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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我有了工作和家庭
鲍力雅带着我乘火车走了好几天,下了火车又乘汽车来到一个小镇,他把我领进镇东头路北一家工厂的厂长办公室。厂长与鲍力雅热烈握手亲切问候,经鲍力雅介绍我也与厂长握了手。厂长站在地中央,态度从容而有礼仪地与鲍力雅交谈,时而轻轻点头,时而侧过脸来向我友善地笑笑。在谈话中经常用“啊哈”或“哈啦勺”等口头语。来后才知道他的外号就叫“哈啦勺”。他们谈完后,鲍力雅对我说: “他就是这个厂的厂长,你叫他瓦列里就行了。暂时让你做运料工作,等工作一段时间情况熟悉了,俄语也学会一些的时候,再调一个好一点的工作。这里有公寓、食堂,吃住都没问题。我给你留下二百芦布,足足可以花到开工资,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有钱可以自由支配了。遇到什么困难就找厂长,我都交代好了,他会帮助你的。对任何人都不要暴露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厂长带我们去给你安排住处。” 我向他表示谢意。他笑着说: “谁叫我们是朋友来,这是我应该做的,以后我们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呐。” 我们一同坐车来到街心公园东南角上的一栋俄式三层楼房前下车,管理员规规矩矩地接待了我们。她引导我们到三楼走廊尽头右首的一个朝南向的房间里。室内衣柜、桌椅、床铺、卧具、拖鞋等起居用品一应俱全。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望去,可以看到很远的山峦和小镇的东半部,包括我去做工的那个工厂都可一览无余。厂长和鲍力雅看了以后表示满意,厂长向我介绍,由鲍力雅给我翻译: “这是管理员嘎丽娜,你住宿有什么事就找她。” 我与她握握手,也对她说了句应酬的话。厂长又对嘎丽娜交代了几句就和鲍力雅一同乘车走了。 夜,很宁静。窗外天幕上悬挂的弯月和闪动的群星引出我对许多往事的回忆。思绪像打开的闸门,杂乱无章地把所有往事都宣泄出来。我心中有无限的思念、惋惜、悔恨和忧伤。真是愁肠百结,思绪万端。越想越悲伤,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彻夜未眠。 好不容易朦胧入睡,就听到敲门声。嘎丽娜推门进来,站在门边指指窗外,又指指她腕上的表,叽哩咕嚕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俄语,然后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望着我。我看到她腕上表的指针已经指到七点钟,距上班时间只差半个小时,便赶忙起床洗漱,狼吞虎咽用完嘎丽娜为我端来的早点,一路小跑去了工厂。 厂长双手插兜在厂区空地里踱步,看到我满头大汗从厂门外跑进来,便眯起双眼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似乎明白了我是怕迟到跑着来上班的,就乐呵呵地说“哈拉勺 ”,带领我去了组装车间。他向车间主任和工人们说了些什么,然后把我介绍给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和我握握手,拉着运料车带我去仓库,用领料单领了些材料与我一同推回车间。从此以后我就按车间主任示范的领料程序做了运料工的工作。 这家工厂,是为楼房建筑提供预制房间的构件厂。我领的料多是些螺丝、焊条、灯具、洗洁用具、合页、拉手等零小部件或工具、工料,领一次就够用一阵子,劳动强度不大,比较轻松。于是我在空闲时间就主动去搞搞车间卫生。时间长了,工人们对我都很友好,并且对我工作认真,主动帮助别人干活,不抽烟不喝酒,给予好评。 有一天我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阅读俄汉辞典,嘎丽娜急匆匆地走过来对我说: “您的朋友来看您,请您回到工寓去。” 我随同嘎丽娜来到公寓门前,嘎丽娜做个鬼脸对鲍力雅说: “我把您的朋友找回来了,他丢不了。”便进到楼里去了。 鲍力雅和我热情握手说: “老朋友,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很想你”。 同时指指站在他身旁,穿蓝色西服,扎灰色领带,约二十多岁的青年说: “这是我的助手,叫他瓦罗佳好了,以后你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和他的助手握握手便随同他们坐进汽车里。瓦罗佳在前面开车,我和鲍力雅并排坐在后车座上,车在公路上不快不慢地行驶着。他先问了问我的工作、生活情况,让我有什么困难告诉他,他好帮助我解决。我对他说工作生活都很好,就是语言不通有些不方便,我正在努力学习俄语,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攻克这个难关。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困难。对于他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表示深深地感谢。他问我: “你知道我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吗?” 我猜想不出他的来意,只能照直说: “我实在猜不出来,请你告诉我好吗?” 他又神秘兮兮地问我今天是几月几号,在我告诉他是几号以后,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精制的小盒子放在我的手上说: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是特地来祝贺你的生日的。这就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把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苏制高档手表。他们这种出乎意料的举动,又使我倍受感动,心里热乎乎的,我握住鲍力雅的手说: “鲍力雅谢谢你,若不是你们来,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在家里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妈妈都给我煮鸡蛋吃,现在远离妈妈,他老人家不能给我过生日了,而你却这样关心我,真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鲍力雅说: “我们是好朋友,祝贺你的生日是理所当然的,说感谢的话就见外了。来日方长,以后我们还要共同做好多工作呢,大家需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我请他们把车开回公寓去,畅饮几杯,表达一下我对他们的感激之情。鲍力雅说: “我们不适宜在公开场合接触,所以今天才在车上为你祝贺生日。以后会有机会在一起喝酒的。关于你的工作和工资,我们已经和厂长商量了,让他给你调一调,争取工作条件好一些,工资收入多一点。你岁数不小了,是不是也应该恋爱结婚了?在你身边遇到过合适的姑娘没有,如果遇到的话要慎重选择,并且绝对不能向她暴露我们之间的关系。对于这一点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我相信你是会理解的。 我表示理解和赞同他所说的意思。 鲍力雅走后没几天,厂长就找我谈话,说是谈话其实是像哑人那样以手语对话。厂长告诉我:我的工作由运料工改为仓库保管员,还增加了工薪。事实我并不是独立的仓库保管员,而是另外两名正式保管员的助手,在他们的指挥下做一些材料清点、摆放等工作。因为我工作细致认真,干活不偷懒,所以和他们的关系也都处得很融洽。 公寓管理员嘎丽娜曾多次表示要为我介绍女朋友。由于对自己的前途难以逆料,均被我婉言谢绝了。但是她对这件事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心。有一天嘎丽娜和一个俄罗斯姑娘在商店门口碰到我,她嘻嘻哈哈地对我开玩笑说: “喂,英俊的小伙子你站住,让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说着便把站在她身旁的一位姑娘拉到我面前说: “她是莉达,我的好朋友。你若是喜欢的话就把她领走吧”。 莉达面带微笑,腼腆地伸出手来与我握手。事出突然我很尴尬地竖在那里无话可说。 嘎丽娜见状咯咯咯地笑弯了腰说: “行啦,赶紧走吧,别在大家面前出丑啦。” 然后她拉过来莉达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催促我俩说: “快到人少的地方说悄悄话去吧。” 她快步走开了。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莉达却比我大方得多,挽着我的胳膊带着我来在镇外一片林地旁,与我对面坐在石头上,开始了怯生地谈话。她先询问我的年龄、工作单位等简况。然后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正在筹备结婚。她说: “嘎丽娜是一个爱开玩笑,甚至好捉弄人的人。等我见到她的时候一定要跟她算账。不过“嘎丽娜早就跟我说过,在她那公寓里住着一个中国人,是个单身汉,人很好,让我留意给介绍个女朋友。原来这个人就是你呀!你放心,我一定替你物色一个理想的情人。” 我和莉达的谈话很愉快。由于我经过努力学习,尽管俄语讲得不够流畅,但对她所谈的内容却能全部理解。从此,莉达成了我的朋友。 一次我在商店里看到莉达同五六个姑娘在浏览商品,其中有一位让我看得特别出神。这位姑娘身高一米七十左右,体态匀称窈窕,瓜子儿脸型,面庞白嫩,一双黑黑细眉下面镶嵌着两棵会说话的大眼睛,薄唇红润,黑发披肩。上身穿着胸前饰有红花绿叶的白绸衫,下面系着一条银灰色长褶裙,裙摆下露出一双白漆高跟皮鞋。落落大方,彬彬有礼,说话轻声细语,面带微笑,文静高雅,颇具东方女人的形相和神韵。她的形态气质含蓄可人。我在心里想,如果能有她作为我的妻子将是我一生中的最大幸福。莉达从我的表情中猜到了我的心思,第二天一见到我就问: “我发现你昨天在商店里有失常态,为什么对我的姐妹那么专注?你要不对我说实话,就很可能失去一次大好机会”。 因为莉达和嘎丽娜不同,莉达直率纯朴,可以信赖,我就如实地告诉她我看中了一个什么样子的姑娘。她眨眨眼睛说: “你好眼力呀!她是我们姐妹中最有魅力的姑娘,许多小伙子向她求婚她都不理踩。我给你介绍一下试试吧,如果她不同意你也别灰心,我再慢慢地做点说服工作。” 我给她连连鞠躬,表示最真诚的谢意。并一再恳请她玉成这件事。她对我痴迷的表现,报以咯咯的笑声。 经莉达介绍我与那位姑娘相处了。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两相爱慕。性格、爱好、习惯都很接近,大有相识甚晚之意。她姓金,名字叫瓦莲金娜,我就叫她瓦丽娅。经过一段相处之后,彼此建立了相互信任的良好感情,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 一个秋雨的夜晚,在我的居室里,我与瓦莲金娜对坐在桌旁,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谈她的身世。此时,她失去了往日洋溢在脸上的笑容,语调低沉地说: “你知道吗?我不是一个纯粹的苏联人,确切地说我不是俄罗斯族人。” 她把话停顿一下,两眼审视着我的面部表情,观察我的反应。此时的我却在用心欣赏她那双眉角微微上翘下面的大眼睛,长长地睫毛一眨一眨地扇动着,显现出林黛玉式的忧伤。我赶紧贴近她,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紧紧握住她那纤细而又柔嫩的手安慰地说: “不管你是什么民族,那怕你是聊斋里的狐仙我也要和你相伴终身。” 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说: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一片真情,我会永远记住今天这个宝贵时刻的。” 随后她便向我叙述了她从来没向别人讲述过的家庭身世: 她的父母原先都是居住在中国靠近苏联边境的密山县,是朝鲜族,靠种稻田和打鱼为生。由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以后对居民,特别是对边境居民施行高压统制、残酷压榨,动不动就遭到酷刑暴打。有的被扣上“反满抗日”、“私通苏共”等罪名,遭逮捕判徒刑,甚至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的被捉去当劳工,在日本军人的看管下修筑工事,一去无回。他的父母迫于无奈,放弃了开垦的土地和居住多年的茅草房,在一九四三年夏天,赶着马拉爬犁在没人高的草棵子里顺着兴凯湖边逃到苏联,被安置在一个集体农庄里从事农业劳动。当时她有一个四岁的哥哥,因过境颠簸受惊吓,得抽风病死了。因水土不服、语言不通、生活不习惯,不到半年她爸爸就得痨病与世长辞了。她妈带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她在举目无亲的环境中,难以维持生计,经早期从中国过去的老户介绍,她妈妈和一个俄罗斯族男人结了婚,婚后生下一个男孩儿。她的这个爸爸是农庄的会计,对她妈妈十分体贴,当时这四口之家的生活还算充裕和美。可是好景不长,在她妈妈刚刚适应环境,过了大约五个年头的安定生活,她的这位继父又一病不起,卧床三个月也离开了人世。她妈妈含辛茹苦把她姐弟俩拉扯大,也积劳成疾老得不成样子了。因为她是朝鲜族血统,母亲又是寡妇,小时候没少受当地大孩子欺侮,她的童年是在极端困苦中度过的…… 窗外的雨落在树叶上发出断断续续的滴答声,雨点打在窗玻璃上被路灯照射得闪闪发光。我俩默默地坐在桌旁,透过雨窗望着远处不时闪现出奔驶汽车抛撒在后面的各色光带,真是亦梦亦幻,世界停滞了,时间也固化了!沉寂许久,她叹息一声说: “你我的经历虽然不尽相同,却有许多相近的地方,可以说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冥冥中神灵把我们安排在这里相会,这是一种奇特的缘分,应当特别珍惜。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你是我心中最可爱的人,也是我最可以信赖的人。” 她说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着我的心,激动得我热泪长流,我哽咽着说: “我是一个离家弃国的人,像风筝一样飘泊在举目无亲的异域他乡。在这里没有一个可以与我谈心的人,更没有任何人能理解我、同情我。有时我甚至想到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去,变成孤魂野鬼,随风荡回家乡,偎依在母亲的身边,向她倾诉我所遭遇的一切,并永远伴随和侍奉在老人的身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才能耐心地倾听我的讲述,了解我的心境,宽恕我的过错,企盼我勇敢地站起来重新做人。但是这都是期望,难以实现。现在有了你,我的精神有了寄托,生活有了伴侣,我心中的隐密有人听了。终于我的身边有了亲人。” 我紧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她的面容。看到她对我那种至诚怜爱的眼神、娇容,我的心情激动到极点,便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双颊,轻轻地继而又深深地吻了她。 我斟满两杯酒,递给她一杯说: “让我们共同饮下这杯酒,向老天发誓:‘海枯石烂心不变,生生世世永相随,如有三心二意,不守誓言,愿遭天谴’。” 我们庄重地碰了杯,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我借用唐朝王翰《凉州曲》的第一句,作了一首诗,朗诵给瓦丽娅听: “葡萄美酒夜光杯,醉眼相对泪双垂;异域结缘应欢笑,他日省亲携子归!”我俩就这样订下了终身大事。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我骑着摩托车,瓦丽娅坐在后座上,两臂紧紧搂着我的腰,急驶在乡间的沙石路上。清风挟着森林、野草、鲜花散发出的各种气味,一阵阵迎面扑来,然后又像空中飘着的一股看不见的泉水打着漩儿流向远方。大自然真是神奇博大啊!它不讲政治、不问国界、不分民族,无论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人都是平等、无私、无偿而且尽情地给予恩赐。我们一路欢快地来到周围都是农田的一幢“木揢楞”房前下了摩托车,走向正在田间劳作的一位老妇人面前。瓦丽娅对我介绍说: “这就是我的妈妈。” 然后对她妈妈说我是她的朋友。我恭恭敬敬地向老人鞠一恭,把在路上采集的一束鲜花捧送给她并向她问好。老人接过鲜花后,用手背搽搽眼睛,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我一阵子,然后眯起眼睛笑笑,用带着朝鲜语调的汉语说: “好小伙子,长的不错呃。” 我说: “看到您老人家身体很健康,我很高兴。祝您老人家多福多寿!” 她居然听懂了我的话,笑笑说: “行行,好好,谢谢”!” 老人背已微驼,腿脚还算灵便。一头灰发盘在脑后用木簪子别着,略加雕刻的簪头已经磨得黄中透亮。上身穿着自做粗布白短袄,下身束着一条肥大的长裙,是地地道道的朝鲜妇女装束。 她所住的房子外形是俄式的,居室内的布局则完全是鲜族式的:厨房有一个方方矮矮的灶台,中间镶嵌着一口鲜族专用饭锅,打开灶旁木格拉门,便可脱下鞋子坐在用花纸糊得光亮的火炕上。 炕桌上摆着茶壶茶碗,我们三人围桌而坐。瓦丽娅先给妈妈斟上一碗茶,然后又双手递给我一碗茶,最后自己斟了一碗。瓦丽娅的妈妈用带朝鲜语调的汉语说: “你们的事情,‘笑(小)丽都跟‘呃’(我)说了,看到你我很乐,‘呃’(我)的呢,一个姑娘,给你了。你们呢,要好好的过日子,好叫我‘旁’(放)心噢。苏联和中国不一样,你们要小心呢!慢慢地有办法呢,还是回中国去……” 我和瓦丽娅都恭恭敬敬地听老人讲话,不时点头表示听她老人家的教导。 瓦丽娅的弟弟和弟媳一同乘摩托车来了。说几句话以后她弟弟掏出十来个卢布放在桌上对她妈说: “我们打平乎(指一同吃饭人平均摊钱)吧。” 瓦丽娅的妈妈往小钱包里掏了半天才掏出来不到五个卢布放在桌上,望着她哥哥不好意思地说: “我只有这些钱都拿出来了,你看怎么办?” 瓦丽娅的弟弟端端肩膀两手一摊,没有说话。 瓦丽娅忙把桌子上的钱还给她弟弟和她妈妈说: “不必了,这顿饭钱由我俩出,你们等着吧”。 说完就拉着我去商店。在路上瓦丽娅难为情地说: “我弟弟什么时候都把钱攥得很紧,对我们不帮助。他的媳妇管着他,什么事情他都做不了主。” 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说: “你笑话他吗?” 我把她搂到身边说: “只要你好就行,我们不管他。等我们结婚以后,把妈妈接到我们家来让她老人家晚年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要好好地孝敬她。” 瓦丽娅被我这几句话感动了,她眼含泪花说: “谢谢你!你真懂我的心思。我妈一生坎坷,没享过福。我早就有这个意思,怕你不高兴没能跟你说。你真让我感动。” 我没有说什么,把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两下。 用饭的时候,瓦丽娅的弟弟、弟妹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起来。对于我与瓦丽娅的婚事则只字不提。吃饱喝足之后,他俩便双双跨上摩托,向我们挥挥手,加大油门飞也似地走了。 在我和瓦丽娅送走她弟弟、弟妹回到客厅时,她的母亲坐在客厅桌边呆呆地望着书柜沉默不语,好似在回忆什么往事。方才的场面显然使老人很不满意,甚至在我的面前感到尴尬。瓦丽娅在她母亲卧室整理卧具打扫卫生。我端着茶杯站在书柜前一边喝茶一边浏览柜中的藏书。忽然发现在许多俄文书籍中还夹杂着《论语》、《孟子》、《唐诗》等汉语书籍。我不禁惊奇地“啊”了一声。瓦丽娅的母亲说话了: “这个汉书呢,是‘笑’(小)丽的爸爸念的,‘呃’(我)也念过,还教‘笑’(小)丽念它们。以前的拉,‘呃’(我)的汉话很好,年头多不说了,都‘往’(忘)了呢。” 瓦丽娅听我们说话从卧室里走出来,搂着她妈的脖子说: “妈妈,把你的宝贝拿出来给他看看可以吗?” 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笑容,连连说: “好好”。 老人慢步走到书柜前,拉开书柜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长木匣,放在桌上轻轻拉开匣盖,从里面拿出用红绸布包着的两轴画卷。红布和画卷都已经褪了色。瓦丽娅把画卷逐一展开,挂在墙上。使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两卷竟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书画。虽然很陈旧,却仍然能看得出装裱得十分标准、精致。 其中一幅,画的是耸立在悬崖上的一株老梅。干似出水蛟龙,干、湿、浓、淡淋漓尽致,笔墨工夫极深;枝条挺拔,穿插巧妙,给人一种空灵、立体之感;花团紧簇、淡雅,苞芽艳秀,层次鲜明、错落有致。整幅画面给人一种根深永固、生机盎然、迎风傲雪、前景无限和奋发向上、勇于抗争的精神力量。画上的题诗更是大气磅礴:“乌云压顶山欲摧,狂飙挟雪逞淫威;唯我依崖含苞笑,大地巍巍报春归”。给人以无限遐想和追思。 另一幅,是大字草书:“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气势豪放,形态纵逸,风韵潇洒,奇丽多姿。疏密得当,欹正相宜,大小相间,疾涩、虚实、浓淡相映成趣。游走灵动,圆润清健,萦带相牵,笔断意连。整幅书作,生发出一股缠绵婉转,情深意浓的神韵。正文末尾小字楷书题诗一首:“缘逢乱世显真情,冲破樊笼将远行。国弱民穷遭凌辱,潜龙他日必腾云”。两幅作品的落款都是《愁云阁梅花居士》,书作时间均为民国二十五年。这一画一书两幅作品,无论在立意、言志,构图、布局,造型、结字,设色、用墨,写意、运笔,以至微观技法,都昭示着作者的伟大爱国热情、同仇敌忾的雄心壮志和深厚的文化底蕴、精良的艺术修养。 瓦丽娅的母亲反复轻轻抚摩画面,陷入对久远往事的回忆之中。最后她指着画卷说: “这个呢,是她爸爸留下的,是‘呃’(我)一辈子保护下来的宝贵的东西。‘笑’(小)丽的弟弟和‘呃’(我)们不一样,这个呢,不能给他。就给你们保护吧,要朝着上面的意思去做人。” 在我们临走的时候,老人拿出一套叠得板板整整的天蓝色毛料套装给瓦丽娅,并说: “妈妈呢,没有钱不能给你买嫁妆。这套衣裳呢,等你出嫁的时候穿。你呢,看到衣裳就像看到‘呃’(我)一样。‘呃’(我)呢,岁数大了,说不上哪天就死了,看不着了。” 瓦丽娅扑到老人怀里哭着说: “妈妈,你劳累了一辈子,是个苦命人。千万要好好活着,等我们有了家,把你接去好好侍奉你,让你过上幸福的老年生活。我们都说好了,他很愿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我。我赶紧接着说: “是的是的,我俩商量好了。我的爸爸妈妈来不了这里,我很想他(她)们,你在这里就是我的亲妈妈……” 老人用衣袖擦擦泪眼说: “好了好了,你们俩个人好好过日子,不要打架,‘呃’(我)就‘旁’(放)心了。” 然后对着我说: “‘呃’(我)就这一个姑娘,她是‘呃’(我)的心啊,你要好好地对她,要不‘呃’(我)死也闭不上眼睛啊!” 同时给我深深地鞠一躬。我赶紧恭恭敬敬地跪在她的面前说: “请你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小丽,若有三心二意,我就不得好死。” 瓦丽娅也跪在我旁边说: “妈妈放心吧,我们一定听你的话,让你开开心心地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 老人眼里含着泪花看看瓦丽娅,又看看我,伸出颤抖的双手在我俩头上抚摩一阵后,轻轻把我们拉起。我掏出二百卢布递给老人说: “这钱你留着做生活用。我们有了家以后一定把你接过去,好好地供养你。” 老人说什么也不肯收这钱,最后瓦丽娅硬是把钱塞在她兜里,她才不得不收下。 我和瓦丽娅都走出栅栏院外了,送我们的瓦丽娅妈妈又急忙回到屋里去,包了一大包打糕给我们带上。我在这里享受到一次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母爱,也终于弄清了生活在苏联的瓦丽娅怎么会有良好的汉文化素质的源由。 时间过得很快,我与瓦丽娅的恋爱经过一个秋冬的相处已经成熟,想要结婚就差没有住房了。我去找“哈拉勺”厂长,请他帮助我解决住房问题。他两手插兜,听我说完请他帮忙的事情以后,笑嘻嘻地晃晃圆脑袋,把手伸给我和我握握手说: “祝贺你,祝贺你!我们有现成的房子,让管理员领你去看看,如果你同意就分配给你,若是不同意我们再商量。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让工会主席给你张罗张罗。” 我对他表示感谢以后说: “如果顺利的话,打算在月底结婚。不想操办。如有可能,在厂俱乐部举行个晚会就可以了。” 厂长笑嘻嘻地一一点头答应了。他说他通知管理员和工会主席,让我分别去找他们商量落实。遇到什么困难再去找他,他说这是他的任务,一定帮助办好。 在管理员的带领下,我和瓦丽娅一同去看了房子。房子坐落在小镇的东南角上,四邻不靠,孤独小院。院子是用一米多高的绿油木栅围成的。院内有两棵高大的松树。“木揢楞”的房子坐北朝南,只是显得有些陈旧。管理员用长把铁钥匙打开红漆剥落的木门进入门斗,又用同样方法打开了房门。这所房子有两间住室,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和饭厅,还有单独的洗面间、厕所。红油地板,淡绿墙裙,白粉四壁漏有墙花。床橱桌椅,厨房用具,一应俱全。看样子这所房子好像刚装修完。各个房间都看完以后管理员说: “厂长吩咐,如果你们看中了,叫我把钥匙交给你们。你们看得怎么样。” 经我与瓦丽娅商量,觉得这房子很合适,把瓦丽娅的妈妈接来同住,也很方便。虽然地点偏僻一点,却很清静。便收下了钥匙。 我和瓦丽娅在一九六八年春天结婚了。结婚那天厂俱乐部为我们举办了舞会。舞会之前举行了简短的结婚仪式。场面庄重热烈,使很多人都羡慕。我们本想让瓦丽娅的母亲参加婚礼后就留下来和我们同住,可她不肯。她说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让我们不要担心。我们有小孩子的时候她来帮助侍弄,等到她不能单独生活的时候,再搬过来和我们同住。 我和瓦丽娅的婚后生活是甜蜜、幸福的。每天早起,瓦丽娅准备早餐,我整理房间、打扫庭院。餐后,我骑摩托车先把她送到工厂上班,然后我再去上班。这时候我已经是开车送货司机的助手了。在送货的时候就能顺便把日用食品都采购齐全。午间我们都在自己厂子的食堂用餐。晚上我下班早,先做好饭,再骑摩托把瓦丽娅从厂子接回来共进晚餐。晚饭后,我和瓦丽娅挽着手去南山坡上的山间公园里散步。我们相依相偎着一步步踏上台阶,站在公园最高处,俯瞰全镇及其周围的原野和远山景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味到的快慰,也是最后一次度过的愉快时光,使我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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