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点钻进高大雷浓密的头发，又从四周溢出，心头的那一点点火气立即被冷水浇灭了。在冲出院门的一刹那他后悔了，他没有理由对常虹发火，也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今天是咋的了？

　　雨点敲打着地面，敲打着常虹的心脏，一会儿功夫房檐淌成了一缕缕小溪，像是捅了老天的眼睛。随着一声门响，常虹的心被掏空了，高大雷是她多年的牵挂和期盼，她没有理由故意气他，也从来没有气过他，今天是怎么了？

　　高大雷接连受到两个女人的拒绝，而拒绝的理由竟是相同的，都是为了男人。为了两个最最让他鄙视和厌恶的男人，他真的糊涂了。

　　常虹接连拒绝了两个男人，一个是他的最恨，但她却正依靠着他。一个是他的最爱，但她却不得不远离他，她的心真的流血了。

　　徐小雨在马路对面的小商店里，她终于看到高大雷从胡同里冲出来了，虽然没有跑，但速度很快，脚下撩起一趟趟水花。

　　徐小雨撑起伞冲出小商店，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判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隔着马路，她看到高大雷突然站住，用手抹了一把脸，回头向刚刚离开的胡同口望着。

　　一辆公共汽车从徐小雨面前掠过，溅起一扇水面，水雾随着车身上下翻飞。朦胧中，她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胡同口，站了一下，向着高大雷走去。先是慢，后是快，然后就跑了起来。

　　站在那里的高大雷的脚步也在挪动，先是迟疑，后是加速，然后也大踏步地奔跑起来。

　　小雨站住了，雨伞慢慢地落在脚下，她看到两个身影撞在了一起。一个扬着颈，一个俯着头，她闭上了眼睛，树上的水滴大颗大颗坠落下来，脸上一片汪洋。

　　跌跌撞撞的徐小雨推门回到家里，一眼就看见唐子昂正坐在屋里。高阔山和于凤兰一左一右削着苹果，沏着茶水，唐子昂把头点了个小鸡咄米，幸福的脸上像盛开的菜花。

　　见到一身湿漉漉的小雨，三个人同时蹦了起来，唐子昂更是满嘴发着“吱吱”声，看上去真是心都要疼抽了。

　　唐子昂是来趁热打铁的。原来说好了小雨帮他做完戏后就再也不来往了，然而拘留所门前大雷既然已经认了真，那么他就不想再放弃。小雨的柔软性格让他心痒，当年他放火的事小雨一直没对任何人讲，这让她感到小雨对他的情意。加之于凤兰一直对他不错的态度，都使他不能不再做一把努力。

　　原来他还有些担心高阔山的态度，他参与了陷害方影的行动，如果高阔山要是知道了，一切就全完了。让他出乎意料的是，高阔山并没有表示出他想象中的仇视。看来小雨在这件事上也在替他瞒着，他几滴眼泪落地之后，高阔山反而安慰起他来，说这是历史的责任，他还年轻，不应该让个人负责等等。他糊涂了，不好意思了，继而感动了，觉得高叔比起徐大光来，确实是个大大的好人。看来形势一片大好，他终于又向前跨进了一步。

　　高阔山对唐子昂还真的没什么大成见，虽然他知道昂子组织人批斗过方影，但他却不清楚方影悲惨状况的细节，没人告诉过他，他也不愿意揭那已经结痂的伤疤。时间不但消磨了他对眼前工作的兴趣，更消磨了他对方影的怀念。他马上就要退休了，他珍惜现在的安逸生活，盼望老少三代其乐融融的家庭。他的最大愿望就是想让大雷回来，娶小雨做自己的儿媳妇。他目睹了小雨的哀怨和凄苦，知道她一次次的希望又绝望。现在，小雨已经三十岁了，他再也不忍大雷对她的折磨和不负责任了。好在他早已把小雨看作了自己的亲闺女，急于给小雨找一个好对象，这样他才感到安慰。他清楚唐子昂的品行，自傲、狂妄，甚至有些浑。但他认为昂子也有长处，能干，敢干，能挣钱，尤其是对小雨十几年如一日的追求还真让他有点感动。他觉得只要于凤兰喜欢，小雨又能答应，他心愿就了了。

　　看到小雨失神落魄的样子，高阔山立即就猜到了八九不离十。每次高大雷回北京，小雨都会这样。虽然她从来不说，但他明白，一定又是为了大雷。他走到门前，把头轻轻地贴在门上：“小雨，小雨，赶紧换换衣服，别着凉。”

　　听里面没有声音，他回过头有些埋怨地冲着于凤兰说：“你进去劝劝，也让她出来见见昂子。”

　　“我没事，我没事。”昂子翘了翘屁股，想挤出点笑，又赶紧憋了回去。

　　“劝什么劝，甭理她。”于凤兰把上下嘴唇一较劲：“楼上老谢家还等我三缺一呢。”

　　“成天就知道玩儿，早晚玩儿死。”高阔山气得只想骂街，他真想像不出当年从煤气中抱出来的就是这个瘪瘪着嘴的女人，那时这对嘴唇好柔润，好有弹性。

　　“在单位里生的气，别拿我撒。”于凤兰手指点着高阔山，眼睛冲着唐子昂说：“你说有你高叔这样的没有？局里找他谈话让他退二线，他不愿意又不好意思说，这几天就拿我撒气，我都快成小受气包了。”她也想像不出，眼前和她针尖对麦芒的就是当初见了她就喜笑颜开的那个人男人。

　　“谁说我不愿意了？受这么多年罪，早就不想干了。”高阔山的脸胀得通红。

　　“那你干嘛还赖在厂子不走呀？”于凤兰的脸也胀得通红。

　　“还不是为了再要一套房？”高阔山一屁股坐在床上，砸得床板一蹦。

　　唐子昂奇怪地看着俩人拌嘴，在他印象里，高阔山和方影可从来没红过脸，甚至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很少，可看着眼前这两位的拌架程度，一看就是熟练工种，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愣地看着热闹。

　　“要了房还不是给你儿子，我不领情。”于凤兰的话像把小刀，割得高阔山直咧嘴。

　　高阔山一拍桌子：“你亏不亏心？大雷在兵团，我给他弄什么房子？”

　　“大雷不是要回来成立什么办事处吗？跟我来这套。”于凤兰撇撇嘴。

　　“我是给小雨弄的，我就给小雨，我愿意。”

　　屋里的门开了，小雨扶着门框露出半个身子：“高叔，我不要，我真不要。”

　　高阔山也动了感情：“小雨，大雷对不起你，我，我必须为你做些什么。这是我革命了半辈子，受冤枉了半辈子，向组织提的最后一个条件，他们必须答应我，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叔只要你幸福。”

　　“不，高叔，您千万别因为我让人指后脊梁。没房的人多了，咱不是最困难的，再说，再说……”小雨突然不说话了，怨怨地抬头看了一眼房顶：“再说，昂子不是有的是房子吗？”

　　全屋的人都愣住了，尤其是唐子昂，脑袋“轰”了一下，他紧张地把肩膀向上一耸，本就不长的脖子就缩进了衣领，两腮的肉被领口挤压出一圈轮胎，他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紧张得直要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