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长得矮小，当然比武大郎要高得多。热天头戴一顶破草帽，肩上搭一条长粗布毛巾。人家吃饭，再准备躺在地上午休。他则挑担粪桶，到自己暗地里开垦的沟边地种菜。正是烈日炎炎，汗流浃背的中午，等伯母吃完饭，才回到屋歇息，吃些剩菜和稀饭或杂粮什么的。

　　伯母长得高大，也较体面。生了七、八个儿子，都不幸夭折了。最后和岗背的余大伯偷情，才生下我的堂兄，伯父总算有了子嗣。

　　伯父家常常以大麦粥，粉疙瘩当正餐。有时也拿蕨粉、糠做饼度日。遇到吃白面馍馍或火烧粑，他一顿可以吃上七、八个。但每吃两个后，伯母就向他瞪白眼，他无奈地连忙放下碗筷，离席去干活。

　　所以，一到夏天，麦熟的时候，伯父总爱偷些麦子给我母亲。我母亲帮做好馍馍后，偷偷地喊他进屋拿。我们也因此能享受一顿美餐。伯父把馍馍装在裤裆里，挑着粪桶，癞蛤蟆似地迈到地里去消受。

　　伯父每天起得很早，拿着竹扫帚清扫院落；而且把我家门前的也扫得干干净净。每次见我回家，就问：“三儿回了？学校没饿肚子吧？”高兴时，还哼一句：“胜日寻芳泗水滨……”

　　伯父受祖父影响，和父亲一道读过几年私塾。只是无心学业，仅能诵读些唐诗宋词了。

　　伯父看到唐木匠在薅秧时，被蛇咬了一口，队里让他休息了半个月，还补助他十斤谷、二斤鸡蛋、半斤肉；因此也希望自己能让蛇咬上一口。

　　一次在油菜地里，他分明地见一条“土地婆”躺在那里睡觉。上前就是一脚，而它只扭动了一下身子，偏不咬他。伯父一气之下，再去踩时，蛇已经溜走了。“唉……”伯父又一次失望地叹了口气。

　　冬天，伯父常戴一顶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棉线狗洞帽子，腰上系一根粗粗的草绳。冰天雪地的晚上，为多挣几个工分，他自告奋勇去照看生产队的保管室。手脚皲裂，目不忍睹。

　　伯父的晚年其实很完美。有的人以为他的淋巴结核，太让他痛苦不堪。每次进食，都必须让堂兄用药棉把喉咙里的脓痰揩净，才能略微喂些流汁。他每在这时是欣慰的。忙碌了一生，饥饿了大半辈子，或者说窝囊够了，到头来，有堂兄的孝悌，比起老余来，不知要强多少！

　　余大伯有子仨，瘫痪床上几年，大小便失禁，床比厕所还脏，身上的肉开始腐臭。儿子们你推我搡，一个也怕管。若不是余大婶的料理，恐怕早见阎王爷了。伯父常想着这些，精神出奇地好。

　　伯父还应该欣慰的是，死后，堂兄能送他上山；而余大伯，则死了两天也无儿女问津。山路闭塞，待儿女们知道死耗后，又怕耽搁生意或孩子的学业，结果磨蹭几天才回家。正是暑热天气，尸体恶臭难闻，无一儿女敢近身。

　　伯母呢？不几年后，不知为什么悬梁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