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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日子进入了三月份,天气还是冷得很。 这还是次要的,问题是这个月整个共和国都不好过,因为蔓延全国的“非典”来了。 武龙飞带着林峰去见局长史涌涛。 临出门之前,林峰再三地对着镜子照,捏一捏领带,正一正帽子,磨蹭了足足有十多分钟,让站在一边候着的武龙飞很不耐烦。 林峰看出了武龙飞不耐烦的表情,说,见领导就得有个见领导的样子,服装要严整,精神要饱满,这是形象问题也是态度问题,咱们俩可是代表着整个防暴支队呢,决不能让领导在这些小节上挑咱们的毛病。 你说得没错。武龙飞有些无奈地说,你总是有你自己的理由,我说不过你。 局长史涌涛专门挪出时间来约见林峰,说好了是上午的八点半。 八点刚一过,史涌涛就在不断地看表了,心里有几分烦躁又有几分焦急,这种心理让史涌涛自己也觉得好笑,召见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部下,居然会出现这种沉不住气的状态,仔细想想确实是有一点儿不可思议。 八点二十九分。 史涌涛听到了门外渐来渐近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响亮的“报告”声。 武龙飞先行开门进入,林峰紧随其后,迈着有节奏的步伐走到距离史涌涛办公桌约三米远的地方,以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定,然后“啪”地抬手来了一个漂亮的敬礼,声音洪亮地说:局长同志,防暴支队政委林峰奉命赶到,请指示! 林峰的举动让武龙飞感觉到十分的不是滋味,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之间就愣在了当地。 林峰的举动同样地让局长史涌涛也感到意外,意外之余还有一丝丝的兴奋,来通阳的这几年,除了在一些重大而又正规的场合之外,他还没有在办公室里接受过任何一个部下给他这种必要的礼遇。 坐下说。史涌涛说,又用手指了一下办公桌对面的圈椅。 俩人就都坐下了,林峰依然是那种标准的坐姿,两手平放在腿上,上身笔直。 武龙飞在心里暗暗地诅咒着林峰这些算不上是刻意表现的行为,表面上却不得不向林峰看齐,身体不自觉地就坐得正了。 史涌涛看在眼里,忍不住地就笑了,说,闻名不如见面,你这个同志果然很独特,很有影响力,要不是早听人说起过你,恐怕我也会让你给弄得很紧张的。不过你这样做挺好,很有带兵人的作派,武龙飞说得没错,你不愧是警察队伍里的连长,公安部队里就需要你这样在任何时候都讲究规则和规矩的人。 武龙飞站起来给局长的杯里添满了水,又看看林峰,说,要不要给你也倒一杯? 林峰摇头。 史涌涛说你尽量随便一些,我让你来就是想见见你,你不想让我也跟你说客套话吧? 林峰说我就想抽一支烟,可是武支队长来的时候安顿过我了,他说你不喜欢有人在你的办公室里抽烟。 史涌涛一笑,说,没关系,你想抽就抽,我可没有给部下下过不准在我面前抽烟的规定。 林峰就掏出烟来点上,又看看武龙飞,说,你也来一支? 武龙飞看看局长,稍一犹豫,最后还是接过来点上了。 史涌涛说防暴支队的工作做得不错,武龙飞就不说了,关键是你这个新同志,防暴支队能够在短时间之内在社会上得到老百姓的普遍认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你,这一点谁也不可否认。不过我想给你一点必要的提醒,你一定得给我坚持下去,不要担心犯错误,更不要让身边的人把你给同化了,我今天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这个局长就是喜欢个性独特的部下,因为我相信,只有有个性的领导,才能够带出一支有个性的能征善战的队伍来。 林峰说个性独特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我们的这支队伍与其他部门不同,是需要时时出现在一线冲锋陷阵的,面对的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各种各样的敌对分子,所以我觉得个性独特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得时刻保持自己的坚硬和锐利,坚硬得让人无法渗透,锐利得让人无法阻挡,这两者要是都做到了,那些不法分子自然就会感觉得到我们身上的霸气。 史涌涛说“霸气”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人用在公安身上,可是仔细想想就觉得还是有道理的,关键是我们针对的对象不同,没有霸气就显现不出来我们的威风凛凛。又说,前一段时间我跟武龙飞探讨过,想在上半年搞一次全市范围内的“阅警式”,如果定下来要搞的话,防暴支队一定得好好准备准备,既然要在大众面前亮相,就要亮得光彩夺目,让所有的人都无话可说才行,我相信你们不会让我失望的。 武龙飞说基本方案我已经有了,林峰的文字功夫不错,今天回去后我俩再仔细过一遍,争取尽快交给你审定。 林峰从未听武龙飞说起过搞“阅警式”的事,这个时候突然听局长说起,脸色不由得就有了变化,不自觉地带出了一种不以为然的神色。 史涌涛看到了林峰脸上的变化,说,你有什么想法? 林峰说我个人觉得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不应该是警察做的。 史涌涛眉头一皱,说,继续讲下去,说说你的道理,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林峰说这种纯粹是场面上的事情尤其的无聊,内部的人会觉得有压力,社会上的人会说我们是在表演,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农民种地就要多打粮食,工人做工就要提高产量,作家的实力要靠作品来体现,我们是警察,只有社会治安的好坏才是衡量我们工作做得是否到位的唯一标准,其它的都是很扯淡的事情,老百姓会像看杂耍一样地看待我们的,所以我说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还是不要搞的好。 武龙飞偷偷地踢了林峰一下。 林峰看看武龙飞,说,你踢我做啥?我说的都是真话,反正我个人就是这么想的。 史涌涛吹一口气,说,谢谢你的真话,我很高兴你能够在我的面前这么坦诚,你的建议我接受了,这事就等以后再说吧。 武龙飞说关于那封信的事情我已经给林峰说了,我准备跟他下去一趟,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安顿我们的? 史涌涛说要去就赶快去,而且要大张旗鼓地下去,咱们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总之动静要弄得越大越好,我仔细分析过了,这事要是没有就最好不过,要是有,动静大了就会给对方造成一种压力,让他们暴露得更彻底一些,况且这样一来也是对刘老汉的一种必要的保护。又说,写这封信的那个人现在已经跟我联系过了,是县局的副局长蔡云,昨天才给我打的电话,他本来是要来市局跟我面谈的,我没有同意,他就在电话里把他所了解的都给我说了,现在已经基本可以证实,这两起所谓肇事的车祸确实是另有文章,蔡云说那个肇事的司机连同车辆都已经消失了,司机是外地人,车牌也是假造的,预谋杀人的说法在马家堡一带已经传得很开了。 林峰说哪他为什么要先写一封匿名信? 史涌涛说道理很简单,这个同志与这件事情稍有牵连,既希望上级能把事情搞清楚又害怕涉及到自己,不过最后到底还是想通了,这在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请,上级既然要查,首先就会查到他的头上,所以他就不得不主动。 武龙飞说蔡云我认得,打过几次交道,感觉上属于老实人。 史涌涛说就是老实人才会办傻事,他的问题咱们以后再说,你们下去之后最重要的是寻找证据,煤矿上的事情很复杂,说不定就会遇到阻力,必要的话你们可以去找县里的聂鹏飞书记,提我的名字就行,该支持的他一定会尽力而为。 林峰说蔡云还说什么了? 史涌涛说他提到了“黄金集团”的财务总监老任,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他说这个人很了不得,县里头所有跟煤矿有牵连的部门都是他出面搞定的,据听说是省里头有大领导在背后给他做支撑,所以他不光是自己通过政府机关承包了煤矿,而且还专给那些没有开采资则的煤矿办理安全生产许可证,名码标价,每办一个不论大小一律收取一百五十万元的好处费,在右翼县城这已经是非常公开的事情了。 有困难记得随时给我打电话,史涌涛说着站了起来,声音提高了不少,说,一定要坚持到底,一定要敢于碰硬,记着,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是你们的后盾。 武龙飞与林峰“啪”地站起来,齐声说:是! 林峰坚持要带一支枪,而且还动员武龙飞也带上一支,说,防暴警察下去办案,又是办大案,空着手做事哪来的底气? 武龙飞不同意,说,你就是喜欢虚张声势,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瞎冲动,你想过没有?带一支枪在身上,只能给自己增加危险,有弊无利,真不知道你这个同志是怎么想的。 林峰说哪你还是带别人下去吧,我不跟你去了。 武龙飞很恼火,说,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了,这不行,你必须得去,说句实话,让你一个在队里坐阵我不放心。 林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和局长一样,都是老谋深算的人,在你们面前,我就是蠢蛋一个,被人利用着还感觉志得意满。 武龙飞说局长是一个好人,你别这么说他。 林峰说你误解这句话的意思了,我是在真心抬举你们,在公安机关里做事,能够做到你们这个位置的,又有哪一个不是老谋深算的人?你虽然还没有达到相当一级的位置,但也是众人羡慕的对象,你可以想一想,要是顺其自然的话你能走到这一步?局长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做了做局长的人,要是不懂得老谋深算还怎么去跟敌人斗争?要是都像我这样单纯,那就啥事情也做不成了,自己内部的同志都无法应付。 武龙飞想起林峰上午在局长面前的表现,说,你以后能不能不搞那些突如其来的举动?太特别了不好,就连我都觉得你的神经有问题,一惊一炸的,病人一样,真让人受不了。 林峰笑笑,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是我顾及不了别人的感受。这么说吧,我就是一个小人物,小人物就得活得简单一些,想得多了只能是自己给自己找累受。我也不像局长说得那么有个性,我明白现在有很多人在看着我,在等待着我将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尤其是同一阵线上的许多人,他们都不会希望我好,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对我怎么样,普通的人动弹不了我,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不普通的人又不愿意招惹我,像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地就做了政委的人,他们不会不考虑到我身后的背景,所以说即使是我让他们感觉到了不舒服,他们也会忍着,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而那些真正可以左右得了我的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触及到他们的痛处,只要没有涉及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就宁愿远远地看着我像一个跳梁小丑一样地表演。 武龙飞说你中文学的毒太深了,再小的事情也要想当然地整一些情节出来,真不知道你这人是过于简单了呢还是过于深刻了。 林峰却把话题转回去了,说,我觉得还是带着枪的好,你听我的没错,枪是兄弟也是警察的第二生命,难道你就不愿意多一条命多一个兄弟在身边? 武龙飞对林峰的死缠硬磨有些无可奈何,说,带就带吧,可是你得给我保证三条,第一不许喝酒:第二不得向任何人显露:第三不允许单独行动。 林峰笑了,说,我保证做到。 自从刘老汉的孙子不幸离世之后,老任就知道事情做过头了,那不是他的初衷,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就得想办法挽回,挽回的办法就是把事情再做得彻底一些。 老任不是一个残忍的人,他内心里并不喜欢流血,更不喜欢去制造血案,就算是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不喜欢那么做。 这两天老任一有时间就会给家里打电话,儿子和女儿说他们的一切都很好,就是小孩子们都很想他,希望他能够在清明节的时候回来一趟,一起去给母亲上上坟。 每一次打过电话之后,老任都会长时间地沉思,抽着烟想他的孙子和外孙,想两个刚刚上了幼儿园的小家伙淘气时的模样。 老任的这一辈子过得不好,教了一辈子的书,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却遭了那么多不应该遭的厄运,他一直觉得是老天待他不公。 很早的时候女儿跟他一样在老家镇上的学校教书,很老实很本份的一个孩子,也许就是像外人说的那样,唯一让他感到不放心的是女儿长得太漂亮了。但是这世上没有哪一个做父亲的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越丑越好,老任也一样。女儿虽然人长得好但是却不善言词,一直到快三十岁了才找到了意中人,那一年老任已经退休了,退休了的老任就在家里和老伴儿忙前忙后地张锣着女儿的婚事。可是婚事最后差一点儿就办成了丧事,女儿被校长强奸之后跳河了,那时候距离女儿的婚礼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正是深秋时节,女儿被两个好心人从冰冷的河水中打捞上来,气息全无地被人抬回了家里。万幸的是女儿后来活过来了,却再也不肯出门一步,跟谁也不说一句话,老任知道女儿的心已经死了。女儿的婚事自然成了泡影,忙乱了几个月的老任一家人就等来了这样的一个结果。告状成了那个秋天老任唯一坚持要做的事情,老任去了县里,又去了市里,但是他不能把那个作恶的校长怎么样,因为校长有一个在市委组织部做常务副部长的姐姐。耗过了一个冬天,老任就决定放弃了,可是儿子不行,在县里当工人的儿子容不得这样的结果,容不得自己的姐姐被人欺负了还讨不到一个应该有的说法。儿子比女儿小两岁,在镇上有一个相处了好几年的对象,镇上有规矩,姐姐不成家弟弟是结不得婚的,儿子盼望姐姐的婚礼已经盼了很久,他已经跟家里的人说好了,来年一开春他也要结婚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让父亲能够满意地抱上孙子。儿子带着刀独自去找那个校长的时候老任没有得到一点儿消息,但是老任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儿子骨头里面就不是一个恶人,冲动是应该的,不过拿刀子捅人的事情他绝对做不出来。那一天是正月十五,是夜晚,是镇上的人们最红火热闹的时候,带着刀的儿子在学校里被校长组织人给打了,打得很惨,面目全非,而且两条腿完全都给打断了。儿子的婚没有结成,班也上不成了,两条腿经过治疗虽然可以勉强行走,但是却无法再干稍微过重一点儿的活,每天就只是在院里院外地走走。 那真是一段暗淡无光的日子,在后来的许多时候,老任总是会在空闲之余想象,假如不是他的那个在省里做官的学生偶然回到了镇上,如果不是学生带着他的儿子,如果不是学生的儿子义无反顾地要为他出头的话,他的一家人很有可能就过不到现在了。 老任不愿意惹事,尤其不愿意因为自己而给学生和他的儿子带来什么麻烦,学生的官现在越做越大,是省里头说一不二的人物,学生的儿子在仕途上也走得挺顺,不到四十岁已经是正厅级的干部了,他们的未来都不可估量,而这一切,正是老任从内心里所希望看到的。 但是现实却从不跟着人的意愿走,比如说那个非要无事生非的刘老汉,比如说自己手下的那个一意孤行的仇坚强,再比如说自己,在应该坚持的时候没有坚持住,稍一想想就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一辈子,临到头了却忘记了那句最不应该忘记的老话: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包不住也得尽量去努力,就算是最后没有一个好的结果,老任也希望走上不归路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任何另外的一个人。 这是一个安静得让人感到空虚的夜晚,这个夜晚老任无法安静,事情的来来回回他已经在心里想过很多回了,他知道仇坚强做得没错,刘老汉做得就更没有错,错的也许就只是自己一个人,错在自己没有收揽好身边的仇坚强,错在自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仇坚强安排的第三次谋杀。他还知道应该来的一切迟早都会来,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早,这么直接,直接到他不敢预想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尚兵是今天下午给他打的电话,尚兵说市局防暴支队的人这两天可能要到县里去,做什么不知道,也许就是随便下去转转吧。 老任没有对尚兵说什么话,尚兵是一个不太容易越常规的人,凡事都讲究一个来往,不喜欢欠人什么,他能够打这个电话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更何况尚兵还在电话里说了那辆吉普车的事情,尚兵说放着也是放着,有空儿的话你还是让人过来开走吧。于是老任就知道,事情这么快地就要开始了,那些曾经跟他有过交往的人已经开始想办法往后撤退了。 老任一支接一支地续烟抽,暗夜中明一下暗一下的烟头仿佛鬼火似的,显得十分的怪异。 天马上就要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