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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八节吻别月光
派苏泰阳去挖防空洞是张俊林的棋局里的一招。当张俊林得知苏泰阳在工地挑头闹事的消息以后,他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在哼着湖南花鼓去干部食堂的路上,他碰见了一瘸一拐的谷良华。张俊林立即代表宣传科向因公负伤的谷助理表示慰问,并主动承担了对部下管教不严的责任。 “这咋能怪你张科长?俺心领你的好意了!妈妈的阿门!只要苏泰阳那个小兔崽子还留在水警区大院,你和俺都不得安生!” 谷良华挥舞着小脸盆一般的饭碗,肿胀的双脚并没影响他的食欲。 这一天清早,华强坐在办公室的藤椅里慢慢腾腾地喝着张俊林刚从湖南捎来的岳阳“君山银针”,他边喝边评价着说,这茶的味道淡了些,不如海南岛兴隆产的“香草兰”那么醇厚。张俊林说,那首唱遍全国的湖南山歌《挑担茶叶上北京》挑的就是这种茶,言下之意很清楚,这“君山银针”可是贡品。张俊林还不厌其烦地指点着说,茶叶中唯有“君山银针”具有品相、口感俱佳的绝质,它满披茸毛,冲泡后芽尖在杯中悬空竖立,形如春笋出土,又似银刀直立,其味道香气清新,甜爽怡人……张俊林喋喋不休地说着,华强慢慢悠悠地品着,为了不扫张俊林的面子,华强还是装作非常认真的样子,只是他心中在想,别扯得那么悬乎!茶叶的好坏全在个人的喜好,就跟湖南人爱吃辣椒山西人爱喝醋一样,各有各的习惯,唯有品茶的姿态是最重要的,自古以来喝茶是中国文人士大夫喻示斯文的一种德行,急不得。用曹雪芹借妙玉之口所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一个人是否心沉气定,全在饮茶的把持上,但是华强不知道这“君山银针”在《红楼梦》里却是贾母和妙玉嘲笑刘老老的东西,那个刘老老把“君山银针”里的极品“老君眉”当成菜汤喝了,她边喝边说,这稀罕物好是好,就是味道淡了些。此时在张俊林眼中,华主任与那个刘老老没什么区别,“香草兰”也能和“君山银针”比?那不过是海南岛土产的一种香料而已。但张俊林知道今天华主任静心品茶是为了摆出一种儒雅姿态,越是不懂茶的人,就越要评说茶叶的口感,谁让人家是领导呢?当领导的都想做无所不通的智者,哪怕他是在信口雌黄,你也要装做十分恭顺的样子支棱着耳朵听,因此他非常知趣地象贾公公一样站在一边静候着。 “这茶的味道虽然淡,但是还有股子清香味儿……你刚才说什么?噢,那个苏泰阳带头造反,还把谷助理给打坏了?” 华强轻轻地放下茶杯,不大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淡淡地看着张俊林。作为一个老道的政工首脑,他并不完全相信张俊林的话,因此他那对“八点二十”的眉毛只是稍微摆动了一下。 “他在工地上不但煽风点火,而且……苏泰阳和女兵往来已是机关大院里的公开的秘密。” 张俊林甩出了王牌。 华强心里明白,不管张俊林出于什么目的,苏泰阳不断惹是生非已经给政治部带来太多的麻烦,他必须离开机关大院。 “好吧!你和护卫艇大队的刘政委联系一下,让苏泰阳回去算了。” 华强知道苏泰阳本应分到潜水救生大队,当初在丘田新兵团是他硬把苏泰阳给要到政治部来的。 然而张俊林认为苏泰阳重返护卫艇大队无异于放虎归山。白胶码头近在咫尺,而且距北流河并不遥远。 “主任,据说苏泰阳不仅晕船,而且还晕码头。您还是很器重苏泰阳的,只是恨铁不成钢。按咱们政治部的惯例,机关战士下放锻炼都是到高炮营去,苏泰阳也一再表示他想去最艰苦的基层连队。” 张俊林又在他的棋局上排兵布阵。 华强心头一沉。他没想到张俊林借他人之手整人如此狠毒,这个张俊林真是个人小鬼大的东西!……但在一个科长与一个战士之间做取舍,政治部主任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其实华强在心中早已放弃了苏泰阳,且不说一个23岁的战士再提干无论如何是太老了,况且苏泰阳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文化程度越高的人越难调教,他们太自以为是了!另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是,去年把苏泰阳从护卫艇大队调到政治部机关时,在北京寄来的外调材料中有一个说明,大意是说苏泰阳在学校里作为“红卫兵”的头目,曾经公开嘲弄和抵制“上山下乡”运动。水警区政委曾经说过一个用人准则:那些有“反骨”的学生兵,不用。至于“两个兜”的苏泰阳与“四个兜”的庞丽华公开交往不仅违犯了纪律,更被机关大院的舆论所不容。而庞丽华马上要进医生培训班学习,如果不拆开这一对儿,势必会影响庞丽华的前途,他华强便无法向庞丽华的父亲交代了。 “既然他想去高炮营……也好,就按你的意见办吧!……我还要开党委会,现在几点了?” “差10分八点半。” 张俊林看了一下手表,不假思索地回答。在张俊林的时间概念里,早已没有八点二十这个词语了。 苏泰阳的命运只用了5分钟就被敲定。 但张俊林的心算并没完。在他执笔写的组织鉴定中,除了描述苏泰阳的种种劣迹以外,他还特别强调:之所以把苏泰阳调往高炮营是因为他与海湾医院的女护士来往密切,是否有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有待进一步查证。当然,在张俊林的思维定势里,他与付娆的关系仅仅属于自己人生道路中的一段小夜曲。 一个月以后,庞丽华收到了苏泰阳的信,这封信是从北部湾的辛港村寄出的: “丽华:你好!临分手时你的留念终身难忘。我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来回赠你,近日写了一首诗,诗名就叫做《希望》吧!作为我的一个寄托回赠给你留做纪念: “再见了!白胶码头, 再见了!海湾的月光。 从盛夏燥人的灼气,到台风吹袭身凉, 一年多的历程——象梦幻一样短促, 又象原野沙漠,崎岖漫长。 有困窘,又安康; 有烦恼,又舒畅。 但除了临别的谢语,再也不愿把这段回想。 前途的坎坷我不去猜测,不能在生活的激流边惆怅。 象生铁入炉熔炼,象小鸟出笼飞翔; 不留恋舒适的环境,不难舍恬静的书房; 不贪图机关的优越,不沉醉大院的椰香。 革命者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宁可战死, 也不愿虚度年华,追求生命的安祥! 满怀坚定的信念,压住内心的激荡, 端正军帽,系紧鞋带,收拾好简洁的行装。 紧握战友的双手,临别赠语朴素一行: 我只为离别惋惜。微笑着,拍着你的肩膀。 踏上新的征途,投身热望的战场。 不愿再回头多看一眼,那寒冬的‘故乡’。 曾经向往过海涛的喧嚣,曾经喜爱过甲板上的阳光。 爱天天向她敬礼——军旗在桅杆上高高飘扬。 同喝一壶水,同住一个舱。 结识了多少朴素的战友,身经了多少惊涛骇浪。 如果能够纯洁灵魂,晕船呕吐又何妨? 我心中仍在回往: 琼州浪花的磷光,海南湾的夜航, 清溪河里无淡水,七洲洋的恶浪。 这一切一切啊,多么令人难忘! 尊崇唯物的信仰,新途曲折又漫长。 会有迅跑与停顿,也许还有欢乐与动荡, 但我不会用眼泪求取同情,不会消极无奈诉衷肠。 勇气、坚毅、理智,和崇高的阶级信仰, 百折不挠的磨练,使人更坚强。 新的生活在迎接着我,不再犹豫,不再彷徨。 摈弃无益的烦恼,肩负前辈的希望。 下定决心——冲向染满红尘的新战场! 战斗才是生命的标志,艰苦才是真正的荣光。 无产者的后代,同是四海为家,一生奋战求解放!” 庞丽华手捧着这封北部湾的来信,泪流满面。她知道苏泰阳不会向她表白感情的心迹,唯有借诗诉说他的心怀,多么纯真,又是多么清高孤傲的一个学生兵……庞丽华眺望着远天的夕阳——苏泰阳现已“奋战”在那西边的荒滩上了。回想他们分手那一晚的情景,庞丽华想,也许那是他们最后的一面…… 一个月以前,当庞丽华从付娆嘴里得知苏泰阳将要调到高炮独立营时,她呆住了。她听病号们描述过高炮营的生活,仅从高炮兵的一脸菜色,她就能判断出人们为什么对那里有一种谈虎色变的恐惧感。想到苏泰阳将要离她远去,庞丽华内心倏尔生出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惆怅。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苏泰阳从一开始就得罪了付娆,付娆的相好又是正在走红的秀才张俊林,在他手下无疑是凶多吉少。庞丽华见过苏泰阳的床头贴的那首唐朝李颀的诗句:“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这等于宣示了他内心的清高。张俊林怎么能容得下这种人?就是机关里的其他干部,又有多少人喜欢这样一个不愿克己的“两个兜”?可苏泰阳的清高却深深地吸引着她,但同时庞丽华也预感到她与苏泰阳的交往可能会终结,面对苏泰阳“两个兜”的名份,她应该收敛自己萌动的感情,庞丽华为此陷入深深的苦恼。每当苏泰阳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都兴奋得怦然心动,但每次她都竭力把这种激情隐藏在内心。她越是被理智控制,就越是苦尝压抑和折磨。 但是这一次庞丽华不愿再等待。她连晚饭都没吃,独自一人去找苏泰阳。 白胶水警区西部的海湾,银色的沙滩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皎洁。大海正在缓缓退潮,不知不觉地将平坦如砥的沙滩裸露出来。海风夹带着海藻的腥味轻轻吹拂着,庞丽华的短发有些凌乱。她对身边的苏泰阳说: “多美的大海啊!……可惜不属于我们的……” “高炮营也在海边,我在548艇时曾经看见过那里……” 苏泰阳言不由衷地跟了一句。他呆呆地看着平静的海水,内心却波涛翻滚。被发配到高炮营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和当初从548艇调到水警区机关他没有思想准备一样。他一直认为是谷良华在捣鬼,那个“印度大尉”始终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耳边又响起张俊林和他的谈话: “咱们政治部就缺少象你这样有文化的年轻人,可是你干什么老去惹那个谷助理呢?他是华主任的亲戚你难道不知道吗?……但只要有我在,你就放心!你先到高炮营锻炼锻炼,过些日子我再想办法把你调回来,到那个时候,你就准备穿四个兜吧!” 对张俊林的许诺,他似信非信。 “丽华,你不知道,我是到那里下放锻炼,不久就会回来的。” 苏泰阳强作平静。 “你说曾经看见过高炮营,你忘记了?我在548艇的前甲板上也看见了,那是什么样的营地啊!荒凉的都可怕,当时你的炮长说,如果把他放到那里,他会疯的,可今天……” 庞丽华的声音颤抖着…… 苏泰阳坐在庞丽华的身边,他甚至能闻到庞丽华的头发散出的淡淡的清香。两个人在月光映洒的沙滩上默默无语地坐着,他们看着海潮渐渐退远,又坐到海潮渐渐涨过来。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潮水涌上脚面时,他们才意识到应该回去了,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动。苏泰阳感到庞丽华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又听见她轻轻的抽泣声,苏泰阳慌了。 “丽华,你怎么了?……别……别这样……” “泰阳……是我们害了你……” 庞丽华泣不成声。 远处传来军营的熄灯号声,那是新调来的广播员播放的。多么熟悉的号音,过去苏泰阳不知摆弄了多少遍这张唱片。但从明天起,他就要离开那间机房了……。 他将庞丽华拉了起来。 “该走了,我送你。” “好象没有公共汽车了……” “那就走回去。” “太远了……” “没关系,我陪你……” “那你怎么回来?” “……你再陪我走回来。” 两人相视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凄然。 苏泰阳壮着胆子牵起庞丽华的手。他感到那只手冰凉,于是用力握着。庞丽华心头一热,她没有抽回那只手,却将头轻轻靠在苏泰阳结实的臂膀上。 两人在月色中的砂土路上缓缓地走着。他们无心赏景,各自想着心事。当他们终于搭上了末班车时,两人的心中却都在希望这末班车开得慢一些…… 海湾医院的大门外,路灯熄灭了,只有草丛中的蟋蟀仍不知疲倦地鸣叫。 “我该回医院去了……你……” 庞丽华低着头。 “我会给你写信的……” 苏泰阳不敢看庞丽华的眼睛。 “泰阳,别忘了我们……留个纪念好吗?” 庞丽华勇敢地抬起头,可她的心在狂跳。 “什么……” 苏泰阳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庞丽华突然踮起脚尖,把自己温润的双唇轻轻贴在苏泰阳的嘴上。 这一吻仅在一瞬间。 当苏泰阳睁开眼睛的时候,庞丽华在医院大门里匆匆向他招了一下手,就消失在黝黯的院落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