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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七节冬夜的原野
“吴起杀妻以求将,此残忍之极,其心不可测也。” —— 明。冯梦龙《东周列国志》 苏家人的心境与这间土坯房一样阴惨不堪。苏泰阳坐在炕沿上,看见妈妈颤抖的手在给大阳喂着药,他把头扭向一边暗自垂泪。 苏伯齐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苦痛,他的脑际间始终摆脱不了那个赵达锋的阴影。赵达锋用他们一百二十户人的身家性命铺垫了那条赵氏乌托邦之路,同时又在做着焚尸灭迹的勾当。他把这个机关解散了,干干净净地抹掉了。苏伯齐在脑中搜寻着,他想找出一个历史上与赵达锋这等人物类同的奸佞小人——诡行骗世的董卓?欺君有术的杨国忠?还是窃权罔利的严嵩?把自己的荒唐之梦罗织成奏章,然后拿着同僚的身家性命去求证梦中的荒唐以取悦主上的欢心,虽然历朝历代都有,但为什么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偏偏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过去他以为那个赵条凳在机关干部身上搞乌托邦试验跟个孩子一样天真,但是现在他似乎悟出了一点名堂……也许他揣摩了更高层的莫测天机。朱元璋曾经逼迫应天府的农民直接向金吾卫的官兵对口缴粮纳税,以此抵了那些官兵的军饷,结果因窒碍军心民意,最终以失败收场。朱皇帝是想用小农的自足经济来维护他的家天下,今天的赵达锋也想以小农的思维方式为动荡的京城出招?果真如此的话,这可是一招死棋啊!若是以前,他可以借《民众动态》谏阻这种荒唐,但是今天…… 小阳呆呆地看着大哥,他真想哭,可爸爸一再告诉他和大阳,千万别把在农中挨打的事说出去,以免大哥惹事。 “哥哥,你要想办法当兵去。” 大阳在炕上喘息着说。 “大哥,你一定要当上兵,离开这个鬼地方。你一当兵,咱家就是军属,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小阳的眼圈红红的,他偷眼看了一下大阳。 发呆的苏泰阳一醒神: “欺负?谁欺负你们了?” 小阳坐在炕上把头扭向一边,大阳慢慢地用被子盖住了脸。 苏泰阳扑到大阳身边,一把掀开被子,只见大阳已是泪水满面。 “是农中的人……” 小阳的声音哽咽着。 “到底是谁欺负你们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苏泰阳愤怒地吼叫着。 “爸爸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去找他们麻烦。哥哥,你千万不要去,他们的家长是公社革委会的头头。” 大阳焦虑地说。 苏泰阳呆呆地坐在炕上,半天没有言语。当两个弟弟被人欺负的时候,自己却眼睁睁地呆在这里!从没服过输的人竟然如此束手无策,苏泰阳真正尝到了那种催筋折骨般的煎熬。 突然,他拉开房门冲出门外。 转眼间他又闯进屋里,手里提着一把菜刀。 “泰阳,你拿我菜刀干什么?这孩子!” 奶奶在屋外喊。 “哥哥,你要干嘛?” 大阳和小阳都露出惊愕的眼神。 “小阳,给我找一张纸来!” 苏泰阳脸色苍白。他左手紧握刀把,右手食指朝锋利的刀刃上猛地一划,鲜血顿时涌出。他用淌血的手指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小阳轻轻地凑到跟前,只见白纸上写着四个血红的大字: “我要当兵!” 初冬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天阴沉沉的。枯黄的野草挂了一层白霜,大田已没了庄稼,孩子们把翻出来的秫秸根捡进篮子里,提回家当生火做饭的柴火。 地边上,贾组长正领着十几个男男女女在整理水渠。苏泰阳、刘燕山他们用铁锹拍打着渠坡。尽管已到冬闲时分,但大田队总有干不完的活。 “泰阳,你当兵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刘燕山擦着蒙满热雾的眼镜片,走到苏泰阳身边。 “该跑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可都没给答复。” 苏泰阳放下手中的活计。 “咱们队里报名的人不少,北京来的知青就你一个人有希望,听说队里只有一个名额。” “姚队长那儿我去谈过一次,但那家伙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猜不透他肚里的货。” “你上次把黄牙打了以后,姚队长的脸就没晴过,肯定是黄牙那小子在背后捣鬼。” 刘燕山朝远处的“黄牙”瞄了一眼。 苏泰阳把铁锹一扔,向正在拍垅的贾组长走去。 “贾大姐,我的入伍申请表你给报上去了吧?” 苏泰阳单刀直入。 看见苏泰阳走过来,贾组长满是皱纹的黑脸一笑: “没报,我给扣下了。” “你……,为什么?” 苏泰阳有些似信非信。 “放你走了,我这里少一个壮劳力,我上哪儿再去找啊?” “嘿!贾大姐,你可真够抬举我的。象黄牙那样的棒小伙子,咱芦汉不有的是?” “他?” 贾组长脸上露出复杂的笑。 “贾大姐,我知道你不会扣下,你可得给我帮帮忙。” 苏泰阳恳求着。 “小苏,能帮我一定帮。可黄牙和咱队长是同宗,你总跟他过不去,能行吗?” 贾组长的声调放得很低。 “唉……到底是谁和谁过不去啊!” 苏泰阳仰天一叹,重重地低下了头。 贾组长同情地望着他。 一阵沉默之后,苏泰阳抬腿朝“黄牙”走去。 自从上次被苏泰阳一顿饱打,“黄牙”只要见到苏泰阳,眼神就总是躲着。此刻他见苏泰阳径直朝自己走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苏泰阳从“黄牙”身边走过去。 “黄牙”见他没找麻烦,松了一口气。 “喂!你过来一下,我和你商量个事。” 苏泰阳在远处停住,回头朝“黄牙”喊了一句。 “黄牙”心里一紧,有些犹豫。 “你犯什么傻,过来呀!” 苏泰阳平淡地招呼着。 “黄牙”勉勉强强走了过去。 “什么事?” “黄牙”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眼睛仍不敢正视苏泰阳。 “上次我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我呢!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什么话?……” “什么话?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就这句话!” “大哥,你别……” “去你妈的!谁是你大哥?少他妈的跟我套近乎!你小子听着:你干嘛一开始就跟老子过不去?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子在学校就天天练拳击摔跤,三天不练就难受,你倒找上门来了!告诉你,见着你这号的我就手痒!听说我报名当兵的事你又跑到队长那里去嚼舌头?好啊,这兵我还不当了!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咱陪着你玩儿!” “大哥,大哥,你你你别误会,我可没到队长那里嚼什么舌头……” 苏泰阳根本不听“黄牙”唠叨,一个“锁脖”揪住他的衣领: “谁他妈是你大哥!你刚才骂我什么啦?” 苏泰阳大眼一瞪,跟“黄牙”没茬找茬。 “黄牙”一愣: “我没骂你,我哪敢……” 贾组长见这边争吵,领着众人一窝蜂地奔过来解围。 “怎么啦?怎么啦这是?” 贾组长的腔调都变了音。 “我和他借根烟抽抽,他小子骂我!” 苏泰阳一脸的愤慨。 “你……你……” “黄牙”真的被苏泰阳搞糊涂了,他双手抱头一下子蹲到了地上。 众人渐渐散去,贾组长把苏泰阳拉到一边: “小苏,你不是不抽烟吗?要烟我给你呀!” 苏泰阳朝贾组长鬼黠地一笑: “贾大姐,嘿嘿,我跟他闹着玩儿呐……”。 暮色之下,流经队舍的水渠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慌慌张张地跑过独木桥。由于太急,到桥头时他一下子摔倒在坡岸上。他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爬起来一溜烟地向队舍跑去。 苏泰阳正蹲在地上洗脸,刘燕山和钟胖子用毛巾擦着手上的泥垢,房间的地上已是一片水迹。 只听窗户被人敲打了几下,窗外露出一张小脸。苏泰阳抬起头: “小阳?” 他急忙拉开门,只见小阳呆呆地站在台阶下。 “小阳,你怎么来啦?快进来!” 苏泰阳吃惊地看着小阳,但小阳没有进门的意思。他不断地抹着额上的汗水,喘息中略带焦急地说: “二哥病得厉害了,妈妈让我来叫你……”。 苏泰阳脑袋“嗡”的一下,热血立刻涌上了头。 “大阳他怎么啦……” 苏泰阳的声音颤抖着,他意识到大阳出了事,否则小阳绝不会赶十几里路跑来找他。 “二哥已经高烧了十几天,什么药都吃了,可烧就是不退。” 苏小阳眼里满含泪水。 “泰阳,你赶紧回去吧,这边我们帮你说一下。” 刘燕山和钟胖子挤到门口。 “走!” 苏泰阳转身拿起外衣,拉着小阳旋风般地消失在暮色中。 兄弟两人赶到芦沽村苏家小院时,已是夜里11点钟了。芦沽村已沉入梦乡,四周漆黑死寂,只有苏家院落里那盏昏暗的马灯仍然亮着。苏泰阳风风火火地推开大门,只见脸色焦黄的大阳躺在炕上,额头上敷着凉毛巾,一家人围坐在炕前低头不语。苏泰阳焦急地看了一眼父母,只见他们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哀伤,苏泰阳心里象铅一般的沉重。他趴到大阳头边,轻声地呼唤着: “大阳,大阳……” 昏睡中的大阳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了一眼苏泰阳,只轻声说了一句: “哥哥……”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苏泰阳心如刀绞,泪水夺眶而出。 孟陶擦着眼泪,哽咽着说: “村里的赤脚医生已来过几次……,说是感冒,问题不大,连着打了十几天的柴胡针……,吃了不少退烧和感冒药,但十几天反反复复,烧一直退不下去……” “这西屋太阴了,好人躺在这里都要闹出病来,更何况……,炕里的走火道早就塌了,我跟队里不知说了多少遍,可他们一直拖着不管……” 苏伯齐在一旁低垂着头。 “这村里哪有象样的医生,都是他妈的粪勺子!那个赤脚医生每次来不都是等着吃了饭才走?钱没少要,就是看不好病。他开的那些药,我都会!” 小阳蹲在炕角愤愤地说。 爷爷奶奶坐在炕上,一脸愁容却束手无策。 “爸、妈,不能再拖下去了!” 苏泰阳脸色铁青。 “怎么办?上哪儿去找象样的医生?” 苏伯齐焦急地问。 “上公社卫生院!” “现在?” “就是现在,不能在这里等死!我去找辆板车。” “你上哪儿去找车?已经半夜了!” “我去偷,去抢,也要把车搞来!” 苏泰阳在院子里喊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冬夜的原野,寒气逼人。 苏泰阳紧握着车辕,绳子深深地勒进他的肩头。他大口大口地呼着白汽,汗水已把棉帽洇湿了一圈,但他仍一步不停地向前拉着板车。板车上的大阳被几层棉被裹得严严实实,苏伯齐和小阳在车后用力地推着。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沉沉的夜空,天穹之下一切都是那样死寂,那样苍凉,没有一丝生气。在广袤黑暗的原野上唯一喘着粗气的苏家父子们,显得那么孤独无助。 苏泰阳拖着疲惫的双腿将板车拉进公社卫生院的大门。院里空落落、冷森森的,除了门廊昏惨惨的灯光外,整个卫生院没有一点声息。苏泰阳抬眼看了一下,天际已现出鱼肚白。 “有人没有?……有人没有?” 苏泰阳焦急地敲打着窗户,苏伯齐和小阳不安地守护着大阳。 一扇窗的灯亮了,里面传出似醒非醒的声音: “干什么?” “看急诊,有重病人,麻烦您给开开门好吗?” 苏泰阳将脸贴到玻璃上恳求着。 “天还没亮呢!看什么病!” 窗里人说话了,但并没开门的意思。 “病很重,求求您了!” “院里没医生值班。” “几点钟开门呀?” “唉呀你还罗嗦什么!现在没医生,有病上县医院看去!” “啪嗒”一声,灯熄了。 “同志,同志!……” 苏泰阳绝望地叫着。 “我……我操你妈的!” 小阳顺手摸起一块石头。 “小阳,你别……” 苏伯齐拉住小阳的胳膊。 “哥哥,咱们回去吧……” 大阳挣扎着从棉被里伸出头。 “大阳,你别动。” 苏泰阳裹严大阳,转身对父亲说: “爸,走!咱们到县医院。” 苏伯齐默默地点点头。 苏家父子又拐上通往县城的土路。 当苏泰阳把大阳拉进县医院时,天已发亮,院外已停放着十几辆各式各样的板车。苏伯齐急忙奔向急诊室挂号探问,与乱哄哄的社员们在窗前你推我挤地交着钱。小阳手急眼快地抢了一条走廊的长椅,苏泰阳将大阳背进急诊室,安置在长椅上。狭窄的走廊被病人和家属挤得几乎插不下脚,医生和护士面无表情地在人堆中来来回回地穿梭着,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和人汗的混合气味,令人感到窒息。 急诊室内,一位大口罩盖住半个脸的医生头也不抬地对恭立在一旁的苏伯齐说: “病人血相这么高,体质又这么差……,现在说不准,先吊上瓶子观察几天再说吧。” “大夫,您看这到底是什么病?” “我不是说了吗?反正炎症很重,应该透视照个片子,可是我们医院的X光机坏了。” 等到大阳的第一瓶葡萄糖水吊完时,孟陶已赶到县医院。她把苏伯齐和小阳打发回去之后,对蹲在地上的苏泰阳说: “你也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你们折腾一夜了。” 苏泰阳默默地摇了摇头,不管母亲怎样劝,他仍然固执地蹲靠在长椅边一动不动。 队部里,姚队长将手中的烟屁股扔到墙角,拿起桌上的一打《入伍申请表》粗略看了一遍,顺手将苏泰阳的申请表抽出来撕了个粉碎,扔进纸篓。 不一会儿,“黄牙”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七叔,你喊我?” “你把这些申请表送到公社武装部刘部长那里去,就跟他说,咱队所有的适龄男青年都报名了。” “黄牙”眼睛盯着姚队长欲言又止。 “你还有啥事?” 姚队长有些奇怪。 “七叔,你还是抬手把苏泰阳放走吧!” “你?你个孬种的翻什么烧饼?跑到我这里嘀咕他的是你,现在又替他说好话,你到底要咋的?” “黄牙”凑上去递了一根烟,用讨好又带着委屈的声调说: “七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替他说什么好话?我恨不得把他……,可是你想想,这小子是匹害群之马,他给咱惹了多少事?添了多少乱?自打那群北京知青来咱队之后,搅得人心都散了。你瞅瞅咱队那些姑娘们,成天就知道往苏泰阳他们身边凑,把咱爷儿们给撂的……再说,他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你能安生吗?七叔,不如把他放了,自个儿图个清静……” “怎么着,他还反了不成?这里不是他北京城!你少给我罗嗦!名额就一个,轮谁也轮不上他!” 姚队长把“黄牙”推出了门。 苏泰阳在急诊室的走廊里已经守了二十多个昼夜。他的眼圈已经发黑,脸上象抹了层青灰一样没有一丝血色,身上一股子汗臭和着来苏水的气味。 大阳的手脚布满针眼,护士已很难在青肿淤血的手背和脚面上再找到打点滴的地方了。大阳总是处在一种昏睡状态,呼吸很急促,喉咙里始终象猫喘一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几次醒来,他都对身边的苏泰阳说: “哥哥,我要回家……”。 苏泰阳不知偷偷抹去多少泪水,却又不能不强作平静地安慰着大阳。他知道此时此刻大阳离不开医院,因为离不开身边的氧气瓶。 苏泰阳的脑际反复回响着医生冷峻的话: “你兄弟的病很难治。你们村的赤脚医生用药过猛,病人曾有过虚脱。他本来体质就很差,这样一来就更不好办了。高烧十几天又可能伤了肾,这样我们用药都很矛盾。感冒发烧的话,吊了二十几天抗菌素也应该差不多了,可病情……” “那您看到底是什么病?” “肺炎是无疑的。这种病最怕拖。我们医院没有呼吸机,只好每天给他吸氧。可是氧气吸多了会伤肺的,如果出现肾衰竭,那可就……” 听到医生这番话,苏泰阳感到一阵晕旋,双腿发软。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寸步不离大阳身边。 县医院一下子热闹起来。这些日子每天一大早都有二、三百号小伙子涌进大门。他们在院子里说笑打闹,象是进了戏园子,这群后生们给寒气逼人的医院带来一片生气。 “静一静!别吵了!” 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台阶上吼了一声。 院子里安静下来。 “都按村按队站好了!叫到哪个村,哪个村就进去。内科在一楼,外科和五官科在二楼,走乱了你们自己负责。不许有顶替的!如果让我发现了,不但取消你的资格,而且你们村明年就减一个名额。进去之后听大夫的安排,让你张嘴巴就张嘴巴,让你脱裤子就脱裤子,听见没有?” 一些小青年听了直吐舌头。 “张嘴巴好说,脱裤子……又不是上厕所,干嘛要脱裤子?” “你不脱裤子也行,现在就回去!” 中年汉子吼着。 “有女医生吗?” 有人在队伍中问了一句。 “废话!医院里没女的还叫医院吗?” 中年汉子笑骂一声,人群中开始嘀咕: “那可完了!我非撅起来不可。” “她们攥起我的小二哥,我跑了马咋办?” “嘿!怕啥?我借你一根鞋带,把你的小二哥绑起来不就得了……。” 院子里一片乱哄哄。 苏泰阳从走廊向外张望,他没弄明白这一群群年轻人为什么要到县医院来。当他的眼光落在那位中年汉子身上时,不由得脱口而出: “刘部长!” 看着满院子的年轻人,苏泰阳的头慢慢低了下去。他心里明白:当兵体检开始了,队里没人来通知他,这意味着他所有的努力都已付之东流。 苏泰阳默默地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大阳,把长椅边的吊瓶杆子朝墙根挪了挪,便从躺满病人的狭小过道向院子走去。因为在阴暗的走廊里呆得太久,苏泰阳几乎不习惯外面的世界。他的眼睛被耀眼的阳光刺得生疼,头晕晕的,腿轻飘飘的。 刘部长和几个穿军装的人仍在院子里张罗着,他们把满院子的小青年吆喝得规规矩矩,正让他们分批排队走进门诊部的各个房间。 “刘部长。” 苏泰阳低声喊了一句。 “你是谁?” 刘部长一脸的问号。 “您不记得了?一个月前我到武装部找过您。我叫苏泰阳,是大田队的。” “噢!想起来了,写血书的就是你,想起来了!苏泰阳!” 刘部长一把拍到苏泰阳的肩膀上。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病啦?” 刘部长有些吃惊。 “我弟弟病了,在急诊室躺了快一个月了。” “噢……,你怎么没参加体检?等一等……” 刘部长低头翻看手中的表格。 “你们队怎么没报你?你没交申请表?” “……刘部长,我该回我弟弟那儿去了,那儿离不开人。” 苏泰阳苦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刘部长紧锁眉头,看着远去的苏泰阳,轻轻叹了一口气。 走廊里昏惨惨的灯光让人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就象看不清生命的那一头有没有希望。苏泰阳在大阳的身边蹲靠着,握着大阳棉软无力的手。他想用这种方式来传递和感受那种只有骨肉之情才能体会的心灵言语。他又把双手插到大阳的背下用力地按摩,力图使大阳的皮肤血液流畅,以免生出褥疮。 苏泰阳看着躺在长椅上的大阳,心头百感交集。大阳因先天性残疾,为此不知遭受过多少人的侮辱。苏泰阳从少年时代起就把保护大阳视为自己当仁不让的责任,为此他不知与多少人打过架。苏泰阳曾暗下决心,将来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将大阳带在身边。可是自从全家被迫迁到芦汉以后,他们象漂泊在汪洋中的小舟一样无助和孤独。当全家人被工宣队押解着走进芦沽村西头那个破旧的牲口圈时,苏泰阳看着土坯墙上的蜘蛛网,心中有一种落入人间最底层的悲哀。从繁华的街市到贫瘠的大田,从风华正茂的学生变为接受再教育的对象,人生的巨大落差对他来讲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折磨。更令人痛苦的是,当大阳和小阳遭人欺侮的时候,他这个当哥哥的竟没有办法保护他们,这让苏泰阳感到深深的苦痛和自责,现在唯有守护在大阳身边,他才能在心灵上感到一种补偿。 苏泰阳从沉思中抬起头,无限怜悯地看着大阳紧闭的双眼,泪水再次从他的眼角涌了出来……。 几只喜鹊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喳喳”地叫着。每当听见喜鹊的叫声,苏泰阳都会默默地祈祷,他多么希望这叫声能给大阳带来转机,可是每次等到的都是深深的失望。 突然,他发现大阳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缓慢沉重,嘴里发出“卜……卜……”的声音,他惊恐地看见大阳的嘴角慢慢地流出了白沫…… “大夫!大夫!” 苏泰阳疯了一般扑进值班室。 走廊里一阵忙乱。医生和护士七手八脚地将大阳抬进抢救室,里面传出一阵器具搬动的声音。 苏泰阳曾向医生恳求过多少次,将大阳搬进病房,但每次都没有结果。大阳在走廊里整整躺了二十七天,二十七天呐!连好人都会熬干的,何况一个身有残疾的重病人……。如今大阳被抬进了病房,可那是一间什么样的病房啊!…… 医生垂手走出抢救室的大门,他用沉沉的眼神告诉苏泰阳,他的大阳走了……。 苏泰阳跪在长椅边,棉被还散发着大阳的体温。苏泰阳一把抱起棉被,将头深深地埋在里面,失声痛哭起来……。 周围的病人和家属们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苏泰阳,有人偷偷地抹着眼泪。一位老大爷走到跟前,用手轻轻地拍着苏泰阳的肩头: “孩子,别哭了……,你对得起你兄弟,这些日子我们都看在眼里……。” 老大爷的声音哽咽了。 走廊的另一头,呆呆地站着孟陶和小阳,只见孟陶斜靠在墙上,身子慢慢向下滑去…… “妈妈!……二哥!……” 走廊里传出苏小阳撕心裂腹般地哭喊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