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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二节军中贵族

  广播室自从来了个苏泰阳之后,就开始屡屡出乱子了。本是气壮山河的一曲“李玉和斗鸠山”,可从广播喇叭里飘出来的曲子如同小寡妇上坟哀哀怨怨,一副娘娘腔令水警区大院里的官兵摇头晃脑几乎醉倒;好端端圆润清亮的一支“李铁梅听奶奶讲革命”,可播出来的曲调简直是公驴求偶足以震落屋瓦,其声音浑厚高亢逼得大院里的孩子们纷纷用小手捂住了双耳。对革命样板戏如此不恭而且从大喇叭里远播八方,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华主任脸色铁青,张俊林呆若木鸡,可苏泰阳一脸常态。他对满头冒烟的张科长淡淡地说:

  “机器老掉牙了,电压又不稳,没办法。要不你亲自开机?”

  面对机房里一片红红绿绿的指示灯,张俊林束手无策。但他毕竟是个办事精心的人,开机时分,他稳稳地坐守在苏泰阳旁边。 遗憾的是电唱机并没有因为张俊林的坐镇变得乖巧,只要唱片一放,咿咿呀呀哼哼叽叽的怪调照播不误。

  “要不换电唱机的话,就停播样板戏?”

  苏泰阳真诚地建议。

  每天播放革命样板戏如同毛主席著作“天天读”一样雷打不动,张俊林不敢擅自做主。

  “暂时先停播,待查清原因再说。买台新机器要报批,这笔钱从那里出?”

  华强无可奈何。

  “也怪了,机器原来还是好好的……苏泰阳一个人值班也是很辛苦。”

  张俊林给华主任沏满茶缸里的水。

  华强沉沉地坐在扶手椅上,低头不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机关大院里苏泰阳撞上了谷良华。

  此谷良华已非彼谷良华,后勤部正连级助理员的头衔已替换了昔日的排级司务长。谷助理如今统领着机关战士食堂的管理工作。采购、做饭不仅要听令安排,吃饭也要显出军人的威武劲头。谷良华创立“顿顿唱”。早、中、晚饭他都要亲自指挥就餐士兵高唱语录歌,唱罢之后方准开饭。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毒日当头,谷助理一丝不苟。每临开饭之际,他都准时站在台阶上,敦实的身子把食堂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不开口唱歌休想张口吃饭。谷助理俨如将军阵前行令,滚圆的大拳头在士兵头上呼呼生风地挥舞着节拍,特号军帽顶在斗大的脑袋上仍盖不住额头,象京剧的头套一般将眉眼绷得向上挑起,连同唱腔都挑高了8度。只见谷良华粗壮的脖子在引吭高歌: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一曲唱完,队伍刚要散开,谷良华大头一拧:

  “慢着!这首太短,大伙还没提起劲!跟着俺再唱!”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谷良华雄壮有力的吼声惊飞了椰树上的鸟雀。相比之下,台阶前的百十来名士兵嗓音如蚊,似用鼻哼。他们始终搞不明白吃饭为什么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难道饭里下了蝇蛆?

  苏泰阳决心配合踌躇满志的谷助理。语录歌曲大家唱,全国上下都在唱,何况饭前是机关士兵最集中的时机,只有此时才最能展现革命军人的魅力和风采。苏泰阳站在最前排,扯开喉咙一通狂吼,气势不让立在台阶上领唱的谷良华,惊得四周当兵的个个睁大眼睛瞪着这位新来的北方汉子,不知道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劲头。

  谷良华一定神,终于发现眼前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妈妈的,什么时候这姓苏的钻进了俺的队伍?”

  可谷良华挑不出姓苏的毛病,何况人家正下死力气放喉高唱。歌罢人散,苏泰阳主动走到谷良华面前。他俯到那颗大脑袋的耳边一声低唤:

  “司务长……”

  谷良华一脸不悦。

  “啊,谷助理!”

  谷良华脸上阴云拨开。

  “咱们唱谢饭歌的姿势不够标准……”

  “你说啥?……啥叫谢饭歌?”

  谷良华脸上又生疑云。

  “唱时应将双手合紧放在胸前,而且应该闭上眼睛,这样才显得心诚。”

  苏泰阳说着将两手叉在一起顶住下巴,然后闭着眼睛嘟囔了一串:

  “全能全知统管万物的上帝耶和华赦我原罪赐我福音得享永生奉主耶稣基督的圣名祷告——”

  说完他突然睁开眼睛,朝着一脸狐疑的“印度大尉”轻吐一声:

  “阿门。”

  说完径直走进了食堂。

  “阿妈?谁是阿妈?妈妈的……”

  谷助理斗大的脑袋一脸的问号。

  谷良华不懂苏泰阳说的“谢饭歌”是什么意思,但张俊林懂,在机关干部食堂里他遇见了谷良华。

  张俊林旋风般地把谷良华带进了主任办公室。

  “是苏泰阳说你唱谢饭歌的吗?”

  华强阴着脸问气喘吁吁的谷良华。

  “啊是!他说俺唱的语录歌是……是阿妈的谢饭歌……”

  “是阿门!你……让人家取笑了还蒙在鼓里!”

  华强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这个远房亲戚。

  “好个姓苏的新兵蛋子!俺早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妈妈的!……啥叫阿门?”

  谷良华的大头拧向张俊林,在他眼中,张科长的学问比自己大得多。

  “阿门……阿门就是……就是上海话……阿拉……他他他妈的……的意思……”

  张俊林结结巴巴地说着,鬼知道“阿门”是个啥东西!这个谷良华使他想起《列宁在十月》里的那句台词:一个傻瓜提出来的问题十个聪明人都回答不上来!

  “上海话?他……他敢说俺们唱语录歌是阿门他妈的……妈妈的,好大的胆!”

  谷良华青筋怒暴几乎撑崩了脖子上的风纪扣。

  “你们胡扯些啥!……他还说了些什么?”

  华强站在窗前,巨大的椰树叶子遮黑了他的脸。

  “他管俺叫什么印度大尉,这军衔也是他一个新兵蛋子瞎给的吗?”

  “印度大尉?什么意思?”

  “俺也不知道……”

  “好象是讽刺谷助理的饭量大。”

  张俊林在一旁敲边鼓。

  “他还在食堂里冲着大伙儿唱什么‘天大地大不如俺的脑袋大,爹亲娘亲不如俺的红烧肉亲,千好万好不如俺的肚皮好,河深海深不如俺的饭桶深’,妈妈的!他篡改革命歌曲就是反革命!

  “还有,那次俺带家属过海,他趁俺睡着了把俺的双脚给捆死了,害得俺差一点滚进海里去,这不是存心要整死俺吗?”

  谷良华一想起那次海上风浪就阴火攻心,他一个大男人象滩烂泥一般横卧在甲板上,在自己的老婆面前出尽了洋相。

  “还有这种事?太过分了!”

  联想到在丘田新兵团苏泰阳没事找事与谷良华干仗,华强的“八点二十”一下子变成了“十点十分”。

  “主任,广播室是不是再配一个人?”

  张俊林不失时机地补充问题。

  “怎么?一个人还不够吗?”

  “苏泰阳有时调短波台,关着门不要紧,就怕不小心播放出去……”

  “他还收听短波?”

  华强心中一沉。苏泰阳坐在广播室这个关键位置上,如果万一……那捅得娄子可就大了!

  “每次开会领呼革命口号,他都是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下面议论纷纷。另外,听说他和海湾的女护士打得火热,影响很不好……”

  张俊林轻声细语,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本事够大的。”

  华强自言自语地说。自从上次庞丽华向他打听苏泰阳以后,华强就有一种预感,这个苏泰阳走到哪里都是个显眼的人物,一个普通战士如此锋芒毕露,绝非好兵。

  此时张俊林的心中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苏泰阳离开水警区大院的日子已为期不远,因为他太了解华主任那张“八点二十”的脸色了。下一步需要引导的是对苏泰阳的处置,绝不能让他重返护卫艇大队,因为码头离大院太近。张俊林料定阳刚气盛的苏泰阳不甘寂寞,他还会惹是生非,到那时再加一把火就可以……

  张俊林对苏泰阳由最初的观察、防范逐渐变成必欲去之而快,个中原因既复杂又简单,这个苏泰阳在机关大院的战士当中,其风头之劲似乎不可阻挡,他已感到这个“河北兵”身上带有迟早会超越自己的潜在威胁,但是这种潜在的东西是什么,他却说不清楚,有时候直觉非常重要,他必须尽早扫除这种潜在的东西……至于内心的另一个隐私,更是让他惶恐不安。这个长着一副温敦厚道娃娃脸的年轻科长正与海湾医院的那个外科护士长打得火热,一旦苏泰阳认识海湾医院的女兵,他就有可能把自己在家乡已有妻小的事情说出去,到那时可就……

  当初在清溪河没有保护好陈玉珍,苏泰阳总有一种负疚感。他从一开始就把这个年龄与大阳相仿的陈玉珍当作自己的弟弟,特别是陈玉珍受伤时,那双忧郁的眼神引起他对大阳痛彻筋骨的怀念。他一直把这种怀念深深地埋在心中,并以对陈玉珍的关爱来寄托自己无法割舍的骨肉之情。

  周末的一个傍晚,苏泰阳拎着一兜水果赶到海湾医院去探望陈玉珍。走在医院的长廊里,苏泰阳透过椰林向河边望了一眼,然后拐向了前面轻轻流淌的北流河。

  此时的河水在夕阳下泛着波光,岸边的沙石任河水轻抚低声哼唱着,就象大地的喘息声。不时有木船顺流而下,一只接一只,无声无息地逐渐隐没在出海口的河湾处。鼓胀的风帆将天边的云霞缓缓收住,又慢慢放出,船尾摆舵时,蓬索发出轻微的声响。帆船过后水面留下一路水迹,慢慢又被水流抚平送向大海。河边的椰树斜身探向河滩,象要吸吮北流河的碧水,河滩的对岸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椰树和木麻黄的林海……。

  河滩上,一张轮椅在夕阳下发出令人炫目的反光,苏泰阳知道坐在轮椅上的人就是陈玉珍。苏泰阳有些动情,那么绚丽的南国风光被那张刺眼的轮椅破坏殆尽,美丽与残忍构成的强烈反差令苏泰阳的心灵震颤着,他的眼眶湿润了……

  当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苏泰阳只觉得轮椅上的那双手在颤抖着,滴滴温热的泪水无声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两人仍象在清溪河的船坞工地里那样,相视无言,只用眼神传递着各自的感受和心声……。

  陈玉珍的父亲陈五爷在一边悄悄地抹着泪,他是千里迢迢从芦汉专程赶来的。沉重的打击令这个汉子一下子衰老了,焦黄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他的儿子与老伙计苏伯齐的儿子在一艘舰艇上当兵,他曾经认为是一件幸事,可如今……陈五爷没有和苏泰阳说话,只用悲苦的眼神默默地看着苏泰阳……。

  庞丽华悄悄地躲开了。陈玉珍成天念叨的“苏大哥”今天终于来了,她不忍心去看两个男子汉在如此情景中的相见,但她知道他们背后的那段悲壮的故事。也许只有经过那种悲壮,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战友吧,庞丽华在远处看着两人在河滩上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动。

  苏泰阳推着陈玉珍在河滩上默默地走着,沙石上留下清晰的轮迹和脚印。庞丽华与陈五爷依然站在原地,直到北流河的帆船升起桅灯时分……。

  又是周末,苏泰阳再次探访陈玉珍,他小心翼翼地敲开了外科值班室的玻璃门。

  “请问,陈玉珍在哪个病房?”

  经过一段漫长的静默,报纸后面终于冒出了一句:

  “你是哪里的?”

  眼皮仍没抬起的护士长冲着面前的报纸发问,寒气逼人的语锋丝毫不受海南暑热的影响。看得出来她对两个兜的大头兵有一种厌恶感——因为他们总是借口探视病号跑到医院来看“活电影”。

  “我是他的战友,五四八艇的。”

  对面前这位只管埋头看报的女护士,苏泰阳顿起反感。都说医护人员是白衣天使,但水兵往往管她们叫白衣天神,因为天使血热而天神血冷。

  “又是五四八艇的?曹丹河已经出院了!又来看陈玉珍?你们有完没完?你是水兵?怎么没穿水兵服?”

  一脸正色的护士长边说边走向药柜,那种威严的劲头仿佛把面前的药瓶子当成待她训话的新兵蛋子。可能是常年值夜班的缘故,这位名叫付娆的外科护士长眼大无神,那副神态就跟她的名字一样透着一种神圣的贵族味道。苏泰阳发现她的手表竟然戴在左臂上端,象是炫耀一个新奇的臂章。后来他从病号那里才得知,这位老姑娘脾气古怪,这样戴手表竟是为了洗手方便,结果偏头耸肩成了这位巾帼大丈夫看表的特有动作,加上她整天一脸的正经货色,于是病号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管她叫“左满舵”。

  “究竟是战友还是老乡?”

  “左满舵”回过头来继续用一副神圣贵族的挑剔眼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兜”,在她的眼中似乎所有的水兵生下来都是病号。

  “是老乡又怎么样?”

  苏泰阳收回小心翼翼的神态,挺起胸膛用下巴直冲对方。

  “陈玉珍属特护,禁止探视!”

  “左满舵”觉得今天碰到鬼了!

  “你们今天晚饭一定是吃饺子。”

  苏泰阳放缓了声调,身子也微向前屈,以便使面前的“白衣天神”听得更亲切一些。

  “吃什么饺子?”

  “左满舵”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位突然冒傻气的大个子。

  “没吃饺子?那一定是吃大饼。”

  苏泰阳目不转睛地盯着发呆的“白衣天神”。

  “大饼?你……你什么意思?”

  “左满舵”觉得受到了骚扰。

  “吃饺子得有大蒜,吃大饼要卷大葱,嘴里没这两样东西,你说话怎能这么冲!”

  苏泰阳大眼一瞪,朝“左满舵”低吼一声。

  “左满舵”被面前这位“傻大个”喷了个满脸花。她当护士长这么多年哪里吃过这种亏?她正在金星乱冒的脑袋里挑拣最刻薄的恶语准备回击时,面前这个“傻大个”突然转身走了,只留下她独自在值班室里喘粗气。

  苏泰阳不甘心,他在周末再次直奔海湾医院。为了躲避那个“白衣天神”,他绕到沙滩上,希望能象第一次那样找到陈玉珍。

  北流河还是那样美丽。夕阳如酡,碧水潺潺。

  忽然,从清波之上的一条小渔船里隐约飘出一支极为耳熟的歌曲:

  “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

  歌声时断时续,凄凉哀婉,全然没了当年风靡京城的那种意气风发的神气。苏泰阳没想到这支诞生于“文革”初期的“造反歌”竟遥遥几千里传到南国一条河流的小木船上,被水上人家当作渔歌晚唱,他顿时觉得心中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般的惆怅。时过境迁,学生时代的狂热早已随着光阴的磨洗逝去了,如果没有这场“拿起笔作刀枪”的革命运动,他也不可能上山西、下芦汉,又别离父母来到这孤悬海外的炎荒瘴疠之地。

  河滩上没有轮椅踪迹。苏泰阳又寻到病房,可没有发现陈玉珍的床铺。满心狐疑的苏泰阳硬着头皮走到外科值班室的门前。

  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在柜前配药,苏泰阳觉得她的身段透着令人心跳的曲线,于是他靠在门边静静地浏览着。

  庞丽华放下手中的药瓶转过了身子。

  “你找谁……是你?”

  庞丽华吃惊的大眼露出一丝惊喜。

  “你好。”

  苏泰阳放松一笑。今天不是那个“白衣天神”值班令他感到庆幸,这个庞丽华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抹不掉的学生清纯。

  “你找陈玉珍吧?他是特护,不能探视。”

  庞丽华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刻意板出一副护士们惯有的冷面孔。

  “哦?……那我上次……”

  “上次算你碰巧了,这次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规定。”

  “这……这是什么烂规定?”

  苏泰阳有些不悦,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庞丽华也要扮演“白衣天神”的角色。

  “特护不能探视的规定就贴在你身后的墙上,你不认识字吗?”

  “我……在你们海湾我还真的变成文盲了……不让探视,那我就找你吧!”

  苏泰阳颇感意外,只好没话找话。

  “你找我干什么!”

  庞丽华似乎不认识面前这个曾在548艇的前甲板上自称“解放军叔叔”的人。

  “你……好好,算我认错人了……”

  苏泰阳有一种误闯闺房让人家轰出来的感受,妈的!说她们是冷血“白衣天神”一点都不假!

  当他垂头丧气地走出病房大楼时,背后忽然飘来一声:

  “喂!你等一下。”

  苏泰阳疑惑地转回身去,他不知道走廊尽头的庞丽华又要冒出什么话。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庞丽华的声调已没有刚才那么生硬。

  “给我?”

  苏泰阳一头雾水。

  “没错。”

  庞丽华静静地站在门边。

  当苏泰阳困惑地返回值班室时,他愣住了:满屋子的女护士们正瞪着眼睛等着他!其中就有那个“左满舵”。

  “你就是苏泰阳?”

  护士长付娆挑眉逼视着比她高出一头半的“傻大个”,这位老姑娘威严的劲头就象一只袖珍“把家虎”。

  “啊,您是……?上次……”

  苏泰阳大有身陷囹圄的感觉。

  “入伍刚一年的新兵蛋子,哼!你不就是刚刚调进机关大院吗?”

  付娆的神态和口气充满军中贵族的味道,看来她把苏泰阳的底细摸得很清楚。

  “嘿,我没招惹你们呀?……”

  苏泰阳后悔不该返回来。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才穿了几天军装,就敢跑到海湾来说三道四?”

  付娆一想起那天苏泰阳说她吃大饼卷大葱,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们……你们……”

  “什么你们你们的!我们哪个都比你先入伍,小新兵蛋子居然敢跟大姐放肆,我当兵的时候你还背着书包上学堂呢……”

  “是……是大姐,啊!不,是梁红玉,行了吧?”

  “谁是梁红玉?……”

  “得!我一个新兵蛋子可不敢与各位老姑奶奶作对。你们就是开批斗会,也该告诉人家犯了什么罪吧?”

  苏泰阳一边招架着一边想着如何抽身。

  姑娘丛中有人捂嘴偷笑,付娆紧绷的粉脸终于松弛下来。

  “你必须承认错误,低头认罪,才可以得到宽大处理。”

  付娆如炽的目光逐渐降低了温度,但“左满舵”的贵族架子仍然撑在脖颈上。

  “慢着!认罪?我认什么罪……”

  苏泰阳当然知道对方因何而怒,可他却不肯低头。

  “你凭什么损我们护士长?”

  “你早晚得进医院!”

  “他要是住院,打针时给他来个两慢一快!”

  “你吃的海灶是大饼卷大葱吗?”

  “你吃饺子才就大蒜呐!”

  姑娘们叽叽喳喳象林子里的麻雀,七嘴八舌把苏泰阳喷了个满脸花。

  “我的天!你们这么多人对付我一个,不公平吧?好男不跟女斗……得得,我惹不起你们,我还要找人呢!”

  苏泰阳自认晦气。他说着一拱手,转身就走。

  “你找的陈玉珍他走了。”

  庞丽华一语定住了苏泰阳的脚步。

  “什么?怎么可能?”

  苏泰阳满脸的惊叹号。

  “他真的走了,这是他留给你的。”

  庞丽华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苏泰阳急急忙忙拆开了信封。

  “苏大哥:你好!我就要到北京去治病了,是舰队首长特批的。可能见不到你了,托小庞护士转交这封信。我永远忘不了咱们在548艇的日子,你是我最好的哥哥……”

  苏泰阳的眼圈顿时就红了。芦汉县医院的长椅与清溪河的大滑坡在他脑际间交织着,他苍白的脸上早已没了刚才的调侃之色。他无心在医院逗留,默默地转身走了。

  姑娘们没想到陈玉珍的信竟然给这个大个子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一时间竟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应该把他叫回来,咱们为他打过赌,起码留他吃顿夜宵。”

  秦瑶觉得这样就让人家走似乎不妥,于是拉着庞丽华追上了已走出大门口的苏泰阳。

  “嗨!那么大个子还禁不住几句话?我们请你吃夜宵,告诉你小陈的事。”

  秦瑶相信能够留住苏泰阳。

  “小陈在北京会得到最好的治疗,说不定他还会回来的。”

  庞丽华尽量说着宽慰的话。

  “还会回来?……我在北京积水潭医院里见过截瘫病人。小陈能不能治好,我比你们清楚……”

  苏泰阳似乎在自言自语。

  “陈玉珍对你总是念念不忘,他每个周末都盼着你来,他说滑坡时你在拼命救他……”

  庞丽华轻轻地说。

  “那个船坞……你用什么办法才能安慰他呢?何况小陈还那么年轻……”

  苏泰阳觉得清溪河上的大滑坡似乎就在眼前。

  三个人在医院大门口沉默了。

  苏泰阳想知道陈玉珍最后的情况,于是决定随她们去吃饭。可是在医院食堂的饭桌上,当苏泰阳被夹在一群女兵中间时,他有点后悔,自从入伍以来这还真是头一遭,他觉得浑身有无数的蚂蚁在爬,象个小学生坐在考场上局促不安。姑娘们见苏泰阳一副窘态,便得意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能把这个出言不逊的北京兵摁住,她们觉得象逮住了一只捣蛋的猴子。

  “你们艇的曹丹河、陈玉珍都是我的病号,他们都把你吹得挺神的,没想到你是一个自大狂。今天可没饺子也没大饼,你吃米饭要不要放辣椒?”

  护士长付娆话题重开。她是南昌人,当然不吃大葱大蒜。苏泰阳后来听说,这个脾气古怪的付娆有个解放初期“家庭改组”的后妈,她的生母是个乡下人,据说就在河北芦汉。苏泰阳估计,付娆的生母很可能就是芦沽村那个付嫂。如今付嫂已经死了,因此付娆生母的身世就成为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病号里的北京兵有的是,他们跟我们套近乎还来不及呢!”

  “你们男兵是不是都有一种当和尚的感觉?”

  “有的兵为了能住进我们海湾,居然要求做包皮手术,真没出息!”

  “听说你们男兵每人都有一个小圆镜子,天天拿出来照,是不是?”

  苏泰阳一声不吭地埋头吃饭,只留心观察着这群被水兵们视为“军中贵族”的女兵。

  “你怎么不说话?看来还不服气呢!”

  付娆觉得苏泰阳不象是服软的人,但他不答话,反而无趣。

  苏泰阳昂头望着头顶上的灯泡,突然冒出一句:

  “自打那个老太婆当了旗手,天下的女人都扬眉吐气了!”

  “你说什么?你说江青是老太婆?”

  付娆惊愕的白脸又变成了“白衣天神”。

  “她不是老太婆难道是老大爷?再说,我又没说老太婆就是江青。”

  苏泰阳嘴角一撇。

  一桌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刚才闷头不响的傻大个竟冒出了这么一句。

  “你真够可以的……我看你就象一个不安分的大少爷!”

  付娆又端出“左满舵”的劲头。

  “我是大少爷?依我看,你们才象公主小姐呢!”

  苏泰阳的阴阳怪气让姑娘们心头一阵困惑。

  “公主怎么啦!你想当驸马爷吗?”

  付娆拉出母鸡护仔的架势。

  “当驸马爷?我的天!护士长,那个倒霉的郭暧就娶了唐代宗的女儿升平公主,做了个驸马都尉,这个驸马爷可当得不舒坦哟!要不然怎么会给后人留下一个‘打金枝’的故事?”

  苏泰阳一阵神侃。

  付娆听出这个苏泰阳没有好话。

  “后来呢?升平公主和郭暧怎么样了?”

  一个小护士天真地瞪着大眼追问。

  “哎呀,你这个小笨蛋!你还没听出他在损咱们吗?”

  付娆的筷子指向苏泰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