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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四节山大王
畜牧队的江队长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芦沽村的乡亲们称作“山大王”,这着实让他受不了。“山大王”这顶帽子本来是他给城里人戴的,如今怎么被扣到自己头上了? “人家爷爷奶奶都是贫农,江队长手里有那点权就断了人家的生路,这是干绝户活!” 乡亲们的种种议论传到江队长的耳朵里,令他如坐针毡。芦沽村的人最怕被骂成绝户,这比骂祖宗都厉害。为了找回名声,江队长的老婆给苏家送去一筐萝卜,却被爷爷退回了: “吃这玩意儿胀肚子,打出来的屁臭一条街。” 江队长听后气得在院子里直转磨,他当村长和队长将近二十年,什么时候成了臭一条街的人物? 当金秋的凉风拂上身的时候,芦沽村家家户户开始清仓腾房,准备队里分粮派款。有的人家已拆掉山墙上的墙衣,打算趁上冻之前割些新苇子重新编上去。炊烟在村子上空缭绕,时断时续的狗吠声和大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长腔在街巷里回荡着。 天已擦黑,村西头苏家土坯房的马灯仍没点上,院墙角落里的小铁炉子冰凉,看样子晚饭还没做。苏家院落静悄悄的,与村中喧闹的情景很不一样。邻居家的孩子们觉得怪怪的,纷纷扒在门缝向里张望。 “好象有人说话,活着哩!” 孩子们一哄而散。 苏伯齐坐在炕头上,紧咬着嘴唇,苦痛的眼神盯住墙角的鼠洞。他在心里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怎么就带着全家到这个举目无亲的鬼地方来了?这算什么?别的机关到五七干校还算有个组织,而他们机关让那个赵达锋一句话就给解散了,不存在了。一百二十个机关干部连同他们的家属四百余口鲜活的生命,让人家象垃圾一样从北京城扫地出门,如同丧家之犬在这片陌生的盐碱地上惶惶不可终日。歧视、欺凌、困苦天天都在威胁着老老少少,能向谁去诉说呢?他看不见希望,似乎只有无边的黑暗,就象墙角的鼠洞一样,谁也不知道黑暗的那一头是什么……更让他感到凄惶的是,赵达锋已下令停发他们的工资,包括家属的工资也一律停发。也就是说,苏伯齐全家赖以生存的那份薪俸,永远从公家的薪酬户头上给抹掉了。苏家一下子陷入困境。按照赵氏共产主义标准,苏家的收入只剩下每个人头20元的生活费。而公社革委会的头头说,他们接收的只是一百二十户人家,这已经给芦汉公社带来沉重的负担。至于按人头算的生活费,谁也没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处理。 这几日芦沽村的街巷里各式各样的车子在穿梭忙碌着,车上装满了生产队分给社员的粮食和蔬菜,大人孩子的呼叫声乱糟糟地响成一片,惟独苏家院落冷冷清清。 畜牧队的江队长说,苏伯齐两口子的粮食咋分,上面还没个准见,再问就没下文了。后来江队长私下里说,他们老老少少的好几百口人跑到咱芦汉来吃现成的,凭什么?庄稼是咱汗珠子掉在地里摔八瓣挣出来的,有本事自己去种呀!这刚一来就手心朝上跟我要,他妈的没门儿! 从那以后,芦沽村街巷的垃圾堆前,经常看见颠着小脚的奶奶的身影,她弓着身子在垃圾堆里挑拣着,把别人丢弃的菜叶、罗卜缨子捡进篮子,连白菜根都拾了进去。奶奶说,白菜根切碎了可以吃,伯齐从小就吃这东西。一天傍晚,苏伯齐和孟陶收工回家,看见母亲蹒跚着身子从街巷里走来,两只沾满污泥的手轮换提着一篮子白菜根,晚风吹散了她一头的银发,夕阳下老人家的身影显得那样苍老和憔悴,苏伯齐心如刀绞,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他一声不响地赶上去接过母亲手中的篮子,扶着她走进院落。 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苏伯齐找陈五爷商量,他说他想再找江队长交涉一下,因为目前江队长就是他的领导。 “江队长?老党员了。人不坏,就是脾气古怪一些。总要让人家过日子,你去找他兴许能行。” 陈五爷边拌着饲料边说。 场院里,江队长正和一群年轻人说笑着,一个小伙子指着地上的麻袋说: “江队长,这袋大米你能撅到咱那车上去吗?” 江队长四十来岁,虎生生的一对眼睛透出生猛刚毅。他脚下的麻袋是队里分给社员的口粮。小伙子对江队长说撅上去,就是要自己想办法把这二百斤的米袋子从地上直接上肩,别人不许帮忙。这种被芦汉人称作“撅米袋”的功夫是扛大活给逼出来的。没有足够的腰劲,再有臂力也没用。 “你别光跟我一个人叫劲,你们谁能?” 江队长指着围过来的年轻人。 有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声不吭地弯下腰,他提了提麻袋角,摇摇头,躲开了。众人起哄并互相推搡着。 江队长干咳一声,晃着膀子走过去,大家立刻闪开,屏声静气地围了一圈。江队长运了运气,然后侧过身躺倒在麻袋旁,只见他的手臂用力一拉,半个麻袋一下子就盖上了肩。此时江队长的眼珠子瞪得冒血,脖子上青筋暴凸,随着一声闷吼,他竟稳稳地站直了身子!接着他一溜小跑,就势把那袋沉重的大米掀到了平板车上。 “好!” 众人一片欢呼,有人鼓起掌来。 江队长晃着膀子绕着场院转了一圈,那架势象是张飞杀寇回营领赏。 “这人象个孩子。” 苏伯齐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看完这场表演。与那些围观的社员相比,他显然连鼓掌的资格都没有。 “江队长,把我那份儿也给撅过去吧!” 一个小伙子尖声叫喊。 “呆着去吧!” 江队长笑着朝他吼了一声。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 “江队长……” 苏伯齐朝他喊了一声。 江队长扭过头,愣愣地看着站在场院边的苏伯齐。 “老苏?” 他收敛笑容,站在原地没动。 “你喊我?什么事?” 江队长仍有些喘。 “想和你商量一下……,上次说过的,我家那个火炕能不能帮忙修一下,天凉了,一家人还……” “你让我给你盘炕?” 江队长的脸立刻阴了。 “不是……你给派个人就行,我们不太懂这种火炕,听说里面的火道走得很复杂……” 苏伯齐惶惶地说。 “行啊!我早就告诉他们了,这些人,真不办事!” 江队长的脸由阴转晴,“我催催他们,好说!” 江队长抽身要走。 “等一等……我家的口粮怎么办?” 苏伯齐凑上半步。看见别人正一车车地拉粮食,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江队长转过身,脸由晴又转阴: “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你们这些人的口粮问公社要去!” “我去问过,他们说就地解决。” “就地解决?那我们商量商量,好说!总得给你们一口饭吃,是吧?” 江队长的脸由阴又转晴。 “菜呢?还有油……我们一家七口人的户口、副食和粮食关系都转过来了,现在上面把工资都停了,菜和油没有着落。” “你说什么?还有粮食关系?” 江队长的脸晴天打了个雷: “我不懂什么这关系那关系!你当这是你们城里的菜市场呐?再说,你一家到底几口人?你大儿子在大田队已经吃了一份儿,也算到我的头上来了?你老家伙的跟我耍滑头,你走错了庙门儿!” 江队长粗着脖子吼叫着,看来他心里十分有数,倒是苏伯齐把泰阳已出去挣口粮这事给忘了。 江队长吼完了扭头就走,场院边的小伙子们远远地朝这边伸着脖子。 苏伯齐呆呆地站着,自言自语地说: “我还不到五十岁,他怎么叫我老家伙……” 苏伯齐心里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从来没有得罪过这位江队长,为什么他这样对待自己?他也是造反派?不会的,据说这个人根本没上过学,是个文盲。苏伯齐心里很难受,这里的人总是让外人摸不透,脸说翻就翻,苏伯齐最怕和这种人打交道。 苏伯齐不知道,江队长从心里痛恨城里人,特别是付嫂自杀身亡以后,他对城里的大干部更加怀有势不两立的心态。按资历算,江队长是个老革命,抗战后期在武工队就入了党,他曾当过民兵连长,土改后当了芦沽村的村长,要是有些文化底子,当个县长、专员之类的应该没问题。他争强好胜,又率真耿直,乡亲们有什么委屈或纠纷都愿意找他,他也以村中的包公自律,社员家的院墙里经常传出江队长豪爽抑扬的声音。 江队长处理村中的事物样样顺当,唯一不好办的是付家那位大嫂。付嫂的丈夫当年因和村里的富家子弟打架出了人命,县里通缉非要他的人头不可,结果他撇下过门没两年的媳妇跑了,付嫂带着刚一岁的女儿终日以泪洗面。过了大半年,有人捎话来说付大哥跑到一个叫什么延安的地方,日子虽过得清苦,好在没有掉脑袋的危险,让付嫂放心。刚一解放,南下的付同志在南昌当了局长,于是这位付局长派人把付嫂和女儿接了过去,村里人都羡慕付嫂的福气,大家说她的苦日子总算没有白熬。可没过多久,付嫂一个人又悄悄地回来了。村里人问她: “回家来拿东西?城里人还稀罕这些?” 付嫂眼圈红红地说: “不走了……。” 原来付局长进了南昌城之后,找了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当老婆,把芦沽村的糟糠之妻给“休”了,只把女儿留在了城里。从此村里人对付家大嫂多了几份同情。江队长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咱共产党的干部不兴这个呀!” 他哪里知道,当时城里“家庭改组”成风,江山都换了,换个老婆有什么了不起! 随着付嫂的生活一天天困苦,江队长就越发从心里看不惯城里人,他觉得那些当官的都是饱思淫欲的伪君子。 付嫂家中一贫如洗,江队长每到分粮的时候对付嫂这一户特别头疼,救济给还是不给?按什么成份给?他觉得这碗水真不好端。一天,付嫂背着小山一样的秫秸秆从地里回村,因腰弓得太狠,没看见迎面走来的江队长,长长的秫秸秆把江队长的脸给扫花了。江队长自己倒没觉得怎样,但付嫂却吓坏了,一下子歪在路边,身子被沉重的秫秸杆压住,怎么也站不起来。江队长赶忙上前拉起她。看见付嫂菜色的脸上滚满豆大的汗珠,江队长动了恻隐之心。他没吭气,一弓身把秫秸秆背回了付嫂家。从那以后,付嫂的小土房里常有江队长的身影,他觉得付嫂孤身一人命太苦,咱当干部的不能眼看着群众过不了日子。 一天江队长背了一口袋大米给付嫂送去,发现付嫂病在床上,他赶忙回家让老婆熬了汤药送过去。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当江队长再到付嫂家去的时候,屋里没点灯,但听见付嫂在炕上转动身子的声音。他不敢再靠前了,因为芦沽村的男男女女都有光着身子睡觉的习惯。他转身刚要走,忽然感到两条赤裸的手臂轻轻地从后面挽住了他的脖子,江队长的心跳停止了,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几年后,省城的一个刘处长带了一帮子人到芦沽村蹲点搞调查,有人把江队长与付嫂来往不正常的事悄悄汇报到刘处长那里,恰巧这位刘处长在延安时期曾当过付局长的部下,刘处长认为此事有损付局长的尊严: “他娘的!把我们老付的老婆给睡了,太不象话!” 没多久,江队长做了6年的村长位置换了人,从此江队长觉得城里的大干部比山大王还霸道。 一年前,北京城的那股革命狂潮卷进了芦沽村,村中的小青年把一串破鞋挂在付嫂的脖子上游街,还逼迫她在众人面前交代与江队长的关系,付嫂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当天晚上就悬梁自尽了。江队长认为付嫂的死归根结底是城里的“陈世美”逼迫的,所以在江队长眼中,城里的大干部个个都是陈世美式的山大王。 今天江队长被乡亲们比作山大王,他真想找上门去朝苏伯齐吼一阵,可抓挠半天头皮又想不出吼人家的理由。他老婆好心送去一筐萝卜又给退了回来,江队长觉得受到莫大侮辱,他还从来没碰过这种软钉子,于是七窍生烟的江队长让陈五爷给苏伯齐派重活,可没想到陈五爷不吃他那一套,反而私下里将一口袋玉米碴子捆在苏伯齐的架子车上。 “什么世道?屁大点儿官就这么断人家活路?你先拿去,不够了再驮!” 眼看苏家围满了同情的乡亲们,江队长犯了三青: “娘的,不识好歹的东西!属他妈鸡巴的,越扒拉越硬了,呸!我就是不给他口粮,饿死他们一家!” 乡亲们说,江队长如今也成了芦汉公社拿捏别人生计的大干部了,乡亲们还说,真正属鸡巴的其实是江队长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