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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车汉夫和老范,在小营子村一晃两个多月了,他们各得其所,每天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方圆十几个自然村几乎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这段时间,车汉夫的身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起初,他是带着一颗彷徨苦闷的心,想在这里反省和思考的。随着与农民接触的深入,作家的良知使他认识到,个人的那点曲折跟农民兄弟的疾苦比起来,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了。开放搞活这么些年,这里的生活现状几乎还是老样子,有些地方甚至在倒退! 为此,他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经过一段时间的初步了解,他认识到根由是在农民负担过重!乱收费,乱罚款,乱摊派,乱集资把农民弄得苦不堪言。他决心写篇报告文学把这里的情况反映上去,谁知他竟然一发不可收,接二连三的写起了没完。有一篇《替政府为农民换位思考》的文章在省报上发表以后,引起了省长李西登的高度重视。他对秘书说,有机会很想见一见这篇文章的作者。 今天,大秉午早早就起来,悄悄地把家里的一只芦花鸡给杀了。然后,熬了满满一大锅鸡汤。他发现汉夫这阵子瘦了很多。他白天跟大伙一起下地干活,晚上还要点灯熬油的写文章,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大秉午估摸着,家里面只有鸡才能算是好嚼物,好歹也能给他补一补身子吧。鸡汤熬好的时候,大秉午去了西屋,他发现汉夫还没有醒来。于是,他出来把灶里的火撤了,又把锅盖严后便下地去了。 他老伴这辈子养了六个孩子,两男四女。其中,一儿一女生下来便夭折了。他家孩子生的密,汉夫下乡那晚儿,常管他那几个崽叫家雀仔子。每天收工回来,窗户的玻璃后面一溜小脑袋瓜子,吱哇乱叫。自从老伴十年前去世以后,他可苦坏了。唯一的一个儿子到现在连媳妇都说不起。汉夫比他没小几岁,但相比起来他们俩就象似两代人。全家人,一冬到八夏就靠种点地维持生活。可是,一年到头下来,七扣八扣的就是宽松不起来。总算是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可日子始终过得紧巴巴的,从没有舒心的时候。汉夫这次来,哥俩连唠了好几宿。从家长里短到地方大事,什么都侃。但讲的最多的,还是农民的负担问题。汉夫说国家对给农民减负的问题越来越重视。汉夫说了,农民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听得心里别提多亮堂了。汉夫给他算了一笔帐,这些年他交的冤枉钱,如果能免掉三分之一的话,娶回来两个儿媳妇都没有问题。他相信汉夫,这小子地根就明事理从来不说谎话。 车汉夫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开始照屁股了。他躺在炕上伸个懒腰,心里琢磨着老范到西边苇塘写生走了好几天,这一半天该回来了吧。他可答应我给大秉午画一副肖像呢。起来洗了一把脸后,他发现了锅里的鸡汤。秉午大哥真好面,他想。这使他深感不安。临来前,他并没有想到他们会是这么困难。不然的话,肯定得给他们带点钱来。吃过饭后,他开始整理昨晚写的材料。看着这些形成书面的东西,那些乡亲们跟他述说他们现状时,那不满、无奈、乃至麻木的神情,仿佛就在这字里行间闪现。 随着调查的深入,与“三农”有关的问题接连浮出水面。首先是官民比例失调,这是症结的关键。我国政府是五级制管理,而世界上一些国家都是一级、二级最多不过三级管理。拿排名末尾的乡一级来说,就派生出站、所、办三个小部门并头戴大盖帽享有执法的职能。一位民办教师跟汉夫说,这里是,一顶破草帽撑着一片天啊!庙多,菩萨能少吗?汉夫曾经看过这样一份资料:汉朝八千人养一个官吏,到了唐朝比例就变为三千比一,清朝是一千比一而现在竞是,四十个人养着一个政府公务员。资料来源恰巧还是国家财政部。就减负问题,汉夫走访过县长郝爱民。在他那里,汉夫获得的信息更令他触目惊心!据这位父母官讲,这个问题他根本无能为力。他告诉汉夫,这些年仅中央一级政府部门,给他们制定的集资、基金、收费等项目和文件,就达九十多项。而这都是国家二十四个部、委、办、局正式下达的任务。这还不算什么,地方政府摊派在农民身上的收费项目,更是高达二百多项,这还不包括基层无法统计的“搭车”收费。 那天,离开县委大楼,汉夫的心情始终是沉重和不安的。 紧张的工作,似乎冲淡了他个人的感情烦恼。偶尔,他也会想起叶子,想起她那始终不移的一往情深。可他总是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叶子。但是,夜深人静之时,他常与叶子遭遇、重逢。每当这时,他笑过,哭过但更多的是陷入深深的自责。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摆脱对叶子的思念。可他就是不愿承认,宁可自己欺骗自己。 有一点他非常纳闷,那就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吴茵。 大秉午的大女儿,玉兰出嫁已经两年了。丈夫是本村老张家的大小子张邵路,小伙子既有头脑又肯干。农闲时,从不在家窝着而是想方设法到城里打短工、挣外快。去年初,玉兰生了一个女儿。三个月前,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邵路很想要一个儿子,知道妻子又有喜后,他找到大队管计生的林主任上了点供。想再办个指标,但这件事至今没有下文。 这天中午,林主任带领几个支部委员,突然来到了邵路家。进门后便以“无证怀孕”为由,催缴二千元罚款。邵路一听心里就不爽,他瞪着眼睛问:“凭什么要罚我?” 林主任阴阳怪气的说:“当然是凭你老婆的肚子啊!”邵路心想,你也太黑了,收了我的钱,事不办不说还要罚我。决不能便宜了这个东西。想到这里,他信口说道,“罚款我不是早就交给你了吗?” 林主任“哦”了一声,气得连退好几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子竟会如此说。 “你说你缴过了,那么我问你,凭证呢?”他沉着脸问。 往日,乡亲们缴这缴那,大队只给打个白条,偶尔,当事人白条也不要。看来这事要叫真,邵路暗忖。他决心硬就硬到底,“给没给凭证,你还不知道吗?” 林主任一听这话,顿时七窍生烟,“少废话!你到底缴还是不缴?” “不缴!”邵路斩钉截铁地说。 林主任被气得浑身发抖,他恶狠狠地威胁道:“今天你要是不缴,我就定你个抗税之罪!” 这时,邵路的母亲----一个病体缠身的老婆子,从东屋过来了。 “他大兄弟,有话好好说嘛。你还不知道咱家的那点底子,你让我们拿什么缴啊?”老太太话音一落,林主任就把火发到她的身上了。“老东西一边待着去,你儿子今儿要是不缴这个钱,我就抄你们的家!” 邵路此刻也豁出去了,他指着林主任的鼻子,叫道:“我到要看一看,你敢不敢?!” “反了!”林主任象一头被赶急了的骡子,尥开蹶子咆哮起来。在屋里开始见啥砸啥。转眼间,邵路家里就象遭受了战乱一般,一片狼藉。 发泄完了,他领着一班人拍屁股就走。临出门前,还扔下一句话,“告诉你们,这事没有完!” 邵路的母亲当场就气昏了过去。 在外打工见过世面的邵路,噙着泪水、咬着牙暗下决心,这事肯定不能完! 吃过晌午饭后,汉夫和大秉午就一同走出家门。一上午没出门,汉夫下午准备出去转一转。他们刚拐到村子中央的大道上,就看见村西头老张家的门前围着一群人。 “亲家那里好像出什么事了,”大秉午不安的说。两人急忙赶了过去。 乡亲们乱哄哄的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什么。大秉午亮开嗓子喊道:“怎么回事?”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太熊人了!” “可不是咋的,还让不让老百姓活啦?” “老秉午你呆站着干啥?还不赶紧进屋看看去!” 屋里的景象,连汉夫都震惊了。看样子带响的都砸碎了。满地碗碴子,镜片子的中间,几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正在邵路母亲身边喊着、劝着。玉兰抱着孩子,坐在炕沿边默默地暗自落泪。瞅见父亲和汉夫进来,她悲戚地喊道:“爹---这可怎么活啊!”接着,她跟父亲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邵路哪去了?”他问女儿。 “给咱妈请大夫去了。”女儿说。 就在这时,大队书记王佐清领着治保主任,会同一帮人闯了进来。 “张邵路你给我滚出来!”王佐清进门巡视了一圈后喊道。当汉夫知道此人就是大队书记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你们要干什么?”他质问道。 “干什么…抓人!”王书记盛气凌人的说。当他发现是一个陌生人在问,他不禁一愣。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问你凭什么抓人?” “这是我们村上自己的事,没有必要告诉你。”他怒容满面地说。闻讯进来的乡亲们,纷纷向书记叙说事情的原委。王书记不耐烦地对闹哄哄的乡亲们喝道:“都给我闭嘴!”人们再不敢言语,一个个靠向了一边。车汉夫今天真正领教了,什么是土皇帝的威风。 这时,人群后邵路挤了进来。王书记一见,冲着治保主任叫道;“把他给我捆起来!”邵路一惊,随后跳到了炕上。他指着村上的干部们喊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啦?是不是想把人赶尽杀绝啊!”王书记绷着脸说;“告诉你张邵路,整个小营村,你是头一个敢和我们对着干的人。今天,我就是特意来撅你这个强出头的檩子!”他的话音一落,那帮人就上去把邵路摁住了。小伙子奋力挣扎着,但无济于事。 车汉夫横在王书记的面前说:“你们这么做,将来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他瞟了一眼汉夫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大秉午站出来说:“王书记,他是市里来的作家,不关他的事。看在我们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你就饶了我家姑爷一回吧!” “作家?”他翻了一下眼睛说;“你告诉他,我不管什么家不家的,在这里是龙给我盘着,是虎也得给我卧着。” 这时,有个人爬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盯着汉夫的目光渐渐变得凶狠起来。 “听说你是作家能把证件给我看看吗?” 汉夫掏出身份证,递给了他。他专心地瞧了瞧,然后交给了治保主任。 “这说明不了什么,眼下盛行造假,作家就没有假的吗?对不起,我们要把你带回去审查一下。”说完,他一挥手示意走人。 大秉午急了,“王胖子!你别把事情做绝了!人家可是我的客人,真要有个什么差错,我会把一腔血倒给你!” 这位书记眼睛也红了,“老鳏夫,等我倒开空再收拾你!别以为你们背后嘀咕什么我不知道?” 汉夫镇定自若地对大秉午说:“你不用急,他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这帮人,前呼后拥地把两人押走了。 汉夫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竟会蹲进了村委会的班房。而且,还经历了那么些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小营村的历史并不久远,它的存在最多超不出一个甲子。这里的居民绝大部分是外省移民,他们之中大都是从河南、河北、四川、山东等省迁移过来的。基本上是通过与当地人联姻,或者是投靠亲友等方式最后在这定居的。汉夫可以说也是移民中的一份子,因为他在这生活过五个年头。事隔二十来年再回到这里,他恍如隔世。而今,这里已是景物犹存人事皆非。令他惊异的是,当年几位曾是他们老大哥的旧友有的竟已作古。正当壮年的他们哪个不是老人和家庭的希望啊!难道是生活的艰辛使他们过早的夭折了?岁月真是不可思议,那些曾经少年的人真的就这样荒滩作冢了吗? 在队部的一处空房子里,汉夫的意识一直游历在以往的时空之中。眼下发生的事情他觉得可笑又可鄙。刚才邵路讲,村上可能要把他们送往镇里。汉夫安慰他,到哪里也不要怕他们。因为,这一切都是违背法律的。 突然,门外有了人声。果然,不一会门就被打开,林主任铁青着脸进来了。看样子是要给他们“过堂”啊。他好奇的打量着车汉夫一会儿。然后说:“邵路兄弟,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现在同意把钱交了还不算晚。等我出了这个门,后悔可就来不急了。” 邵路“哼”了一声,怒目而视。 “小子,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我怎么修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转过身指着汉夫最后说,“你,跟我走!” 王佐清见汉夫进来后,急忙站起来给他让座。“听说你曾经在这里待过?”他递给汉夫一支烟后问。汉夫拿着烟在鼻子下面闻了一下,然后放在了桌子上。 “是的。所以,我对这里充满了感情。但是现在,我所看到的和所发生的一切令我感到痛心!”他神情肃穆地说道。 “你是城里人,不懂得我们乡下的规矩。俗话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入乡随俗嘛。开门见山跟你说吧,你只要把写的那些东西交给我们,我保证不会难为你。” “这绝对不可能!” “你应该是个明白人,能懂得见怪不怪的道理。这么跟你说吧,今天你缴也得缴,不缴也得缴!上边发了话,要是执迷不悟就把你扭送到当地派出所。” “滑稽!”车汉夫拍案而起“我到要看看,朗朗乾坤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里可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到时候吃亏的是你自己。” “够了!你愿意怎么办,随你的便!我可要告辞了,恕不奉陪!”汉夫说罢,站起身来就要走。王书记从来还没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汉夫的态度把他彻底激怒了。 “站住!你以为这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他终于把面具扒了下来。 “你想干什么?”汉夫问道。 “干什么?马上你就会知道…来人!把他和那屋里的混小子,一起给我上家法。完事把他们送我姐夫那里去。” 有些人尽管天生愚钝,但对人性自身的陋习竟会无师自通,比如折磨人的肉体。车汉夫和张邵路惨遭了两次毒打,而这两次却大不相同。从古代帝王的宫刑,到近代整套的特殊刑罚,无一例外都是天才的发明。但是在这里,封建家法与刑讯逼供,所用的手段其简陋、别致、有效简直是登峰造极。镇派出所里,汉夫就尝够了一种叫骑摩托的土刑罚。点火、挂档、出发,这些看着不起眼的程序,把他和邵路折腾得死去活来。一天一夜的遭遇,使汉夫的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法制已趋于完善的今天,人的尊严竟会遭到如此野蛮的践踏! 当年,在这里明策使他懂得了什么是生活。如今同样是在这里,生活又使他从某一侧面上真正了解和认识了社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