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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一节司务长老蒋
辛港村面对着浩瀚的北部湾,是一处只有百十来户人家的小渔村。一些用玄武岩砌成的灰绿色石屋不规则地散落在小海湾里,整个村庄没有一条象样的道路,村民和牲畜每天都是沿着碎石和海沙铺垫的小路来往于码头和村落之间。 北部湾的渔船很少。本来这个浅水海湾是一个很大的渔场,每年的“昌化渔讯”吸引着不少渔船下网围捕,太平洋环流格外关照这个13万平方公里的角落。但自从海湾西边燃起战火,渔民们就再也不愿去冒风险了。美国军舰不仅经常在北部湾出没,而且他们的B52总是从北部湾上空折向北越本土,在辛港村就可以看见它们拉出的白烟。为了捕鱼,渔民们只好沿着海岸线向东或者向南,到琼州海峡或更远的南海去,一个往返往往要十几天,因此渔船出海对辛港村来说是一件大事。当渔船扯起大帆的时候,整个码头都挤满了送行的人群,这种时候年轻媳妇的眼中总是流露出深深的不安。十几天以后,如果返航的三桅船在高高的桅顶升起三面小红旗,那就证明他们满载而归了,谁家媳妇最先望见海上的小红旗,谁家媳妇就是全村最风光的人物。船队尚未靠岸,码头早已是锣鼓喧天,鞭炮轰鸣。村中的长辈定要登船将第一碗烧酒捧给头船的老大,这时码头上欢愉的气氛达到高潮,男女老少的欢笑声,锣鼓夹杂着鞭炮声会随着海风飘到高炮营的各连阵地上。高炮兵们眼巴巴地望着码头方向,在心中品味着人家团聚的情景,有的新兵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偷偷落泪,甚至幻想着自己的亲人突然搭上那些渔船来连队探亲。 这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渔村因为湾小水浅停不了大船,码头和港湾里聚散的都是木帆船。但是辛港村的渔民时有一些特别的收获,他们在返回码头时,除了满舱的鱼虾以外,有时还拖带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银光闪闪的“浮桶”——那是B52扔在北部湾的副油箱。正是因为有近在眼前的战争物证,因此本地人都知道,海军的高速炮艇在这里时常出没,辛港附近穿灰色军装的海军官兵比老百姓还多,因为这里是那些“琼西号”的物资补给点。由于美军在北越搞过机降偷袭,为了防范,高炮独立营布防在辛港的周边地区。独立营的级别相当于一个团,因此独立营的政工首脑不称教导员而叫政委,这让独立营的营长心里颇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独立营的营部就在辛港村里,而一连离码头近,二连离村子近,因此鸡鸣狗吠时有所闻,连队的官兵还知道左近尚有人间烟火,生活也还算方便。惟独三连落了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地苦守着辛港北部一处荒无人烟的海滩。久而久之,三连的官兵们除了能够看见自己养的猪羊以外,他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活物,但凡听见远处似有飞鸟的鸣叫声,他们都会有一种梦回家乡的感觉。 三连的海滩可没有白胶码头那么风光,阵地前面漫滩都是大大小小的礁盘,五万年前这里是火山熔岩的流经地,也许是因为火山活动的年代并不算久远,整个海滩的玄武岩都呈青黑色,而这青黑的海蚀地貌在退潮时竟一眼望不到尽头,无边无际地与水线几乎联成一体。岩浆的喷气口和礁盘平台上,低矮的藻类植物在太阳的暴晒下发出阵阵呛人的腥臭味道。涨潮时海水淹没礁盘,但几乎没人敢从这里下海,因为隐没在水下的礁盘上结满了锋利无比的海蛎子。沿着礁石拱起的陡坡向上,是一片由仙人掌围成的台地,三连的营房就坐落在这片台地上。放眼望去,整个海岸线被一丛丛没有尽头的仙人掌镶嵌着,如同一道绿色防线。这里的仙人掌与盐碱地上的芦苇一样都表现出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在黑色礁岩的缝隙中,在暗红色的砂土地上,成丛成片的仙人掌开满嫩黄的花朵和结出青色的仙人果。对于三连的官兵来说,天天在烈日下暴晒和在乏味的训练中度日,惟有这些仙人掌的花果能给荒凉的北部湾缀出几分野趣和妖娆。 三连连部设在一座废弃的小庙里。当官的让战士们把外墙刷成鸡屎黄,又在庙前的影壁两面刷写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毛泽东题词,这座小庙的权威性就树起来了。小庙是三连最高大的建筑,因为除了它再也没有砖木结构的房屋了。无论是干部还是战士,全都住在用角钢做骨架的茅草房里。除了军费拮据的原因以外,据说这样生活也是为了战时需要。高炮部队是专门对付飞机的,如果敌机投弹炸了砖木结构的房屋损伤会很大,而茅草房无非是一把火烧光。如果移防,把角钢拆了装车就走,利索得很。只是高炮营自从建制以来,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三连的营地属于当然的军事禁区,除了一条红土小路和几根电话线与外界相通以外,无人来这里走动,因此三连的营区也就没有围墙,其实哨声能及的范围就是一道无形的围墙,高炮兵们即使在非训练时间,活动范围也不能超出阵地100米,蹲在茅坑里也要支棱着耳朵小心警报声,由于拉屎都不塌实,因此三连的官兵多有便秘的毛病。正是这种封闭的环境,三连的官兵几乎个个都有点神经质,只要听见哨声或者警报响,营区里的人如同惊弓之鸟,疯了似地扑向战位,紧接着阵地上就会传出一片杀猪般的嚎叫声——那是向连指挥所报到的口令声。三连的新兵刚分到各班时,几乎半个月都回不过神来。每天黎明一声哨音,新兵们只听见一阵床板响动,待掀开蚊帐一看,茅草房里除了新兵以外,早已空无一人;再一定神,又听见房外一阵“哗啦啦”的验枪声;又一定神,阵地上杀猪般的嚎叫就响成一片……这时有的新兵就定不住神了,他们往往也会神经质地窜出茅草房,学着老兵那样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声…… 三连阵地紧靠着台地前沿,六座炮位象梅花瓣一样分布在四周。为了不影响侦察兵和炮手捕捉目标,整个阵地没有任何树木遮挡。太阳把火毒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海岸线上,阵地上唯一能够留下影子的只有炮管。除了电话兵可以躲在半地下的指挥所里以外,上到连长下到士兵全都象烤鸭一样天天站在滚烫的阵地上苦熬着。 与白胶码头的水兵痛痛快快地大盆舀水,大桶兜头不一样,在三连不缺阳光但是缺水,阵地前面虽有一望无际的水,可那是海水。唯一的淡水在连部后边的一口老井里。这老井很怪,一口大井套着一个小井,大井深七、八米,无水,只有底部的那口小井里有水,可水深只有七、八厘米,取水时人要象壁虎一样先下到大井里去,然后蹲在大井里从小井取水。可惜三连人下井时手脚上没有长出壁虎那般的吸盘,因此肚皮、膝盖上的伤痕成了三连人的标记。而井里的这点水仅够煮饭烧菜,如果官兵们要洗澡洗衣服,就只有靠老天爷了,因此生湿疹长汗斑是三连官兵的又一种标记,难怪海湾医院的女兵最讨厌高炮营的病号,他们满身烂疮加上军装透出的酸臭味道和一脸的神经质,简直象叫花子。看见高炮营的“叫花子”来看病,海湾医生的第一个动作是扑到窗前推开窗户,第二个动作是闪电般地戴上口罩,第三个动作是迅速靠后拉开距离,在这些动作完成之后,医生才憋气皱眉地看病开方。与水兵的心态不一样,北部湾的高炮兵都有一种自悲感,“三快一憋气”的海湾医院成了高炮兵的伤心之地,他们知道女兵讨厌他们,因此有病也不愿去海湾医院。与548艇曹丹河同住一间病房的高炮兵小尚,就是因为得了阑尾炎硬撑着导致肠穿孔,差一点送了命。 水警区的所属部队凡谈到高炮营都觉得那里是地狱,机关里的干部战士下放,宁可去山顶观通站也不愿到北部湾去。谁要是去了北部湾的辛港村,谁就肯定是犯了事。张俊林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把苏泰阳“发”往那里去的,而且他相信,高炮营的领导一定会把苏泰阳分到最能代表高炮兵生活的三连去。 在张俊林布下的棋局里,他彻底赢了。 当苏泰阳背着行李从水警区搭车西行一百余里,又从高炮营营部步行半个小时才到达三连的营区时,已将近傍晚。太阳刚刚贴在北部湾的洋面上,火红的海浪象被煮沸的岩浆一层层地吞噬着礁盘,灼人的热气伴着阳光横扫在砂石地上,逼得人们把眼睛眯起来,值班的哨兵只好用后脑勺对着火一样的北部湾。 三连小操场上的官兵们正在打篮球,个个都赤身裸背,拼抢凶蛮,湿漉漉的军用大裤衩把裆里的那个物件凸显得轮廓分明。又是一个男人世界,苏泰阳脑际间浮现出曾经逝去的水兵生活,只是这里的男人比白胶码头的水兵显得更加带有野性。 杨指导员在连部草草地接见了苏泰阳,苏泰阳都没记清他的面孔,直到被司务长老蒋领进炊事班的茅草房以后,他才回过神来。司务长重复着指导员的话说,由于各个班都已满员,请他先到炊事班“暂时委屈”一下。说这番话时司务长很客气,但看得出他的微笑有点勉强。令苏泰阳没想到的是他在炊事班的这一“暂时”就是整整一年。他更不知道当张俊林刚刚得知这一安排就立刻跑到付娆那里去通报消息,张俊林知道付娆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庞丽华的。 不到30岁的司务长瘦干干的,如同风中的甘蔗。他的脸上满是未老先衰的褐色皱纹,高高的颧骨把嘴角边的皮肉撑得向上弯去,配着总是向前探出的细脖子,司务长的这副神态似乎随时在点头哈腰或是准备应答别人的训话。司务长的大号叫蒋青松,这名字透着一股子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可是三连的人觉得司务长的水蛇腰与挺拔的青松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总是不愿这么称呼他,而且他原来的名字可没这么响亮。 司务长还是新兵的时候,连队每逢周末晚点名都会因为他引起一番小小的骚动。 “蒋小孬。” 赵连长皱着眉头扫了一眼面前的队伍,他知道只要点到这个怪名,刚刚收紧的气氛顿时就会松懈下来。 “到!” 队伍里的一根“甘蔗”应声回答。 果然,原本整齐的队形立刻乱了阵脚,哄笑声中有人东倒西歪。 “他妈的,你叫什么不好,偏叫蒋小孬!” “俺……俺哥叫蒋大孬,所以俺就叫……叫蒋小孬了……” 队伍里的蒋小孬嗫嚅着。 蒋小孬这一句话几乎把整个队伍放倒。三连有此一宝,新兵蒋小孬顿时成了抢手货,各班班长纷纷跑到连部要人。可赵连长不干了,他不仅把蒋小孬调到炊事班,而且还为蒋小孬专门召开了一次班以上干部会,蒋小孬是会上唯一的兵。 “蒋小孬,知道为什么把你调到炊事班吗?” 赵连长声音低沉,面无表情。 “俺知道……是领导关心俺,看俺瘦,到炊事班能……能吃饱……吃好……” 蒋小孬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好象地上放着一碗红烧肉。 “啊?啊,是的,没……没错!” 这一回轮到赵连长语无伦次了,他没想到这个蒋小孬竟如此的“善解人意”,可一屋子人却“扑哧扑哧”地个个捂住了嘴巴。他们当然知道,连长调蒋小孬去炊事班,是因为炊事班不用参加晚点名。 “蒋小孬,改个名字吧!革命军人哪能叫孬不孬的?你要是有难处,还有组织呢!” 杨指导员微笑地看着蒋小孬,又扫了一眼周围的人。指导员在用眼神告诉蒋小孬,替他改名字是组织的意思。政治工作者往往用眼睛说话,这样传递的意思不仅让代表组织的人容易深入人心,而且比较有人情味。 “中!中啊,俺听领导的。” 蒋小孬慌忙答道,可他的头仍然低垂着,似乎犯了什么错误。 “哎,可不是听领导的,这是组织帮助你嘛!” 指导员及时纠正。 “是的是的……领导说得对……啊不……是是组织说得对……” 蒋小孬又慌忙答道。 “好吧,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说说,打算改个什么名?” 指导员用温和的眼神看着蒋小孬,那种眼神分明在说,组织就是母亲。 “俺早就想好了,俺……俺就改名叫……叫蒋蒋蒋卫东吧,中不中?” “准蒋卫东”眼巴巴地望着指导员,静候着“组织”的判决。 “咦,你们蒋家的人怎么能‘卫东’呢?明明是死对头嘛!叫‘蒋该死’还差不多……” 炮一班班长在角落里阴阳怪气地说着,引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准蒋卫东”被判了死刑,头耷拉的更低了。 “咋不说话啦?要不就改姓毛吧!来个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一排长用手一挥,那架势象要扫灭天下蒋氏人家。 “不不不……不中,那样俺爹非气死不可。再说,俺村有个寡妇就姓毛,她……她偷汉子可是出了名的……” 蒋小孬忙不叠地回应,捍卫先人的立场可不能含糊。 “她偷汉子也敢姓毛?她配吗?” “她不配,她不配……所以俺也不敢姓毛……啊!不是不是,俺说错了……” 一屋子人又乱哄哄地笑做一团。 “既然领导关心你,看你瘦,那你就叫蒋肥吧,中不?” “蒋肥……俺这么瘦,怎么好叫蒋肥……蒋肥……蒋匪……啊? 蒋匪!不不不……不中不中……” “咋的?你不听组织的?” “不是不是……俺是不听领导的……啊,不是不是,俺又说错了……” “那你改叫蒋东风咋样?” “蒋东风?中,也中啊!” “你老蒋家能吹东风?那不刮到大陆来啦?你拉倒吧!叫蒋西风还凑合。” “不中,不中……” “那就叫蒋东西。” “更不中,更不中……” “瞧你这样!那就叫蒋不中!” “更……更不中,更……不中……” “我操,这不中那不中,你说咋个中法?听你的还是听组织的?要不就叫蒋不孬,中了吧?” 连部小屋被蒋家后裔搅了个乌烟瘴气。 “什么乱七八糟的!干脆叫蒋青松,这名字响亮!” 赵连长一拍大腿,似乎这一声就算是敲定了。 “那怎么行?‘沙家浜’里的新四军才是青松呢!蒋小孬瘦得象芦苇荡里的芦苇,怕不合适吧!” 指导员的眼神这一回坚定不移,在原则问题上他从来不妥协。 “那你说给他改个啥名字?” 赵连长两眼直逼指导员。 “这不是在讨论嘛,再听听大家的意见。” 指导员把发扬民主、反对独断专行的意思充分地表达出来。 “蒋小孬!说说你自己的想法!他妈的,为你改个狗屁名字比女人生孩子还费劲!” 赵连长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可眼角却瞥着指导员。 “俺……俺听领导的……不不……俺听组织的……” 蒋小孬真是不知道该听赵连长的还是该听杨指导员的。一场“蒋小孬改名专题研讨会”最终因赵连长与杨指导员意见不合而不了了之。 这一下使蒋小孬进退两难,叫“蒋小孬”好歹是个名,总不能叫“蒋氏”吧?或者叫“蒋军”?“蒋兵”?不中不中还是不中!咳哟,俺的爹哟……。不过,孬不孬的总得靠一头,蒋小孬最终还是选中了“蒋青松”这个名字。他感到庆幸的是这一宝算是他押对了,第二年,赵连长荣升副营长,杨指导员还是指导员。蒋青松在赵连长荣升之前当上了炊事班长,又过了一年,由于蒋青松在三连有突出贡献,成为三等功荣立者,在赵副营长的关照下蒋青松荣升司务长。 但是,司务长蒋青松也有烦恼,三连的老兵仍然管他叫蒋小孬,新兵虽不敢当面造次,但私下里却叫他“老蒋不孬”。更让他这棵“青松”挺不起腰杆的是杨指导员那种冷冷的眼神。如今蒋青松又觉得困惑,这一宝可能是他押错了?因为指导员毕竟是他的直接领导,于是司务长蒋青松总是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