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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上)
电视台和作家协会仅有一道之隔,都坐落在解放大街上,离解放广场的转盘很近。不同之处在于,电视台是一幢年轻的建筑,而作协那幢大楼年代却要久远一些。它们遥相呼映形同兄妹,只不过妹妹娇媚苗条,青春年少,兄长却显得老态龙钟、满目苍痍。打从电视台全天开播以后,这边车水马龙,那边萧条冷清,风景总是一边独好。
叶子一晃到电视台已经快到两年了,头一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见习记者。《都市采风》试播以来,她已赢得台里上下同仁的认可,况且这个节目观众反应也一直看好。
整个节目组都由年轻人组成,他们各个英气勃勃、时尚前卫,而叶子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自己都没想到,做一名电视人这般称心如意。电视台的外观建筑就象英文L的倒置,一进正门,是一个面积不大也不小的广场,实际上它起了停车场的作用。径直往里是演播大厅和小演播室,往西一溜是各部门的工作间、化妆室和休息室。在西边的尽头是电梯,从那里往上便进入了主楼也就是办公区域。这是一幢十八层建筑,新闻部、专题部、广告部、文艺部、评论部、台长办公室、策划制片监制,以及临时组建的剧组、节目组等等,都挤在这幢楼里。
统筹叶子这班人马的专题部在六楼。
叶子一进办公室,同事胡亚男就对她说:“哥们小心点,主任为天马集团的事正发火哪……小周都招架不住了。”
叶子非常同情自己那位摄像搭档,她知道主任对这期节目特重视,昨天的带子让她看了不发火才怪哪。
“没事,我马上告诉主任,过了初一便是十五。当事人是俺的老情人,摆平他如探囊取物尔。”叶子南腔北调的口吻把亚男逗笑了。
“完了,有人捷足先登喽,这个大款我是傍不上了。”
这一天,也许她们主任把火都在小周身上消了,或者是因为叶子跟广告部主任发生了点龌龊。总之,她破天荒没有因为工作找叶子的茬。
事情是这样;就在亚男和叶子闲逗正要告一段落的时候,专题部门口进来一个用公鸭嗓说话的人。“姑娘们好!姑娘们受苦了。”原来是整个电视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广告部主任郝大郎来了。大郎是绰号,他的真正名字叫郝强。大郎体态白胖丰满,身材介于侏儒与矮子之间。脸上那红红的酒糟鼻子特别扎眼,但是那双温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却令人感到特别亲切。电视台的姑娘们,既讨厌他又喜欢他,不过也是凭心情而定。本以为来了个开心果,没想到叶子却因他惹了一身晦气。
“大郎,想死我了。”
“想我干嘛?”
“想你那温暖的怀抱呀。”
姑娘们都喜欢跟他打哈哈。
“是嘛,怪不得一到这里就花多眼乱,不知该先抱你们哪一个?”他开玩笑说。
郝强径自来到叶子的办公桌旁说,“小燕子!和你探讨个问题。”这样称呼叶子是郝强的专利。
“有屁快放。”叶子说。
“能不能有点同情心,让哥哥坐会儿喝点水?”
郝强说完用力一蹦坐在叶子的办公桌上。接着他神秘兮兮地说:“哎!你说,咱们台里,专题部和广告部哪个更重要?”
“你先下来!我的桌子还要不要了?”叶子说着站起身来做拧他耳朵状, 郝强急忙下来,顺势坐在她的办公椅子上。
“哎,燕子,咱兄妹俩连手作个大文章怎么样? 信不信, 到时候我敢保证,台里会对咱们两家另眼相看。”
“我说大郎,说话能不能痛快点?”
“听人说你和天马集团的老总很熟,那家伙可是很有来头的喔!”
“那又怎么样?”
“我有个同学在十一中学当校长,几天前他收到一张五十万元,属名连子风的现金支票,通知单上著明:是个人为了改善母校教学环境尽上的一点薄力。”
郝强的话使叶子震动不小,她自责自己枉为一名新闻工作者……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傻妹子,连子风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有谁一出手敢这么爽?机会就在眼皮子底下你都觉不出来。套句广告术语这是商机!懂不懂商机后面是什么?是效益!是实惠!”
郝强起身来到饮水机旁,一杯接一杯连喝了三、四杯纯净水。然后,他长嘘了一口气,仿佛刚刚蹬上了喜马拉雅山顶。
“姑娘们,”他接着说,“你们说说, 物质、精神哪个重要?你们的答案肯定是后者……那是胡掰!精神是什么?是跟物质过不去!这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叶子用惊愕的目光注视着郝强,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郝主任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听说你在搞天马集团的专题节目? 这不……在命运转折的重要当口,哥哥来给你提个醒:现在面临一个千载难寻的好机会,它能使你一步登天!”
叶子耐着性子在听,她猜得出这个矮子下面将要冒出,更加不着边际的东西来。胡亚男和办公室的其他人放下手上的事情也都在听,众人被吊起了胃口。
“我怎么才能一步登天?”叶子咄咄逼人的问道。
“姑奶奶,你是装不懂呢,还是真的不懂?那我告诉你,用职业之便加上你的青春靓丽和他拉关系!慢慢再以工作为借口,帮我拉点广告、赞助什么的。这可是没人同你竞争的机会!于公于私,这都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人嘛,日久自然生情……”
“然后哪?”叶子又问。
“据悉,此人至今还是个单身汉,然后自然是水到渠成喜结连理呗。对你来讲他可是个金龟婿!”
郝强话音刚落,叶子憋了半天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够了!闹剧该结束了, 趁我现在还没想出合适的脏话来,请你马上从这里消失!”
叶子的突然反目把郝强搞懵了。他可怜巴巴,口气诚恳地说,“我确确实实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想成人之美啊……你看这事弄的。难到……我说叶子,你该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我们的主持人真气坏了,她怒不可遏尖声叫道:
“有你个头!出去!马上给我出去!”
好像上帝有意这样安排似的,这个老好人儿被叶子吓得蹬蹬一直退……不,应该说一直骨碌到门口的时候,恰好部主任和小周一同进来把他夹在了中央。那景象就好似一个得了肥胖症的大男孩,做了什么坏事被老师当场揪住一样。
“顾大姐,你给评评理,我一心一意来给她出点子,可她却要把我一口吃了。”
专题部主任顾菲是一位资深电视人,她相信郝强的话,这位仁兄除了世故圆滑以外,那就是兢兢业业。
“怎么回事?”顾菲问。
“算了!正事没办成反倒被弄得灰头土脸的……走喽。”
出门后,不一会儿他幽灵一般又转了回来说:
“喂!叶子,希望下次能合作愉快!”
专题部里,除了叶子所有的人都笑了。
编辑室里的荧光屏,不时的闪现着连子风和他那商业王国的画面。叶子看了样片后,不知为什么有些心烦意乱。她起身来到了走廊,在楼梯的过道里点燃了一支香烟。
叶子基本不怎么抽烟,只是偶尔鼓捣它几支。此刻,她的脑海里好像放电影一样,一幕接一幕的回忆,不断的在眼前闪现。她想打一个电话但不知道打给谁,因为有两个人她都想打。最后,她果断地用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嘟……”电话打通了。
“你好,车主席在不在?”
“他不在。”
“呕,他去哪了?”
“不知道。”
“好,谢谢!”
也许是因为年龄增长的关系吧,叶子心头偶尔会产生一种隐秘的燥动。但是,一个人在不清楚自己愿望的时候,无法选择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叶子回去收拾一下便下楼来到了街上,在公交车站旁她站了一会儿,究竟要到哪里去有些犹豫。自从上次出租车追尾以后,叶子就再很少驾车出去,想了一下,她顺着人行道往下一个街口旁的咖啡馆走去。时至中午,店里顾客不多。叶子找个临窗的位置坐下,什么也没点,只是呆呆望着窗外发愣。
人行道上,两个头发剃得比男孩子还短的姑娘走过橱窗。她们互相搂抱着哼着歌,样子显得非常亲密。一样的牛仔裤,一样的无袖短衫,还有一样的小手机挂在胸鳍……
“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歌声唱得很随意,无拘无束。叶子突然感觉,自己的内心苍老得就象个老太婆。顿时,心里有了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她把手机关了,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喝着,同时陷入了沉思……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父亲,还有他那一天不如一天的病情。老爸跟她操碎了心,最主要的当然是她的婚事,还有她和汉夫不正常的关系,至今,她都不知道要把自己摆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问题是,她只要一见到汉夫,所有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因为这父亲骂她白痴,是新时代造就的一个法盲!不谈婚姻嫁娶也罢,偏偏迷恋上一个有妇之夫。但是最值得叶子感动的是,父亲从来不干涉自己的选择。尽管这样,叶子静下来的时候,偶尔也会联想到父亲无奈的表情。
所以,面对父亲叶子敢于敞开自己全部的心扉。她把他当作最知心的朋友,常跟他倾诉心中的悲哀和苦闷……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见习记者。告别校园生活乍进社会,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困绕着她……
记得是在一个阳光温煦的午后,台里举办一个《未来电视发展方向》的研讨会。领导把省里和市里的几位专家学者,请到电视台的大会议室分别作专题发言。作家协会的车汉夫作《文学与电视的关系》的演讲,赢得了与会者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从电视和文学的血缘关系,讲到它们之间的应用互补……他用通俗诙谐的语言,举一反三地把文学和电视的内在联系,阐述得淋漓尽致。他还讲到电视的兼容性、互动性、新闻性,是文学无法取代的独异性质。
叶子在下面听得如痴如醉。
那天,叶子因为有事晚到了一会儿,进会议室的时候,正好赶上车汉夫走上了讲台。他穿着一件肥大的半旧白汗衫,袖子又长又肥在演讲开始的时候,他先把它们高高的挽过了肘部,然后再调整好麦克风与身体之间的距离,这些细节显见着他做事认真的个性……说到兴致处,他干脆站起来,用手势来加强要表达的意思。他天生一头自然卷曲的黑发,加之一张透着执着劲儿白皙清瘦的面孔,哇,简直是英国诗人拜伦的翻版!起初叶子并不知道,前面这个不修边幅的人是谁。直到被他充满个性魅力的表现迷倒以后,她才偷偷地问身边的胡亚男,“这个家伙哪儿冒出来的?”
“咱们对过作家协会的……”亚男悄悄这样说。
“我问你他姓啥?做什么的?”她掐了亚男一下,表示这个回答不满意。
“我的姑奶奶,他叫车汉夫!诗人,作家……”
叶子再也听不见亚男说什么了,她已被车汉夫这个名字所击倒……
研讨会结束后,她特意到摄像那里把带子借出来,猫在机房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放研讨会的实况。正所谓踏破铁鞋无匿处,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从中学时代就崇拜,并神往多年的人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当晚回到家里,进门她就高呼道:
“老爸!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
“你找到谁啦?”父亲问。
“车汉夫啊!”
“我当你找到了什么金矿哩。”
“对我来说,他比金子都贵重!”
父亲再没说什么,他以郁抑的目光偷偷地观察着女儿,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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