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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寒霜(十八)

  韩立春第一次开始注意起一个男人来。农村女孩子发育早,尤其是韩立春的家庭情况更使她比别人成熟许多,所有男同学在她眼中都像弟弟韩立田,所有男人她能接触的也就几个老师和继父冯友清了。虽然后来办公室里有了一个刘耕,但刘耕的幼稚始终使她产生不了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感觉。

  自成为反革命后,认识他的男人空前地多了起来。每每看着台下挥舞拳头的男人们,她就恶心得想吐。无论是木讷呆滞的目光,无论是淫恶猥亵的眼神,都让她不寒而栗。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但却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人竟然甘愿为男人而活,她不想随波逐流,她决定要摒弃这个社会,决定要摒弃这社会的男人。

  这时高大雷突然出现了。

  城市学生,在她心中那是一个干干净净、文质彬彬的代名词。当那次在昏厥中一个人把她救起来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能是谁。隔离反省回到看守所后,当张建偷偷把高大雷指给她看的时候,高大雷正坐在门前看书。夕阳下,他的后背披着一层金光灿灿,军帽无意间被推到额头,把静静的面庞衬托出几分野气。当她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向回缩了缩脚,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就是这目光的瞬间对接,她看到了两洼清澈不见底的水潭,和她想象中的城里学生一样,这是尊洁净的雕像,是条沉寂的小溪,是棵稚嫩的树丫。以后,他几乎不说一句话,甚至不看她一眼,他似乎很压抑,很沉闷,她甚至不能把传说的批斗会上全然不顾的他与眼前的这个他联系起来。但她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一个与她有着天壤之别的男人;这将是一个她过去从未见过的男人;这是一个与她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的男人;尽管她看他就像看天上飘浮不定的云,但她认定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润藏在天空云朵中那随时可以炸响的雷。她不断悄悄的注意着他,他清爽但不瘦弱,严肃但不古板,年轻但不幼稚,骄傲但不狂妄。她一时觉得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心中荡起一汩汩渴望,但一时又感到远得无边无际,精神产生一阵阵失落。但她却心甘情愿这样,只要知道明天还能看到他,她就觉得不再想死了。

  她昏倒了两次,竟然都倒在了他的怀里,两次都给他带来了麻烦。高大雷的表情依然如故,只是从扛着枪变成了扛着锹,从走在队列外改成了排在队列内。出工前点名时,每每看到陈晋环故意前后左右搜寻,然后高声叫喊:“高大雷,高大雷哪去了?”时,她的心就淌出鲜血。之前,他高大雷无法救她韩立春,现在,她韩立春也同样帮不了他高大雷。

  这是一段现实和感觉都黑暗的日子。韩立春为自己求生无路、欲死无门而绝望。但现在她更担心的是高大雷,远远的瞥上一眼,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这是一个从北京城里来的学生,现在就在她的眼前,帽子上图着一圈白霜,脸颊上挂着一层汗水。他谁也不看,一个人拼命地刨着、搬着、挑着,由于用力,从微微张开的嘴里喷出一股股的白气,呼呼作响。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在心里这样心疼过一个人,牵挂过一个人。

  九连撤到了起码一千米远的地方,劳改队又恢复了早先的沉寂,没有了激情和自信,有的仍是过去的死气沉沉。

  陈晋环正冲着高大雷喊叫:“高大雷,把铁锹给我送上来。”他站在高高的坝堤上,双手叉腰,巍然像个看守,炫耀地高声叫喊着。

  高大雷没有抬头,没有吱声。弯腰捡起脚下的锹,一手托住锹把,大头冲上“嗖”地抛了出去。只见锹头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嚓”地一声插在距陈晋环脚丫子一米远的地方,锹把先是直立立地竖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朝着陈晋环方向倒去“啪”地摔在陈晋环脚前,不偏不正,不远不近刚好离脚尖一公分。

  陈晋环夸张地地向后跳了一步,大呼小叫起来:“你他妈想害我咋的?我他妈是让你送上来,谁让你撇的?”

  高大雷仍不吱声,他手上有准,要是想铲他陈晋环,别说是脚,就是脑袋也是一逮一个准。想当初在学校下乡劳动时,地里田鼠特别多,同学们打赌说看哪组打田鼠打得多,输的一组要把一星期才吃一次的那份红烧肉给赢的一组。以后几天,每到夜深人静,高大雷就悄悄出去,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只是在比赛那天,高大雷用铁锹飞铲田鼠四只,二组十几个同学轮流上阵,竟一只没打着。

  “说你呢,耳朵塞鸡巴毛啦?”陈晋环抻长脖子嚷着,高大雷的举动和沉默就是对他的巨大挑战。

  高大雷就是不吱声,与陈晋环这样的坏蛋别说争执,就是说句话也觉得丢身份,要是搁过去他早派红卫兵把这浑小子抓起来了。

  “别他妈给你脸不要脸” 陈晋环磕磕绊绊从堤坝上冲下来,猛地定在高大雷面前:“装啥犊子?告诉你,你现在跟我一样,知道不?是他妈坏蛋,是阶级敌人。”

  所有干活的都停了下来,大家都在为高大雷担心,都在心里骂着陈晋环这个混蛋。高大雷向后退了两步,把韩立春递过的土篮子放到他与陈晋环之间,然后开始向里铲土。

  “你他妈听见没有?”陈晋环歇斯底里了,别说过去,就是在劳改队里,包括看守们也没人敢这样对待过他,他从来不把别人的沉默当作迁就,而是当作一种对他权威的挑衅。

  屈学利扔掉手中的烟屁,慢慢走过来:“算了算了,干活吧。”

  “算啥算?少他妈拉偏架。这回老彭没在,我看谁还敢挡横?”陈晋环瞪圆牛眼,横横着脖子,用手背挡开屈学利。突然发威抬脚踹翻土篮,篮子把儿撞到高大雷的腿上,几块冻土块翻压到高大雷的脚上。

  “你想咋地?”韩立春横在陈晋环面前。这个举动让所有人一下都定在了那里。

  韩立春已经忍了好几忍了。高大雷被停职后,彭树义本来安排他整理内务,但他却非要到工地干活,并且像玩了命似的。看到高大雷被自己连累到这般模样,韩立春心中刀绞般难受,看到陈晋环借机报复,这使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勇气,似乎她现在生命的所有价值就是要豁出保护高大雷,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陈晋环也楞了一下,但嘴角随即撇出一口恶臭,他把双手一摊,流里流气地抖了两下,嘲讽地扫了周围一眼:“咋地?上次他英雄救美一把,这次你想美救英雄一把?”

  他想幽默一下,可旁边竟没有一丝笑声。这种尴尬使他更为恼火,他收敛笑容,瞪眼冲着韩立春,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几个字:“半儿拉去,别找不自在。”

  韩立春定住身躯,怒目而视站在陈晋环面前,迎着那对凶神恶煞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