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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客厅里飘荡着厨房飘出 的菜香,电视里正播着新闻,黄金来斜躺在沙发里,双眼木然地盯着屏幕,脑海里却翻腾不已,明天就要决定把酒店交给谁,别人可以不操心,他可不行,必须权衡各种得失,照顾各方关系。他能在这国有老企业中,从黑发熬成白发,从普通工人爬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也说明这几十年他在处理各方关系方面是成功的。这老企业中,本来关系就够复杂,最近又冒出个小卫,更要命的是他口中透露的信息。

  早上卫东向他汇报改制的情况,末了卫东说:“这次改制局里很重视,侯局长问过好几回,我都详细向他汇报了。等最后定下来,我准备搞一份总结上报。”

  黄金来点点头,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侯局长对这次改制有什么看法?比如说给谁管理。”

  “侯局长对我们这段时间的工作还是比较满意的。至于人选,他认为由我们秉公处理,因为钟文革跟他有私人关系,要避嫌。”

  “哦?避嫌?”

  “钟文革正与他女儿拍拖。侯局长反复交代我不要说,以免影响我们的工作。”

  几十年的官场磨练,使黄金来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但他内心确实是翻起了大浪,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仍似不经意地说:“其实说出去也无所谓嘛。”

  多年的经验告诉黄金来,这类事情大意不得,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怪不得钟文革一个外人敢参加投标,原来有这样的背景。把酒店给钟文革,顺水推舟地巴结上侯局长,这当然是最好。但陈某人那边呢?陈仕源的本事有目共睹,如果真给他,窟窿只会越来越大,更重要的是,一旦酒店落在他手里,陈书记自然多了一张牌,如果不给,得罪他也不好玩,什么时候搞搞阶级斗争,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思前想后,黄金来总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当这个破庙的主持,与其说是兢兢业业,倒不如是战战兢兢。

  “吃饭。”黄金来的老婆从厨房搬出饭菜,打断了他的思路。

  黄金来四顾一下,“汐汐呢?”黄汐是他们的大女儿,正念高中。

  “她同学过生日,不回来吃了。”

  “现在的孩子就多名堂,我们那时候,哪有生日。”黄金来一边说,脑中仍盘旋着各种问号。

  “心神不定的,在外面包二奶了?”他老婆问。黄金来将酒店的事说了一遍。

  “我以为什么难事。”他老婆不以为然地说。

  “你又有妇人之见?”

  “当然。”

  钟文革百无聊赖地收拾起桌面的扑克,这是他今天第三次用扑克算命了。从卫东口中得知,头们今天讨论,他的心有点忐忑,因为为了达到目的,他与卫东演了一场并不严密的骗剧,效果如何?

  电话响了,钟文革弹起来扑过去。电话里传来卫东的声音:“过来吧,要跟你谈话。”

  钟文革匆匆赶到金山集团,黄金来正等着他。

  “小钟,我们讨论了酒店的事,因为它是我们整个公司改制的先行者,所以我们很慎重。现在有个想法:酒店先交给你,你必须交十万元承包风险金;承包期一年,上缴利润二十万元;如不能完成,风险金不予返还,完成了则再讨论买断酒店事宜,实际就是先考察你一年。另外,为确保党的领导和职工的利益,在酒店建立党支部,陈仕源为党支部书记,享受公司副处级待遇,工资由公司支付,凡重大事项,你应同他商量。”

  钟文革闻言先不吱声,这方案是块硬骨头,风险金就挺烦人,因为传销,几乎弄到钟文革要跳楼;更要命的是多了个“书记”。许久,他才说:“让我好好想想。”

  明亮的灯光把房间照得如同白昼,大屏幕彩电里一对赤裸的男女正疯狂做爱,正对彩电的大床上,另一对男女纠缠在一起,肉体的撞击声、粗重的呼吸声、绵绵的呻吟声与彩电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在一种颤抖的,爆炸般的瞬间混乱后,一切复归平静。

  “我明天回去。”易世雄轻声说道。

  “这么快?”孟妮注视着他的眼睛。

  “要见个客。”

  “客?慰妻吧?”

  “吃醋了?”易世雄捧起孟妮的脸亲一口。

  “我可没吃醋的本钱。”孟妮幽幽地说。

  易世雄的眼睛有点潮。他是真心爱身边这个女人,一个五十多岁男人对爱情的专注与浪漫,其实并不比一个愣头青逊色,只是在追求爱情的同时,他可能要比年轻人更多了一种狡猾,多了鱼与熊掌兼得的贪婪。

  第二天,孟妮将易世雄送到火车站关口。

  “我办完事就上来,拜拜。”易世雄凑过去,在孟妮脸上亲一下,转身走进通道。孟妮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久久不动,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驾着易世雄的宝马往回走。

  小车在路上奔驰着,忽然一个少女从路边冲出来拦车。孟妮把车停下,还没等她问,女孩就急冲冲地说:“小姐,我们有个同学受伤了。请帮帮忙。”

  孟妮愣了一下,路边果然有十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在一起,惶惶然找不着北,有的女孩还不时抹眼泪;再定睛打量对方,细高佻的身材,上身是一件紧身T恤,下身是一条袋袋裤,足蹬波鞋,一条短短的马尾拖在脑后,清秀的面容,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此时那对动人的眼睛正焦急地盯着自己。

  孟妮下车挤入人群,只见中间躺着一个女孩,她头摔破了,满脸是血,已晕了过去,几个同学正不知所措地抱着她。孟妮连忙叫孩子们拿出毛巾,草草替女孩包扎好伤口,然后和学生们七手八脚将她弄上车,直奔医院。

  医院里,医生要病人住院,“马尾”一时傻了眼,他们搜遍全身也不够钱付住院押金!孟妮掏出信用卡问:“碌卡可以吗?”

  护士白她一眼,“我们只收现金。”

  “你们先救人,我马上去提款给你们,好吗?”

  “不行!交了押金再说!”护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孟妮怒火中烧,她一把揪住护士衣领,美目圆睁,“死八婆,你老公X得你少心理变态没人性……”一连串粗话象水样泼向对方。护士或许让骂懵了,或许是为一个衣着入时,外表高贵的人嘴里竟吐出如此多的脏话觉得奇怪,一时间呆若木鸡,等她回过神开始全力反击,本来安静的医院里便立即爆发一场世纪大战,不少病人、家属也纷纷围拢过来。正当两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外科的主任过来圆场。

  “别吵!有话慢慢说。”

  “如果你们再不马上救人,我跟你们没完。”

  “你不交押金,就不行!”护士立场很坚定。

  孟妮掏出宝马的车匙和车证,“我几十万的车押给你,你先救人,我马上去提钱。”

  “谁知道那车是怎么来的?”护士不阴不阳地说。

  这回她犯了众怒,围观的众人也七嘴八舌地开始数落她的不是。主任看着汹涌的群情,忙说:“算了,先给她看。你”他冲着孟妮,“快去取钱。”

  好容易安顿下来,孟妮提醒“马尾”道:“快打电话给她家里人。”说罢把手机递给她。

  待一切办妥,孟妮方觉日过中天,忙买来几个饭盒,与“马尾”等吃起来。

  “小姐,真不知怎么谢你。”“马尾”感动得快哭出来。

  “谢什么,你叫什么?多大?”

  “黄汐,念高中。你呢?”

  “孟妮。”

  “孟小姐,你好厉害。”

  “是吗?怎会搞成这样?”

  “本来想组织同学骑单车旅游,可半路上那同学摔晕了。当时吓坏了,幸亏遇上你。”

  “老师呢?”

  “我们想我们该自立了,所以没叫他们。”

  “真傻。”

  “汐汐。”一阵呼唤声由远而近,孟妮循声望去,只见一男人正匆匆向这边走来,后面跟着的是钟文革。

  “爸B.”黄汐闻声飞跑过去。

  “没事吧?”黄金来边问边打量着女儿。

  这边孟妮也奇怪地问钟文革:“你也来了?”

  “我当时正与黄总谈话,他接电话后很着急,又怕路上堵车,我就开摩托送他过来。”

  “爸B,这是孟妮姐姐,今天多亏她。”黄汐指着孟妮道。

  黄金来忙握住孟妮的手,堆起一脸笑容,“谢谢,在哪工作?我要给你单位写感谢信。”

  “开发廊的。”孟妮平静地说。

  “老板?”黄金来的笑容显得有点痉挛。

  孟妮笑一笑道:“如果没事,我走了。”

  “你的钱,我们到时还你。”黄汐说。

  “算了。”孟妮说罢,驾车走了。

  黄金来望着孟妮的方向自言自语:“这人真怪。”回过神对黄汐凶道:“平时怎么教你的?整天象个傻猪格格,出事了不是。”

  黄汐低下头,泪水在眼窝中打转。

  “你的车呢?”

  “刚才慌慌张张,丢路边了。”

  “我在这里等你同学的家长,你同小钟去取车。”

  黄汐悻悻地跟在钟文革身后,上了摩托。

  “别垂头丧气象蔫茄子似的。”钟文革安慰道。

  黄汐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爸B从来没这么凶骂过我。”钟文革掏出纸巾递给她,她的眼泪越流越凶,抽抽嗒嗒起来。钟文革打着火,“要哭,就哭个够吧。”小女孩果真趴在他背上大放悲声。

  “小卫,进来。”侯局长冲卫东招呼着,卫东触电般跳起,走进侯局长的办公室,毕恭毕敬地站着。

  “别站着,坐。”

  卫东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坐下,侯局长桌面,正放着他的材料《大胆的探索——金山集团脱困初探》。侯局长捧起茶杯,右手手指在桌面敲着,他在斟酌词句。平心而论,卫东这文章写的有理有据,观点鲜明,论证充分,更重要的是,有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凭他多年经验,光这点,即令上级耳目一新,适应当今的潮流,有可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再深挖下去,他可以搞出更多的名堂,搞得好还可以作为经验在全局推广。在这一层面,搞几个典型是家常便饭,但能搞出引起轰动却不容易。侯局长想:这报告有搞头,我操,卫东这小子还真有两手。

  “小卫,进步挺大,工作做得扎实,我早说下基层锻炼人。你继续把这个工作做好,争取为局里的特困企业解困闯出一条路子,这篇东西。”他拍拍桌上的总结,“仅仅是开头,下面还靠你的工作。我打算成立个小组,我当组长,把这文章做好”

  卫东没想到是如此结局,自然心花怒放,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工作让上司肯定更令人高兴?

  “明天公司就在酒店举行承包签字仪式。”

  “有空我也去。”

  卫东一下子目瞪口呆:他跟着去?万一骗局被揭穿了,他想到很多后果:批评、通报、处分、调离机关,他步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卫东到金山集团仅仅是挂职,所以他的办公桌仍在原位。短短几分钟,他从喜悦的顶峰掉入恐惧的深渊。

  卫东不禁埋怨起钟文革,万一出了岔子,钟文革最多是马尾拍苍蝇,一拍两散,而他自己的前途,可就毁了。他不同于钟文革,他没那种破釜沉舟的胆量,机关刻板的生活,加上性格的局限,使他惯于谨小慎微,惯于瞻前顾后,甚至在潜意识中,早让各种无形的绳索缠得严严实实而不自知。

  一支钢笔在敲他脊梁,这是白冰凝,自从侯局长上次谈话后,卫东已将桌子掉回去。

  “看样子你的材料通不过。”

  “他说可将文章做大,明天和我一起下去。”卫东没好气地应道。

  她兴奋地拍拍卫东肩头,“侯局长不鸣则已,一鸣吓死人,你走运了!”

  “但愿。”

  白冰凝好生没趣,这湘妹子天生一股辣劲,原来在飞机上当空姐,嫁了人下地,丈夫凭关系将她送到机关来。刻板的机关生活,与原来的环境产生了巨大的反差,她为此总觉得没劲,却又无处发泄,卫东的到来,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些色彩。卫东憨憨的书生气与偶然流露的孩子气,令她觉得分外有趣,女人天生的母性,令她们更喜欢同情弱者,帮助新人。白冰凝热心地带他熟悉环境,两人倒也投契。但这段时间,白冰凝突然发现卫东变得对自己冷淡起来,她百思不得其解。

  “啪。”一个桌球应声落袋。

  卫东俯下身用球杆瞄着桌球,迟迟不下手。

  “侯局长明天来,你要想个办法。”卫东说着使劲一捅球杆,球在弹了几下后停下来。

  “慌啥?”钟文革瞄一下桌球,“是很难。”不知是说桌球还是别的,他摆了个反身击球的姿态,轻轻一磕球杆,又一个球应声落网,钟文革示威般望一眼卫东。

  “再难总有办法,你想,明天那么乱,又是那样的场合,他们有可能说到这么八卦的东西吗?退一万步,真捅穿了,也不用怕。还记得清远吗?”

  “记得。”

  那是念书时放暑假,一帮同学去清远旅游。为了省下船钱,大家从飞来寺沿着崎岖小路走回码头。那“小路”恐怕是许久没人走了,很多地方都让带齿的蒿草堵住,钟文革手拿一根竹竿,左右挥舞开路。在飞来峡一段,山路完全是在绝壁上凿出来的,只有一尺宽,长满青苔,一面是陡壁,一面是百丈悬崖,崖下是滔滔江水,稍有不慎,就可能滑下崖粉身碎骨。

  钟文革噔噔走过去了,回头一看,一帮女同学望着小道不敢抬脚。他又折回来,一下蹲到悬崖边,平静地说:“大家不要朝下望,把我当扶手,过!”那当口,大有“向我开炮”的味道,在大家扶着他走过去的十几分钟里,他勇敢地亲吻着死神。最后,他赢了。

  他们在山路上滚爬了几个小时,都成了泥猴,钟文革的双臂让蒿草划得如鱼网一样。毕业时,有同学在临别赠言时为此大书:“英雄钟文革!”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还怕什么?干事哪能不冒险?钟文革掏出烟,扔给卫东一根。“回去抱住宋祖英睡个好觉,明天忙着呢。”

  夜色深沉,犹如和淳的美酒,浓浓的,令人陶醉。黑暗中钟文革仍呆坐在椅子里,望着小窗外那一小块星空,这么多年来,这小小的星空,曾经是他熟悉的伙伴,曾几何时,被他淡忘了。今天,他与它聚首了,一样的夜空,一样的繁星,多少往昔的梦,幼稚的痴想,都逝去了,就象被狂风吹散的浮云。时光流逝,洗尽无数铅华,岁月留给他的,似乎很多,又似乎一无所有,只有这小小的星空,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只有那天幕上的无数星星,永远属于他自己,只有此时此刻,钟文革的心潮方能平静下来,他的思想方能自由飞翔。

  这么些年,钟文革由一个无知少年变成一个小伙,星空依旧,而看星空上午双眼却已不同。当年,这双眼就象天上星星一样,清澈透明。如今,已蒙上了一层岁月的沉积物,在这期间,在他面前展开的人生舞台,悲剧喜剧轮流上演,爱与恨,生与死,善与恶,交织在一起,如幅巨大的网。

  明天就正式交接,摆在面前的将是什么?这样的烂摊子,能保证吗?钟文革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似有不胜负荷之感,但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倔强脾气,又使他不肯认输。

  明天,钟文革的人生将翻开新的一页,此际,他需要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