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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二节芦汉猪倌
芦沽村离县城有二十多里路,是芦汉公社最贫困的村,社员们唯一的副业就是去割盐碱洼里的芦苇换钱,可社员们并没觉得贫困扰乱了自己的日子。这里虽没有中原大地那种沃野千里天舒地阔的壮丽气象,可千百年来人们祖祖辈辈与白晃晃的盐碱地厮守相依,望不到尽头的大田使芦沽村的社员们还是觉得踏实和满足,只是庄稼终日暴露在连片的盐碱地上,光天化日之下连一棵遮阴的树都没有。因此从夏到冬,下地干活的男男女女总有一种赤条条无处藏身的感觉。芦沽村的盐碱地土质极粘,从地里起出来的砖坯凉干后硬得赛过石头,而那些盐碱洼里的芦苇生性不怕碱水泡,是上好的建房材料,因此芦沽村的农家房舍是清一色的土坯房。靠着祖先传下的手艺,各家各户的房舍盖得很有特色,房舍的土坯外墙全用层层芦苇编成各色各样的墙衣,密密匝匝的风雨不透,冬暖夏凉,下地干活的人在大田里虽没遮没挡地暴晒和雨淋,但是回到自家的土坯房里,倒也舒坦自在。 苏伯齐一家的房舍却少有芦沽村的特色。他的家在村西头一处废弃的牛圈里。院子没有正房,只是靠西墙有一间供饲养员夜宿的土坯房。牛棚早已拆毁,院墙边上堆放着破旧的车架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农具。房里有个火炕,火炕的走火道已经坍塌了,炕面显得凹凸不平。晚上苏伯齐一家人挤在炕上辗转反侧,老鼠则伴着人的叹息声上窜下跳,经常是整夜不得安宁。 吃饭前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围了一院子,有点幸灾乐祸似的看着奶奶颠着小脚拾捣炉子。由于土坯房太潮,奶奶坚持每天点火驱潮,虽然辛苦,但奶奶还是得意,因为这些孩子们没见过带十几个窟窿眼的蜂窝煤。爷爷用院子里破旧的车架子在墙根搭了一间小厨房,这种活计对爷爷来说是很简单的事。他一直琢磨着怎样才能把土坯房里的炕改平整了,但土炕竟然把泥瓦匠出身的爷爷给难住了,因为他过去从来没有鼓捣过这种玩意儿,听乡亲们说炕里的走火道有讲究,砌不好不仅烟气倒灌,而且还会出危险,所以爷爷不敢轻易下手。 苏伯齐两口子在芦汉公社的畜牧队干活,苏伯齐在猪场,孟陶在鸡场,两个场队离得不算太远,约有三、四里地。每天清晨夫妇俩出门,看着孟陶进了鸡栏以后,苏伯齐再走不到一个小时的路,赶到猪场伺候猪吃头道食。后来苏伯齐觉得走路太耽误时间,索性从猪场弄了一辆破架子车,这种架子车是芦汉特产,车架是用铁管子焊成的,车身又重又长,人扶在车把上屁股撅出老远才够得着车座,骑在上面着实不太雅观。但架子车很实在,驮个三、四百斤东西不成问题,赛头毛驴子。乡下的姑娘媳妇都骑它,谁也没觉得丑。倒是城里人骑的自行车让他们看不惯,驮个人都断条,那玩意儿糊弄人呐!苏伯齐最初摆弄架子车时吃了不少苦头,可工夫不负有心人,练了一个星期他就能撅着屁股上路了。 老猪倌陈五爷人长得矮小精瘦,虽已五十多岁了,但身板挺硬朗。当年大军攻打芦汉时,他在战场上当过担架队员,出生入死跟猫一样灵巧。爷爷在淮海战役时也参加过担架队,苏伯齐知道被硝烟熏陶过的人胆识非同一般,因此他心里很敬重陈五爷。 每天苏伯齐与陈五爷一起先切饲料,再将整筐的饲料倒进大铁锅里去煮。他坐在灶前的芦苇堆上,一手慢慢地拉着风箱,一手把身边的芦苇填进熊熊的炉火中。这使他想起自己在年少时蹲在母亲身边看她拉风箱的情景。苏伯齐一边拉着,一边哼起儿时的歌谣,心中涌起丝丝甜意。猪栏里的“约克白”永远是他最忠实的儿歌听众,每当苏伯齐拉起风箱唱起歌时,那边猪栏已是一片喧闹,横躺竖卧的大大小小的“约克白”爬起来满圈撒欢,哼哼叽叽地爬上槽子,只见猪栏上一溜的猪脑袋。 苏伯齐往槽里倒食的时候,手里一定要拿着根粗棍子,每当看见整个身子都站进槽里抢食的“猪霸”,他都要拿棍子把它捅开。陈五爷笑他太迂,管闲事管到猪槽子里来了。但苏伯齐不理会,他边捅边说: “人都要讲个互相照应,何况猪?” 苏伯齐特别偏爱独栏里的那头大母猪,于是给它起了个名号,叫它“老白”。每次喂食,他都特意往食里掺两大瓢豆饼和麸子。只要苏伯齐往栏边一站,“老白”就会拖着硕大的身子小跑过来,前腿一下子搭上一米多高的猪栏,胖脑袋上那对黑眼珠亲热地看着苏伯齐,喉咙里发出“哼叽,哼叽”的声音。苏伯齐边搔着它的耳朵边说: “怎么啦,老白,又饿啦?” “别急,太烫!” 苏伯齐总爱趴在猪栏上静静地看“老白”吃食。“老白”吃得很从容,因为栏里只有它一个。听着“老白”嘴里“吧唧吧唧”嚼得山响,看着它下巴上的肥肉颤悠悠地抖动,苏伯齐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在心里品着一种满足感。他觉得与“老白”它们在一起,内心有一种放松,一种解脱,一种游离于另一个世界的享受和恬淡中的坦然。他甚至有些羡慕这群“约克白”,那么平和,那么知足,那么无所用心。但是当它们被人摁住手脚捆绑挨刀时,它们可以张开嘴巴放胆嚎叫,拼死挣扎着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看见苏伯齐还趴在猪栏上发呆,陈五爷挟着两捆稻草走了过来。 “老苏,别看你见过世面,但你不敢放血。” “我可蹲过大牢受过刑,死过几回的人还怕什么?” “那可不一样。现在给你一把刀,你敢杀这头母猪吗?” “这……” “嘿嘿,别说你,我这个老猪倌都从不操刀。我下不了手,所以一辈子都在这里喂猪。我要是敢杀猪,早就到公社革委会去吃皇粮了。” 陈五爷把稻草扔进“老白”的圈里,然后对苏伯齐说: “这头母的快下崽了,就这几天,料得添勤些。” 苏伯齐总觉得陈五爷讲得在理,加上他又比自己年长几岁,于是天天象个小伙计一样跟在陈五爷的身后打下手。 周嫂的岁数比孟陶小一点,但腰围却比孟陶粗两圈,脸上的皮肉绷得紧紧的,放着红润的光泽。她眼大嘴也大,一脸的豪气,肥厚的肉手总爱拍打自己肉敦敦的大屁股,那手看样子很有力,能拍死一只鸡。周嫂告诉孟陶,咱家的鸡是外国种,产蛋量高,抗病力强,比自家的柴鸡强多了!可就是料下得太精,很金贵。周围的社员总惦着咱家的鸡,已经偷走十几只了,气得她成天拎着根棍子站在路口骂大街。 鸡舍按鸡的大小分成几栏,成年鸡占的栏最大。鸡群中的几只大公鸡格外显眼,它们挺胸昂头护着自己的妻妾们,站在栏中足有半米多高,两条腿和小擀面杖一样粗,根本不怕人。孟陶走近时,一只大公鸡甚至跃跃欲试地要攻击她。雏鸡栏里则是一片金黄,毛绒绒的小鸡挤在一起,连叫声都显得那么稚嫩。孟陶情不自禁地蹲了下去,将几只小鸡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看见这些可爱的小生命,孟陶笑了,这是她3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雏鸡两个月分一次栏,留下几只做种鸡,然后把里面的小公鸡全部处理掉,公社、大队的大小干部们专拣这个时候来鸡场“检查工作”或“顺道”来一下,当然他们从未空手回去过。孟陶每天在鸡场和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混在一起,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每次那些干部“顺便”到鸡场来的时候,总爱在姑娘身上动手动脚,这让孟陶很看不惯。尤其是那个长得一脸青春痘的公社革委会的委员黄宝进,因为他分管畜牧队,来得更是特别勤。这个造反起家的黄委员有句在全公社都惊一片的大话: “人生大道就是吃喝操逼。” 据鸡场的几个姑娘私下里传,宝进哥的那根黑鞭又粗又长,赛过公驴,上床之后不仅要让配对儿的小娘子“开后庭花”,而且他还边做“功课”边象公驴那样高呼大嚎。这个黄宝进自称家里有一套明朝唐伯虎的《风流绝畅》春宫图真迹,价值连城,除了特别相好的小娘子以外,绝不轻易示人。可一旦让小娘子们看了,那可就得照此宝图的每个套路从头到尾演练一番。他向姑娘们吹嘘说,他的功夫是从吕洞宾的第十二代弟子阳台道人那里学来的玉房真功,在花丛里面进出多少下他心中是点着数的,三九补脑,五九增寿,七九滋阴壮阳,九九专治五痨七伤。多一下不行,少一下也不行。正是因为有此名声,宝进哥在鸡场的几个姑娘心中成了真神。每次“视察”鸡场,他总会一头扎进孵蛋的暖房,那几个姑娘轮流进去,出来的时候个个都是衣衫不整,神醉情迷,有如得了阳台道人的真传一般。 可惜弗洛伊德已不在人世了。他宣扬泛性论时就说过:“人的本能分为两大类,即饥和性。”如果他能得知中国的芦汉有一个深谙“人生大道就是吃喝操逼”的黄宝进,那位犹太裔的奥地利医生一定会从天堂飞下来狂吻他不可。 可能是这位黄委员的玉房真功练得火候还不够,或者是他的三九、五九的点数乱了方寸,有一次他终于栽在众人面前。那天黄宝进和一个相好的小娘子进了暖房直到收工都没出来,周嫂到处找不着人,孟陶朝暖房努了努嘴。周嫂见房门反锁,急得她用大屁股一下子把门撞开了,只见黄宝进和那个姑娘赤条条的躺在地上,人事不省,满屋子都是煤气味。周嫂又气又急,招呼着孟陶她们七手八脚地将两人四脚朝天抬到院子里,只见黄宝进的那根黑大鞭还在潺潺地往外流着黄汤。 周嫂瞪着溜圆的大眼,喘着粗气说: “谁也别给他们穿衣服!娘逼操的,就让他俩在这儿丢人现眼去!” “老白”产崽了,一窝下了12个,粉白的肉团挤成一堆拱着“老白”的奶头。“老白”横躺在圈里,嘴里不时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苏伯齐在陈五爷的指点下,每天给“老白”多加两顿精饲料,看着“老白”贪吃的样子和满圈撒欢的猪崽,苏伯齐的脸上洋溢着知足的神彩。 猪崽快满月时,场里来了一个中年汉子,苏伯齐看他一脸的阴沉样就觉得不是个好人。特别是他骑的那辆架子车与众不同,车把上缠了一根弯铁条,铁条上拴了一个铜铃,下面还挂了一缕红穗子。 “是个耍把势的?不象,肩膀上没蹲猴子……” 苏伯齐百思不得其解。 中年汉子被陈五爷客气地让进料房里喝茶,抽烟。聊了好一阵子之后,苏伯齐见那人面无表情地挽着袖子走了出来,陈五爷跟着他一前一后地朝独栏走去。苏伯齐不明就里,也随即跟在后面。 “老苏,你帮着把这头母的赶进旁边的圈里,一会儿要劁猪崽。” 陈五爷边说边拉开“老白”的栏门。 当苏伯齐和陈五爷连打带捅费了好大劲才把“老白”赶进旁边的空栏后,只见那人嘴里叼着把月牙刀,一纵身跳进了栏里,动作干净利落。 满圈的猪崽四处乱窜,“吱吱叽叽”地叫成一片。中年汉子一声不吭地站在圈中不动,只是眼睛冷冷地四下寻摸着。待猪崽挤缩在墙角时,他一步跨上去——从抄腿到下刀,整个过程仅用几秒钟。那人在栏中又抄又割,任凭手中的猪崽挣扎嚎叫,他始终阴沉着脸,毫不留情地干着手中的活计。 苏伯齐和陈五爷负责看守“老白”。 “老白”一改平日的温顺,简直疯了!从听见猪崽第一声嚎叫,“老白”就拼命地撞着围墙高声哀叫,似乎在呼唤自己的儿女。它几次将前腿蹿上围墙,又把肥胖粗短的鼻子插进门栏的缝隙,拼命地咬着木栏,眼看栏板上的钉子划破了它的脸,它却没有丝毫退缩。苏伯齐相信如果“老白”能冲进旁边的栏里,它一定会将那人的两个蛋子咬下来!当它再次冲着门栏撞过来的时候,苏伯齐看见“老白”已是泪流满面了。 苏伯齐的心颤抖着,他呆呆地看着“老白”,不知所措。他觉得“老白”在向他控诉,向他哀求,向他表白。苏伯齐感受到那个中年汉子对生灵的摧残是如此的冷酷和无所顾忌……。 陈五爷在一旁看见苏伯齐发呆的样子,暗自摇头。 在陈五爷眼中,苏伯齐太迂,因此当初陈五爷不想收他。后来畜牧队的江队长趴到陈五爷耳边咬了几句,陈五爷不吭声了,只是常在苏伯齐面前叹息说: “什么世道……”。 苏伯齐心里明白:他们一家子今天的境遇,八成是在天安门前的那场宣誓给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