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事情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甚至就连臧世刚也没思想准备。老实巴交的在赵师傅竟然提出了两个极其简单又相当棘手的问题：一个是要团里追认赵宝胜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个是命名为革命烈士。要不然就把杀害儿子的凶手枪毙。

　　臧世刚和冯友清碰了情况。冯友清说话虽然含糊其词，但还是表达清楚了他的态度：那就是一定对高大雷作出严肃处理，处理的程度以赵师傅能够接受为止。

　　臧世刚召开了两次有关人员的会议。王小兵的话不无道理，中国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是领导中国革命乃至世界革命的核心力量，这不是随便哪个人想加入就加入的，这可是千里挑一的，可是要祖宗八代都没污点的，可是要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和远大理想的，可是要一贯大公无私敢于和封资修、地富反坏右，走资派，牛鬼蛇神做坚决斗争的，可是必须要履行严格的组织程序的。赵宝胜表现太一般，太不出色了，甚至连入团申请书都没写过，怎么能一步跨进党组织的大门呢？至于烈士，就更离谱了。他既不是牺牲于与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战斗的边疆战场，又不是死于与国内牛鬼蛇神进行斗争的事件。更何况，烈士的审批权限又不在团里。大家议论着，研究着，苦笑着。这个在赵师傅看起来比要钱容易得多也高尚得多的问题，把大家都难住了。

　　臧世刚决定安排赵师傅和高大雷见一次面。

　　这样的安排冯友清从心里不同意，理由是担心赵师傅和高大雷发生冲突，给解决问题带来麻烦。当然更深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担心的是节外生枝。他盼望赵师傅用死人狠狠地咬住活人，这样团里不但不用再承担任何责任，而且高大雷这个眼中钉也可能会被押解到师劳改队甚至是监狱，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高大雷纠缠韩立春了。但这些话他不能说，臧世刚到底是师里下来的领导，不让当事人之间见面，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臧世刚把赵师傅领到小会议室门口。一心要让儿子死后也能荣荣光光的赵师傅，这时却像个怕羞的孩子躲在了门外。他有些怕见高大雷，他想象中这个连五大三粗的儿子都能杀害的凶手，一定是个一脸横肉的恶煞。他缩卷在王小兵身后，生怕自己的面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昨天还捶胸顿足地要求组织枪毙凶手的他，就要面对凶手了，激愤了一周的大脑里不知为什么却突然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短语“算了吧。”

　　他被请进了屋，就站在杀害儿子的凶手面前，他周身在颤抖。

　　高大雷一直站着，从赵师傅进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哪里见过，他一时想不起来。但他必须迎上去，哪怕对方立即就扭断他的脖子。

　　一个身影移到赵师傅跟前，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身影渐渐的矬下去。当赵师傅意识到这个身影正在自己面前跪下去，他想用力托起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浸满泪水的双眼，眼下是一张清瘦的面庞，上面布满了稚嫩的绒毛，黑黑的、软软的、乱乱的，明显梳理过的头发却毫无规则地七零八翘，两个嘴角在微微颤动。赵师傅没了思想，这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吗？双目流露着哀伤，渗透着善意，放射着真诚，倾诉着悲苦，这张面孔有些熟悉，但又很生疏，他闭上眼沉了一下，牙根一硬，甩手坐在了王小兵搬过的凳子上。

　　“大叔，我叫高大雷，就是和宝胜一起干活的那个人。宝胜是在我怀里走的，您有什么委屈，什么怨恨，什么怒气，尽管都朝我来，只要您能好好的，您怎么我都行。”

　　“怎么都行？我要他活着，活过来，行吗？行吗？”赵师傅原想呐喊出这句话的，但一出口，口气却像是安慰。

　　“可以的，如果您不嫌弃，从现在起，我就是赵宝胜，就是您儿子。”高大雷挪了挪腿，把身子转向赵师傅：“您愿意吗？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我现在就拜您。”

　　臧世刚把目光甩向窗外，他用力挤了下眼皮，让涌出的泪水粘在眼皮和睫毛上。这是他认识高大雷以来第一次看到他说软话，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知道这种场合对于高大雷来说，决不亚于杀了他。他借机擦拭了一下眼角，欠起身拽住高大雷的两臂说：

　　“高大雷同志，站起来说话，容赵师傅想想。”

　　“不，赵师傅只有两条路：一是答应我的请求，一是要了我的命。”高大雷抬起眼皮，起身从桌子下面抽出一个方凳，四腿冲外往赵师傅眼前一递：“给您拿着。”

　　赵师傅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凳子腿就顶在自己腹前。这使他一激灵，猛地想起了当年那次顶在自己肚子上的墩布把儿，那是他被卷进红卫兵组织，跟着徐大光参加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行动。那次木棍就是这样顶在了自己肚子上，他疼得大叫一声，他担心他的“肠子瓤”会流出体外……

　　“你，你，你姓高？”他瞪大了眼睛。

　　“我叫高大雷，以后叫赵大雷也行。”高大雷也同样瞪着眼睛。

　　“你是高厂长的小子？”赵师傅欠起屁股。

　　“是，我爸是高阔山。”高大雷露出疑惑得神情。

　　“哎呀，孩子呀”赵师傅一下子蹲在高大雷的对面，抓住高大雷的胳膊摇晃着：“还认识不？那年徐大光带我们到你家取你爸的材料，你堵在门口不让进，用墩布把儿差点杵破我肚子。”

　　高大雷愣住了，那次事他还记得。他记得吵架，记得差点动手，记得徐大光来了，甚至还记得那个黑大个儿，可就偏偏没记住这个赵师傅。

　　“我对不住你呀，孩子”赵师傅往起拽高大雷：“他们非拉我进什么组织，天天做我的工作。宝胜劝过我，说高厂长的儿子是我们的革委会的副主任，人可仗义了。我知道高厂长不是坏人，但我想表现，想让大伙不孤单我。后来把方主任送到乡下去也是我和大黑子干的，是徐大光派我们去的。作孽呀，明明知道她瘫痪了，还非要轰到农村去。”

　　王小兵一下就想起来了，当初他是亲眼看到方影被两人台上平板三轮车的，其中一个正是这个赵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