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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冻时节(二)
转眼高大雷上山一个月了,断了粮,断了土豆、白菜、火柴和盐。他想起老梁头和他说的靠山屯,决定到那里走一趟补补给养。 靠山屯还真不远,高大雷走了也就一个来钟点就进了屯。屯边第一个院子里有个带着花头巾的姑娘低头抱木头柈子,抬头冷不丁看见高大雷,大叫一声:“妈呀”,扔下柈子一头钻进蒸汽腾腾的屋门,不等高大雷进院,四五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齐刷刷地窜了出来,十几簌目光焦距在他的脸上:“哪旮的?想干哈?” 高大雷想起了样板戏中的威虎山,赶紧把手从揣着的袖子里拽出来,高高举过头顶,呲牙笑了笑说:“我是W团的知青,在北边看木场的,想买点东西。” 年长的老头上下打量了几下,依然警惕地问:“上我们这旮淘换东西?用啥证明你是好人?” 高大雷想了一下,抻了抻衣襟说:“我这身衣服就是证明呀,正宗的知青专用服。” 老头左右看了看:“嗯,说话倒不是本地味儿。你再说说,你们那旮领导叫个啥?” 高大雷想笑,说出名字你们能认识?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答道:“早先是刘书勋,后来是郑九成,现在是冯友清,对不对?” “冯大埋汰当上一把手啦?”老头子晃着脑袋不相信地看了看旁边的人。 “好像是真的,听春儿她小姨说过。”带花头巾的姑娘说。 “春儿?哪个春儿?”高大雷好像有点预感。 花头巾抢着说:“韩立春,你们团的。” 这真是意外发现,高大雷有些兴奋:“韩立春小姨在你们屯子?能告诉我她住哪吗?” “你带他去。”老头把“花头巾”推倒了高大雷跟前。 高大雷走到韩立春小姨家时,以为又回到了老家羊粪岗。那破旧的土屋,倒塌的院墙,空空荡荡的屋子,一股近乎于烘烤马粪的柴禾味。土炕倒是很热,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歪靠在炕头的破棉被里。 “您是韩立春的小姨吗?” 高大雷不知道应怎么称呼对方。 看到对方疑惑的目光,他马上自我介绍道:“我是W团和韩立春一块儿的,叫高大雷。正好过来办事来看看您。” 女人的眼睛似乎闪了一下,她扶着炕沿欠了欠身子:“春儿放出来了?” 高大雷的目光适应了屋里的灰暗。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女人是个十足的病人,蜡黄的脸皮松松垮垮地吊在两腮,舌头不时地舔舐一下干裂的嘴唇,从被子下的胸膛里,不断传出“呼呼噜噜”的喘息声。按照韩寡妇的年龄,这个女人最多不会超过三十五、六岁,然而她现在至少像个五十几岁的老妇人,让人怎么也不能把传说中风流俏俊的韩寡妇和这个女人联系起来。 “您病了吧?”高大雷想摸摸女人的脑门,但又觉得不妥。于是又把手收回来:“屯子里有大夫吗?” 小姨摇了摇头:“有个赤脚医生,啥药也没有,公社卫生院太远没法去呀!”小姨又狠命咳了几声,呼哧带喘地说:“肺气肿,没治,不糟溅那钱啦。” 高大雷还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五十元钱,点出三十元,放在枕头旁边说:“这是韩立春让我捎给您的,您随便买点东西吧。” 小姨多哆哆嗦嗦地举起钱,两行泪窜出眼眶:“这闺女,这闺女,还惦着我这废人,她真的解放啦?” 高大雷没有正面回答,他把钱拿过来掖在枕头下说:“小姨,您别惦着了,她说有空一定过来看您。” 小姨用力的坐起来靠在墙上,左一把右一把地抹了一通眼泪。才喘喘嘘嘘地叹了口长气:“这闺女苦呀……” 靠山屯和冯友清呆的高山屯隶属于一个公社。靠山屯这边野猪多,七里八村的人都上这边打野猪,有时打了野猪来不及拉走,就寄存在靠山屯。韩金枝当时刚刚二十岁,蔫豹子就是在寄存猎物时,用一头野猪获取韩金枝芳心的,不久就敲锣打鼓地把韩金枝从偏僻、穷困的靠山屯娶到了富裕的高山屯。 到了高山屯,从未走出过大山的韩金枝可算见了天日,成了一道风景,每每不等话出口,那眼神先让人想被窝里的事。高山屯的老少爷们儿们,见了她就像熊瞎子见了蜜,这更催着她出了东家串西家,每天生活在兴奋之中。结果蔫豹子就生气,生气就喝酒,喝了酒就拿她出气,这更成为韩金枝不回家的理由。当时冯友清已是大队长了,大队长的门槛是蔫豹子连喝醉了也不敢涉足的地方,韩金枝干脆就钻到冯友请的胳肢窝下,和冯友清的傻媳妇一左一右地伺候起冯友清来。 后来规划农场,高山屯的地理位置正好在农场的中间,结果就划归了农场,大队干部冯友清自然成了农场干部。蔫豹子这时已死了,韩金枝变成了韩寡妇,冯友清干脆把媳妇打跑,把韩寡妇娘仨接进了家门。可韩寡妇这时的心已像风筝飞上了天,冯友清的线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韩寡妇最终惹事伤人被判刑入了狱。 韩寡妇被抓走后,同样不甘寂寞的冯友清却一直没娶。有一天她专程到靠山屯找到小姨,竟然说他看上春儿了。还让小姨帮着说说,小姨当时骂了他一顿。出门时,冯友清狠狠地说,我有的是办法,到时你别后悔,后来春儿就被抓了。 小姨讲得断断续续,高大雷听得平平淡淡,就像听一件编造的假事。小姨说累了,她躺在那里歇了好一会儿,高大雷都要说再见了,她才又说:“北京,你是北京知青吧?我今天讲的这些,求你千万别说出去,春儿嫌磕碜,我今儿个没把住门告诉你了,你可得守住了。春儿已然受了这么多罪,好容易熬到解放了,千万别再传出去,那苦可就白受了。忍吧,忍到找个婆家就好了。” 高大雷不知道这算不算愚昧,但他听明白了,韩立春把自己的贞洁看得如此之高,甚至远远高于政治上的尊严。她宁愿让人认为她是反革命,也决不能让人对她的作风产生丝毫怀疑。她就知道天下只有守身如玉的女人才配称为好人。 “北京,你能答应我吗?”小姨突然拉住了高大雷的手:“你就帮帮春儿吧。” 高大雷马上理解到小姨要把韩立春托付给他了,小姨的身体不会维持太久了,他不想让小姨像妈妈一样带走那么多绝望。 “我这个病秧子估摸着也活不长了,我不能把这事带到棺材里去,今儿不跟你说恐怕就没日子了,你知道吗?”小姨又喘了好几口深气:“春儿,春儿是冯友清这畜生亲生的。” “什么?”高大雷真惊呆了,犹如地层深处爆发的超强度地震,高大雷险些跌坐在地上。 “蔫豹子不能生,这事要是传出去他嫌磕碜。我那缺德的姐怀上了春儿后,蔫豹子心里明镜似的,可他惹不起冯友清,又管不住我姐,就生闷气,没死拉活地喝酒……” “那小田是谁的?”高大雷问。 “连我都说不清,好像是一个叫王大眼珠子的吧。”小姨呼呼地喘着气。 “韩立春的母亲为什么不告诉冯友清?”高大雷问。 “她压根就没指望和冯友清过一辈子,说男人一个也指不上,孩子她就自己把着。” “韩立春自己不知道?” “我死了,除了他妈,就你一人知道了。”小姨真的累了,她半卧在炕上,紧闭双眼,用手捂着胸口。所有的怨恨、担忧、企盼都集中在喉咙口,那里发出一阵阵呜鸣。 看着形如骷髅的小姨,高大雷有种预感,自己很可能成为她今生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激灵了一下,从心口窝里浮荡起一片冰天雪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