这么几年,一切都还与原来经历的一般无二吗?安南这么想着,心情逐渐地沉重起来。 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安南这一段时间以来总有些害怕单独与王英在一起。在所有的战友里面,这么多年来,王英是最关注安南的一个。这一点安南的心里当然最清楚不过,可是他最近却感觉到王英对他的关注有一点过分,过分得让他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觉得王英好象是在不动声色地研究他,随时准备在他的身上找出一些什么样的破绽来。其实,安南的心里非常清楚王英想要从他的身上找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但是他不愿意,不愿意在他身上寻找答案的这个人是王英,一个关心关注了他很多年的战友。不过反过来想想,这个寻找答案的人还只能是王英,因为在这个生活着二百多万人口的城市里,王英是最熟悉最了解他的,王英对他的熟悉与了解甚至超过了妻子玲。正是这一点使安南有了一种害怕与不安的心理,因为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面前完全没有秘密的感觉是不好受的。 就像这一回,王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就知道了安南要去“豪雅大酒店”上班的事,而且还知道了他刚刚才换的手机号码。 王英打通安南手机的时候安南正在一家摩托车专卖店里选车。 王英打完电话不大一会儿就赶过来了。 王英是开着他的那辆警车过来的,过来之后就把车停在了路边,坐在车上等,等安南选车。 安南看到了等在路边的王英和他的车,但是安南一点儿也不着急,他慢慢地挑,仔细地选,然后又跟老板长时间地讨价还价,一直到他感觉满意为止。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的六点多钟了。 王英说今天我请你吃饭,庆祝一下你有了自己的摩托车。 王英说你骑摩托跟着我的车,我带你去一个你没有去过的地方。 这个时候正是下班的高峰期,马路上很拥挤。安南是第一次摆弄摩托车,手很生,刚一启动就熄火,左右好几回都搞不顺当,车子停在路中央,惹来了好多人不满的眼光与叫骂。 王英带安南去的是接近郊区的一家湘菜馆,不大,人也不多,却是异常的洁净。 安南放好摩托车,又去卫生间洗脸洗手,弄得满脸满头都是湿漉漉的,像是打了一场水仗一样。 安南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王英已经叫好了酒菜,在临窗的一张方台上摆好了酒杯,就等着安南入座了。 这地方人少,说话方便。王英说,我早就想单独与你坐坐了。 安南的脸上带出一些慵懒,喝一口倒在杯子里的啤酒,说,过两天我就要去酒店上班了,买一辆车骑着方便,所以说你祝贺我一下也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鸟枪换炮了,生活从此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王英不满安南的说话,说,你能不能说几句正话? 安南吃菜,不搭王英的茬。 那天晚上跟你打招呼的那个女人是谁?王英说,我也不想跟你拐弯抹角,你知道不,那个女人是龙兵的伙计。 伙计的意思就是姘妇。这是这个城市里对这一类女人的说法。 我想不起来了,安南说,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女人。 那天晚上安南确实是喝多了,但是没醉,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醉得一塌糊涂。去“名都浴谷”洗桑拿是王英最先提出来的,王英说大家聚一次不容易,喝好了就得去洗洗,散散酒气,谁也不许找借口中途离开,给我一个机会也让我表示表示。“名都浴谷”新开业不久,规模大,档次高,来往的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王英虽然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但是他比有身份的人受到的重视还要多。老板是这么当着王英他们的面安顿他的接待经理的,他对经理说,招呼好王队和他的朋友,随便他们做什么,一概免单,以后任何时候王队来了都是这样的规矩,用不着再请示我。不过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做些什么,简单地洗了一下蒸了一下就出来了,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不会没皮没脸地占这种虚假的便宜。洗澡之后酒劲散去一大半,大家都觉得特别的清爽,就想再找一个地方去坐坐,李红光说再坐就该轮到我做东了,这样吧,咱就去“龙腾国际酒店”的夜宵城,行不?没有人不同意,于是一行人就去了“龙腾国际酒店”。其实安南一进夜宵城就看到龙兵了,尽管龙兵背对着他们。与龙兵对坐着的是一个打扮得时髦靓丽的年轻女人,那女人从安南他们一进来就开始不间断地朝着安南看,间或还小笑一下。没有人察觉到安南的不安,除了安南自己之外。安南的不安不是因为那个女人,而是因为龙兵,他感觉到因为有了龙兵的在场而给他的心理带来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压力。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龙兵与那女人起身要走,很自然地就看到了王英他们。王英与李红光站起来与龙兵打招呼的时候,安南依旧和张小东坐着喝酒,张小东坐着是因为不认识龙兵,而安南坐着不动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站起来。龙兵无视安南的站与坐,或者说他跟本就无视安南的存在,他的眼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安南的身上停留一下。这个时候那个女人说话了,她用手抚住了安南的肩,说,领导,好久不见,我很想你的,我听说你改行做作家了,是吗?安南木木地说,是。那女人就说,我的电话没变,有时间你打给我,我想跟你聊聊。 这就是那天晚上的情形,安南弄不懂王英为什么要提起,或许他知道但是他不愿意面对。 王英说安南你别惹事,你招惹不起。 安南垂头,又抬起,说,我没有惹事,你就给我说吧,是不是龙兵让你问我的?他到底想要怎么样?我到底哪里得罪下他了他非要跟我过不去? 王英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哪能知道! 安南就叹气,说,你要是想听我就给你说说,那个女人叫枚子,早几年在我呆的一家酒店里做过几天公关小姐,陪人唱歌喝酒,但是不出台卖B,反正在我手下的时候没有出过。后来酒店建了一个大型的“迪厅”,她是四个女领舞中的一个,干了不到两个月就突然消失了,听别的小姐说她沾上了毒瘾,也有的说她是被人包养起来了,总之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娱乐行业那种地方,小姐隔几天就换一批,我哪里会去在意她的去留。那一次碰上她纯粹就是一个偶然,我没有想到她还能够认得我,更没有想到她跟龙兵在一起。我跟你说王英,我不愿意得罪人,尤其是龙兵这号人,以前不愿意,现在就更不愿意。我也不知道是咋搞的,龙兵就盯上了我,五、六年前,他在出入境管理处任副处长的时候,经常到酒店去检查外宾入住的情况,有那么几回,我代表酒店跟他吃过饭喝过酒,在酒桌上他跟我也是称兄道弟的,一点儿也不显霸道,跟现在完全是两个样。上次与王老六吃饭的那一回,他突然就向我发难,搞得我灰头土脸的,事后我也反省过不止一次,可就是不知道他究竟讨厌我哪一点;就算是我写了一本反映公安队伍的书,那也跟他挨不着边,书里面是有一些警察腐败的人和事,可那写的全是治安部门的事,那时候他尚未到治安支队任职,即使是对号入座那也不应该是他,所以说我才想不通。我在决定出来上班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他了,其实我最适合做的是娱乐部的经理,我熬夜熬惯了,在夜晚做事反倒会感觉轻松,可我还是选择了做销售,而把娱乐当成了兼职,这种选择的原因可能刘万民不清楚,玲也不会清楚,但是我不能欺骗自己,我就是害怕过不了龙兵的这一关。我在娱乐行业多年了,龙兵要是真的盯着找我的麻烦,那我肯定不会呆长久,不光呆不长久,而且他还能设套把我装进去,想一想都觉得可怕。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一个外来户,在这地方不想逞强也没有能力逞强,我就想写好我的书,写不了书的时候找一份事做,勉强养活了一家三口人,把日子过下去,别的我根本不敢多去想。你今天这么问我,就算是提醒我了,上班后我就去跟刘万民说,六千元的工资我不挣了,我就单做我的销售总监,彻底断绝与你们警察的交道。我不想承认自己是老鼠,可我还是得罪不起这种专在黑暗的角落里打捞快活的肥猫。 王英拿杯与安南碰,说,我给你说说龙兵。龙兵原先是一个煤矿工人,找了一个漂亮的媳妇,媳妇却跟别人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别人就是当时煤矿的矿长,一个单身的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后来龙兵就调进了公安,据说是那个矿长帮的忙,反正龙兵进了公安之后就和他的媳妇离婚了,离婚不到半年,媳妇就带着孩子与那个矿长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仪式。龙兵的这些往事好多老一点的公安都听说过,不过龙兵不在乎,他也没办法在乎,他只是很努力,多年了一直没有再娶妻生子,全身心都放在了工作上,时时事事要求上进,做人做事都有板有眼的,在整个公安系统的口碑非常不错。 安南说你给我讲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听。 王英说我的意思是龙兵是一个不错的人,我跟了他这么一段时间,我能看得出来,好多人都是这样的感觉。 安南对王英的说法有些反感,说,他是你的领导,你当然会这么说,你们都属于猫科动物,所以才会相互维护。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说我的?他说我是老鼠,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打击我、侮辱我,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对待我?难道就因为他穿了一身国家发给的制服? 王英说你别屈解我的意思,他是我的领导你还是我的战友呢,我对他的评价是客观的,我决不会站在他的角度上来替他说话。当然,那天他对你是过分了一些,尤其是当着我的面,那天是他非让我把你叫去的,而且明知道你是我的战友,他还要那么做,不光是糟蹋你,连带着把我也糟蹋了。不过我生气是生气,心里却还是有一些不解,按理说龙兵这么一个做事讲究稳妥的人,他那样做确实是有违常规。可是紧接着又发生了王老六莫名其妙死亡的事,龙兵通过关系四下里打问,搞得好多人还以为是王老六与他有什么亲戚关系,后来我才知道,他打问的细节都是朝着你去的,他怀疑王老六的死跟你有关。我也搞不清龙兵为什么要操这种心,治安支队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他却偏是要盯着这件事不放,即使是真的与你有一些瓜葛,那也与他无关,于公于私都跟他没有丝毫的牵连。奇怪的是,龙兵不光是自己私下里怀疑,他还把他的怀疑说给很多的人听,他说他有一种直觉,王老六有一百种可能是死在你安南的手上的。 安南突然显得有些烦躁,神情之间又有一些无奈,说,他有再多的直觉那也说明不了什么,说什么一百种可能,他得有证据才行,我就搞不懂了,他也是一个老公安了,这种事情也是可以轻易往别人头上安的?要按他那样讲,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信马由缰地跟人说,说我也在某一个神圣的时刻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直觉,那直觉对我说,王老六就是他龙兵杀死的? 王英喝酒挟菜,慢条斯里的,说,你写的几本书龙兵都看过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了,都说文如其人,他说他想通过你的书研究透了你这个人。你别拿眼睛瞪我,龙兵知道我跟你是战友关系,有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他是有意说给我听的,比如他就对我说起过你对社会深藏不露的仇恨心理等等,所以后来我逐渐有了一些明白,那一次喝酒,他就是专门刺激你的,他想要看看你的反应。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往深处里想,是王老六的死使他盯上了你,至于说他为什么会盯上你,而且还有这么大的兴趣?这还真不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不是也常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经常表态似的给人说你就是一只很特别的鸟?也许是遇巧了,龙兵正好也是一只很特别的鸟,他对探究别人的心理有着非同常人一般的爱好,或者说是一种异常的满足感,说不准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厌其烦地查问了你与王老六之间发生的所有过节,还尽可能地搜集了你在这一过程当中所说的言词,以及王老六死亡之后你对此事的基本态度,他猜测到在你的心里,一定埋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而挖掘出这秘密,正是他在寻常生活中不可多得的一种快乐。至于我刚才问到你的那个女人,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龙兵一直单身,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闹出过什么绯闻,就算是那个女人做过小姐、吸过毒、被人包养过,哪又能咋地?你也许会说,一个治安支队的支队长,与一个有着过多劣迹的女人搅和在一起有驳常规,说起来会让人产生许多臆想,但这也就是仅止于臆想罢了,就像你说过的那样,这种社会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值得一提的是龙兵对你的怀疑久不能释,不仅如此,而且还越来越向着他的那种直觉延伸。我也不相信巧合,但是龙兵相信,因为他偏巧经历了刘三的生日宴会,偏巧在那一次的宴会中他又看到了你,更加偏巧的是,王老六最近设宴宴请公安的这一次,你也参加了,这几个“偏巧”都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刘三与王老六后来都死了,没有任何原因地死了,死在有你参与酒宴的三天之后,难道你能说这种“偏巧”不让人产生一些其它的联想?别的人也许不会,但是我会,为什么?就因为我是比较了解你的人,你的心有多大我知道,你的心有多狠我也知道,你对这个社会有多么的不满我更知道。我记得前一段时间你曾经给我说过,你说你年近四十了还是一事无成,好多年少时的梦想都已经随风而逝,你已经不再有梦了,没有梦想也没有激情与斗志,你所做的就是下尽辛苦把儿子养大,然后再返回故里慢慢地老去。你还给我举了一个例子,你说如果前几年有人敢伤害你的家人,不论是谁,你都不会放过他,哪怕是拼了自己的性命;可是现在你不会了,你说你已经学会了忍受,你可以忍受强加于你身上的一切,因为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还没有把你的儿子养大,你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无依无靠。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但是有一点你没有说,也不愿意说,你的仇恨一切的心理一直都没有改变,你不可能不去报复那些伤害了你的人,你更不可能去忍受,你只不过是改变了报复的方式与方法,有时候哪怕是形式上的,举一个例子,在你的书里,到处都有伤害过你的人的那些影子,你丑化他们,鞕鞑他们,责问他们的灵魂,甚至于用你的方式判处他们的死刑。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会不会把书中的情节搬到现实当中来,那样的话,才真是让人觉得可怕。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跟你说这些话的目的,我不想问你那些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更不想知道你真实的心理,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承认你说的话,你不是老鼠,龙兵他也不是猫,你和他之间最好不要出现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有一点,娱乐部经理你该做还得做,能多挣一点是一点,这年头,没有谁可以清高得起,我说得难听一点,尤其是像你这样赤手空拳捞食的人就更加的清高不起,有的时候讲究清高也是需要实力的。至于说龙兵,他是不会去找你的麻烦的,你可能不清楚,刘万民跟龙兵是把兄弟,他们是从一个煤矿出来的。 安南看着王英笑了,说,干一杯兄弟,我喜欢你,喜欢你关心我,也喜欢你越来越出众的口才。又说,我也有一种直觉,直觉到龙兵不会直觉到他会被我诅咒而死。 王英思谋了好几秒钟才听懂安南的这句类似于绕口令的话,一时之间不由得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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