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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六节天高人低
苏泰阳挥舞大扇刀打芦苇时,有点象渔夫撒网。他把扇刀贴在地皮上划着半圆,小杆芦苇应声被抄进刀背上的网里。他面无表情,脸上的皮肉随着手脚的节奏在机械地抖动着。他偶尔停下,把网中的苇草倒在一边,然后抬眼向前看一下,又埋头继续打着苇草,一堆堆的芦苇和蒿草在他身后排成一溜。灰白无垠的盐碱地与白茫茫的苇花绵延掺和着望不到尽头,苇杆在深秋的阳光下黄灿灿的,竟将这贫瘠的土地罩上大海一般的美色。 刘燕山将苇子和蒿草打成捆并抱到地头码放好。他被那匹大黑马踢成肾挫伤,在炕上躺了两个多月,现在可以下地干些轻活了。尽管郭姗姗劝他再休养些日子,但刘燕山觉得在家里躺着太憋闷。 娟子把捆好的苇草扔进板车,又用绳子勒紧,她朝远处张望了一下,对刘燕山和郭姗姗说: “告诉小苏他们,别再打了,伙房已经堆不下了,一整冬都烧不完呢!” 娟子说完,套上板车走了。 刘燕山、郭姗姗和黄小琳三人靠在地头的苇草捆上。秋天的田野微风习习,空气中掺和着一股泥土和野草的芳香。刘燕山用手绢擦着眼镜,黄小琳的花头巾上沾满了芦花毛,郭姗姗一边帮她拍打,一边轻声说: “我看那个娟子对泰阳有点意思。” “我早就看出来了。” 黄小琳低头摆弄着芦花杆。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刘燕山扭过头来。 “哼,你们男的哪懂女人的心思……” 郭姗姗讥笑地看了一眼刘燕山。 “她是单相思,泰阳根本看不上她。” 刘燕山继续擦他的眼镜。 “是吗?” “哼,你们女的哪懂男人……” 三个人笑作一团。 “小琳,我看你和泰阳倒是蛮好的一对儿,要不要我帮你?” 郭姗姗突然冒出一句。 “你…… 别……千万别……” 黄小琳两颊绯红。 “你们是同学,你还不了解他?” “我……我能不了解他吗?……他可是校革委会最头疼的人物。” “怎么,你看不上他?” “不是……” 黄小琳只觉得心头一阵慌乱。 苏泰阳拖着扇刀迈着疲惫的步履走了过来。他跌坐在苇草堆上,一个仰八叉躺倒下去,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天空。他无心享受秋天的风光,满腹的心事搅得他头昏沉沉的。 “泰阳,累了吧?” 黄小琳关切地问。 苏泰阳看了一眼黄小琳,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你打草的姿势象个老把势。” 黄小琳的脸微红。 “真的,挺帅的。” 刘燕山在一旁说。 “我弟弟病了。” 苏泰阳没理会他们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是大阳吗?” 郭姗姗问。 苏泰阳点了点头。 “什么病?厉害吗?” 黄小琳将身子欠了起来。 “唉,象是感冒,但已躺了好久了。” 苏泰阳的眼睛仍是直直地望着天。 四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有耳边轻轻的风声。 “咱们父母的工资都给停了,你们知道吗?” 苏泰阳打破沉默。 “是吗?为什么?” 黄小琳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是赵达锋那个老混蛋干的!咱们出北京之前,听我爸爸议论过这事,当时我还以为说着玩儿呢!” 郭姗姗气愤地说。 “他把咱们家家户户的都轰到这广阔天地来了,狗娘养的他们家怎么不来!” 文静的刘燕山一语惊人。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妈的,可真够浪漫的!” 苏泰阳恨恨地望着天空。 学生食堂的墙壁上,左边的横幅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右边的横幅写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横幅的下面是用饭桌临时拼凑的主席台。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中年教员站在主席台前,他是校革委会的教师代表。过去学生们叫他吴老师,现在大家都管他叫吴主任。校长早就靠边站了,现在的吴主任是学校说话算数一言九鼎的人物。眼下已到学校所有的学生不分年级统统“毕业”走人的时刻,什么叫做手操生杀大权?今天他看得上眼的乖学生,留城当工人阶级的一份子;他看不顺眼的坏学生,那就到“广阔天地”去分辨韭菜和麦苗吧! 吴主任的左边坐着两个脸色黑黄、胸前戴着大红花的“老青年”。右边坐着三个身穿“国防绿”的,不用说,那是军宣队的人了,军宣队的“首长”吕排长就坐在其中。大会已开了一半,会场秩序开始松弛,可吴主任的身子依然站得笔直,只见他双手一举: “同学们,静一静!”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看来很有威慑力,嘈杂的人声立刻安静下来。饭厅里坐满了人,高中部和初中部的同学都来了,有七、八百。 “同学…… ” 吴主任刚开口,他身后的厨房里突然传出“砰、砰”砸案板的声音。 “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吴主任指向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初中部的学生。于是那个小同学象只兔子一样跑进厨房大门,一转眼又回来了。他踮着脚尖够到吴主任的耳边嘀咕了一下,吴主任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那不行,让他停下。” 吴主任沉着脸。 小同学又象兔子一样跑进厨房。 转眼间,吴主任身后那扇厨房大门被重新推开,一个身材瘦小的干巴老头儿探出了身子。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围裙,瘦骨嶙峋的双手沾满面粉。那是方校长,准确地说那是原方校长,他正被发配到学校食堂给大师傅当下手,刚才可能就是他在摔面团呢! “吴老师,不是你说要吃发面大饼,今天中午一定要赶出来的吗?” 方校长的两只老眼透过厚厚的镜片瞧着眼前的吴主任。 饭厅里一阵骚动。 吴主任很沉得住气,他转过身去一字一顿地说: “不可以,至少现在不可以。” “什么?我没听明白……” 方校长的脖子伸长了。 “现在正在开大会。” 吴主任仍然说得有板有眼。 “面要是不醒一下可就发不起来啦!” 方校长很执著,他对上级交办的任务从来是一丝不苟。 吴主任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跨上去一把将方校长推进门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到: “你个老家伙的,成心是怎么地……” 饭厅里一阵哄笑。 “肃静!” 吴主任恢复了他的威严,身条立得笔直。 饭厅里又静了下来。 “同学们!刚才我们听了六五届的毕业生——霍锦州同学和姚小新同学的报告。我们都知道,这两位同学是我校的高才生,他们本来都是可以被保送上大学的,可是他们不稀罕!他们以实际行动响应毛主席和党中央的伟大号召,不顾父母年迈多病,主动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新疆和黑龙江,在那里插队落户,战天斗地,磨出了一手老茧,练就了一颗红心!” 吴主任期待着热烈的掌声回应他的慷慨激昂,但会场却没有响动,台下的学生们个个象瘟鸡一样缩着脖子。面对一片呆滞的目光和死寂的会场,吴主任迅速调整气氛,他象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的领袖那般将身子前倾,一手掐腰,一手指向台下: “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怎么说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可是现在你们象太阳吗?” 会场一片死寂。 “毛主席可没说后面那句话。” 饭厅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 “江青阿姨说我们是小太阳。” 角落里有人拿腔捏调。 会场顿时活跃起来。 吴主任久经沙场,对于个别坏份子的捣乱,他不予理睬。吴主任知道如何控制大会主题,他对身边那两个戴着大红花的“老青年”说: “霍锦州,姚小新,让大家看看你们的手!” 那两个黑脸农民象俘虏一样乖乖地把粗糙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同学们!霍锦州和姚小新同学的双手粗糙了,脸皮晒黑了,他们还象白面书生吗?不,他们已是贫下中农的一员了!刚才我问他们是不是要在农村成家立业?他们都很坚定地回答说:是的!他们要祖祖辈辈扎根在农村,再也不回北京城了!同学们,他们为我们做出了表率!他们是咱们学校的骄傲!同学们,北大荒!啊——不!北大仓正在向我们召唤!我们要坚决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扎根一辈子,永做新一代的贫下中农!大家有没有决心?” 吴主任象一个街头叫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那样神情亢奋,眼镜片闪闪发亮。 “有……” 台下稀稀拉拉的几声回应。 “有没有决心?!” 吴主任的声音有点变调。 “有……有!” 台下的声音稍大了一些。吴主任脸上的肌肉总算松弛下来。他扭头一看,那两个黑脸农民仍然高举着粗糙的双手,他似乎觉得不大妥当,于是赶紧说: “你们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好!现在开始向学校革委会和军宣队表决心!” 吴主任带头鼓掌,台上台下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 前排那位被吴主任点去找方校长的小同学立即站了起来。他手中举着一张纸,跑向主席台。吴主任再次带头鼓掌,显然他对小同学的默契配合非常满意。 “我代表初中六五一班的十三名六八届同学在这里向党表决心,我们坚决要求到北大荒……啊不,是北大仓去,这是我们向学校革委会和军宣队递交的决心书和签名。” 小同学说完双手将决心书捧给吴主任,吴主任则示意他交给旁边军宣队的人。当小同学走过去的时候,一位两个兜的“国防绿”站起来“咔嚓”一个立正,抬手向他敬了个军礼,全场响起热烈掌声。小同学有些不知所措,呆了一下,又忙不迭地弯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全场发出一阵笑声。 那个小同学很激动,长到16岁还从来没有一个威武的解放军叔叔向他敬过礼呢!就冲这个军礼,他也要到农村扎根一辈子,好报答解放军叔叔对他的鼓励和希望! “我来表决心!” 人群后边站起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学。她快步跑上主席台,向左右两边分别鞠了一个躬,然后面向台下说: “我代表高中六三三班的五名女生向党表决心,我们坚决要求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去,和贫下中牧共建边疆大草原!这是我们签名的决心书。” 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国防绿”。“国防绿”又是“咔嚓”一个立正,抬手又是一个军礼,台下的掌声更加响亮。 “我也来表决心!” 人丛中站起一个男同学。 “等一等,先等一等。” 坐在主席台右边的吕排长操着他的吕梁山音发话了: “饿(我)看是不是可以这样,已经表过决心和签了名的同学,可以离开会场了,这样大家也能坐得松快一些。” 吕排长说完看了看旁边的吴主任。 “对对对,签过名的同学可以离场。” 吴主任忙不迭地说。 会场一阵骚动,一些人开始站起身,有人伸了伸懒腰,然后走出饭厅。吕排长不愧是个军人,他用这种招数把那些还赖着不报名的学生逐渐暴露和孤立起来。这一招很灵,人群中开始不断地喊着: “我来表决心!” 台上“国防绿”的鞋跟不停地“咔嚓”着。 台下的学生逐渐走出会场。饭厅里还剩下三分之二的人。 掌声虽仍在一阵一阵地响着,但是却象退潮的海水,一声小似一声。 吴主任坐在主席台上,他很是得意,眼下这些顽固分子已如坐针毡。他觉得这些夕日不可一世的红卫兵小将们今天就象一群待宰的羔羊,正用惶恐不安的眼神向他乞求着。他妈的!现在是1968年!早已不是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了。那时候大热天他穿了一身棉衣棉裤随时准备挨学生们的皮带。这可真是勾践灭了夫差,他卧薪尝胆终于熬到了这一天! 吕排长可没有吴主任那种好心情。虽然他的分化瓦解工作很见成效,但他知道越是剩下来的学生就越难对付,尤其是坐在饭厅角落里的那一伙高二学生,刚才起哄的就是他们,砸广播站,偷档案,冲公安部,都是那群联动份子们干的。现在他们仍不表态,还不知道他们又要下出什么蛋球来! 苏泰阳坐在饭厅角落里,他的眼睛四下里搜寻着黄小琳。自从黄小琳的父亲身亡后,他对黄小琳就多了几分关注。前些天他约黄小琳一起回家,但黄小琳却一直躲避着,搞得他十分没趣。今天黄小琳一定会在饭厅里,他从心里不希望黄小琳去报名充大头。苏泰阳没有看见黄小琳的身影,心里有些失落,于是就和钟胖子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大天,似乎对表决心一事无动于衷,这种情绪在影响着周围的人,大家都耗着,看看到底会有个什么结果。 “还有交决心书的吗?” 吴主任站起来。 会场没有反应,只是台下嗡嗡的议论声稍稍减低了。 “还有没有?不交决心书也可以,剩下的同学不多了,饿(我)看办个学习班也够数!” 吕排长的语调已没有刚才那么客气。 “你们难道不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你们也有两只手,难道还想赖在城里吃闲饭吗?我再最后问一遍,还有没有向党表决心的?” 吴主任威严的声音在饭厅里回响。 饭厅的空气似乎凝结了,议论的声音戛然中断。 台上台下僵持着。 10分钟过去了,吕排长终于打熬不住,他站起身来,开始在脑中仔细搜索着电影中的镜头,想象着法官宣读判决书时应该端出的神态。 突然,从饭厅角落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 “有。” 那是苏泰阳。 吴主任四下寻找应答的人,他的脸上又浮起满意的微笑。 “走!” 苏泰阳招呼了一下身边的同学。钟胖子和一大群男生随着苏泰阳朝主席台走去。 “大家鼓掌!” 吴主任的两个巴掌在脑瓜顶上拍得山响。 苏泰阳向台下的人群又是挥手又是作揖,他甚至打了一声呼哨,沉闷的会场再次活跃起来。 吴主任十分高兴。呼啦一下子上来十几个人,这使台下那些顽固派更加孤立,他倒要看看最后还能剩下谁!可吕排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有些预感,上来的这些人绝不是一群好鸟。 台下的黄小琳和郭姗姗她们却十分兴奋。她们知道,只要那个高二的苏泰阳一出场,今天就有好戏要开锣。苏泰阳与黄小琳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看见黄小琳眼中流露出既兴奋又担忧的神色,这使他更加亢奋,今天有黄小琳当观众,他更要好好地施展一番。 主席台上,苏泰阳走向左边与霍锦州、姚小新分别握了握手: “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 苏泰阳毕恭毕敬地说。 “尊敬的革委会主任领导。” 苏泰阳朝吴主任点了一下头。 “尊敬的军宣队首长代表。” 他又朝吕排长点了一下头。 苏泰阳的“主任领导”和“首长代表”搅起会场一阵波澜,但他的表情则十分真诚。 “现在我代表高中六四三班、六四一班、六三二班的十八名同学在这里向大家表决心:我们坚决要求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别人都不愿去的地方去!我们要象阳澄湖里的十八棵青松那样扎根农村,做一辈子党的好儿郎!” “大家鼓掌!” 吴主任兴奋极了。吕排长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他感到那句“到别人都不愿去的地方去”有点刺耳。 “我们没来得及写决心书,但是我们十八个人集体上台就是我们的行动!” 苏泰阳把手一挥,“十八棵青松”象军人一样挺胸收腹,目视前方。 台上台下又是一阵热烈掌声。 “当然,我们这一群人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现在我们的爹妈都有问题,出身虽然不能选择,可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您说,是不是?” 苏泰阳转向身边的吴主任。 “没错,没错。” 吴主任忙不迭地回答。 “但是,我们这么多可教育好的子女奔赴农村,思想改造工作是一定要继续做下去的,您说,是不是?” 苏泰阳再次转向身边的吴主任。 “没错,没错。” 吴主任也再次忙不迭地回答。 “这样我们就需要一个带队的老师。我们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还是您吴主任最合适,怎么样?吴主任,带领我们去奔赴北大荒吧!” 苏泰阳亲热地挽住吴主任的胳膊。 “啊——不!是北大仓!” 钟胖子在“十八棵青松”中尖叫着闭上眼睛,并把双手捂在了胸口上。 “我们坚决拥护吴主任做我们的队长!大家说,同意不同意?” 苏泰阳扯着脖子向台下的人群高喊。 “同意——!” 台上台下一片响应。 吴主任的脸“唰”地一下变得灰白,汗珠渐渐从鼻尖上渗了出来。他一个劲地向后躲闪,但“十八棵青松”逐渐向他围拢。 “怎么啦吴主任,别太谦虚了,这队长非您莫属!” 有人在人群中嚷嚷。 “吴主任,北大仓正在向您招手呐!咱们一块儿去磨一手老茧吧!” 苏泰阳的手臂紧紧挽住吴主任的胳膊。 “啊不……我……我……我不能去,我……我有病……” 吴主任想逃出重围,但他四周象铁桶一般被人围了个密不透风,眼看着眼镜从淌满汗水的鼻梁滑落到下巴上,但他却无法扶上去,因为他被苏泰阳这几个壮汉死死夹裹着,手臂根本抬不起来。吕排长几次靠近想把吴主任救出重围,可连他自己也被另一群学生裹住无法脱身。 整个会场登时乱了套,起哄架秧子和口哨声响成一片,人群象马蜂一样裹住吴主任在饭厅里到处乱跑,最后撞开厨房大门涌向正在揉面的方校长,急得方校长用脖子上的围裙盖在案板上,一个劲地喊: “面……面,哎呀我的面!” 苏泰阳躺在苇草上看着湛蓝的天空,几朵白云在天上缓缓飘浮,一只鹞鹰在空中盘旋着。 “也不知道那帮子同学们现在怎么样了?” 苏泰阳若有所思地说。 “记得我们到北京站去送陕西插队的同学时,车厢里的同学在哭,站台上的同学和家长也在哭,连列车员都哭了。列车启动的时候,整个北京站哭声震天,那是好几万人在失声痛哭啊!那种哭声可以震倒天安门……” 苏泰阳的眼眶里含满泪光。 黄小琳悄悄抹去腮边的泪水。那次到北京站去送插队的同学时,她第一次看到苏泰阳与他的同学抱头痛哭的情景,那一天的苏泰阳与那个在饭厅里捉弄吴主任的捣蛋份子判若两人,也是在那一天,她才发现苏泰阳是个敢骂又敢哭的男子汉。她后来听说苏泰阳真的要去北大荒,吴主任好几次托住滑落的眼镜: “苏泰阳?啊——不!” 在吴主任眼中,苏泰阳没有资格去生产建设兵团。军宣队和校革委会对他这种劣迹斑斑的联动份子特别“关照”,苏泰阳只能发配到韭菜、麦苗都不长的不毛之地去。黄小琳听说苏泰阳曾投奔到山西夏县的中条山,因为有他的同学在那里插队,但是去了之后学校仍然不转档案,生产队不敢收,他白干了半年又扭头奔了山东老家,但苏泰阳进村后,看见二叔家的院墙外面刷满了“砸烂他哥的狗头”的大标语…… 黄小琳曾听苏泰阳私下里跟她说,那个狗日的赵达锋在中央文革小组有后台,他们把咱们逼得上山下乡还不够,还要把老幼病残都赶出京城,这真的是要把人都推回到窑洞年代去,他们简直就是一群疯子!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片盐碱地啊!你们看,就象它那样远走高飞!” 苏泰阳指向空中的鹞鹰。 “泰阳,你的手怎么啦?” 黄小琳看见苏泰阳的手指缠满了纱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