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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三节潮汐无声
黄小琳独自坐在大田水渠的护坡边,冰面上撒满了被她撕碎的纸片,那是她昨天写给苏泰阳的第三封回信。从苏泰阳的几封来信中她看出来,苏泰阳没有接到过她的信,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这封信中她告诉苏泰阳,她和郭姗姗、刘燕山和钟胖子这一阵子常到芦沽村西头的小院去,但她更多的是独自一人望着芦沽村的大田。她说看见这片大田,似乎就看见了他的身影,但看见大田,她心里又总是有一股悲凉,因为大阳的骨灰就撒在那片大田里……。自从父亲离开人世,黄小琳深知家庭的不幸给人所带来的心灵创伤有多么苦痛,苏泰阳选择当兵入伍,没有那些新兵们的欢畅心情,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难言的苦衷。她不想把自己的感受再传染给苏泰阳,至少现在不行,苏泰阳需要心情平复,平复地去面对新一轮的生活……。 黄小琳写给苏泰阳的信是被谷良华扣留的,他暗中扣留了新兵四连一排所有人的信。当时作为一排之长,谷良华认为他有权这样做,排除私心杂念是要建立一个真空环境对头脑进行“洗礼”的,既然在丘田半导体收音机都要收缴,那就更不能让这些新兵蛋子有盼家的念头,如果封锁外界的所有“干扰”,给这些新媳妇立家规也就会容易许多。尽管老兵谷良华经过了6年“洗礼”都未能洗掉打人的旧习,脑袋里仍始终固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家规。 由于入伍时芦汉武装部没有水兵服,河北新兵从一开始就整天穿着临时凑集的陆军棉衣,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加上海岛气候特有的潮湿,小伙子们身上总是散出一股子霉味儿,使得本是水兵身份的芦汉人竟然在衣着整齐的海军“旱鸭子”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直到水兵呢的灰色军装发下来的这一天,芦汉人的脸上才露出喜不自禁的神色。 “我操,除了我这脑袋还是花鸡蛋,谁还能看出咱是个新兵蛋子!他妈的,让那些穿的确良的湖南小崽子站在岸上看咱吃海灶吧!” 曹丹河昂首挺胸,一副大丈夫气概。这个赶大车出身的汉子只要一开口就脏话连篇,三句话不和就要拔拳,在四连他是个出了名的“炮兵”。曹丹河向同乡们吹嘘说: “咱曹家可出过大人物!曹操、曹国舅咱就不说了,就说我爷爷这辈儿。我爷爷行八,别人管他叫八爷。我爷爷的三哥那可是一跺脚整个中国都颤的曹三爷!” 这一不着边际的话把诸位同乡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喂喂,谁是曹三爷?那么厉害……” “我操!曹三爷是谁你们都不知道?他娘的你们读过书吗!曹三爷就是曹锟啊!” “曹锟是哪庙的和尚?” “我操你奶奶的!大总统!我家曹三爷曹锟当过民国第六任大总统,民国那会儿你要敢说这话非割你的舌头不可!” 可惜曹丹河捍卫曹锟声誉的誓死劲头没能让曹大总统看见,若曹锟地下有知,一定会亲封曹丹河一个侍卫队长的头衔。曹锟是直隶大沽人氏不错,可离芦汉苇子口村的曹家还差着好几百里地呢!再说,曹锟兄妹七人,排行怎么也排不出个八爷来。曹丹河把他家与曹锟扯在一起以为光宗耀祖显然犯了阶级斗争的大忌,好在大家都知道曹丹河从来是嘴上不戴嚼子,也就没人和他计较。 在一班曹丹河谁都不放在眼里,但对苏泰阳却是例外。曹丹河觉得这个班长虽平时言语不多,但他身上有一种不可冒犯的气势。在班里曹丹河曾几次要欺负同乡,但只要苏泰阳一抬眼,他伸出去的拳头又缩了回去。特别是那次苏泰阳一个捉腕卷臂治住了司务长的小老乡,曹丹河打心眼里服了气: “我操,这家伙有两下子!” 也正是那天曹丹河一声招呼帮自己围殴了那几个河南新兵,苏泰阳从此与这帮子河北老乡结下了“战友”之情。 结业分配之前,连里聚餐。也许是离家之后年轻人的一种情绪发泄和同乡之间的真情流露,五尺男儿在分手时个个哭作一团,他们竟有些留恋长满绿苔的房瓦和稻草铺垫的地铺,留恋草丛里鸣叫不息的小昆虫。临上卡车时,新兵们最后看了一眼新兵团的营地,四周的木麻黄林仍在风中摇曳着,那种特别的风啸声成了这帮子河北老乡们对新兵生活的一种永久的记忆。 苏泰阳、曹丹河、陈玉珍被分到护卫艇大队的548艇,一班的其他弟兄分到运输艇大队和扫雷舰大队。相比之下,只有护卫艇大队是一线部队,这令苏泰阳颇为自豪。报到那一天,苏泰阳以为他们这些新兵刚上舰艇时会有一个欢迎仪式,说不定能象在湛江那样看一场文艺表演。但是当他和曹丹河、陈玉珍跳下卡车时,白胶码头除了整齐排列的舰艇和甲板上忙忙碌碌的水兵以外,连一幅欢迎新兵的标语都没有。后来苏泰阳才从马炮长那里得知,水面舰艇根本就没有聚众开会的地方,用马炮长的话说:战斗部队是耍真家伙的,这里可没司政后机关那么多排场。 白胶港的军用码头并不宽敞,几十艘舰艇平时挤靠在一起,老乡见面很容易,这使陈玉珍这些年轻人十分欣慰。但是分到机电班的陈玉珍和分到通讯班的曹丹河有些为苏泰阳抱屈,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文化比他们高的苏泰阳被分到前炮班当五炮手去了。苏泰阳也觉得自己在入伍体检时明明是潜水兵,本应分到水兵最拔尖的潜水救生大队,可不知为什么被分到水面舰艇部队来了,就算是水面舰艇兵,搞通讯和搞机电的文化要求都比操持枪炮的要高,而他却被分配当了枪炮兵,这让他觉得有点窝囊,肯定是因为那个“印度大尉”。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分配他当枪炮兵其实与谷良华没有关系。 当苏泰阳被枪炮军士长领到前主炮时,站在面前的马炮长略让他吃惊,这个66年的四川老兵比他整整矮了一头! “喔,好大的个哟!我看你能一手提一箱炮弹。” 外号“小川马”的马炮长昂头微笑着,看样子他对面前的这个河北大汉很满意。从这一声招呼起,马炮长就把苏泰阳称作“苏大个”。马炮长是四川乐山人,仅比苏泰阳大1岁。马炮长对别人称他“小川马”很不以为然,他总是昂头瞪眼地说: “我家那尊大佛可是世界第一!你高?格老子的,你站在它面前舌头刚舔到它的脚指头!” 曹丹河不明白马炮长说的哪尊大佛: “我操,这牛逼也不怕吹爆了!不就是瓷佛人吗?我在家拿它当夜壶用。都说佛肚能撑船,可我灌它一肚子尿,搁在院子里一夜就冻破了,管屁用。” 苏泰阳被安排当装弹的五炮手。与苏泰阳对应的四炮手叫游武,四川丰都人,也是66年入伍的。游武在艇上混了4年还是个大头兵,成天一副懒洋洋的神态,眼睛好象永远睁不开似的,只要一上炮位,他差不多两分钟就要张开大嘴打一个哈欠。为了能挡住艇长的视线,不管多热的天,游武每次上炮位都主动把钢盔扣在头顶上。由于装弹手的动作不多,他可以将两个胳膊肘支在护板边眯上一小觉。但也有他眼睛睁圆的时候,那就是每周聚餐喝酒发罐头,他总会冲在最前面。马炮长拿这个老乡没办法,都是同一年入伍的,能把他怎么样?只要别太过分,马炮长总会睁一眼闭一眼,但马炮长提醒苏泰阳: “别看他成天迷迷糊糊的,但他龟儿子脑壳头里可是一座丰都鬼城,搞不好就让你跌进阴曹地府,你一个新兵可要留点神哟!” 苏泰阳听了一惊,他真没看出这个游武有如此能耐,同时他从心里感谢这位小个子马炮长。 这一天是周末,548艇因为靠码头,官兵们可以蹲在码头上吃饭。双脚踩在码头上,脚下的水泥板不会象甲板那样晃动,因此胃口比平日好了许多。看见548艇的人能够蹲码头,其他艇的弟兄们很是羡慕。 谢艇长在晚餐时向新兵致了一个简单的欢迎词: “同志们,我代表护卫艇大队一中队548艇全体老同志,向全体新同志表示热烈欢迎!开饭!” 站成一排的548艇官兵无声地散开了。大家按班围成圈子,上士把饭菜、葡萄酒和罐头摆放在地上。 游武抢先用牙咬开酒瓶盖,自顾自地先把面前的杯子倒满,一仰脖“咕噜”一声,一杯酒见了底。他接着又倒满第二杯,又是一仰脖子进了肚。两瓶葡萄酒被游武抢先干了半瓶,但他手握酒瓶仍不松手。苏泰阳觉得他的吃相有些没出息,当了4年水兵还没喝够?见苏泰阳正在看他,游武的眼睛睁圆了: “格老子的你还愣个啥子……,你这么大个子怕是一瓶不够哦!” “我不喝酒。” “啥子?见鬼了!不喝酒算啥子水兵哟!” 眼前这个新兵蛋子居然不喝酒,那他一定是个软蛋。游武站起来朝艇上高喊一声: “上士,我们班大个子胃口大,两瓶酒不够……” 苏泰阳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顿时急了: “嘿!游武,你自己要喝酒何必打别人的旗号,我根本不会喝!” “啥子?格老子的新兵蛋子咋不识抬举!……” 游武也没想到这个白面书生居然敢当面戳穿他。 “你骂谁?你再敢骂一句?” 苏泰阳大眼一瞪“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真想把这个老兵油子一腿扫下海去。 码头上的河北新兵一下子围了上来。而老兵们却按兵不动,他们很希望两人动手,若能有一场“节目”上演,会给今天的晚餐添上一些“作料”。 曹丹河端着饭盘子踱到跟前: “这位老哥,你想欺负咱新兵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就你这样的?再加上一个都不是对手!” 曹丹河说完把饭盘子一敲,扭头回去了。这一次他嘴巴把得很牢,没带一个脏字。 游武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比他高出半个头的苏泰阳,慢慢蹲下去一声不吭地喝上了闷酒。 一顿周末晚餐不欢而散。 晚间的白胶码头界限分明。港湾东部灯火通亮,轮船卸货和传送带滚动的轰鸣声彻夜不停,高音喇叭里不断传出调度员指挥装卸的声音;港湾西部则被夜幕笼罩,每艘舰艇除了顶端的桅灯以外,全部实行灯火管制,舷窗只有在熄灯以后才能打开通风。 前炮班的6个人全都睡在前舱铺位。马炮长和二炮手洪光睡在下铺。新兵本应睡上铺,但游武宁可放弃靠舷窗的中铺要换上铺。他说要把好位置让给苏泰阳,其实因为中铺是“未敢翻身已碰头”的“夹板铺”,睡懒觉不方便。马炮长还没同意,他就主动搬上去并在挨着头的警铃盖里塞了一团棉丝。 当夜轮到前炮班站岗。游武要求站下半夜的岗,这样按规矩他可以在起床铃响后再多睡一个钟头。 后半夜,睡得昏昏沉沉的苏泰阳被人推醒,只听见游武闷声说了一句: “该你站岗了……” 接着一团沉重的东西压上胸口。苏泰阳用手一摸,是一把手枪。苏泰阳侧过身子滚出床铺,急急忙忙地背上枪套登着舷梯爬出舱口。这是他第一次站岗。苏泰阳既兴奋又茫然,游武没告诉他站岗时应该怎么办。 港湾里成排的舰艇在轻轻晃动着,碰垫发出“吱吱嘎嘎”的挤压声。防浪堤上的灯塔一明一灭,海潮一进一退,白胶码头西部已经沉入了梦乡。 苏泰阳正在舷边踱步,听见中舱里有人走了出来。 “谁?” 苏泰阳轻声问了一句。 “是我,艇长。谁站岗?” “我,前炮班苏泰阳。” 谢艇长是来查哨的。 谢艇长是船家出身,天生不晕船。比他早一年入伍的指导员晕船吐得翻江倒海,只好当政工干部。夜暗中谢艇长走到苏泰阳面前。他默默看了一眼苏泰阳,然后轻声问: “第一次站岗吗?” “在新兵团站过,但上艇后是第一次。” 谢艇长伸手帮苏泰阳系上风纪扣,并帮他把手枪套挪到腰际,然后说: “刚才你的左手插在裤兜里,站岗时不要这样。” 说完他走到舷边缆桩前用脚踩了踩缆绳,没再说话,回舱去了。 苏泰阳透过海图室的舷窗看了一眼航海钟,才凌晨3点35分,苏泰阳苦笑着摇了一下头,游武竟提前了半个小时换岗。 今夜有微风。舰艇在轻轻晃动。 碰垫的声音似乎更响了,甚至压过远处民船码头的装货声。苏泰阳从前甲板沿着左舷慢慢踱到后甲板,一切如常。 大海潮水声声,白胶码头的舰艇已在沉睡。 碰垫的声响又逐渐变小,最后几乎听不见往常那种“吱吱嘎嘎”单调乏味的声音,取而代之的却是缆绳发出的轻微的“嘣嘣”声。 苏泰阳觉得有些异样。他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并没发现任何情况。突然,他脑中闪现出刚才谢艇长用脚踩缆绳的情景,是不是缆绳出了问题?他下意识地踩了一下缆绳,这一踩顿时令他冒出一头冷汗:缆绳已绷得硬邦邦的!他欠身低头一看,舷边那些碰垫被死死挤在码头的水泥壁上,几乎成了张张扁饼。 退潮了!艇身渐渐沉下去,而缆绳却没松开!高速炮艇前后两套粗实的缆绳紧紧挽住缆桩,用不了多久艇身就会挂在码头上! 苏泰阳慌了,他急忙去松缆,但绳扣死死缠裹在缆桩上。苏泰阳拼命用手撕扯。他的心在狂跳,双手微微发抖,缆绳却纹丝不动。只要再过5分钟,艇身就会贴住码头水泥壁,如果真是那样,全都晚了!苏泰阳一头扎进舱门,半个身子吊进前舱大喊一声: “炮长!快起来!” 前炮班的人全都冲上了甲板,唯独不见游武。5个人围着缆桩拼命解缆。马炮长手里拿着一柄消防斧,如果松不开,他就会用斧子将缆绳砍断。苏泰阳夺过消防斧,用斧刃拼命去撬绳扣,斧柄发出“啪啪”的响声。 缆绳终于松动了!马炮长跑前跑后赶紧将缆绳放开,碰垫又重新发出“吱吱嘎嘎”单调乏味的响声。苏泰阳大气长吐,一屁股跌坐在甲板上。 第二天清晨,刚刚冲洗过的前甲板光可鉴人。太阳浮在海平面上,水中光斑闪闪耀眼。炮衣脱下,炮管重新摇起。水兵们开始在艇上艇下舱里舱外忙碌起来。趁早饭还没吃,马炮长在前甲板召开班务会,游武懒洋洋地依在舷边栏杆前。 “苏大个,昨天夜里你几点钟上岗?” 马炮长神情严肃。 “3点半。” “3点半?是接游武的班?” 马炮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是的。” “游武!你为什么提前半小时交班?” 马炮长冲游武吼叫着。 游武靠着栏杆正在打盹。本来他可以再多睡一个小时,但没想到马炮长早把警铃盖里的棉丝掏走了,当起床铃声在他头顶上突然大作时,激得他浑身一哆嗦,他一打挺刚要开口骂娘,又一头撞上了龙骨,接着就被马炮长连捅带拽硬给拖下了床铺。此时他正寻思着往警铃盖里再塞些什么东西,根本无心理睬发急的“小川马”。 见游武不说话,马炮长又继续问苏泰阳: “游武换班时没跟你交待要注意松缆吗?” “他在舱里把枪扔给我,只说了一句该我站岗了,其他什么也没讲。” “格老子的,他敢在舱里交班?” 马炮长气得满脸通红,他用手指着游武大喊: “你个龟儿子的好大的胆哟!你要害得我们一班人都下你的丰都城!” 游武仍迷迷糊糊地斜靠在栏杆边。他一句话也不说,脸上无声无息,平静得就象退潮的海水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