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三章第三节迷途承天岭
张俊林是个极注重仪表的人,为着一丝不苟的仪容,不管再热的天,平整的军装总是严严实实地套在身上,白净的脸盘永远光彩照人,而且这几日他兜里的小圆镜子的出镜率突然增高,因为这副小白脸又要亮象了——水警区机关与海湾医院合成编队将参加陆上拉练,张俊林要在途中采访报道。一想到与女兵们走在一起,他裤裆里的小弟弟就兴奋异常。 开跋那一天,参谋长作了一个简短的动员后,两百余名全副武装的海军官兵雄赳赳地跨出了机关大门。 丘陵台地上的木麻黄、小叶桉郁郁葱葱望不到尽头,毛竹和椰林丛中隐约传出狗吠鸡啼的声音,在这绿色世界里唯有纵横交织的胡椒树和橡胶林才可以看出人工栽种的痕迹。两百余人的拉练队伍沿着逶迤崎岖的砂土路行进着,旖旎的风光令久困军营的青年男女们几乎忘形,热带丛林里不断回荡着嘹亮的歌声。虽已上路3天,愉悦的神情始终挂在人们的脸庞上。在这四季皆花、常夏无冬的天穹之下,行军充满着“大地有泉皆化酒,长林无处不摇钱”的豪情诗意。伴着潮气漫散的山野轻雾,陆上海军的拉练队伍时紧时松地迤逦行进在茫茫暮色中。 前3天的拉练相当顺利,两辆海湾的救护车远远跟在队伍的后面,车厢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被收容队“俘获”。 但是第4天开始有了变化。队伍中的歌声逐渐稀落并透着萎靡不振的应付,行进的步伐已明显凌乱。 第5天,时断时续的口号声代替了革命歌曲,队伍现出了懒散,远远望去,就象脱节的断龙。 第6天,整支队伍悄然无声。人们的背包已从肩头滑落,象敲钟的木杵一样不停地击打着屁股,东倒西歪的人群如同醉汉一般在田野上艰难地趔趄着……。 张俊林借口采编新闻早就把背包甩到收容车上了,随后他象采蜜的蜂蝶那样围着女兵周旋着。他边走边拍,扭着腰肢倒腾着舞步,几次都被树枝挂掉帽子而浑然不顾,那种执著精神着实感动了不少女官女兵,她们不断提醒这位“小白脸”当心路边的沟坎,但张科长过于投入,一不留神,竟人仰马翻地跌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 海湾的外科医护人员时而乘车时而步行,不断地把筋疲力尽的掉队人员收进救护车。张俊林已是车上的乘员了,他的手掌和屁股象刺猬一样嵌满带毒的灌木刺,逼得他只好趴着,本来就缺血的脸变得如同青皮萝卜。 秦瑶和庞丽华坐在救护车里,看着已经不成形的队伍和个个面色青灰步履蹒跚的身影,秦瑶把头扭了过去,她庆幸司马凯旋没有参加这次拉练,当初她还曾希望与司马凯旋能在这月光下的山路上重逢呢……。 “你看,那不是苏泰阳吗?” 庞丽华用手指向车外。 苏泰阳象钟摆一样在砂土路上机械地挪动着,汗水早已浸透了军装,满脚的血泡已经磨破,他因周身发冷而不住地颤抖着,沉重的子弹袋不停地把他的头颅压向地面…… “苏泰阳!要不要上来?” 庞丽华在车中高声招呼。 苏泰阳浑身一抖,赫然睁开了眼睛。他似乎看见缓缓开过的救护车上露出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他摇摇头,无声地拒绝了。 拉练队伍已进入琼中山区。烟岚中高崖嶙峋,宛如巨掌撑天。若是文人墨客定会为这里绿荫如屏、花木争妍的南国风光大发感慨吟哦唱颂,可已是头大腿沉的海军官兵们哪里还有心思去强扮诗翁?他们恨不得一头抢地睡他个天昏地暗。 老百姓们早早地聚集在村口,他们端着茶水准备款待即将到来的队伍。据说海军的灰色军装就是模仿当年红色娘子军的服色,革命老区的山胞们对海上来的解放军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新奇感。队伍还在山道上时隐时现地爬行时,村口已是锣鼓喧天,孩子们早已飞奔着扑下山去了。但是当这支拉练队伍缓缓蹭进村口时,锣鼓和口号声戛然打住,一双双吃惊的眼睛凝挂在男人和妇女的脸上,接踵而来的是一片片的感叹声: “啧啧啧,海军苦成这个样子……” “哇,他们一定没有加妹(吃饭)!” 小山村隐藏在一片芭蕉和凤尾竹环抱的山坳里。黎族特有的蓬屋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坡地上,整个村庄弥漫着甘蔗渣的酸腐气味。手拿竹筒烟的男人和穿着黑色筒裙的黎家妇女挤在当兵落脚的大草房外静静地看着,面无血色的官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阴潮的地上,个个只有喘息的力气。 大草房里,苏泰阳瘫靠在背包上,脚上的脓血早已将皮肤和袜子紧紧粘在一起,脸上满是被树枝划开的血痕。他环顾四周,个个都是头颅低垂,双目紧闭,有人已昏沉入睡了……。 秦瑶和庞丽华拨开围观的人群挤进草房。庞丽华径直走到苏泰阳面前,蹲下身去不由分说地把体温表插进了苏泰阳的嘴里。 “又是一个高烧四十度的。” 庞丽华向秦瑶低声说了一句。 “翻过身去,解开裤子。” 庞丽华向苏泰阳发出命令。 “干嘛?” 苏泰阳迷迷糊糊地问。 “打针。” 庞丽华不愿多做解释。她累得腿软,鬓发有些凌乱。 “为什么第一个就选我打?” 苏泰阳不想当众脱裤子,可他这一句话却使庞丽华有些脸热。 “别说废话了,快点!” 庞丽华想尽量压住自己的心跳,为什么一进屋就直奔着苏泰阳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手下留情……什么叫两慢一快?” 苏泰阳磨磨蹭蹭地褪着裤子。他想起了上次在海湾医院时护士们怒气冲冲的情景……今天落在她们手里,真是报应。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腿上的静脉都起红线了。快脱!还不好意思……慢进慢拔快推药就是两慢一快,专治你们这帮子捣蛋兵……疼吗?” 庞丽华拔出针头,然后小心翼翼地给苏泰阳脱下袜子,并把消炎粉撒在溃烂的伤口上,又用针头挑开尚未磨破的水泡,同时仔细向泡里穿着什么东西,苏泰阳看见那是一根头发。后来他才知道,为了给伤员穿水泡,庞丽华她们把自己的辫子剪了。 “你的水泡已经连成片,有半个脚掌了,再不治,整张脚掌都会出现脱离……” 庞丽华低声说着。 “啊?有那么严重?” 苏泰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如果真的脱离了,你的双脚可就完了!” “是吗?我的天……” “长途跋涉可不是在你们的前甲板上操练,水兵同志。” 庞丽华依然板着脸,但她的声音却很轻柔。 看见庞丽华疲惫的面孔和专注的眼神,苏泰阳内心有一种说不清的冲动。他觉得眼前的庞丽华真的有天使般的清纯,趁庞丽华刚刚起身,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然后轻轻地说: “谢谢你……” 庞丽华脸颊绯红,她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把手抽回去…… 这一切都被身后的秦瑶看在眼里,她微微一笑。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另一双眼睛也看到了这一幕,那是张俊林。 这一针很见效,苏泰阳的高烧奇迹般地消退了,数天来他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清晨,苏泰阳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门去找厕所。 “厕所?什么是厕所?” 一个青年山民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反问苏泰阳。 “厕所……就是大便……拉屎的地方……” 苏泰阳已经憋不住了。 “哦,去那边,别忘了带根棍子。” 青年山民朝村外的竹林一指,笑笑走了。 “去野地?乖乖!还带着家伙,有蛇?” 苏泰阳顺手捡起一截竹竿,夹着两腿朝竹林走去。想当年在芦汉上厕所要捏着两根芦苇,如今拉屎又要拎上一根棍子,自打出了京门以后处处都有学问……他正琢磨着,忽听身后有动静,待他回头一看,只见一群“两头乌”的花猪在尾随着自己。慌忙中他踹开已贴上腿的“两头乌”,可踹开这只那只贴上,那种劲头非要和人亲近个够不可。直到苏泰阳在竹林里蹲下时他才醒悟:一只只抢屎吃的“两头乌”你拼我夺地已拱上了他的屁股,急火火的恨不得用长舌头去舔他的屁眼。苏泰阳气急败坏,一个劲地调转屁股躲避这群“两头乌”,又赶紧摸起竹竿连轰带舞,口中还不断发出恫吓声,可这群“两头乌”却是久经沙场的老手,根本不理睬他手中“呼呼”舞动的竹竿,任你是百般辱骂千般抽打,它们非要争吃这一口!苏泰阳撅着屁股在竹林中乱兜圈子,但终是敌不过“两头乌”四面围攻,逼得他屁股都没擦,提着裤子落荒而逃……。 苏泰阳一瘸一拐气喘吁吁地刚跑到村口,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招呼: “喂,苏泰阳,你忙乎什么呐?” 庞丽华、秦瑶和另外几个女护士正朝他走来。 苏泰阳手忙脚乱地系好裤子,可脸上仍是一副掩饰不住的狼狈相。姑娘们见这位曾傲气十足的北京兵今天一副窘态,只觉得好笑,又不便刨根问底,只好静静地看着他。 “没……没忙乎什么……你们干什么去?” 苏泰阳忙不迭地转开话题。 “那你就别问了。” 庞丽华眼珠一飞。 “嘿!等一等,拿上这根文明棍。” 苏泰阳将竹竿递给庞丽华。他已猜到这群女兵也是去找“方便”的地方,而且她们身后已有一群准备“赴宴”的“两头乌”你呼我唤地尾随着。 “文明棍?拿它干什么?” 庞丽华莫名其妙地接过竹竿。 “肯定有用,你们去吧!” 苏泰阳朝庞丽华做了一个鬼脸。 庞丽华这回听懂了,红着脸一声不吭地拉着姑娘们朝村外的竹林走去。偏在此时张俊林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看样子也是去找蹲坑的地方。苏泰阳微笑着迎了上去。 “张科长,上一号吧?” “怎么搞的,这村子没厕所……” “到左边那片竹林里去。” 苏泰阳用手指着另一个方向,并把尾随女兵的“两头乌”赶向张俊林。张俊林在成群结伙的“两头乌”的簇拥下一路小跑奔向了左边的竹林。只一会儿工夫,竹林中就传出张俊林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清晨,小山村有了一些生机。刚刚割完水稻的田畴不规则地躺在山坳里。指挥部的首长们觉得昨天傍晚队伍进村时,着实不象个样子,于是他们带头脱鞋下田翻地。苏泰阳却不屑一顾地说: “咱们的血泡在脚掌上,他们手掌(首长)没血泡,当然敢脱鞋下田了。” 这一回张俊林倒是颇有同感,因为大家都知道,除了坐在北京吉普上拉练的首长,其他人几乎个个脚上都有血泡。但张俊林绝不会把他的感受写在脸上,只见他穿鞋下田手端相机贴近参谋长,他打算拍摄这不可多得的爱民景象。正当他低头摆弄相机时,忽听有人一声高喊: “小心!” 人群“轰”的一下散开了。张俊林不知何事,正在愣神,猛地被倒退的参谋长压翻在地,两人滚得满脸满身都是泥水。当张俊林翻起身来时,眼前的情景惊得他瞳孔都散大了: 一窝大大小小的银环蛇正四下里乱窜! 张俊林顿觉两腿发软,参谋长见状拎着他的后脖领连拖带拽地把他拉到了田垄上……。本来在田边欣赏大军劳动的百姓立即抡着锄头大呼小叫地赶入田中打蛇,一时间向外跑的向里冲的乱作一团,把个清净的小山坳搅得沸沸扬扬。 村革委会主任走到参谋长面前: “海军同志,别干了,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不过,前面有座承天岭,那里山高林密,部队过山时最好脱下衣服……脱得越少越好……” 革委会主任瞟了一眼远处的女兵,话说了半截又咽了回去。 满脸泥污的参谋长被村革委会主任一席吞吞吐吐的话搞得如堕九里云雾。原来村革委会主任说的是山民们最厌恶的山蚂蝗。据革委会主任说,这黄褐色的小东西只有一寸长,平时弓身藏在树叶上、草丛中,只要人畜走过,它们会象弹簧一样蹦到皮肤上或钻入毛发里,更可怕的是它会沿着体味最浓的地方钻入女人的下体,在肚子里吮血寄生搞得如同经血一样长流不止,因此黎家妇女最怕山蚂蝗。没有东西能够对付它,山民们只好脱去衣服裸露皮肤,只要看见山蚂蝗蹦上身,就用手迅速将它打下去。 “可总不能让队伍赤身裸体跑过承天岭吧?还有海湾医院的女同志呢……” 参谋长抹去一脸泥污。 “集合队伍!告诉大家,把裤子尽量挽高,衣袖挽上手臂,除掉伪装草帽,拉开行军距离。” 参谋长下达了出发命令。 所有车辆已绕开山路在前站接应,拉练人员全部徒步朝承天岭开跋。 莽莽苍山悬浮在缕缕飘游的云霭里。放眼眺望,承天岭峰奇石秀,林深泉碧。走进沟涧,潮润的山风沁人肺腑,早已把季风环流裹带的燥热拂开了。可在拉练的官兵眼中,这里是真正的瘴疠交攻的蛮荒野岭。枝藤缠绕的密林铺满松软的落叶层,倒是给满脚血泡的官兵们减轻了不少苦痛。海南特有的喜荫植物红藤、山薯、杜仲竞相生长。抬头仰望,挺立的樟科乔木占据了林海最高层,身材稍小的苦梓和陆均松在夹缝中竭力争夺着稀有的阳光,而九节藤则伸出针一般的根刺深深扎进高山榕和鸡毛松的枝干上。黑绿色的苔藓、蕨类以及兰科花草伏地而生,密林中飘浮着浓郁的植物清香味。 蜿蜒行进的男女军人们在榕树气根交错的山林小路上攀援着,没有人说笑,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林中回荡着。前面的队伍发出一阵骚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显然已有人被山蚂蝗袭击,人们听不见抱怨声,只管昏昏沉沉地走路,哪怕是蓝面山魈勾住脖子,也没工夫再去搭理了。 庞丽华、秦瑶和海湾医院的十几个女兵不得不有意识地拉开与大部队的距离,……因为拉练途中姑娘们不方便的地方太多了。尽管她们的行装简单,可十几天的劳累已把这些“金枝玉叶”拖垮了。枝杈勾散了她们的头发,划伤了娇嫩的脸皮,裸露的大腿、手臂沾满苔藓、蕨草和腐叶。 庞丽华不停地打掉蹦上身的山蚂蝗。一想到这小虫会钻进头发和耳朵里,甚至会吸附在体内,她心中禁不住地打寒颤。她在脑中拼命地搜索着,上卫生课时讲过这种令人生畏的山蚂蝗吗?没有,从来没人讲过在这大山腹地还有一种噬血的旱地蚂蝗,只知道蚂蝗属于蛭纲类环节软体动物,有吸盘,蜇人吸血时破坏血小板,伤口不易愈合,因此容易感染,谁都不知道用什么药品才能治住它,庞丽华越是紧张就越是觉得浑身都有小虫在爬。 微风一扫,空中会落下成片的水珠,甚至一声喘息,热带雨林特有的叶露也会成串地淋向头顶。紧张和劳累使庞丽华濒于虚脱,湿漉漉的乱发紧贴在脸上,身上的军装早已被露水和汗水浸透了。她将几近透支的身躯靠在一棵榕树的板根上,滴滴汗珠无声地落向地面的蕨草。她吃力地抬头扫视了一下,只有秦瑶在不远的树边蹲靠着,四周没有人迹,队伍早已走散了,山林逐渐沉寂下来。 庞丽华和秦瑶互相对望着,她们几乎同时感到一种孤独,掉队了!在密林中,相隔十几米脚下的小路就被藤蔓交错的枝叶遮住,稍不留神就会走失。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迷途意味着什么……恐怖立刻袭上了她们的心头。 林中昏光如晦,早已分不清时辰了,只有清凉的山风在提示她们已将近傍晚。秦瑶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到庞丽华身边。只见庞丽华的手臂上布满了伤口,山蚂蝗已钻入她的头发里,有几缕头发已变成红色,碎叶贴在她苍白的脸上,大腿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苔藓,一条吸满血的山蚂蝗静悄悄地附在腿窝间。 秦瑶奋力拉起庞丽华并拍掉她腿上的山蚂蝗。 “千万别停留,丢在这深山老林里咱们就完了……” 秦瑶挽着庞丽华,却不知朝哪个方向走下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树梢上传出一片鸟雀归巢的鸣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