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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岁月(八)

  高大雷找到正在厂区扫马路的高阔山时才知道,高阔山对方影被遣送回老家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就在高阔山给大雷写好老家地址的时候,徐小雨出现了。

  大雷抬头看到了一副图画:锅炉房大门内,蒸腾着滚滚烟灰的地沟口处,竖立着一尊身披迷彩光晕的人影。帽子后面的布帘随风飘荡,工作服上抖擞着飞灰,整个人影像蠕动的云团,若隐若现、迷迷离离。随着烟尘的垂落,云团渐渐散去,露出被高温烘烤的面颊,红红的、湿湿的。

  高大雷有些感动,他确实从心里惊叹徐小雨的美丽。爸爸和徐大光原来都是锅炉工,可每次看到他们身着工作服的样子,高大雷立即就会想到日本鬼子。可徐小雨不一样,她像一朵被沙灰缠绕却永不污染的小花,那么艳丽和鲜亮。直到这一刻,高大雷才一下明白,原来是那双眼睛,无论什么穿戴,那双清澈透底的眸子都照样沁人心扉。

  小雨冲开烟熏火燎的一瞬,就一眼看到了大雷。那是她做了无数次梦也无法梦到的身影,大雷高了、壮了,黑黑的小胡子就像刚才郝志平抹在嘴上的煤灰,显得有点成熟,又有点滑稽。他的眼睛布满着血丝,可能是走的太急,栽绒帽子的四周冒着热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了,小雨感到有些生疏,生疏得像是面对电影上的角色,你认识他,但看他却像在云里。

  “徐小雨,这个革新还真行,我上革委会给你请功去。”一个满脸黑道子的男子张着双臂从后面颠上来,他手舞足蹈,就要拥抱小雨了。

  高大雷认出来了,这就是郝志平,当年总上他家串门的那个郝叔叔。他立即转过身去,从高阔山手中拿过写好的老家地址,背身静静地站了几秒,然后飞也似地逃离了厂子。

  河北武清县一个叫羊粪岗的地方 ,就是高阔山的老家。那年小雨回去后和他讲过,这里是一个没有山、没有河,一点也不好玩的地方,如果不是妈妈被遣送到这里,大雷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到这个地方的。

  他坐火车到天津,又坐汽车到武清县,然后一路打听终于走上了通往家乡的土路。路上空无一人,甚至没有一棵树,不知哪来的黄沙随风一阵阵卷来又滚去。远远望去,一片低矮的土房的影子黑乎乎地蜷缩在地平线上。高大雷叹息了一下,看看四周,这里何止是不好玩,还是一贫如洗。他顾不上几十里地奔波的劳顿,疾步向地平线的影子跑去。

  村里静静的。没有车水马龙的劳动场面,没有想象的鸡鸣狗叫,甚至没有炊烟袅袅的生活场景,似乎一切都被寒风搅动的玉米杆声淹没了,“哗哗”声让他心烦,让他心跳。这不就像电影中看过的杨白老的家吗?他真不知在城市里长大的妈妈在这样的环境中将如何生活。

  他终于通过生产大队找到生产小队。小队的一个热心大婶神神秘秘的将他带到一间土屋前,说这就是他爷爷留下的房子,然后悄悄走了。高大雷曾听爸爸说过,太爷爷在世的时候,全家一共几十口人,虽然贫困,但日子却相当热闹。面前的景象,让高大雷难以置信这里就是爸爸说的那个地方,依稀可见的院墙早已成为一圈残垣断壁,三间土房的东头塌陷得只剩下一个空框的围墙,房顶上簌簌干草在寒风中摇曳抖擞,努力支撑着一点点生命的迹像。

  敲过门后,破门里走出一个弯着腰,把脑袋缩缩在肩膀里的老头儿。解释了半天,大雷才弄明白,这老头儿也姓高,是大雷的一个本家,论辈份应该管方影叫奶奶。他告诉大雷,奶奶被送来时没通过公社,押送的人把她放这儿就走了。奶奶腿不好使不能干活,公社又没配给粮食,让小队自己解决,可家家粮食都不够吃,所以高老头就东家要一点,西家讨一口地凑合着。后来奶奶就说胃不舒服不想吃饭,从此就再也没进过食。高老头说他知道迟早会有人找来,所以他就每天来这里等一会儿。

  高老头把他带到一棵树前,告诉他这里埋的是奶奶几件没人要的破烂衣服。人是公社造反派用马车直接拉去火化的,那天没有人送。除了他给奶奶盖了床被子,连个看热闹的也没有……

  高大雷从高老头开始叙说起就没有吱声,也没有掉泪,甚至没有一丝表情。他就坐在那棵埋着妈妈遗物的白杨树下,一声不吱地坐着、躺着。晌午和傍晚,高老头端着不知什么东西做的面糊糊,用满口的天津味一声声叫着“老伯”,一声声劝慰着:“您老别憋屈坏身子,吃点吧,我奶奶走了好,不遭罪了,老伯,好歹嚼嚒点……”

  寒冷的夜没有月、没有星,没有风也没有声响,整个天与地绞成一团乱麻。高大雷一动不动躺在梆硬的干草坷里,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几次浮上思维,又突然落入迷茫,他努力想着、挖掘着这虚无缥缈的意念。突然,可能是一根干草枝,也可能是一片干树叶掉落在他的脸上,像是被重雷击中头颅一样,那脑子里忽有忽无的东西骤然间就涌了出来,那竟是挂在夜空一个天大的“死”字。是啊!原来刚才他潜意识里一直搜寻的就是这个死,在这里静静地死去,那将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呀,他已感觉自己正在变,四肢僵硬了,面部僵硬了,小腹僵硬了,思维僵硬了,唯有胸口,似乎还在轻轻起伏,里面正在“砰砰”搏击。

  高大雷以为自己一定会死的。当太阳把他紧闭的眼皮映红,麻雀在他头顶的树枝上跳来跃去时,他突然有了一丝暖暖的意识,除了心脏和大脑,他周身像是被浇灌了水泥,白杨树上残留的干树叶孤零零地晃着,使他头晕目眩,这时他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然后就看到一个身影向他俯冲下来,再然后就看到了那张脸,红扑扑的,又看到了那张嘴,蒸腾着白色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