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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四节缘起山林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 屈原《九歌 。山鬼》 深深的谷壑中刮起了阴凉的山风,如同山鬼凄婉的呼声,令人心惊肉跳。庞丽华和秦瑶在昏暗的山林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没有找到队伍的踪迹。饥渴、伤痛和恐惧使她们的肌肉不停地痉挛和颤栗着,眼前飞舞的流萤象无数阴魂在冶游飘荡。她们的胫踝和大腿布满了山蚂蝗蜇过的伤口,伤口的血又招来更多的蚊虫,但她们几乎没有力气再去轰赶了……。 山的另一边,月色初照的山径上一些稀稀拉拉的人影在晃荡中向前行走。拉练队伍已完全走散,人们只是朝着认定的某个方向机械地挪步。 苏泰阳边走边做梦。他梦见548艇,梦见黄小琳,梦见父母、大阳、小阳和爷爷奶奶,他们那么遥远又是那么亲切,而脚下的步子却不知疲倦地倒腾着,就象个身轻如燕的游神毫无倦意地在山道上飘…… 林海茫茫。小径上不时闪现出几个东倒西歪的人影,偶尔有人滚入灌木丛里,而后又见他们爬出来摇摇晃晃地上路,继续做着如醉如痴的梦。谁也不取笑谁,但谁也不去搀扶谁,谁都不知道排头在哪里,队尾在何方。 也许又是一种梦境,苏泰阳的脑海中闪现出风浪,闪现出风浪中的甲板……他忽然想起队伍中早已没了女兵的身影,庞丽华呢?秦瑶呢?苏泰阳猛然惊醒,他停住了脚步。 夜幕沉沉,山风飒飒,几个醉汉一般的身影从小径上晃了过来。苏泰阳抓住一个战士的胳膊问: “看见海湾的女兵没有?” 那个战士的身子几乎被晃散,连回答的声音都是破碎的: “别……拉我……没……见……” 苏泰阳又拦住一个正在“梦游”的作训参谋,回答的声音含糊而令人气恼: “现在谁还……顾得了谁……” 作训参谋已被沉重的步话机压弯了腰。 “去你妈的!她们曾经救助过你们!” 苏泰阳怒不可遏。 “你们那位张科长和一个女兵刚过去。” 一个后勤部的战士低声说了一句。 苏泰阳猜到那位女兵可能是护士长付娆。 “不行,我得去找她们!” 看见乌云飞掠的夜空,苏泰阳毅然向大山深处折返回去。 庞丽华站在林间的一块空地上仰望着夜空。浓云已抹去仅有的一片星光,隆隆的雷声从山峦上滚向树梢。猛然间一股悲凉袭上庞丽华的心头,一股泪水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流了出来……。 “要是他在就好了……” 庞丽华啜泣地说。 秦瑶没有说话,但她知道庞丽华说的“他”是谁。 一滴冰凉的雨点打在庞丽华的脸上,耳边山风怒号,紧接着无数的雨点从林木的间隙迎头砸下,瞬息间山林被一片撼天动地的风雨笼罩了,大山四面全是暴怒的吼叫,如刀似鞭的雨水在林中凶残地撕扯着,蹂躏着……。 庞丽华与秦瑶紧紧相拥蹲在榕树的根杈下,一种任天摆布的绝望心态在猛烈地袭击着她们。随着一声霹雳,一道蓝色闪电划在两个姑娘惊恐万状的脸上……。 承天岭肆虐够了,又陡然收敛了凶残的面孔,留下宁静让人喘息。 远处传出一片山雀惊飞的鸣叫声,庞丽华和秦瑶顿觉毛发竖起。当鸟鸣声逐渐稀落,揪起的心刚刚平复时,沟壑里又传来石块滚落的响动声,秦瑶死死挽住庞丽华的胳膊,她感到庞丽华在轻微地颤抖。两人屏息凝神地听着,似乎又没了动静。是神经紧张产生的错觉吗?她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秦瑶和庞丽华背靠着一棵高山榕不敢再动,紧绷的神经使她们感到晕旋甚至阵阵作呕,但此时又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可闻,由远而近…… 不是幻听!她们似乎听见隐隐的喘息声。 “是人,不象动物……” 秦瑶的声音在颤抖。 林中传出一声长唤: “喂——,有人吗?……妈的!”——“啪!” 显然是手掌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那声音就在她们前面,仅有100米! “是苏泰阳……苏泰阳!” 姑娘们朝苏泰阳扑了过去…… 树叶上的雨滴纷纷落下。庞丽华禁不住伏在苏泰阳的肩头失声痛哭,秦瑶搂住庞丽华,喜极而泣……。 她们在夜幕笼罩的大山中迷失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被苦苦搜寻的苏泰阳在林海深处找到了。 “我就知道承天岭不会留下你们。黎寨的老百姓说过,山鬼不收女人。” 苏泰阳在昏暗的星光下看见庞丽华和秦瑶已被风雨和惊恐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庞丽华仍紧紧拽住苏泰阳不放。秦瑶用手拉了拉她,庞丽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热血顿时涌上脸庞。 苏泰阳不由分说地将她们的背包统统甩上自己的肩头,然后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探路。 “泰阳……你一个人在山上转不害怕吗?” 庞丽华边走边轻声地说。 苏泰阳耳根一热。入伍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 “我带着枪呢!有什么好怕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掉队了?” “……是一种下意识。” “在那么黑的山上转,你真的不怕走夜路吗?” “我可不是第一次走夜路了,也许你们会说我傻——为了练胆,我在上学时就有意单独走夜路。有一次因为天太黑,一失脚掉进了芦苇塘,搞得全身湿了个透……还有一次我和你们一样,真的在山中遇险,差点丢了小命呢!” 苏泰阳整了整肩头上小山一样的背包。 “真的呀?你可别吓唬我们。” 庞丽华紧张地说。 “真的。但你们绝对想不到,那山还不到这座承天岭的十分之一呢!而且就在北京。” “哪座山那么险?” “万寿山。” “什么?是颐和园的万寿山吗?” “正是。” “怎么可能呢?你骗人。” 庞丽华轻声说。 她和秦瑶互相搀扶着,紧紧跟在苏泰阳的身后。此时的庞丽华疲惫和恐惧已经一扫而空,看见前面苏泰阳背负着枪枝弹药和3个背包,她心中被一种说不清的心绪缠绕着。 苏泰阳边走边说着他的经历: “……插队之前的那年冬天,我和几个同学到颐和园去玩。有人说万寿山的林子里有猫头鹰,于是我在身上揣了一只小口径步枪,那是把枪管、枪托拆开藏在棉大衣里翻墙带进去的。” “看来那时你就是个不安分的人。” 秦瑶在身后笑着说。 “……排云殿的东面有个院子,好象叫什么介寿堂,那院子里长满了树,我们认为树上肯定有猫头鹰,据说猫头鹰在白天看不见东西,那我们还不一枪一只?于是我们就从后墙翻进了院子。哪知道刚进去不一会儿,我们就被几个连喊带吼的战士给围住了。那几个战士说,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谁住在这里吗?我说,我们哪儿知道这里有人住!这不是公园吗?是公园你就管不着我们进来玩儿!当时我们还嘴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虎口……” “落入了虎口?……” “你们猜猜,我们钻进了谁的宅子啦?” “总不会是老佛爷的吧?” 秦瑶调侃地说。 “嘿!还真让你猜着了!那院子正是江青的宅子!” “啊?……” 秦瑶和庞丽华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麻烦就在我的身上藏了一只枪而且还嘴硬,猫头鹰没打成反倒惊了老佛爷的驾啦!那几个战士非要把我们抓起来不可。当时如果他们搜我的身可就完了!那可真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的事。加上我父亲还关在牛棚里而我又是一个联动分子,江青还不要我的小命?” “太可怕了……后来呢?” 庞丽华关切地问。 “幸亏来了一个警察,大概看我们几个中学生不象歹徒,于是照着我的屁股狠踢了一脚让我们滚蛋,把我们轰了出去。后来我才知道,有一个农民因拿了把镰刀进去割草,还被抓起来判了三年呢!现在回想起来,还真得感谢那个警察踢了我一脚!” “要是真的把你们抓起来呢?” “那可就真的玩儿完了!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后怕!这件事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最最危险的一次经历。” “江青怎么能住在颐和园里呢?那里是公园呀!” 秦瑶感慨地说。 “岂只是颐和园!北海、景山公园不也都成了他们的禁地啦!” 苏泰阳边走边说。 “他们怎么能这样做呢?……” 庞丽华有些想不明白。 苏泰阳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在心中想,他们真的连北洋政府都不如,好歹人家还把皇家园林的北海辟为了公园。 东方的天际已露出晨曦。当苏泰阳他们3人终于走出大山到达宿营地时,仍有一部分掉队人员下落不明。苏泰阳借着微微发白的天光看了一眼面前的庞丽华和秦瑶,只见血痕仍留在她们裸露的大腿上。 “想办法去找点盐。” 苏泰阳轻声说了一句。 “干什么用?” 庞丽华不解地问。 “我在芦汉插队时,老乡跟我说过一个专治蚂蝗的绝招,蚂蝗沾盐就死,用盐水洗澡,它在身上就藏不住。” “太好了……” 庞丽华看着浑身上下也是血痕累累的苏泰阳,不知为什么心中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队伍在山下的村子里休整,一方面等待掉队的人员,另一方面总结拉练的经验和教训。据参谋长说,拉练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大家经了风雨见了世面。至于队伍走散了,那是有意要锻炼一下大家,这是指挥部事先计划好的。疲惫不堪的官兵们闻此一说,有的困惑如痴,有的背后骂娘。 乌云堆积在村前的高岭上,转眼间狂风暴雨再一次从山的背面突袭而来。可现在人们感到庆幸,因为这种天气不可能再上路了。 村庄的小学教室中,女兵们把课桌拼成了临时床板,这比男兵在茅草屋里打地铺强多了。庞丽华和秦瑶的四肢涂着斑斑点点的紫药水,她们正在向同伴们讲述着夜跋山林的恐怖感受。 苏泰阳不管不顾地一头闯进教室,与其说是避风雨,不如说是借机来聊天。他在机关队伍里没朋友,似乎只有在海湾的姑娘们中才能找到共同语言。 “哟,咱们的驸马爷来啦!” 护士长付娆一声怪叫。 苏泰阳偏头一笑,径直朝庞丽华走去。他已听说这个付娆与张俊林关系不一般,因此不想与她饶舌。 庞丽华被付娆的怪叫扰得一阵心慌,不觉中两颊烧得绯红。秦瑶看在眼里,心中一笑又一忧,凭着直觉她感到庞丽华对苏泰阳藏有一种温情,而且这个北京兵也在有意无意地吸引着庞丽华。但秦瑶为苏泰阳担忧的是,他一个“两个兜”的兵怎么可能与“四个兜”的庞丽华交朋友?秦瑶自己与司马凯旋都是干部,见个面还被百般刁难,苏泰阳和庞丽华能成吗?而且他们两人最直接的障碍就是护士长付娆,因为外科的人都知道,那个小白脸张科长与付娆……秦瑶看着苏泰阳近乎痴勇的神色,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隐隐的不安。 “还心有余悸呐?” 苏泰阳朝庞丽华打趣地说。他坦然地坐在女兵中间,并不在乎别人可能的猜测。 “苏泰阳,多谢你把我们的两位公主救下了山。” 付娆仍紧盯不放。 “护士长,要是你被丢在山上,说不定也会有人去救你的吧?” 苏泰阳回敬着付娆,因为他看出庞丽华有点坐立不安。 “你们用盐水洗澡了吗?” 秦瑶有意把话岔开。 “嘿,一桶盐水从头浇到脚,流下来的水都是红的,浑身杀得那个疼!给我点紫药水行吗?” 苏泰阳说着瞥了一下秦瑶的手臂,那上面的伤口已经结痂。 庞丽华从药箱里拿出一瓶紫药水递给苏泰阳,轻声说: “再讲个故事吧!反正今天休息。” 庞丽华说着看了一眼付娆,那意思分明也是一种回敬。 “行啊!咱们再讲个公主的故事怎么样?” 苏泰阳微笑地看着付娆。 “不听不听!不听你那些封资修的鬼东西!” 付娆神经过敏地叫了起来。 “就听就听,别理她,你讲你的!” 小女兵们叽叽喳喳就象一群麻雀。 “护士长,讲故事可不一定都是讲四旧。也许上次讲的那个升平公主你不爱听,但不是所有的公主都那么娇贵,历史上也有 自讨苦吃的公主呢!” 苏泰阳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左满舵”。 “是吗?” 付娆疑惑地看着苏泰阳。 “真的。昨天夜里我在承天岭里转的时候就想到昌隆公主上山的故事,她比那个升平公主大三辈,也是唐朝的。这个故事听不听?” 苏泰阳缓缓道来。 “昌隆公主干嘛上山?” “她上的哪座山?” “嘘——,别吵,听他讲。” 女兵们又在叽叽喳喳。 “愚公移的哪座山?” 苏泰阳问。 “这谁还不知道?王屋山!老三篇里早讲过。” 一个小女兵清脆地回答。 “你们谁去过王屋山?” 苏泰阳又问。 女兵们面面相觑。 “难道你去过?” 付娆反问苏泰阳。 “是的,我去过。五年前我在山西夏县的中条山区插队,王屋山就在中条山的东面,离夏县不算太远。王屋山在当时是夏代的中心,传说轩辕皇帝曾在那里设坛祭天。当时我和一帮子插队的同学翻越中条山,徒步走了三百多里山路,鞋子都磨破了。” “那个时候你们就参加拉练了?” 付娆有些不以为然。 “拉练?那时的知青可不知道什么叫拉练。我们是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去的,想做一个新时代的愚公嘛!也怪了,我们插队的那个中条山光秃秃的,是个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山沟,可一到了王屋山,漫山遍野郁郁葱葱,就跟承天岭似的,据当地的老乡说,王屋山有神灵。” “王屋山和公主有什么关系?” 付娆似乎有了兴趣。 “问得好。王屋山在唐朝时是道教的圣地,被称为天下第一洞天。当时在皇家信道是很高尚的事情,唐玄宗的妹妹昌隆公主一心一意想修道,唐玄宗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并改封她为玉真公主。这位玉真公主从长安奔赴王屋山的玉阳峰,并在那里建造了一座玄都观,专心修道直到病死在那里。你们想一想,身为皇妹,为了自己的信仰居然舍弃宫中的荣华富贵,过潼关、渡黄河,跋山涉水五六百里,只身跑到大山之中忍受清贫苦苦修行,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太崇高了!当时我在玄都观前长揖到地,昌隆公主才是真正具有愚公那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精神境界呢!可是后勤部的那个谷良华却在开饭前逼着大伙儿唱这段语录歌,我操他娘的他懂个屁呀!毛主席在愚公移山里讲的这段话全被他丑化了!可他们靠得就是装模作样的玩花架子欺世盗名!现在当官儿的如果有半点昌隆公主的真诚追求,也不至于把队伍带成这个样子!” 付娆呆呆地看着苏泰阳。她没想到面前这位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傻大个”竟然有如此的阅历,她终于明白了庞丽华为什么对这个北京兵感兴趣,也终于明白了张俊林为什么容不下这个苏泰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