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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下)
第二天到台里头一件事,她就找领导主动请缨,要求到作协去采访车汉夫,请求竟顺利通过了。那天叶子是单刀赴会,一副正气懔然跃跃欲试的样子。坐在车汉夫办公室里的时候,她的心里却有点象揣着一头小兔一样忐忑不安了。
“这么说,你是电视台的记者?”车汉夫给她倒了一杯水后说。
“我叫叶子,是本市电视台一名见习记者……许多年以前,我就一直是您作品的忠实读者。”
开个头后,叶子终于找到点感觉了。她开始尝试以一种职业的目光,打量起车汉夫来。他有一米八零的个头,略显清瘦,面皮白净。眉骨比正常人高出一些,这样一来使他的眼睛,有点深陷但目光深沉。他的鼻子和下巴很有棱角,显示他性格执着刚毅。最有特色的是他的头发。它们看起来很短,其实很长,因为那是一头天然的卷发。总之,多少具备一点欣赏品位的人,都会感觉他洋溢着一种诗人的气质。
“我有个想法,”叶子接着说,“您的抒情散文篇篇都很优美,如果把它们制作成电视散文,再在我们节目中设立一个专门的栏目……您看可以吗?”
车汉夫笑了,这个姑娘怎么会是一名记者呢?她根本不具备记者必需的专业素质。
“当然可以,其实这根本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作品一经问世就不再属于个人了。它属于整个社会,你只要不用来去经营,谁都有权去支配和分享。”
“我特别喜欢您的诗歌和散文。”
“噢,你喜欢哪些东西?”
“各个时期的都喜欢……念高中时您的那首《永远……》就曾经使我感动得……”
他想起那是在乡下时写给吴茵的,回来以后略加整理发在了市刊上。叶子端起水杯轻轻地,在嘴边抿了一口,她突然有些拘促,总好象跟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打算对您搞个专访,请您和您的读者……”
“我懂你想说什么,是想让我上镜头喽?”他打断她的话说。
“当然……跟观众谈一谈您的创作……我个人觉得就那些散文来说,您太注重对自然的讴歌。比如象《海边》、《田野的苍凉》等。我是说……您的作品应该跟现实生活再贴近些。”
“不错,你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车汉夫开始对她的话产生了兴趣,“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而创作正应源于它的滋润。否则作品就会显得空泛……我这个人太偏重理想化的东西,所以特别钟情于诗歌和散文的创作。凡是空灵的事物我都喜欢,这也是我的缺限所在。”
“但是,您把它们确实写得太优美了……如果制作成电视散文一定会更加大器。”
“你错了,真正大器的东西是本来就已定性了的,谁也不可能再改变什么!”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对不起,”车汉夫对叶子说道。他拿起电话后,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我说过,决不跟你这种书贩子打交道!给我多少钱也不干!你来?…你来也没用!”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叶子很尴尬,站起身来说“我是不是打搅您了,改日我再……”
这时车汉夫也站起身来说:
“也好,那我不送了。不过有句忠告:记者这个称呼意味着责任和韧劲!这个社会太复杂,你的肩膀还没有这样的能力。要多磨练……”
叶子心中蓦然涌起阵阵热浪,但车汉夫的话,却不知为什么嘎然而止了。
回去的路上,叶子简直是无地自容,羞愧的泪水撒满了脸的两颊。她知道刚才在车汉夫面前,自己的表现糟透了,肯定象个丑小鸭。
----这就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叶子是一个决不服输的人,她痛下决心一定要做个出类拔粹的好记者。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手中车汉夫所有的抒情散文,她都象过筛子一样过了一遍。最后她挑出来几篇感觉不错的,第二天送给了制片,并详细地阐述了自己全部构想。然后,她开始跑话剧团找演员谈配音、录像事宜。就连台里,音响效果合成等部门,她都事必躬亲去一一协调完毕。但是,台里最终还是把她的构想枪毙了。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叶子很苦夏整个人成天都萎靡不振的。一天早上,父亲问她:“丫头,是不是工作有什么问题?”
“谁说的……没有。”她心不在焉地说。
“还用谁说吗……不如找个日子陪老爸到龙溪湾钓鱼去,顺便散散心。”
她明白父亲的苦心,但她不想去。
出市区往南,驱车行驶七十多公里,有一个小鱼村——龙溪湾。那里海水清澈,沙滩平坦,是一个理想的天然海滨浴场。盛夏时节,龙溪湾可以说人满为患,尤其是海边晒日光浴,洗海澡的人们,打破了这里往日的宁静。
车汉夫在这里,一晃已经苦熬了五天。
一星期前,他心血来潮发起的这次聚会,出呼意外竟跑了条。这件事的起因,是电视台文艺部老陈,一个电话诱发的。
“喂,听说你出门了?”上周末的晚上,到省文联开会刚回家,老陈便来了电话。
“坐了趟宇宙飞船,这不才回来正想着问候您老人家呢……”
“我知道。听说你去了和平号空间站,哥几个担心你着不了地哪。”
“都哪几个?”
“许小明,左刚石,马强……”
“得得……你在哪划拉到这帮混蛋的?”
“老天爷帮的忙,热的……”两人在电话里扯了一会皮。
“我说,你们文艺部不好出点血让哥几个聚一聚!”车汉夫谈起了正事。
“啥意思?”老陈问。
“那几头烂蒜都出过大手笔啊!找个凉快地儿侃一侃,大家伙掺和一下……没准你们不用花多少钱就鼓捣出来个好本子什么的。”
“好主意!就是不知道那几个肥的流油的家伙愿不愿意。”
“我看没问题。”
“好!就这么定,回头你等我信儿。”老陈最后说。
没想到两天后,他们就在龙溪湾度假村里碰齐了。
这几年,人们对纯文学显得不那么感兴趣了。以前各地的大型刊物还常搞一些征文、评奖等……现在全部不知跑到那个爪哇国了。出版发行整个一大块,几乎都在探讨赢利与不赢利,甚至把它当成了生存的惟一准绳。这也难怪,商品经济嘛,自然是适者生存。近来,车汉夫一直生活在苦恼之中,他的作品越写越精而读者越来越少,一是因为发表的机会比以前少了,二是人们读书的热情明显在逐年低落。他开始尝试着写通俗小说、写电视剧本……但是他深感力不从心,可他仍然沉浸在孤独之中乐此不疲。他常把尘封已久的旧稿子,拿出来细心把玩、品味,如对自己孩子一样百般呵护。象眼下那些忙于积累财富的人们一样,他自信自己也是在积累,只不过在财富的定义上与人们不同罢了。他发现这个世界变了,人们开始注重:出国、下海、股票、房地产、汽车、电脑上网,甚至热心于酒局、麻局……唯独他找不到生活中自己的位置。
在度假村的一间客房里,他们一行五、六个人围坐下来的时候,车汉夫的心情还是非常愉悦的。遗憾的是,这仅仅是瞬间的事情。当靠在墙根坐在地板上的老陈,把此行的意图说明以后,马上招来一阵哄笑。这几个现今不是暴发户便是老总、经理的哥们,七嘴八舌地一阵冷嘲热讽,使室内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股票大王左刚石晃着肥硕的大脑袋问:“陈老板,能不能火线入党啊?”
沉默一会儿,老陈正色道:“这次可是作协和电视台联合把大家请来的,在座的各位都曾是这道上的大腕儿。希望你们再掏点绝活儿,免得我们回去没法交差。”
“陈头!”财大气粗的国企老总许小明,腆着个大肚子答腔道,“这年头光顾着搞活经济了,干这行如今是眼高手低,我们怕拿不出正经玩意儿误了你的事。”
“让我说,这事儿还得职业队先来。”刚石带着一脸坏笑说,“汉夫在行,我们敲敲边鼓、配配门子,实在不行,咱们只好给党省省,自己把单买了,只当哥几个玩了、乐了。”
这帮人中只有马强一言不发,汉夫发现他有些萎靡不振。那时陈主任已是病魔缠身,马强跟他相比精气神正好相反。后来他们得知,老陈肺癌已到了晚期,聚会之后仅过半年多,他就撒手西去了。
头一两天,他们吃海鲜、打麻将、洗海澡。这些过后便是睡大觉,剩下一点可怜巴巴的时间,挤在卫生间里谈谈车汉夫创作的进展。
他的心情恶劣极了。今天是最后的日子,那哥几个早已作鸟兽散,又都消失在都市的丛林之中。一早起来,老陈过来说让他歇一天,洗洗海澡……善后的事他已搞定,因台里有事他要先行一步。老陈走后,车汉夫又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已过十点。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换上泳裤朝村外海边走去。一路上他默默的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他们都变了,变的嘴脸都分辨不清。一个比一个圆滑世故,要么拼命享乐、要么成天想着怎样捞钱……他想写他们,这个念头最初见面便已产生,可他不能写。他心乱如麻,因为对此他还缺乏深刻的认识。他写了一个恩怨纠葛的故事,三个青梅竹马的兄弟,步入社会以后发生的故事。这他也写不好,与其说他是在写还不如说他是在回忆以往……
正是那个盛夏的上午,在这个鱼村旁的一家商店里,他与叶子意外地相遇了。当时他正在店里买香烟。这时,叶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身着泳衣、光着脚丫,虽然这里离海滨浴场不是很远,但她这副派头也足够惊世骇俗了。当时店内仅几个客人,她象画中的风景,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事后汉夫回想此事的时候,只记得心头曾泛起过一缕淡淡的惆怅……她迈着两条修长白净的大腿,在窗口照进来的阳光里,沿着柜台慢悠悠踱着……挺着胸、背着手、臀部后面的双手,捏着一个貌似松鼠尾巴一样的饰物,她每迈一步,那玩意儿都要跟着上下颤动一下。最令人心动、招人暇思的是,她那丰腴的双乳之间,有一张最大面值的钞票,迭成一个窄条在泳衣下沿着乳沟探了出来。车汉夫并没有认出叶子,只不过他在感叹造物主鬼斧神工的同时,连日来积聚在心头的阴雾,被这位如舒爽清风般的姑娘冲淡了。她的秀美,使人的心情都随着明朗起来……
当他们的目光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叶子先是一呆、接着是惊喜、最后是慌乱。不过一切只是瞬间的事,她目光痴迷地说:“真的是你吗?”
车汉夫至今还认为这是一种缘分,当他发现这个美貌如花的姑娘是叶子的时候,他迷惑了。他不清楚上帝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安排了这次相逢,茫茫人海人与人在一个特定的环境相逢决非易事。他下意识的跟着叶子出门上了门口一辆越野车里,她用那个松鼠尾巴发动着了车。然后,在一阵啸叫声中,急促地划了一个半弧朝海边驶去。
“车开的不错嘛,”上道后他说。
“哪里……驾照才下来,正犯手瘾哪。”她悄然一笑说。马上她又说,其实十年前他们就该相识。她问他记不记得作协曾在文化宫举办过几期文学讲座,其中一期《文学作品的倾向性》是他主讲,遗憾的是,那天正赶上父亲住院所以错过了。为此,她哭过鼻子。他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暗自猜想,那时她不过是个中学生,正值花季年华……她努力证明,她喜欢他——她是说喜欢他的作品。不过,一种相见恨晚之意溢于言表。很显然十年前的一点琐事,不值得她如此注重、津津乐道。这一切不过是晨曦下,微小的洒在记忆枝叶上的露珠,一经阳光照射就会蒸发得无影无踪,他还是庆幸能遇上这么一个红粉知己。陡然,他因为自己刚才的念头羞愧起来。这偶然的相逢,不过是一场空灵的细雨……仅此而已。
车突然拐下了一个岔道,朝前面不远一处海岬驶去。他暗自纳闷……她却甜甜一笑说:“带你见一下我的父亲。”他不以为然,但不懂叶子为什么对自己如此青睐。俄顷,他飘飘然了。他揣摩:自己在姑娘们面前还是蛮有魅力的。车在海岸旁一处悬崖下,停住了。崖头上,并排架着几付海竿。遮阳伞下一个男人面对大海坐在那里……
“老爸!你猜我把谁带来了?”叶子拉着车汉夫气喘吁吁地到了那人跟前后说。望着女儿兴奋的神情,那人没动声色。他对车汉夫点头示意一下后说:“五香花生和沙丁鱼罐头买回来了吗?”
“买来了,”叶子说,“我还给你买了一瓶红星二锅头。等一下,我们陪你一起喝点。”
“现在不想喝!”父亲面对着大海说。
车汉夫觉察出他对自己的冷漠,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叶子说:“我们游泳去!”说完拉起他就走。几乎就在同时,他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个海湾的风景非常优美,几乎占据三面的岩石峭壁拥抱着海水。不远处海平面那个位置上,突兀矗立着一个小岛,不经意的话还以为面对的是一个广阔的湖面。碧蓝的海水闪烁在中午的阳光之下,几只海鸟在他们头上飞翔。海面上,车汉夫和叶子尽情的游着,温暖柔和的海水亲吻着二人的肌肤,他们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溶入了自然之中。车汉夫觉得浑身上下,竟然迸发出一股被压抑了许久的活力。
阳光、沙滩、海水,人们在这之中还会奢望什么呢?他童心大发朝叶子一边击水、一边呐喊起来。两人的身影在海水里忽隐忽现,就象两头海豚欢快地嬉戏在一起。这时他游到她的近前想把她抓住,她却一个猛子从他身底下溜掉,然后向右侧岸边游去。
荒凉的海滩乱石成堆,她在岩石上一会儿蹒跚彳亍,一会儿奔腾跳跃。突然她一声尖叫,跌在了礁石上。他慌忙从水中跃出……来到近前才发现,她的脚踝让岩石划破了,血已经染红脚下的石面,她痛苦地望着他,样子楚楚动人。他弯下身去抱起她,托在胸前。这时叶子闭上双眼,一种异样的感觉蔓延开来。她幻想着他的目光在巡视自己赤裸的躯体,首先是脸,然后是双乳。又顺着乳沟往下滑,滑到她的腹部,滑到她的大腿内侧,在那里打个转儿直到……
顷刻之间,她的血液沸腾起来,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一股准备为他献身的激情。她睁开眼睛,发现他正用渴望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不在犹豫,伸开双臂抱住他的脖颈。几乎同时,她的嘴被他有力的双唇堵住了。
后来,他抱着她回到了车上。两个人尴尬极了,不知该说些什么。简单地给她包扎一下后,他穿上衣服便向崖上走去。
他艰难地上了崖头的时候,没想到她的父亲竟主动提出和他谈谈。
“你我都是过来人。”他说,“她从小没了母亲……是我惯坏了她。”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她喜欢成熟的男人,同龄的小伙子她几乎都不屑一顾,我希望你能尊重她的感情,但不要迁就她……我就是放心不下她。世道变了,该是我们出局的时候了……”
去年的夏天真热,热的让人都失去了理性……时至今日,那位父亲无奈的表情,始终沉甸甸地压在车汉夫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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