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入
确认

已经增加书签

确认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严冬岁月(十五)

  这只是一瞬间的扫视,韩立春立即就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倚在门口轻轻的喊了声:“报告。”

  高大雷没有喝多,但这东北的高梁酒确实劲儿大。他把眼睛挑起一条缝,撑起身子向上挪了挪,口齿意外地清楚:“进来吧”他捂了下脑袋:“对不起,这酒还真上头。”

  “你先睡会儿吧?我待会再来。”韩立春转过身去,其实她并没想走,只是担心看到高大雷醉酒的样子,不愿意在心中留下高大雷一点点的不好的印象。

  “别走呀”高大雷一骨碌窜到地下,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重重地关上门:“是不是以为我醉了?你一百个放心”,高大雷重新爬回炕上,给韩立春倒上一缸子水,往前一举:“喝,新刷的。”他学着彭树义的样子盘上腿,咽了口吐沫:“老彭今天想灌醉我,我也确实想喝醉,结果他吐了,我没事。”

  喝醉酒的人都不承认自己醉。每次父亲醉了打母亲,也从不承认喝多了。看着有些失态的高大雷,韩立春理解他的苦楚。她听说了他的事,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受,她心疼得要哽咽,不忍心看他,又不忍心不看他,她犹豫着,眼里的泪水浸泡着眼眶。

  “知道我为什么想喝醉吗?”高大雷抹了一下汗,停住了,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着韩立春:“为了你,为了敢和你说真话。”

  韩立春坐上炕沿,把左肩靠在墙上,心脏通过左臂撞着身后的墙。

  高大雷撮了撮脸,然后把双手停在脸上,声音从手指缝中轻轻的飘出来:“小韩,我要离开咱劳改队了,你知道吗?”

  一声小韩,韩立春溢满眼眶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凡是同情她的人都这样叫她,但她从来想也没想。但今天,这个从高大雷手指缝中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只柔软的大手从自己的发尖拂过。她不哭不行,她把手捂在嘴上,把泪水和感动一同捧在了手心。

  “我特别不放心你,你知道吗?”高大雷把手向下错了一下,露出了双眼,静静地盯着韩立春的手背。

  她点了点头。

  “我妈妈去世了,你知道吗?”

  几大滴泪水随着点头的节奏,摔落在韩立春的胸前。

  高大雷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膝盖,把头靠在墙上。声音慢慢的,像从空中款款降落的风:“我妈妈是个人人尊敬的教师,从小她就教育我做个正直、有本事的人,教我处处为别人着想,不能自私自利,教我好好学习,将来为人民服务。我就是她的寄托,她的希望……”

  高大雷抬起眼睛,盯着悬挂在炕桌上方的灯泡。泪水漾出眼眶,但他不去擦,任其在脸上淌着:“可恰恰是我打碎了她心中的希望。她被打残了腿,可我离开北京时竟没和她打声招呼,到北大荒后居然没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孤苦伶仃地被扔在农村。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她六天没吃一口东西,生生把自己饿死,我却一点不知道……”

  高大雷大声喘着气,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但他要说,他甚至要求自己不能哽咽,他认为那样会让韩立春认为他不坚强:“是我害了她,是我的无情让她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她至死都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在惦记她,相信她……,可她,却再也知道不了了。”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韩立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从小到大没人对她倾诉过,也没人听她倾诉过。今天,这个一向受她崇拜的高大雷、一向见多识广的高大雷,一向无往不胜的高大雷,一向坚强无比的高大雷,就坐在她的对面,这样无助,这样悲苦。她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想不出任何办法,说不出任何语言,她哭了。着急、心痛、委屈一齐在心底挤压着,从胸腔里发出憋闷的抽泣。

  “都过去了。”高大雷重新坐直身子:“小韩,人生最容易的事情就是死,最软弱的人才选择死,我们决不能和我妈妈一样。人只要活着,多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人不在了,多大的希望也没希望了。我妈的悲哀就在于她其实有希望,但她以为没希望了。”

  韩立春抬起头,又是她平时看到的高大雷。一脸的自信和骄傲,一身的倔犟和活力:“其实今天我只想和你说一句话,有人在惦念你,有人在相信你,为了他们你一定要活着,明白吗?”

  韩立春彻底明白了,高大雷不是在讲他的妈妈,而是在讲人生的道理。他不仅仅是在为妈妈难过,更是在为她担忧。她真的好感动,她真的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好的人,外表和内心都这样统一的好人。她好想好想扑上去,把他融化在自己心中。今后,她就再也无所畏惧,因为她的胸膛将有一片净土,那里矗立着一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