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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八节渠边话别
姚队长将手指深深地插进一头乱发: “都是他妈属骡子的,孬种!” 姚队长冲着墙角啐了一口。 “啊呀队长!让你这一说咱队都成了没卵子的东西啦?” “你说这也真邪门儿了!海军挑不上,给挑上一个陆军吧?”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摸爬滚打流汗喘气吗?是个男人都行!” “你当是在你家炕上呐?流汗喘气你行,可摸爬滚打你不行。” “咋的?” “那天你老婆说你是个不中用的皮囊,你忘啦?你还摸爬滚打哩,你摸个球哟!” “我日你个小妈妈的……” “咱是没那福份,要是不挑文化,咱也够格。” “你拉倒吧!就你那平足,走路跟鸭子一样……” “要是招女兵,我们女的说不准还能招上呢!” “招女兵?你知道那体检的阵仗吗?一个个都脱得光溜溜的站在那里,医生还要掰开腚眼子瞅瞅呢……” “去你娘的蛋!” 屋里响起一片笑骂声。 “队长,依我看咱队里还有人够格。” 贾组长试探着说。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他超龄了。再说,他爸走资派的帽子还没摘!” 姚队长头都不抬。 “二十二岁,刚擦了边,不过他爸的事倒有点说不准。” “嘿!我说贾姐,苏泰阳的底你咋摸得这么清楚?” “摸你的蛋!他是我们组的,我当然清楚。你少给我犯贫,当心我也掰开你的腚眼子!” “唉哟,不敢,不敢……” 屋里又是一片笑骂声。 “队长,你就让他去,验上了,算他走运,咱队也有脸面。验不上,那可就活该倒霉了。你何必拦着他呢?要不就那小子,他能跟你有完?” 姚队长闷声不说话了。 姚队长打心眼里不愿让苏泰阳当兵。他凭直觉感到苏泰阳能验上,但抬手把他放了太便宜了他。可如果队里没人能当兵,他这个民兵连长肯定泡汤,公社的刘部长已经瞄上了他。 苏泰阳是作为补充兵员走进县医院大门的。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他的心头涌上无限伤感。几天前他和大阳还在急诊室的走廊里煎熬着,可现在……他不敢抬眼看急诊室的走廊,只是随着长长的队伍慢慢地走进门诊部。 从五官科、外科到内科,苏泰阳麻木不仁地进出着。他无心理会周围那些小伙子们既兴奋又急切的话语,直到被人领进一间办公室,他才似乎清醒过来。 苏泰阳是第一个走进这间体检办公室的人。武装部刘部长以及其他几个人坐在四周的椅子上,其中有四、五个穿着国防绿和海军灰的现役军人。苏泰阳站在他们面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一位女医生把一张体检表交到刘部长手里,并俯身小声说道: “一共两百名海军,其中水兵三十人,水兵中的潜水兵,今天总算有了一个。” 女医生说完,瞥了一眼面前的苏泰阳。 刘部长看着体检表,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今年的征兵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在这张体检表的“检查结论”栏目里写着一行不太起眼的小字: “健康,潜水合格”。 “谁说我们这里出不了潜水兵?你看,这不有了!哈哈!小苏,你们姚队长这一下子有牛吹了!” 刘部长笑嘻嘻地看着苏泰阳。 “看样子你不象是本地人。” 一个“海军灰”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苏泰阳,人们管他叫张干事。 “我是随父母从北京到这里来落户的。” “哦?从北京到芦汉落户,为什么?” “……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 “怎么全家都到这里来‘上山下乡’了?” “因为……因为我们全家都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既然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那你为什么还要当兵呢?” 张干事笑眯眯地盘问着。 “因为毛主席说,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 “哦,回答得好。……你兄弟几个?” “我兄弟……两个。” 苏泰阳的喉头哽咽了,他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愿意当机关兵还是愿意当潜水兵?” 张干事低头翻弄着体检表。 “我愿当潜水兵。” “哦?……” 张干事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泰阳。 队舍前,水渠上薄薄的冰面落满了浮尘和枯黄的苇叶。姚队长和苏泰阳站在水渠边。 “写血书当兵你是咱芦汉第一人,佩服。” 姚队长首先开腔。 “谢谢队长照应。” 苏泰阳淡淡地说。 “不,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 “你是咱芦汉唯一的潜水兵,是咱大田队的骄傲。” “姚队长,你这话有点言不由衷吧?” “我是转业军人。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以为当兵是逃出火坑?其实还早……” “既然是火坑干嘛不逃?” “你……你可真敢说话……什么叫再教育?依我看接受再教育就是劳改,换个说法留点面子而已。咱公社对你们就不错了!分给你们住的,分给你们吃的……” “分给我们住的是什么?是牛圈!你们从一开始就把我们当成劳改犯了!你说这片土地属于我们吗?” “当然不属于你们!永远都不会属于你们!” “我们全家到芦汉落户,是落户!不是来乞讨!可你们做了什么?是折磨我们!” “不是折磨,是再教育。你们城里人以为下乡受委屈,难道庄稼人在土里刨食就命该?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有气魄,他就是要让城里人来咱农村踩一脚牛屎,别成天把自己的清高斯文当饭吃!只有毛主席最了解咱农民啊!再说了,你们城里人来作客咱欢迎,但你们老老少少的忽然来了好几百号人与咱争食,咱能干吗?芦汉的贫下中农祖祖辈辈都把血汗洒在这片盐碱地里,可如今你们来吃现成的,这不公平!” “你要说是来争食,最好跟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去。” “看来你的怨气还不小呢!” “哪个北京人真的愿意上山下乡?都是他妈装出来的!” “你们不愿来,我们不愿要,两厢都不情愿,这算是咱们说到一起了,这究竟是谁的错?” “好象我们都没有错……” “算啦!别争论了。你啥时见过牛、马一起拉套的?咱庄稼人和你们城里人吃不到一口锅里。你们办事情讲究规则,走路还要分什么左右,看什么红绿灯,咱贫下中农没那些花哨玩意儿,把老玉米种起来,把孩子生下来就是规则。你们看不惯是吧?可千百年来咱庄稼人就是这么生活的。” “你们就用这个来再教育我们?” “咳!……贫下中农能够再教育你们城里人?扯哟!啥叫再教育?咱贫下中农还想接受教育呢!部队转业干部哪个不是打破头地想进城?……” “队长,你这是大实话吧……” “我今天说得是老实话!反正你也要走了!……不过,我可告诉你,部队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脱下那身皮,哪个不是农村人的瓤?就你这少爷脾气?咳,你的苦日子才刚开始哟……” 姚队长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看着寒风中的姚队长的背影,苏泰阳忽然觉得这个平日言语不多可心计不少的人,今天变得象个长者……。 芦沽村的苏家小院今天有了生气,苏伯齐一家人吃着团圆饭,钟胖子、刘燕山、郭珊珊和黄小琳他们也都挤在炕桌前。 黄小琳的内心有一缕酸楚,那次苏泰阳指着鹞鹰说要远走高飞,她感到一种失落和痛苦,自从苏泰阳去参加体检,她就意识到苏泰阳走定了。黄小琳思忖着,在学校时苏泰阳曾毫不掩饰地把追求的目光投向自己,可当时他在学校是个出了名的鹰派人物,专跟革委会对着干,跟苏泰阳好,周围的女伴们会怎么议论呢?那时父亲刚刚去世,她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来,而苏泰阳过于殷勤地靠近自己,她有些接受不了。但是自从一起到芦汉落户,特别是大阳病故以后,苏泰阳的眼神失去了学校时的风采,夕日那种桀骜不驯的清高自傲逐渐看不见了,过去在她面前的那种热烈和欢快也都暗淡下去,但黄小琳却因此对他多了几分关注……苏泰阳昨天把一个日记本送给了她,在这本日记上他多次提到黄小琳。在日记的最后,他写了一句让黄小琳脸热心跳的话:他一直就喜欢黄小琳。但是黄小琳却觉得这种爱来得有些晚了,现在她必须抑制自己的情感,她不能让自己和即将远走高飞的他有了相互的牵挂……。 天气很冷,爷爷和奶奶在屋里忙着做面条。苏泰阳看着爷爷和奶奶苍老的背影,他端碗的手在颤抖着,不管怎么控制,他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滴进碗里。他埋下脸大口吃面,可面又被哽咽的喉头顶了出来。他不敢抬头,生怕家人和黄小琳他们看见自己满脸的泪水,可这一切都被黄小琳发现了,看着眼前的情景,泪水从黄小琳的脸颊慢慢地滚落下来。 屋里的空气凝结了。 奶奶切面的手越来越慢,老人偷偷地抹着泪,只听她喃喃地说: “大阳不在了,泰阳也要走了……我老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着……” 一屋子的人谁都吃不下去,全在流泪。谁也没有注意到小院门外已聚集了一群芦汉农中的学生,他们兴冲冲地赶来,看见屋里的情景,也都不吭声了。有人悄悄把“光荣军属”的红纸贴到门楣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 芦汉火车站内外,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树上和房上到处拉着红色横幅:“一人当兵,全家光荣!”“芦汉人民欢送子弟兵!”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革命歌曲,整个芦汉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站台上,穿上新军装的小伙子们刻意板着身子,尽量整齐地迈着步子。欢送的人群跟着队伍奔跑着,推挤着,人群中不断传出家长呼喊自己儿子的声音。 苏泰阳跟在新兵的队伍里。他的眼睛在四下里搜寻,希望在人群中能找到家人和黄小琳的身影,因为昨天晚上爸爸说,他们一定会到车站送行,可是苏泰阳直到登上闷罐车也没见到他们的影子。闷罐车的窗口很小,只能容下一个半脑袋,新兵们你推我挤地争抢着。苏泰阳低着头呆呆地坐在草垫子上,没有参加争夺窗口的搏斗。 “呜——!”蒸汽机车一声长鸣,车厢猛烈晃动了一下,窗外的人群和景物慢慢地向后移去……。 “躲开!” 苏泰阳从草垫子上跃起,奋力扒开窗前的脑袋。 人群中的苏伯齐穿着发黄的旧棉衣,戴着狗皮帽子,显得苦寒而苍老。小阳紧紧依偎在父亲身边,踮着脚尖向移动的车厢张望着。人群开始跟着车厢跑了起来,把苏家父子渐渐挤到了后面。 苏泰阳看见人群不停地朝车厢挥动着手臂,外面仍然是锣鼓喧天。突然,他看见了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的爸爸和小阳,他们离他这样近,只有七、八米! “爸爸——!” 苏泰阳朝窗外大声呼喊。 但是苏伯齐和小阳没有听见。 随着车轮越转越快,站台上欢送的人群和喧闹声渐渐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