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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偷越国境接受审查
第四章、偷越国境接受审查 在这深山老林中没有路径可寻,杂木林中一片幽暗,阴森恐怖,树的枝叶不断打到脸上,一不小心就被青苔腐叶滑倒。好不容易来到山脚下,又有一片灌木林挡在前面。我小心翼翼地进入灌木丛躲在枝叶繁茂的地方,休息观察。只见前方是很大一片草塘,草塘那面有一条从南至北、蜿蜒曲折的黑土地带伸向远方。黑土地带以东山岗的最高处有几所房子,就是我在断崖上看到的那几所房子。整个边境一片寂静,看不到一个人影,有几只鸦鹊一类的鸟儿鼓着翅膀一边鸣叫一边自由自在地在国境线上飞来飞去。 现在我已经是离弦之箭,只能一路向东,无路可退。如果再迟疑,不但太阳落山以后难以辩认方向和观察周围情况不利于越境,而且更可怕的是倘若被边防巡逻队发现我挿翅也难飞,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想到这里我最后下了狠心,把身子放得很低,一阵疾跑,蹿过泥泞的草塘,通过像秋翻地一样的黑土地带,进入东山脚下的草丛中,躺在湿地上,瑟缩一团,大口喘着粗气。稍许休息之后顺着一条小毛道,攀扶榛柴,向东南高坡的小桦树林走去。途中发现在小毛道的边上,有一棵松木杆子做的电线柱,上面挂着电话线。为了让苏联边防哨所发现我,我用拄着的树杈子连连敲打电线杆儿,不断发出“砰砰”的响声,可是等了半天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我就大大方方地坐在地上靠着电线杆儿闭上眼睛、身心放松地歇了一阵子,又沿着这条小毛道,向山上走去。 山岗的最高点,展现出一片开阔地。在桦树林旁边有一排用碗口粗的树杆夹成的围墙,围墙中部门前的岗亭边上有一名斜挎冲锋枪的苏军哨兵,轻松自在地踱着小步走来走去。我迎着他走过去,他没有发现我。我走到大约距离他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不敢再走了,怕被他突然发现,情急之下向我开枪。我立刻决定用一声咳嗽给他一个缓冲信号,并举起双手原地不动,减轻由于我的突然出现给他造成的惊恐,以保证我的安全。果然,哨兵在听到我的咳嗽声后,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意外地发现我以后惊诧地瞪大眼睛愣了一下,迅即把枪口对准了我。当他发现我双手高举,面带善意,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时,他那惊慌失措的眼神消失了。他警惕地审视我并认真地扫视一下周围情况后,发出一声稚嫩而又低沉的口令。因为我听不懂俄语,只好仍旧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用枪口指示我面靠“木杆墙”,我就仍然举着双手面贴“木杆墙”站在那里。然后他用岗亭电话似乎是报告这里所发生的情况。在打电话的时候,他仍将枪口对准我,并紧紧地逼视着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仅仅是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大男孩儿。紧接着就从院中冲出四五名士兵,在一名军官指挥下,先搜查我的全身,后由俩人夹着我到大院儿里面后墙角处一栋“木揢棱”房子里,让我进入一间没有窗户,只能在板门的监视孔中透入一点微光的禁闭室里。他们把我锁在里面,留下一名士兵看守,其余的人都走了。我在禁闭室里呆了好久,才看清室内有一张行军床,床上放着两条军毯,别无他物。我坐在床上,闭上双眼,平静一下心情,等待可能出现无法预料的各种情况。 突然,板门被打开,禁闭室内的光线由昏黑而转为暗淡,一名士兵托着个小方盘子,送来一块“列巴”和一汤罐儿“苏菠汤”,见到食物才猛然感到自己已经是饥肠辘辘了。我赶忙接过食物,如风捲残云一般,顷刻之间吃得干干净净。这时才闻到禁闭室里迷漫着一种很难说清楚的异国特有的狐膻气味儿,刺鼻难闻。饭后,睡意顿生,我便躺在行军床上酣然入睡了。 一阵汽车马达轰鸣和杂沓脚步声把我惊醒。侧耳细听,是从这个哨所以外什么地方有人乘汽车来到这里。等了一阵子,除了听到哨兵在禁闭室外踱步声和不时有一两声虫鸣外,又完全恢复了平静。正猜疑间,听到由外面走进一个人来与哨兵说几句话后,禁闭室的门便被打开了。那个人站在禁闭室门口用一口流利的标准汉语对我说: “你出来,跟我走”。 那个人走在前面,哨兵押着我在后面走,来到前院,进了对着围墙大门的那趟大房子,通过右面一条走廊,在紧里面的一个屋门前停下,带我来的那个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得到允许后带我进到屋里。 屋里灯光明亮。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瓜子脸、浓眉细眼、高鼻樑、两眼蓝中透绿,佩带中校军章的人。地从头到脚审视我一会儿,将手轻轻一挥,就离开了。那个人带着我到了另一个房间,让我把放在地上的口袋打开从里面倒出一个苏联士兵的全部服装。然后命令我把衣服、鞋袜乃至裤衩、背心一件件全部脱掉,换上从口袋里倒出来的俄军士兵服装,并逐一登记,最后签上我的名字。 随后带着我走出大房子,登上一辆吉普车。车上原有一个军人坐在我的左边,他坐在我的右边,把我夹在中间。坐稳后,他拿出一条很厚的黑布带子把我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扎得紧紧的,什么都看不到。我们所乘坐的吉普车随着前面的汽车马达声,急速地发动、开走了。先是车轮与地面的碰撞声和车体的摇摆颠簸,使我感到汽车是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刚走上较为平坦一些的路,两辆车便先后减速停住。听到车门的开合声,重重的脚步声和问答声,好似通过哨卡的盘问或应答口令。随后一片沉寂,车中迷漫着“马合洛”的烟草味儿,刺鼻难闻。过了一会儿,又听到杂乱的脚步声,车门启闭声,在低声口令下两辆吉普车同时发动,迅即快速奔驰在沙沙作响的沙石路上。以后又经过一道关卡,车开上了平整的公路,不时听到汽车会让的鸣笛和汽车疾驶而过的狂奔声。过了好一阵子,汽车又拐上沙石路,左盘右旋,好像是又在崎岖的丛山中运行。汽车大约行驶两个小时终于停下了。 坐在我右边的那个人把蒙在我眼睛上的黑布解下来,让我下车。因为眼睛被蒙的时间过长,外面的光线又很强,我只好眯缝起眼睛,低头看着地面,跟随他们进了一所类似禁闭过我的那样一所房子的一个房间里。那个人告诉我可以随便在里边歇息。在他们离去之后,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亮度,才看清了室内的一切。屋门上镶着一块大玻璃,隔着玻璃可以看到人在走廊里的行动。屋门的对面有一个两扇的玻璃窗子,窗外大约两米远有一道两米来高的木杆墙。透过墙隙,可以看到外面还有一道围墙围着这个大院子,我所在的这所房子是在一个大院中的小院儿里。窗前放着桌櫈,桌上有水壶和饮水的杯子。桌子右面有一张木床,床上有供睡眠用的全套卧具。桌子左面有一个简便的衣橱。 因为我特别睏倦,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傍晚,我被一个士兵叫醒,他指指桌上摆放的食物就走了。我用完晚餐之后,感到心情特别平静,可能是被这个宽松环境引发出来的吧。我坐在桌前的櫈子上,可以看到大院里有许多军人来来往往,还不时有各钟汽车出出进进,大门处有一名士兵站岗,院内有游动哨四处巡察。 在天黑下来室内电灯亮了之后,曾经一路“关照”过我的那个人来到我的房间,用流利的汉语与我攀谈。问我:这里的气候是不是有些凉?饭菜吃得惯不?身体是不很疲乏?在边境时士兵是怎样对待的?人很随和,态度友善,给人一种平和感。在攀谈中我仔细地观察了这个人。他是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佩带上尉军衔的军官。长方脸尖下颏儿,在时常被一綹头发遮住的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下面镶嵌着一支高翘的尖鼻子。脸上散落着稀疏的雀斑。薄嘴唇,说起话来细声细语。着装整洁,脚上皮靴擦得锃亮。谈话时偶尔在室内来回踱步,不断习惯性地捋捋武装带整理一下上装。攀谈大约半个小时后他说:你先休息一下,明天晚上领导可能要找你谈谈。便离开了我的房间。 第二天晚上,上尉把我带到走廊另一端的一个大房间里。室内灯光明亮,一排会议桌的头上横着一个大写字台,上面铺着厚厚的绿绒毯,摆着办公文具和一台红色电话机。写字台后面的一把大黑皮沙发转椅上坐着昨夜我曾见过的那个中校军官。他抬抬手让我坐在他对面的会议桌边上。上尉则坐在临近中校的会议桌旁,在他面前的桌上放着记录用的纸、笔,还有一台钢丝录音机。看来他们是要对我审讯了。 果然,上尉首先问过我的姓名、年龄、住址、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等自然概况后,又让我讲述了我的历史和偷越国境的经过。上尉随时把我的话翻译给中校听。 在我讲述的时候,中校两眼眯成一道缝不断盯视我的面孔,还时不时地打量我的全身,但从不打断我的讲话。在我述说完越境经过之后,中校轻缓地从写字台上一个方纸盒中抽出一支“马合洛”烟,先举在鼻子前闻闻,随后又把“马合洛”一端的空纸筒儿捏扁,使整个烟嘴儿成为菱形。像观赏艺术品一样翻来覆去看过几遍之后,才在一个又宽又长的火柴盒中取出一支粗大的火柴棒在磷面上擦着慢慢将“马合洛”点燃,缓缓地吸了一口后从鼻孔中喷出两缕烟雾。然后他把眯缝着的双眼睁开,沉稳地从黑皮沙发里站起来,面部表情特别严肃,使人有点望而生畏。他对着上尉低沉而又有节奏地说了一段话。上尉随即对我翻译说: “今天,主要的不是对你审问,是要向你讲解一下你当前的身份和处境。你是一个中国人,没有任何签证手续,偷越苏联国境线,擅自闯入苏联国土,触犯了苏联的有关法律,已经成为一名偷渡国境的犯罪分子。按照法律规定必须接受法庭调查和审判,并投进监狱服刑。” 在中校站起来要讲话的时候,我已经恭恭敬敬地站立起来,身体微微前倾,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上尉翻译的时候,我不时地点点头,表示听懂了他的话并完全服从。 “现在,中国敌视苏联,在边境的重要地带布置了大量军队,两国的武装冲突随时都可能发生。在两国关系十分紧张的情势下,你偷越国境来到苏联想干什么?是什么机关派你来的?交给你哪些任务?你不仅犯有偷越国境罪而且犯有国际间谍罪,要受到更为严厉的法律制裁。” 中校在说这段话时语气很重,同时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我在听完上尉翻译之后,感受到巨大压力,内心十分惊恐又感到委屈。于是我便急切地辩解说: “我偷越国境是事实。既然已经触犯了苏联的法律,我甘愿受到法律的制裁,无话可说。不过你们也应该了解一下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到这里来的和我来的目地是为了什么。这些你们都不过问,就随随便便给我扣上一顶国际间谍的帽子,未免太不实事求是,不讲法治了!过去我曾听人说过,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是最文明、最民主、最讲人道主义的国家,所以我才投奔苏联来。现在看来这些都是虚假的,骗人的,我后悔不该投到苏联来。目前我已成为走投无路,申辩无人听,不被人信任,可以任人宰割的羔羊了。只好由你们任意处置了。不过我的心里不服,我对苏联的伟大敬仰破灭了。” 在情急之下,我已失去了理智和礼貌,高声而急促的说了这番话。既然我是“破釜沉舟”来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最严酷的后果不就是死吗,豁出去了,一死了之更好。 中校一面听着我讲话,一面观察我。在上尉向他翻译我所讲的话时,他瞇起眼睛似听非听地在思索着什么。忽而眉头紧縐,忽而嘴角紧翘,还隐隐掠过一丝笑意,他的表情难以令人捉摸。上尉翻译完之后,他又轻轻吸了一口“马合洛”并将烟蒂丢在烟灰缸中,直视着我的眼睛说: “很好!如果你认为偷越国界到苏联来而没有到别的地方去,是个选择错误的话,那我们也可以通过外交途径把你这个国际间谍引渡给中国,并向全世界发表一项声名,说中国派到苏联来的间谍被我们捉获,对中国的阴谋活动提出强烈抗议。相信你回到中国会享受到极好‘待遇’的。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应当以什么态度对待我们”。 上尉把中校的讲话翻译给我以后,中校又对上尉作了指示。因为我不懂俄语,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上尉带着我在走廊里一边走一边指着走廊两边的几个房间说: “这几个房间都是关押越境犯的禁闭室,和你在边境哨站住的禁闭室一样。为了照顾你才没有把你关到这样的禁闭室里来。方才你对中校的态度很不好,幸亏他今天心情好没有动怒。如果惹他生了气,你就会和那些越境犯一样立刻被关进这样的禁闭室里,而且还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以后你可要小心哟!” 他把我送到房间后,站在房间中间先向窗外看看,然后像是无意的样子但却十分认真地看了看天棚四角,便到走廊去和在那里游动的哨兵说了几句话。最后,又来到我的房间门口对我说: “有事你可以叫值班哨兵,就说要找‘鲍力雅’有事,他们就会通知我,我会马上来的”。 半个月过去了,我整天被圈在这里,不见阳光,看不到大地,与世隔绝。饭吃不进,觉睡不稳,头晕耳鸣,整天在房间里走圈子。他们是有意在精神上折磨我,而我却无话可说,也无权说话,只能忍耐等待。我之所以坚持不要求他们审问我,是想向他们表示:我对他们失去了希望和信心,不想乞求他们对我的“款待”,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任凭他们处置。尽管我要想方设法使他们对我有个好的印象以便争取一个好的出路,可我决不能低三下四地向他们摇尾乞怜。表现出一幅奴才相,不仅有失人格反而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将会带来适得其反的结果。既然我死都不怕,我就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不卑不亢地对待他们,这样一来或许从另一方面给他们以好的印象。 又僵持了十多天,我真有点坚持不住了。在一天早饭后,鲍力雅来到我住的房间笑呵呵地问我: “你这些天休息的好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看看天花板的四角。 “吃的、住的、睡的都很好,多谢你和中校的关照。” 我不冷不热地回答他的问话。 “因为我们这些天事情很多,中校到外地去了一趟,没顾得上问问你的情况。我想,对你的处理拖长一点时间对你是有好处的。” 他表现出为我着想的一片真诚态度。 我弄不清对我的处理拖长一点时间会对我有好处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说中校去外地一趟却不真实。因为我天天可以从窗外的木杆围墙的孔洞中,看到中校到院子里来散步,有时还对着我住的房间端详,像是思考着什么。当然,他站在远处、亮处是不会发现我在房间暗处偷偷地注视着他。所以上尉的说法是虚伪的。他们就住在这个大院子里,到我住的房间来要不了几分钟,想来抬腿就到,有什么顾得上顾不上的,分明是用这些托辞掩饰他们有意对我多日不闻不问的真实目的。 随后他说: “中校让我问你想好了没有?” 我说: “想好了。” “那么中校想抽出时间来再和你谈谈。” 还是上次审讯我的那间审讯室,中校和鲍力雅仍然坐在上次坐的位置上,我站在会议桌的另一头。中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有礼貌地伸手示意让我坐下。我也有礼貌地点点头侧身坐下。中校说: “上尉告诉我:你想好了,是吗?” 我立即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没等我回话中校又示意我坐下,并说以后讲话不必站起来。我的动作是为了表示对他们的尊重和依附,以便从中窥探他们对我的反应,进而推测将如何对我处理。 “既然想好了,就请你谈谈是怎样想的吧。” 中校语气平淡面无表情地向我发问。 ”坦白地讲,我是迫不得已才来到苏联的。不光是中国人,恐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留恋故乡的。我也不例外。没有任何目的和理由就抛弃家乡、背离祖国,投奔到举目无亲、一切都非常陌生的另一个国家去的人是没有的。投向外国的人动机各不相同,有的为了淘金发财,有的为了求学深造,有的为了事业发达,有的为了寻求爱情……每个人的心情也各不相同。而我,是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怀着惊恐而又悲伤的心情,抱着求得生存的目的来到这里的。因为我在中国已经失去了自由和生存条件。又因为我对苏联印象特别好,国土相连容易过境,所以我投到苏联来,当然我并不希望再被遣送回中国。至于我是不是中国派来的间谍,我自己的表白你们是难以置信的。但是,事实胜于雄辩,我想你们是能够搞清我的身份和有关情况的。我在这里语言不通、地理不熟,即使放我出去,我也寸步难行,无处可去。我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你们手中,无论怎么处置我,我都得无条件服从。这是事实,也是我的心里话。” 我低着头,听着上尉向中校翻译我的话。上尉翻完话以后,中校没有说话,我估计他又在摆弄“马合洛”烟嘴。室内静得只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嗒声和由外面操场上传来士兵操练的口令声。沉默了好一阵子,中校说话了: “我相信你讲的是心里话,但是,还需要你的实际行动来证明。既然你不愿意被遣送回中国那就暂时先留在这里,根据你的表现再决定最后怎样处理。从明天开始,由上尉向你提出一些问题,你要详详细细地如实回答,不得隐瞒和编造。我要特别提醒你,你对上尉提问的问题,能否真实详尽回答,对你的未来是有重要影响的。相信你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我恭顺地点着头,是是地回答了鲍力雅翻译过来的中校讲话。鲍力雅接着说: “你回房间去吧,明天早饭后我们开始工作,你要把心情平静下来,不要老是精神紧张地过日子。” 我站起来等待上尉押送我回房间。鲍力雅却挥挥手说: “你自己回去吧,以后可以随便在走廊里散散步。” 今天审问我的气氛和以往大不一样,显得友好而又轻松。出乎意料的是,给了我一定的活动自由。我迟疑地看了看中校,他今天第一次面含笑意,用手示意我可以自己走了。被看管了这些天,突然可以自己行动了,尽管仅仅是在走廊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却也产生一种难以表述的心情。这是因为在异国他乡失去自由的心理反映,抑或是他们给我这一点点自由会预示着求生有望?究竟出现这种心情是什么原因,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缓慢地移动脚步走出审讯室回头看看,审讯室的门已被关死。走廊里没有了哨兵,空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故意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可眼睛却急速地转动着,仔细观察走廊里的情况。在我后面的尽头有一个出入这所房子的门,这是我早就注意到了的。在长长的走廊两侧分别有八个门,也就是有八个房间,我是住在最前面右侧的房间里。我正走着,就听见鲍力雅问我“你这些天休息的好吗?”这句没有来由的突然问话,使我一愣。没等我回头看看鲍力雅是不是跟在我的身后,紧接着又听见从前面传来了我的语音“吃的、住的、睡的都很好,多谢你和中校的关照”。这不是在我住的房间里我和鲍力雅的对话吗?循声望去,得知声音是从与我所住房间一墙之隔半开着门的屋子里传出来的。于是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紧靠走廊左侧继续向前走,急速地用眼睛透过门隙扫视那个房间里的情况。但见在一张案子上放着一台大屏幕彩色显视器,屏幕上的画面是我和鲍力雅在我的床边对话。因为门是半开着,没能看到那个房间里的全部情况。方才已经稍有松缓的心情又顿时紧张起来,我立即镇定一下情绪,像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原来他们在暗中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和耳朵在紧紧地盯视和窃听着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时时刻刻掌握着我的情绪变化。 第二天早饭后鲍力雅准时把我叫到审讯室,十分认真地对我说: “我今天是代表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有关机构对你讯问,希望你能够认清你的身份和当前的处境,真实、准确、详细地回答我所提出的问提,不得有任何隐瞒和编造。虽然你到这里来以前在中国境内的所作所为我们一时还不能全面掌握,但是我们会用种种手段在短时间内核对清楚的。你的表现是否诚实,将决定你未来的命运。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你就会懂得其中的利弊。” 鲍力雅的汉语不仅说得流利,而且语音标准用词得当,是一个有一定汉文化的中国通。讲话时两条细眉下的一双碧眼,不断灵活地闪动着,还不时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有时微微仰起脸来,用手捋捋遮在眼角的黄发。这次对我的审问态度依然是平和的,但从他那不断注视我的眼神和略带几颗雀斑的面部表情中,可以透视出这次审问的严肃性,表明正式审讯已经开始。我正在思索中他发问了: “我方才对你讲的意思和提出的要求,你都听懂了吗?明白它的意思吗?” 我赶忙说: “我都听懂了。为了我的未来,我一定按照你的要求认真回答问题。” 我仍然像对中校回答问题那样,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使得他在脸上闪过一丝满意的表情。他说: “那你就首先谈谈为什么要到苏联来,和从中国来到这里的经过。” 我回答说: “我在中国犯了反革命罪被判刑入狱。刑期满了也不准回家……” 我从讲入狱开始,一直讲到这次从狱中逃出、扒乘火车到姐姐家躲避追捕、夜入深山偷越国境的全部过程。最后我说: “在我读书的时候,老师经常给我们讲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是全世界社会主义国家的旗手,是同妄图统治世界的帝国主义阵营作斗争的社会主义堡垒的核心领导。苏联是中国的老大哥,是中国学习的榜样,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那时在我纯净的心灵里就埋下了一颗对苏联尊崇、仰慕、向往的种子。我曾梦想来苏联留学深造,并准备为推动中苏两国伟大友谊事业作出积极贡献。当我在中国走投无路的时候,很自然的首先想到的是投奔苏联。因为我认为苏联是对中国人民最友好的国家,肯定会收留我和帮助我的。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求得生存,别无他求。” 过去我确实崇拜、向往过苏联,但不是现在。我之所以一再说苏联好,是为了取得他们的好感和信任,以便留在这里寻求个谋生之路。 除去午间吃饭、休息用去两个小时以外,审讯整整进行了一天。 在这以后大约有一个多月时间,鲍力雅天天与我谈话。气氛逐渐轻松,有时他还说几句幽默的话。其实他是以一种缓和的形式对我审讯,让我交代我自身的和与我有关的一切情况,提供我所知道的一切中国方面的情报。 他详细地讯问了我的童年生活、读书情况、参加工作后的工作情况;家庭成员、社会关系中每个人的具体情况;我所接触到的人员,特别是与我来往多、关系密切的朋友、同事的情况。 他还让我详细描述了杏树沟的地理位置、街道状况、我家所在的具体位置;杏树沟煤矿各矿井的位置、生产能力、设备状况以及办公房舍和住宅分布情况;煤矿的各级组织、机构设置;主要领导干部的姓名、年龄、相貌特征、特长爱好、家庭住址、家庭人口。 反复讯问了我所在监狱的所属省市、距离哪个火车站和公路汽车站最近;监狱的具体位置、规模、围墙构造、监舍布局、监舍内部设施;监狱的机构设置、警力配备、武器装备、巡逻看守、规章制度、作息规律等细节。 对我所到过的城市、车站、码头的地形地貌、街道建筑、所见所闻等详细情况;当地的政府机关、军事机构、重要工厂、军用机场的位置、周边环境、出入车辆、人员来往、通信天线形状、飞机起降、烟囱冒烟的颜色、气味等情况都要详细讯问。 还细致地讯问了我所知道的居民生活习惯、生活水平,需要凭证购买的物品种类、价格、供应数量以及粮、油、鱼、肉、蛋等各种票证的形状、颜色、图案、文字说明和发放、使用办法。等等,等等…… 所有问话都作了录音。需要画图说明的,要我逐一画出草图并加标註。简直是无所不包,无所不问,逢问必追根究底,直到无法回答为止。我也是逢问必答,知无不言,表现出一片坦诚。 在此期间,我可以在军营大院的操场里自由行动,士兵们不仅不限制我,有时还向我打手势表示友好。但是,他们的宿舍和车库都有哨兵把守,不准我靠近。有时鲍力雅还带着我到军营外面的山坡去散步,到距军营约两华里的小镇去逛商店买东西。在路上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多数是了解我的过去经历和中国社会生活中的各方面细节,有些他感兴趣的事情还反复詰问。当然,这些交谈都是很随便的,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聊,有时侯还说些笑话。他也时常谈一些苏联的风土人情或民间故事。不过,我却看得出来这是另外的一种变相的审问方式,是对正式审讯中没有搞清楚、问彻底的某些问题的补充或延伸地审讯。 我在这里最后一次接受审问是由中校亲自主审的。在我走进审讯室时,他一边吸着“马合洛”一边在办公桌前踱步。见我进来便猝然问到: “你是在中国共产党红旗下生长的人,为什么受到中国共产党的长期教育之后又起来反对它呢?希望你能够坦诚地把你的思想变化和所进行的反对中国共产党的活动讲给我们听听。” 在我没有意料到和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他这一突然发问,使我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对答是好,竟呆然而立。中校见我如此状况,便伸手示意让我坐下。他一边将烟蒂投入烟灰缸中一边坐下冷冷地说: “毛泽东不是一贯教育你们要实事求是吗?那你就应该实实在在地把这一情况讲清楚。你亲身经历过的事情还有什么不好讲的,为什么沉默不语?” 听到他这种带刺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天来把我自己和我的家庭以及我所知道的一切中国方面的情况都毫无保留地讲给他们听了。这,已经使我深深感到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对祖国背叛的羞愧和重重的负罪感!他今天对我的冷嘲热讽激起了我的愧愤。我的情绪激动起来,可能面部表情也显现出一股难看的怒气。但是,我立刻又意识到现在是寄人篱下,吉凶未卜的时候,必须保持冷静。不然,这些天来的表现所换得的缓和气氛便会付诸东流。只有忍耐再忍耐,才能保全性命,争取一条得以存活的出路。想到这里我的心沉了下去,头垂得更低了,但是一时又想不出说什么话好。 鲍力雅是中国通,与我接触时间较多,基本了解我的性格特点和心理状态。见到这种场面便站起来对我说: “中校的意思是不让你有什么顾虑,要你尽可能详细一些,实实在在地把这一段情况讲述清楚,对于你的未来是会有很大帮助的,希望你不要误解。” 尽管我知道他是中校的忠实下级,他们都是为苏联利益服务的,他对我的态度在本质上也是与中校一致的,只不过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而已。然而,他的话却使我当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点慰籍。我稳定一下情绪以后,又对他们讲述了我参加地下“国民党”,走向犯罪的原由和过程 。 最后我说: “回想起来,我有无限悔恨!悔的是,当时只想学业务往上爬,不知道学习政治的重要性,因而不了解国际形势和国内的发展趋势,目光短浅,眼界狭窄,以致不分好坏人,受人误导走入歧途,毁了自己的人生。恨的是,我家土改错划为富农成份被斗争后已经纠偏退回被分财物,而我仍然耿耿于怀暗含仇视情绪,再加上想当官发财过灯红酒绿生活的思想不断膨胀,越来越对不能满足奢望的现实生活不满,以致与坏人情投意合沆瀣一气,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 我对自己走入歧途的那一段经历的正确看法,是在监狱里经过学习改造,提高思想认识之后才有的,而且是心平气和发自内心的自我教育的结果。当时本想好好改造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做一个脱胎换骨、自食其力的新人,刑满后回到家乡去一面耕种一面侍俸父母,使二位老人安度晚年,以报答我对父母亲的养育之恩。可是后来由于我对当‘二老改’不满、思念爹娘心切,私逃回家,被捉回监狱关‘小号’等原因我的思想出现了反复,特别是在蒙上杀人的罪名以后,感到走投无路才越境来到这里。我走到这一步能埋怨谁呢?想来想去得出的答案是只能怨我自己。” 由于对往事的回忆触动了我的伤痛,同时又因思念父母不知她们是否受到我的牵连,心中特别难过,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如果不是在外国人面前,我真想放声痛哭一场,好好发泄一下长期积淤在心中的郁憤。当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已经无法继续讲述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双方都没有说话。沉默,再沉默…… 是我的真情流露感染了他们?还是他们利用这一暂短时间进一步观察和分析我的内心活动。 中校点燃一支“马合洛”之后果决地说: “好了,好了,不要再讲了。讲得再多也没有用,留着以后在需要的时间、需要的地点再去讲把。现在是要按照我们的有关规定和有关方面的指令,你必须离开这里,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接受考验。然后再根据你在那里的表现,由那里决定对你如何处理。” 我在这里的日日夜夜,虽然是天天接受审查并在精神上遭受巨大煎熬,可我对审查我的这两个人已经熟悉了,似乎还建立了某种“感情”。尽管我心里清楚这种“感情”是带引号的,是一种管制与被管制的“感情”,可是在我内心深处却对这种“感情”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和依赖感。听到他们要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接受考验的指令,我心里没了底,对未来的处境和结局感到担忧。当时我表现出十分不安的样子问他们: “把我送到哪里去?是不是判徒刑劳改?你们还管不管我了?到新的地方去他们了解我在这里的表现吗?我就留在这里接受最后处理不行吗?” 他们对我这一连串地发问,没有回答。中校说: “你回去把,明天鲍力雅上尉送你去。” 我呆立在那里,扫视着中校和上尉的眼神,但是没有从中得到任何答案或启示。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