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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七节赵州桥的学问
谷良华叉开两腿站在工地的高坡上。他倒背双手,挺着肚皮,滚圆的大头缓缓地左右转动着。他将帽檐扣在眉梢上,眼光刚好穿过帽檐,这样扫视工地显得更加威严。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被自己的帽檐压得低矮下去,弓身忙碌的人影全在脚底下匍匐着,这种居高俯瞰的心神令他很惬意,他觉得眼前腾起的灰尘就如同古战场的烽烟,想当年关公战秦琼也没有这般威风八面。 谷良华是水警区防空洞工程的工地总指挥,负责浇注水泥拱和挖掘地下洞穴。从没下基层带过兵的谷良华如今豪气十足,不管怎么样他在工地上也算是个说一不二的大将军。既然是将军就应该有个将军的架势,因此他的手中时常捏上一根小树枝,权当是打马的鞭子。扣在眉梢上的帽檐遮黑了他的脸,他觉得将军一定总是黑着脸,尽管压低帽檐使他的后脑勺凸得象一个大南瓜。 谷良华也有一点不痛快,地下掘洞的有个苏泰阳,这是张俊林特意“关照”的。妈妈的,只要有姓苏的在,说不准那小子又要生出个什么是非来。但既然自己当得黑脸将军,料他一个新兵蛋子也不敢再掀什么风浪。 防空洞建在机关院墙南面的山坡下,这里没有岩石,全是砂质红土,土质稀松,人们就象鼹鼠打洞一样径直朝土里挖进去,然后在洞内砌出矮墙支上水泥拱,防空洞就算是建成了。不知为什么工程沿竖井挖下七、八米之后横巷只挖一条洞,就象死胡同一样。站在竖井里空气还算流通,可人一钻进横巷立刻觉得憋闷得要命。整条防空洞只有一人高半人宽,人在洞里如同挤在罐头盒中,那种感觉比蹲地牢都恐怖。 和别人不一样,苏泰阳在这个恐怖的“地牢”里已经连续干了15天,没人接替他。谁都知道防空洞工程是苦差,派到这里来的全是各单位不受待见的捣蛋货。苏泰阳与其他几个掏洞的身上除了一条裤衩以外别无他物,几个人在洞里弓着身子排成一溜,把一筐筐的砂土由横巷倒腾到竖井里,然后通过绳索把砂土拉出地面。这工程还不如电影《地道战》里的老乡们挖的土洞子,甚至还不如兔子打的窟,好歹人家兔子还留着三个口。打仗时如果真是钻进这防空洞里,一掏就是一窝。领导们可能是为了应付上面的要求,没拿这洞当真,因此工程预算少得可怜。 当官的把防空洞当成应景之作,可当兵的却不能偷懒,洞子总要一锹锹才能挖得出来。战士们对这种最原始的打洞方式没多说什么,反正天天都干冒汗的差事,浑身永远都是湿漉漉的,因此他们管自己叫做地下水兵。他们唯一担心的是水泥拱——那里竟然没放钢筋! “这玩意儿中吗?在俺家搭个菜棚子还要骨架呢!这水泥拱放在底下那么抻(深),能扛多大份量?” 一个山东兵皱着眉头,油光的脊背满是汗珠,身上唯一用来遮羞的大裤衩已被汗水浸得精透,见棱见角的屁股蛋子轮廓分明。 “是着哩!饿(我)看这东西不中用……” 一个山西兵随声附和着。 “顶不顶用你管他呢!当官的让咱干咱就得干。” “这不是糊弄人吗?这样的水泥拱放下去可是咱当兵的活棺材!” “兴许能行,后勤部的工程师亲自设计的……” “亲自设计?那他自己怎么不亲自下洞去?” 工地上的战士们围着水泥拱议论纷纷。平地码放着一排排已经成型的水泥拱,远远望去,白灿灿的躺成一摊,就象死鱼的鳞片。 谷良华仍站在高坡上做着他的将军梦。也许是闲得没事做,他竟在裆间寻摸起来,接着他把自家的那个黑家伙拽出,神情专注地将一股黄水射向坡下,只见他打了一个尿颤,腮帮子上的厚肉也随之抖动着,然后他踮起脚后跟把自己敦实的身子又抖擞了几下,在确认没了剩余东西以后,才十分从容地把那黑家伙塞了回去。谷良华并没打算避人。他视这里为自己的二亩三分地,无需遮掩什么,在工地上他有权保持自己家乡的生活习惯。大约是嫌身上的尘土积得太多,谷良华顺手解下腰带噼噼啪啪地在浑身上下抽打起来。革质腰带在他手中呼呼生风,那架势就象是将军手中挥舞的流星锤。他边舞边晃着大头低声吟唱豫剧小曲: “俺手执钢鞭将你打——哼哼哎哎哟, 直打得你哭爹又喊妈——哎哟哎哟, 俺一鞭将你打下马——哎哟哎哟,哼哼哎哎哟……” “啊呀!……妈……妈……的……” 忽听谷良华一声惨叫蹲了下去。只见他冷汗满头,双手捂住裆部浑身痉挛,脸上的肌肉扭曲抽搐着,就象一个蔫了秧的大南瓜。原来他无意间将腰带的铁扣抡到了自家那个黑家伙上面。 “嘿!你们瞧,谷助理在那干甚哩?” 山西兵手指高坡招呼了一声。 “管他呢!兴许在屙屎……” 山东兵不屑地瞥了一眼。 “我操他妈呀!狗日的蹲在上风头,真他妈会拣地方!” “这个谷大头成天象个活阎王似的守着咱,算啥东西!” “你可别招惹那家伙,他凶蛮得很哩……” “蛋球!他除了一脑袋高梁花子还懂啥?喝兵血的玩意儿,驱着咱当兵的下死力气,他好去请功升官!” “这水泥拱我看着悬,一个人踩上去都可能断,早晚要出事……” “你咋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战士们围住钢模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个个脊背都晒脱了皮,他们并没留意高坡上已经没了谷良华的身影。 “妈妈的,你们说俺啥?” 战士们惊愕地回头望去,正碰着谷良华帽檐下的那双牛眼。只见谷良华手里捏着一根树枝,叉腿立在人们身后,肉鼻头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着油晃晃的红光。 “没……没说啥……谷助理,这水泥拱不加筋,俺怕……怕不中用……” 山东兵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谷良华。 “是着哩!饿(我)看这东西是个摆设,饿(我)们当兵的小命可捏在你谷助理的手里哩!” 山西兵大着胆子冒出一句硬话。 谷良华粗壮的脖子顿时青筋怒暴,有如阳具勃发一般: “妈妈的新兵蛋子你也配来教训老子?摆不摆设的该你问俺吗?这叫拱,你懂个球哩!妈妈的!拱是是是个球……半个球!一拱扛千斤,别说你一个人踩上去,就是十个人踩上去都断不了!” 谷良华说着一个翻身爬到水泥拱上,又颠着敦实的身子跳了几跳,水泥拱真的纹丝不动。谷良华威风凛凛地叉腿站立着,活脱脱一个将军站在大马鞍上,那个气势绝不让黑旋风李逵。他边骂边把手中的树枝忽左忽右地在空中划拉着,就象李逵舞弄着一面排兵布阵的锦绣旗。谷良华的眼神忽然定住,远处的竖井里冒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泥猴般的苏泰阳正吃力地爬出井口,从头到脚的汗水和着红泥,活脱脱一个食人生番。谷良华居高临下地瞄着这个怪物,心中十分解气,现在他很佩服张俊林整治人的手段,把苏泰阳“发”到工地来归他派遣,这个姓苏的新兵蛋子有屁也得憋在肚子里。 “你们看好了!谁还说不中?不服气的给俺下洞干去!” 谷良华手中的树枝指向苏泰阳,嗓门就象斗胜的公鸡一样拔得特别高,那意思分明是在警告大家别不识抬举,留在地面做拱的“二线部队”算他格外关照,谁再废话谁就象他们身后的“红生番”那样被编进专门掘洞的“一线部队”去。 整个工地肃然无声。大家都知道在洞里干活的只有五、六个人,因为底下狭窄憋闷,根本容不下更多的人,而洞里毫无安全措施,如果出现意外只能干瞪眼。眼下谷助理说一不二,大家只好当哑巴装傻卖呆,免得被派往有可能“光荣”的地洞前线去。 谷良华见没人吭气,愈发来了精神。他索性叉开两腿在水泥拱上站定,一手掐腰,一手挥向头顶。他知道水警区大院里那尊伟人的塑像就是这个架势,那一手可以挥动千军万马,他这一手咋的也能把眼下这群不服气的小兔崽子拍进地狱里! “俺可告诉你们,妈妈的打洞是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深打洞、广积粮。老鼠打洞为藏粮,人打洞……人打洞更是为了藏粮!妈妈的……你们笑什么……严肃点!什么?挖……深挖洞?挖你个妈妈的!少跟俺咬文嚼字!挖有打得快吗?……你们见过拱桥吗?俺河南有座赵州桥,立在河上一百多年了都没塌。赵州桥是世界上第一座拱桥,它是俺们河南老乡鲁班造的,你们不服气就去问问鲁师傅!” 那个山西兵被谷良华一通教训截短了舌头,埋下头悻悻地说: “饿(我)上哪里去找你那个老乡鲁师傅哟……” 满身泥污的苏泰阳挤到人群前面,看着立在拱上的谷良华气吞山河的架势和小人得志的劲头,觉得十分滑稽。可他信口雌黄谈什么鲁班造桥,就有点超出工头儿耍威风的范畴了。他们在搬运水泥拱时已经断了几块,虽说洞里砌起了不少,但谁敢保证日后不出问题?清溪河船坞工地上的惨剧留给人们的苦痛太深了。 苏泰阳抹了一把脸上的红泥,仰头对谷良华说: “谷助理,跟着您长学问。赵州桥乃世界第一拱桥,他们不懂,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谷良华眯眼俯视着苏泰阳,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今天这个姓苏的新兵蛋子居然主动讨乖,看来打洞还真是打造人呐!瞧这灰头土脸的叫花子样,咋的?告饶了吧?这里可不是你548艇的前甲板!谷良华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盯着苏泰阳: “在理,说得在理!你再跟大伙说说俺家的赵州桥,说对了俺就把你从洞里换出来。” 谷良华觉得自己的将军肚忽然变成了宰相府,只要苏泰阳肯低头就海涵了他。 苏泰阳故意显得忸怩起来: “谷助理,您是四个兜,说啥也比咱这两个兜装的东西多,咱不能多说什么……” 谷良华蹲在拱上愈发来了精神: “俺让你说你就说!怕什么?” 苏泰阳巴着脸看着谷良华: “一拱扛千斤,这可是千年学问!谷助理说的没错!” “好!接着说!” 谷良华甚是得意。 “鲁班是世界第一工匠,没错!” “在理,说得在理!” 谷良华更是得意。 “可是……,您说的鲁班可能不是您的老乡,他也不姓鲁,那位师傅名叫公输班,因为是鲁国的工匠,所以叫鲁班,他是山东人,死了两千多年了……” 人群发出一片哄笑,谷良华登时白了脸。 “再说,赵州桥是隋朝李春建的,跟鲁班差着一千多岁呢!” 人群又是一阵爆笑,谷良华的额头渗出汗珠。 “而且,那座赵州的大石桥也没长腿跑到你们河南去,它一直蹲在俺们河北赵县是也——” 苏泰阳调侃地拉着长腔。 人群中笑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苏泰阳见大伙儿跟着起哄,更加来了劲头: “谷助理,海口五公祠里有个南宋宰相李德裕,他可是俺们河北赵县的老乡,您要不要去给他老人家磕个头,求他把赵州桥给搬到你们河南去?” 人群早已是爆笑一片。谷良华象被猛拍的皮球一样“嚯”地弹起,脸色红如生牛肉,一对牛眼凶光迸射,脖子青筋重新暴涨。只见他的肚囊不停地上下起伏,似乎里面的温度正急骤上升,若不是腹间横着一根革质腰带,真保不住会生出个好歹来。他冲脚下的苏泰阳怒吼一声: “妈妈的赵州桥是不是拱桥?!” 苏泰阳知道谷良华不会放过他,索性接着“聊”下去: “我告诉你,那座桥不叫妈妈的赵州桥,它的真名叫安济桥,立在赵县南门外一千三百年多年了,它是拱桥没错,但那是大条石砌的。你的这些水泥拱里不放钢筋,就象老母猪没有脊梁骨,它拱得起来吗?” “嘿你个妈妈的阿门……”,谷良华脑袋里还记得张俊林曾说过“阿门”是上海话“他妈的”的意思,现在他要把这个“阿门”还给当初骂他“阿门”的人: “你扭回头去瞅瞅你的腚,那尾巴是不是又撅起来啦?别以为你有文化就了不起!咋的,不服气?在俺这里干就得夹着腿做人!实话告诉你,在底下掏洞的全是象你这样撅尾巴的,你这样的到哪里都是再教育的对象!给俺下去接着干!妈妈的阿门!” 谷良华粗着喉咙吼叫着,今天他终于把憋了一年多的恶气放了出来。 苏泰阳仰头看着站在水泥拱上的谷良华,脑际间忽然想起芦汉大田队姚队长的告诫,看来这里的苦日子甚过插队生活。在“广阔天地”里身边尚有黄小琳那样的知青朋友互相宽慰,如今则孤身面对谷良华这种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新兵团那场道德较量的真正赢家是谷良华,因为他有权力把阴影随时投在你的心中。如今别说象姚队长、张俊林那种有心术的人,就是谷良华这样的草包都是你的“师长”。军代表赵达锋也好,军宣队吕排长也好,他们并不求你俯首帖耳,只让你斯文扫地,拿捏你的生存,主宰你的命运,这就足矣! 看见谷良华站在拱上又叫又跳,苏泰阳竭力收敛心中的愤怒,只是用眼“照”着他。谷良华见苏泰阳不接“仗”,好象一拳打了个空,于是他又蹲下身子: “咋,俺命令你下洞,听见了没?” 苏泰阳发现谷良华脚下的水泥拱裂开一道缝,心中便有了主意: “我要是不下洞,你能把我怎么样?” 谷良华猛地一跺脚: “妈妈的!你敢不服从命令?” 苏泰阳声音又变软: “哪敢哪敢……你听我说……” 谷良华见苏泰阳服软,又蹲了下来: “你有啥说的?” 苏泰阳声音又变硬: “你不能总让我在下面干,该换一换!” 谷良华又猛地一下站起来: “俺就是不换!” “好好好,不换就不换,你嚷什么嘛……咱再商量商量……” “你说咋个商量法?” “要不你下来和咱一起干?” “你说啥?让俺……” 谷良华被苏泰阳激得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去,就象在拱上做下蹲运动,忽听“咕咚”一声,水泥拱突然断裂了! “啊呀……妈妈的……” 谷良华从拱上一栽到底,两只脚被断开的水泥片紧紧夹住,引得四下里一片惊叫声。 “哎哟哎哟,这是咋弄的?妈妈的河南的赵州桥在这里不中用哩……” 山东兵大呼小叫地挤上前,暗中却张开双臂拦住大伙。谷良华拼命挣扎,斗大的脑袋憋得紫血暴胀,四周的人却无动于衷只看热闹。疼得谷良华张着大口,喉咙里象被塞进一截甘蔗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大气都不敢出。 苏泰阳见谷良华满脸挤出的肉褶都带着苦味,心中甚觉解气。当初在风浪中就不该用撇缆捆他的脚,对这种没良心的人你也别讲什么良心。苏泰阳凑到谷良华眼前说: “谷助理,要不要找找你那位老乡鲁班想想办法?这一拱也能夹千斤呢!” 谷良华双脚动弹不得,如同老鼠被夹住了后腿,山东兵见状又阴阳怪气地嚷嚷: “哎呀哎哟,这粮还没藏好先把人给打进洞里啦!” 谷良华扣在眉梢上的帽子几乎被竖起的头发顶开,眼看着无人搭手,他气急败坏地骂到: “妈妈的……走着瞧……小兔崽子们……” 苏泰阳恨不得一拳把谷良华的大头砸进他的胸腔,他冲着那张紫胀的肉脸大吼一声: “去你妈的!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尊神了?见你妈的鬼去吧!” 苏泰阳说罢一挥手: “咱们走!让他自己下洞砌他的赵州桥去!” 人群一哄而散,工地上只留下仍被夹在水泥拱中的谷良华。 一个星期以后,苏泰阳被“发”往水警区最偏远的高炮独立营——辛港村,再远就“发”不动了,因为辛港村的前面是阴沉沉的北部湾。 苏泰阳走后的第二天,防空洞塌方,水警区机关的官兵们几乎全部投入抢救。被埋在洞里的4个战士3人救出,但那个山东兵牺牲了,水警区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在追悼会上由工地总指挥谷良华宣读悼词,只见他声泪俱下,悲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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