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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三节闲塘大戏
三连的盐池就在台地的下面,抬眼就是阴沉沉的北部湾。所谓盐池实际上是一圈一圈岩浆的喷气口形成的礁盘平台,形状就象平底铁锅,铲掉上面的海蛎子,在礁盘隆起的边缘凿开一个口子引放海水,利用涨潮退潮就能晒出粗盐。三连凡是干过晒盐的人都知道,这活计要有惊人的付出,因为每次收盐必须等到退潮,而退潮总是在下午三、四点钟以后,这时的太阳最威猛。当两百多斤的盐担子压在肩头,令人窒息的热浪横扫在头上、身上和裤裆里,双脚踩在滚烫的粗盐粒子上时,人皮都变成了盐皮,只要用手一扫,细小的结晶纷纷从脸上、身上撒落下来,谁也弄不清筐里的盐有多少是从人皮上晒出来的。这活计只要干上一天,晒盐的人就会蜕一层皮,不出一个星期,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如同焙干的咸鱼,面目全非。 晒盐是司务长向苏泰阳交代的。 “小苏,你和马爷去晒盐中不中?这也是领导的意思……” 司务长的细长脖子探向苏泰阳,那意思象是求着苏泰阳似的。于是苏泰阳和司马凯旋就干起了三连的“三大脏”中唯一能换钱的活计了。 清晨,岩坡上几只东山羊在砂石的缝隙中啃食小草。这种耐晒的黑山羊是炊事班的编外成员,每当晒盐时,它们总是随着苏泰阳和司马凯旋到岩坡和台地上觅食,这群游动的身影给死寂的海滩平添了几分生气。看着东山羊悠闲觅食的样子,苏泰阳恨不得自己也变成羊。 高炮阵地在台地的上方,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海滩和北部湾。训练时炮手的口令声和测距手的报数声远远飘来,使宁静的北部湾染上了一丝战斗的气氛。训练间隙,那些不怕晒的高炮兵总爱蹲在滚烫的台地上向海滩张望,他们不是看海,而是看人和羊,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看活电影。天天暴晒、操练、看海,再不找点话题,人就变傻了。 “你看那两书呆子,晒盐不穿雨靴,光着脚不怕卤水泡呀?” “这你就外行了!你以为穿雨靴就不烂脚?捂着烂得更厉害!” “咳,他们有福气,可以光着膀子干活,要烂只烂脚,哪象咱们,从头到脚军装捂着,一烂就烂一身……” “赶明儿我也要求去晒盐,起码不用跑警报……” 几个战士正蹲在台地上指指点点,忽听一声哨响,几个人弹身而起疯子般地扑上炮位,紧接着就从阵地上传出一片歇斯底里的嚎叫声……。 时值芒种前后,北方刚是初夏,而在海南岛已是毒日当顶,人在阳光之下没有影子,地上的生灵似乎都被沉重的日头压扁了。晒盐不到半个月,苏泰阳的书生模样已荡然无存。终日暴晒和盐渍使他眼眶凹陷,眉毛脱落,失去弹性的面皮满是褶皱,脖子、肩窝和脚上的皮肤溃烂成疮,前胸后背和四肢布满了汗斑。透过蒸腾的暑气望去,他与司马凯旋一高一低就象两具鬼魂在黑色礁盘上飘动。 退潮后,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海藻的糊臭味,滚烫的海风令人几乎喘不上气。苏泰阳一边咳嗽,一边剥脸上的蜕皮。他发现侦察班的指挥镜正朝向盐池,显然有人在欣赏他和司马凯旋的“活电影”,苏泰阳不由地将枯槁的脸别向一边。 司马凯旋叉开两腿站在一个盐池旁边。他只穿了一个裤头,掏裆里的家伙“放水”很方便。也许是求得一个洒脱,他索性将两手背到身后来个畅快,只听他对着北部湾一声狂吼,一股浑浊的热流划着弧线射进了盐池……不知怎的“马爷”回头突然看见远处有人赏景,于是他本能地来了一个“急刹车”,这一下子不打紧,马爷只觉得小腹一阵揪心般地痉挛: “哎呀,他娘的!” 只见“马爷”弓着身子老半天都直不起腰来。 今天盐池边的“活电影”给三连的“观众们”又增添了新的景观和话题,“马爷”心里很憋气,更可气的是待他缓过劲儿想将余尿放尽时,却怎么也抖落不出来了……一气之下“马爷”想再向池中吐一口咸痰向那些“观众们”示威,可干伸了半天脖子却吐不出来。天气太炎热,口水早已烧干了,吐出来的只有火。 “带火柴了没有?” 司马凯旋扭头问苏泰阳。 “没有,干嘛?” “你信不信,这鬼天气能用一根火柴点着了!娘的,现在我可知道为什么秦桧把李光给贬到咱海南岛来了,这就是下油锅呀!听说那个李光呆的地方离咱们这儿只有二十多公里,他娘的,我估计李光都没晒过盐!” 苏泰阳知道“马爷”说的李光是海口五公祠的南宋贬臣之一,他们经常自比那些遭到流放的倒霉蛋。他也知道刚才“马爷”射那泡尿的情景已被侦察班的指挥镜捕了个正着,但他没吭声。人都变成鬼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苏泰阳现在如果有尿,他也会象“马爷”一样射个痛快,可惜他没有。不仅没尿,今天连屎都没拉。妈的,他已连续5天没大便了。自从到了淡水奇缺的三连并在酷热的海滩上晒盐,大肠终日处于烧结状态,如果哪天能够拉下屎来,他都象过节一样痛快。过去他听说海湾的女兵把来例假叫做“倒霉”,可现在苏泰阳觉得把屎拉下来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从此苏泰阳把拉屎叫“下幸福蛋”或者简称去“幸福”一下。这“幸福”是指“幸福蛋”下出来时那种痛快的感受,而“下蛋”时则要运足气力,脸憋得如同紫茄子一般。为了早点获得“幸福”成果,苏泰阳总是忍不住要喊叫。可“下幸福蛋”时喊一声两声是不济事的,于是他蹲在礁盘上吼起时下最流行的革命颂歌: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嘿!就是好!就是好嘞就是好!就、就、就是好!……嘿……啊呀呀……我操……你个妈的……” 吼了半天,可“蛋”仍没“下”出来,满身的汗水却顺着脊梁骨一直流进屁股沟子里……没办法,他还得撅着屁股运足力气唱“啊呀吼蛋歌”: “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两……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没法活你大……大爷的……嘿,嘿,嘿!……啊呀……呀嘿!” 随着一声怒吼,“幸福蛋”夺路而出,苏泰阳顿觉周身幸福舒畅。待他低头一看——他“下”了一窝红色的血“蛋”。 有一次司务长循着苏泰阳的“吼蛋歌”打探究竟,远远看见苏泰阳紫胀着脸正蹲在礁盘上撅着屁股在下“幸福蛋”,于是他大喊一声: “嘿!看见啦!” 苏泰阳无处藏身,眼看着司务长越走越近,无奈之中他赶忙用手掌挡在裆下。 “嘿嘿,你挡得住吗?俺看见啦!” “你……你看见啥啦?我这布得是‘五指迷魂阵’,你分得清是哪一根吗?” “还‘五指迷魂阵’哩,俺明明看见了六根!” “我操……” 有一天,司务长非常神秘地告诉苏泰阳说,仙人果可以治便秘,但是只有在远离盐池的台地上才有那种仙人果,苏泰阳只当是司务长怕他把“幸福蛋”下在盐池里,也许仙人果可能真的能通便,于是他天天在仙人掌中寻觅,虽然吃得满嘴都是紫红色的仙人果,但是果子进去了“蛋”却仍然下不出来,这时他才知道是司务长拿他寻开心,于是他就琢磨着如何报复司务长。而司务长知道苏泰阳常会干些恶作剧的勾当,因此他总是亲自检查盐担子,苏泰阳“误”将“幸福蛋”扫进盐筐的企图一般是不能得逞的。 但是司务长终于有犯愁的时候,盐太多,卖不出去了。 “小苏,村上的小店不收咱的盐了,仓库里的盐搁久了会化的。你跟着马爷去种菜吧!” 安排完了以后,司务长仍没忘记补充一句:这是指导员的意思。种什么菜司务长已经安排好了,因为他知道指导员喜欢吃大葱猪肉包子,连长喜欢吃茄子羊肉饺子。当然,种菜时司务长没有忘记传授“搅黄汤”的光荣传统,当他自己示范着在粪桶里又捏又搅以后,示意苏泰阳也下手去搅,可没想到苏泰阳站在一边冷冷地说: “这也是指导员的意思?” “啊……这……” “司务长,这搅黄汤的革命传统我早就听咱炊事班长说过。可你老人家还不知道我这个人吗?我可是一又怕苦二又怕死的人,所以永远当不了英雄。不过,只要你老人家把这桶黄汤当菜汤喝下去,那我就相信你是真英雄啦!” “你你你……不搅就算啦!俺是拿你没办法,三连的老传统哟,就丢在你的手里了……” “咦!别走啊司务长,俺们还等着你老人家喝黄汤当英雄哩!” “马爷”冲着司务长的背影起哄架秧子。 令苏泰阳没想到的是,他这位“一又怕苦二又怕死”的人在三连的菜地里还真的面临过死亡的威胁。 一天,苏泰阳正在菜园子里锄草,忽听身后有一种奇怪的“咝咝”声,待他回头一看,一条灰褐色的蛇正立起半个身子在他身后晃动着…… 只听“马爷”一声大喊: “眼镜蛇!泰阳!别动!千万别动……” “马爷”抡起锄头朝苏泰阳脚边砍去,原来那条眼镜蛇就盘在苏泰阳脚边!当“马爷”拎起这条一米多长的眼镜蛇时,苏泰阳还光脚站在那里……。司务长闻讯赶过来,他说,要是别的蛇听见动静早就溜跑了,但是“打草惊蛇”对眼镜蛇来说却不起作用,这种蛇听见动静非但不跑,反而会立起半个身子主动攻击你,今天苏泰阳没有被咬算是万幸!说完他拎起死蛇兴致勃勃地跑到爱吃蛇肉的副连长那里去了,可没过一会儿司务长又耷拉着脑袋回来了,原来那条眼镜蛇的肚子里有一只死老鼠。此时苏泰阳才明白,他逃过一劫多亏了那只死老鼠——眼镜蛇被它撑得懒得攻击了。 经两位书生农夫的辛苦劳做和血汗栽培,田间的大葱、茄子一片兴旺。“八一”临近,司务长觉得时机已到,炊事班的菜园子该有所奉献了。因为按照惯例,每逢“八一”都会有一批官兵“进步”。司务长琢磨,进步与进贡是分不开的,当年自己能入伍就是因为老爹给村支书送了两个猪头;而村支书之所以能当上村支书也是因为他给公社书记送了一筐猪头。尽管社员们批斗村支书时在他脖子上挂着猪头,但当初送猪头能入伍能当官是事实,这就叫猪头能拱黄金路。如今在三连虽然不兴送猪头,但是送人情总不会错,何况是用别人的辛苦送顺水人情。可是司马凯旋和苏泰阳却不愿让别人轻易掠夺这片菜园子。 “司务长,你老在菜地里瞎转悠什么?那里可有眼镜蛇!” “马爷”站在“闲塘”边冲着司务长直嚷嚷。 “不碍不碍,俺不怕那长虫,嘿嘿……” 司务长憨憨地笑着,可他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半人高的大葱。全连百十来号人,吃一顿大葱猪肉馅的包子,至少要拔三畦才够……他在心里盘算着如何以菜园子的成果为自己的前程铺路。 “大葱长腻虫啦,刚打了药!” “大葱能长腻虫?你可骗不了俺,嘿嘿嘿……” “连长是封建人,他从来不吃大葱!” “俺早就想好了,这不是还有茄子吗?嘿嘿嘿嘿……” 司务长继续憨憨地笑着。“马爷”愣愣地站在“闲塘”边,他没想到这一下子不仅大葱没保住,连茄子也搭进去了。 夜幕低垂,干枯的茅草在晚风中瑟瑟作响,象是天涯孤魂的哭泣声。连部的就寝哨已吹过第二遍,唯有“闲塘”边的茅草房里还“明目张胆”地点着油灯。虽然昏黄的油灯令人萎靡困顿,但有海风吹拂,茅草房里比舰艇的水兵舱要凉爽许多。 “泰阳,司务长紧着往连部跑了好几趟。等着瞧吧,我看你的那些山东大葱怕是保不住了。” “马爷”坐在床板上使劲地晃着脏脚丫子,因为淡水太缺,这位哈军工的高才生发明了用空气“洗”脚的奇招。 “再培一些土,葱白还能多长一截,这大葱籽还是我爷爷寄来的呢……” 苏泰阳一说起爷爷,就想起了一家人被流放到芦汉的落魄情景。 “咱们的猪和羊也躲不过去啦!……真是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人要生存,也要各找各的门道……” “你是说司务长想用肉包子开路?” “你没看出来司务长在指导员和连长之间周旋着?他明知指导员与连长有矛盾,但他哪个都不去得罪,吃包子也分成两种馅……这一下可好,咱一年的心血全成了牺牲品啦!” “人活着总要有点人格吧?” “人格?嘿!司务长可比咱们想得明白,他的人格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在那个张科长面前苦守自己的尊严,他就认为你在向他示威,他就要修理你,把你发配到这个鬼不下蛋的地方,还美其名曰是锻炼和考验!哪里最能体现锻炼和考验?这鬼不下蛋的北部湾是也!凡是被特别冠以美名的地方,八成都不是人待的地方,朱元璋曾说海南岛是‘南溟奇甸’,其实朱元璋哪里来过海南岛?他不过是用不值钱的艳丽辞藻做施舍而已。那个张俊林就是要逼迫你在这个‘美丽’的北部湾灰头土脸地活着,打磨你的体面和人格,拿你当反面教员去示众。” 今天的司马凯旋在这美丽的“南溟奇甸”终于对人生有所悟道了。 苏泰阳顺着“马爷”的话头调侃地说: “你的那位‘身残处秽,诟莫大于宫刑’的祖先司马迁‘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也正是要发愤于《史记》的人生追求吧?否则他早就去寻死了。我在这鬼不下蛋的地方下着‘幸福蛋’,是人还是鬼呀?我在北京上中学的时候还真的想往和追求锻炼、考验呢!没想到锻炼和考验在这里都是整人者最虚伪的托词。嘿!去他妈的吧!反正老子也不打算在这个鬼地方穿四个兜了,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怎么?你想复员?” “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需要的是张俊林那样的人,哪里容得下我?他们只不过是拿我和女兵来往当排挤的借口而已。再说,当初也没人告诉我当兵就是出家当和尚。” “同感,颇有同感。依我看,上面最终是要把你凉在一边的,叫你的追求变成一个永远都做不醒的梦。” “我就奇怪了,人为什么不能有追求?” “为什么?因为他们不喜欢你守护自己的人格。” “没有人格的兵能是好兵吗?” “你的志向和个性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麻烦和威胁。”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威胁任何人,是他们总在折磨我。” “你想想看,一边放着司务长,一边放着你苏泰阳,他们会喜欢谁?会用谁?当然是司务长!因为他们过去也曾经是司务长那样的人。你等着看吧,你我在这北部湾算是走到头了!把你提干吧,他们会说你岁数大了;把你再调回去吧,他们会说没有地方安排了。总之,就是不用你。如果我们不改变路数,就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岸边的潮水日复一日地在那里涨啊,退啊,再涨啊,再退啊……” “我只想回548艇去,做一个象谢艇长那样的真正的军人,那次在夜晚的风浪中他稳稳地把舰艇开进船坞,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本来就是水兵,凭什么他们把我变成旱鸭子?” “我也想回到咱护卫艇大队去呢!但这可能吗?你就是太想回548艇去了,他们才如此折磨你。算了,别再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你的那位庞丽华怎么样了?我听秦瑶说她常在北流河边发呆,一定是想你呢!” “好久都没来信了。听说她进医训班培训去了,出来就是医生……她不是我的……” “悲观,是悲观了点……也是的,看来你们之间没有鹊桥相会的时候……可你还年轻,怕什么?天崖何处无芳草,路是人走出来的。” “也许是久困军营的原故吧,我看见她那种学生般的清纯,就有一种冲动感。……妈的,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先把她……” “对呀,先把她干了!她不就是你的啦?你呀,还是个书呆子,没上路。我听说刽子手与人闲聊时,会习惯性地看人家脖子上的刀路……连刽子手杀人都要找刀路,咱一个大活人更得找活路了!” “我的妈!……” “唉!你看人家司务长,为了生存能琢磨出两种馅的肉包子。咱们也太呆啦!一声不吭地傻干了一年,结果全垫了别人的台阶了!”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咱们也找一回刀路!娘的,不开杀戒就除不掉咱书呆子的晦气!” “怎么,你……你要杀人?你疯啦?” “他娘的,我要让三连的人看看,咱读书人也不是好惹的!” “马爷”不理会苏泰阳惊恐的眼神,他一打挺从床板跳到地上,顺手操起一根竹筷子在茅草房里舞将起来,只见他一会儿“白鹤亮翅”,一会儿“犀牛望月”,一会儿“猴子偷桃”,一会儿“苏秦背剑”,红肿的火烧眼凶光四射,麻杆似的胳膊青筋暴起,他口中不停地“嘿呀嘿呀”地乱叫,手中的筷子舞得呼呼生风,那阵势就象与魔鬼搏斗,整个茅草房里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和汗臭味。“马爷”汗珠飞溅越舞越疯,一不留神竟将油灯挑上屋顶,吓得苏泰阳赶紧上去扑打……也许是“马爷”的竹筷子终于降住了妖魔,他突然一个“金鸡独立”定在地上,可是熬不住呼哧带喘的身段,眨眼间一个后仰,只听“咔嚓”一声,床板断裂了…… 茅草房里传出一阵爆笑声。 菜园子里,有一个身影在摸黑忙活着,畦里的大葱已被他拔了一多半。听见两个读书人在茅草房里折腾,那个黑影忍不住也发出了“嘿嘿”的憨笑声……。 第二天是八一建军节,除了值班人员以外,全连官兵放假。可是今天没人请假外出,大家都聚到“闲塘”边上看热闹。听司务长说,“杀生”的活计由那两个读书人干,这可真有点邪乎了! “他娘的,老子今天开杀戒了!闪开闪开!没看见这是杀猪刀吗?说不定走眼了一刀抹你脖子上……” 司马凯旋光着膀子迈着方步从茅草房里晃了出来,人群纷纷给这位“马爷”让道。只见他腰上仍系着那条脏围裙,瘦骨嶙峋的手上攥着一把杀猪刀。不过今天“马爷”不是杀猪而是杀羊,这是昨天晚上他和苏泰阳又是猜拳又是抓阄你推我让协商了半天才定好的。至于怎么杀,各人想各人的“刀路”。 有好事者已经把一只东山羊给赶到“闲塘”边上,单等操刀的“马爷”下手。那是一只两岁大的公羊,两只淡黄的眼珠露出惊恐的神色。它不停地哀叫着,四只小蹄子慌乱地倒腾,它几次想冲出包围圈,但三面是人墙,另一面则是“闲塘”……。 “马爷”脊梁骨上的汗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从没杀过羊,更搞不清东山羊的“刀路”在哪里……,杀猪刀在他手中颤抖着,汗珠顺着面颊、鼻尖一个劲地往下淌…… “马爷,冲啊!抓它的犄角,犄角!” “马爷,侧身扑,扑上去使绊子,绊倒它!” “拧耳朵……摁头!” “摁个屁头!抄腿,抄腿啊!” “笨蛋!掐呀,掐死它!脖子,脖子……” 人群中支招的,起哄的,叫骂的,乱哄哄搅成了一锅粥。 “马爷”满头大汗追着东山羊在人群中乱兜圈子,好不容易抓住了羊后腿,但手上的汗太多,又被它挣脱了……。 指导员和连长也夹杂在人群中狂呼乱叫,“八一”有这么一场“节目”,比看捣蛋兵挖水塘过瘾得多!司务长甚是得意,他没想到今天指导员这么开心,有戏!说不定明天就能把俺调到营部去。不,可能要把俺提成副指导员呢! 东山羊在人群中东奔西窜,它甚至蹦起来用犄角冲顶围堵它的人墙。人们用手推,用脚踹,把可怜的东山羊死死地围堵在圈子中央。东山羊颤抖着立在人群中哀叫着……“马爷”瞅准机会一个“前扑虎”,终于将它摁倒在地。 人群中嘈杂的喊叫声逐渐平息下来,只见“马爷”已被泥土和汗水搅成了鬼脸山魈,趴在地上和羊喘成一团……稍歇片刻,“马爷”跨步拉起惊魂未定的东山羊,竟一屁股骑在了羊背上。 四周全是瞪圆的眼睛,“马爷”如何下手,大家要看个仔细。 “马爷,你骑着它上哪儿啊?逛庙会去啊?” “要不要帮手?羊急了也咬人的!” “咬你个球啊,瞎操什么心?人家马爷一人能行!” “马爷,给羊喝口壮行酒吧!” “不,念一段毛主席语录嘛……” “马爷,要不要脸盆?羊血可是大补!” “马爷,手别哆嗦啊,刀没拿反吧?” 人群吵吵嚷嚷又乱成一团。 东山羊拼死挣扎,几乎把骑着它的“马爷”掀翻在地。“马爷”干瘦的屁股使劲夹着羊脊梁,他一只手紧抓着羊犄角,用另一只握刀的手背抹了一把山魈般的“花脸”,气喘嘘嘘地嘟囔道: “娘的,还想喝羊血?呆着去吧!司马九爷今天让你们看个新鲜!走——” “马爷”干柴似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只见他用刀尖朝羊的颈下狠命一捅!也许是给它最后一息自由,“马爷”松开东山羊,任由它奔窜出去…… 血水和着红色的泡沫从刀口涌出,顺颈而下。东山羊的嘴巴张了几下,却没有叫出声音。 人群无声地闪开了,让它逃生。 黑缎般的东山羊越跑越慢,一路血迹斑斑。它的嘴仍无声地张合着,尽管它的身体不停地摇晃,但它仍然蹒跚着向前,一步步地颤抖着迈向水塘……。 “它要喝水!” 突然有人叫了一声,人群尾随着东山羊朝塘边涌去。 东山羊无力支撑已经倾斜的身躯,一步,两步,三步……它颓然倒下,但仍用跪曲的四肢朝水边匍匐着,蹭着……直到它的头垂在塘沿上……。 血水渐渐染红了半个水塘。 人群发出一片叹息,就象一出精彩的大戏还没看够,幕布就落下了。 “猪,还有猪呢!” 人群中有人提示。 “对呀,还有一个没上场呐!” “上猪圈,走啊!” 人群朝猪圈涌去。 “不用去了,猪杀完了。” 炊事班长拦在路中间。 “什么?杀完啦?怎么没听见猪叫?” “杀猪刀还在马爷手里呢,他用什么杀的?” “八成是用手掐死的。” “亏你想得出!掐哪儿?” “掐命根子呀!你以为跟你是的还长着脖子呐?” “我操你个小祖宗的!我先掐掉你的命根子……” 人群中起哄声叫骂声打闹声乱成一团。 猪是被苏泰阳打死的。 昨天晚上他与“马爷”分工之后就一直在琢磨如何下手。与“马爷”一样,苏泰阳也从来没杀过牲畜,但与“马爷”不一样的是羊可以一个人杀,猪呢?他在芦汉时听曹大爷说过,马最怕抽耳根子,说不定猪的“刀路”就在耳根子上。 苏泰阳拎起挑盐的杠子走向猪圈。炊事班的人有心要瞧他的热闹,三三两两围在猪栏外面袖手做看客。 “小苏,俺们可怕那家伙,咬人哩!” 炊事班长阴阳怪气地说。 苏泰阳没搭话,只用木杠子一点地,纵身跳进了猪圈。 满圈的“两头乌”四处乱窜。 苏泰阳看准最大的一头,抡起木杠子朝它的耳根子狠命一击! “砰——” 大猪应声倒地,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苏泰阳跳出猪圈,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 “现在它不咬人了,剩下的活儿是你们的。” 炊事班的人愣呆呆地看着苏泰阳的背影。 “哇……这小子,手真狠!” “咋回事咋回事,我还没看清呢,完事啦?” 在芦汉时,苏泰阳的父亲苏伯齐别说杀猪,连别人劁猪他都不忍,可如今他的儿子一杠子便了结了一条性命。 晚上吃包子的时候,指导员皱着眉头抹了一把嘴上的油: “这包子有股血腥味……” 司务长拿起包子闻了又闻,憨憨地看着指导员,不知所措。 司马凯旋和苏泰阳从此名声大震,一个心黑,一个手狠,哇!还是读书人了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