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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一节野山椒之战
“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 —— 晋。陆机《豪士赋序》 和历史上不少弄臣的下场一样,赵达锋突然倒台了。 在赵达锋看来,人上人与阶下囚其实只一步之差,你唱理想的高歌造反也好,你黑着心当权奸弄臣也罢,都是以血肉铺路提着头干,无非是搏命的结果不同而已。在这个世界上老百姓只配当看客,因为他们循规蹈矩自甘平庸。你横下心去拼去捞,你就有可能封侯拜将金玉满堂。赵达锋最信“时势造英雄”这句老话。自从陈胜、吴广首擎造反大旗以来,中国两千年的历史就是草民不断揭竿而起和皇权专制反复更迭的历史。年轻时代与国民党周旋即是一次搏命,结果赵达锋赢了。现在风云突变正是人生的又一次机会,于是他横下心来把一百二十户机关干部的身家性命播撒在赵氏共产主义试验田里。果真,赵达锋的纱帽里又一次装满了丰收的成果,他调进了军方的文革小组。黄马褂已经加身了,进爵也应该只争朝夕。但赵达锋嫌自己仅有这身军装还不够光鲜,于是想再当一次弄潮人,他把目光投向了军区大院——挑唆着造反派冲上办公楼,竟然把有根有底的老红军从楼上扔下来活活摔死——这事做得过头了。 赵达锋一夜之间由人上人沦为阶下囚。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气候里,这也是常事,看来他蹲条凳的功夫还是没有修炼到家。 赵达锋的失势给苏家长子提供了一个离开芦汉的机会,白胶水警区负责带兵的张干事在苏泰阳的入伍通知书上签了字。但是苏伯齐全家的生活并没有因此翻转过来,他们早已被北京遗忘了,工资停发还是停发,口粮没有还是没有,除了他家小院的门楣上贴了一张“光荣军属”的红纸片片以外,一切照旧。 闷罐子车离开芦汉以后,径直朝南飞奔。 刺骨的寒风从车窗、门缝吹进车厢里,逼得新兵们如同缩头乌龟一样挤靠在一起。坐在草垫子上互不相识的二、三十个小伙子大眼瞪小眼地张望着,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嘿,你说咱这是上哪儿去?” “你问我?” “恩呐,我瞅见你和那个鬼剃头说话呢!” “谁是鬼剃头?” “就是那个当官的。” “咋成了鬼剃头了?” “你没瞅见他的后脑勺子?” “你的眼睛还怪尖的……” “那是!谁叫咱能当上兵呢!……你找那个当官的到底说啥呐?” “我跟他打听在哪儿上厕所呐!” “怪不得呢!我瞅你那猴儿急的样儿……” “上哪儿去这是军事机密,他能告诉你?” “哎呀!别打岔,到底在哪儿上厕所?” “他说有尿的从门缝往外撒,有屎的憋到站下去拉。” “我操!牲口拉屎还挂个粪兜子呢!我这屎憋不住了咋办?” “那你就把腚撅到门外去。” “啊?我操他个小妈妈呀!车开那么快,树枝子划了我的腚那还没啥,可要是划掉我的宝贝,那咱不成了太监啦?再说,冷风飕腚眼子灌一肚子凉气,晚上睡觉你们就听响吧!” “当兵的死都不怕,还怕你放屁?” “喂喂!这位哥,你不说还好点,我一直憋着,让你这一操一操的,我的屎真的要下来啦!赶紧!兄弟,给咱揽着点,别让我连人带屎都飞出去了……” 起了一个女人名字的陈玉珍两腿夹着屁股蹭到车门边,众人帮忙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火车仍在飞驰。强大的气流呼啸着从门缝刮进车厢,把草末卷得到处飞扬。陈玉珍双手扒住铁门,弓着身子把白晃晃的屁股伸出门外,“我操他个小妈妈”的曹丹河从里面揪住他的后衣领。 “快点,屎都飞进来啦!” “我操!还往里面尿,扶住你的老二!” “我哪还有手扶啊!” “当心!别让外面的树枝把蛋子给扫掉!” 车厢里闹哄哄地折腾了一路。 与那些吵闹不休的新兵不一样,苏泰阳蹲靠在车厢角落里沉默不语。随着车厢有节奏的晃动,他意识到这是两年间的又一次离别。两年前离开北京时,他坐在开往芦汉的汽车里也是这样沉默不语。按照他的性格,当时他不应该一言不发,但是为了不给父亲和全家人惹祸,他闭住了嘴巴。那时他透过车窗望着黎明前的北京街巷,心中在想,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的故土,象狗一样被人轰出去了…… 苏泰阳始终不知道火车会把他们拉向哪里,这节车厢没有带兵的干部,只是停车时偶尔看见那个张干事在站台上遛达。苏泰阳猜测他们可能是去湛江,因为这趟军列过了衡阳向西开去,三年前的大串联他曾到过桂林,当时就走的这条线。 车上那些连县界都没出去过的年轻人象笼中的野兽一般把头挤在狭小的铁窗边,对沿途风光发出阵阵惊叹: “呵!这是山吧?好家伙,比咱家的草垛子大多了,倒下来还不知啥样子哩?” “你瞅那牛,黑的!瞅那大犄角盘在脑瓜顶上,大冬天的还泡澡呢!” “我操!那是牛吗?” “那你说是啥?” “我看是大象,象会凫水。” “象长犄角?还会凫水?我看你是裤裆里拉胡琴,扯蛋!” “我操你个小妈妈的,我瞅你跟那牛差不多,找抽呐!” “咋的?你敢打解放军?” “我操!老子也是解放军!” 两个汉子在草垫子上滚作一团。 车厢里劝架的,起哄的,拉偏手的,把整个车厢搅翻了天。经过一段短暂的沉默,这群汉子又憋不住了。 “嘿!你们瞅这桥是铁的,咱这车走在上面轰轰响……” “我操!这大田的土是红色的……” “红的……这不奇怪,……太阳晒的。” “晒的?咱家的大田不也晒太阳?咋是黄的?” “那不一样!人家离太阳近呗!” “近?咋个近法?” “你想啊,咱这火车跑了一千多里地,人家可不就近了一千多里地嘛!” “……嘿,还真是的!” “哎呀!怎么全黑啦?” “钻洞呐!” “钻洞?黑灯瞎火的,这洞钻得不舒坦……” “咋的?” “咱爷儿们钻洞得点灯,挺胸抬头绷脚面,浑身哆嗦冒虚汗,嘿!那个舒坦劲儿,嘿嘿……” “我操!这位老哥有媳妇啦?” “媳妇?我还没结婚呢!” “那你……” “架不住人家愿意呀!” “我操你个小妹妹的!讲讲!给咱爷儿们讲讲咋个舒坦劲儿……” 刚才还打做一团的汉子们又聚在草垫子上亲如兄弟一般了。 军列进了湛江以后,往南再也走不动了,因为那边没铁路。 这一车百十来号新兵在一处海军大院看了一场文艺节目,然后又在兵站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苏泰阳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清新,湛江小城很干净,犹如小家碧玉一般美妙。特别是大院那些女兵,站在远处朝他们指指点点,好象对他们特别好奇。直到在港口登上一艘扫雷舰,苏泰阳才发现自己的判断错了,他们还要向南漂。 “这一下子完蛋啦!离开大陆了。当年苏东坡被逐往天涯海角,如今也给咱流放了!” 苏泰阳心里有些发凉。 “这位大哥,你别老不说话呀,我看你象个文化人,你说咱这是上哪儿去呀?都走了五天了。” 那位撅着腚向外拉屎的陈玉珍愁眉苦脸地看着苏泰阳。 “没准是去曾母暗砂。” 苏泰阳脑海里一片珊瑚礁。 “咋的?去干暗杀?” 船舱里一圈眼睛在盯着苏泰阳。 “最南边,海水里泡着的几个小礁石,那地方离咱芦汉有一万多里地呢!” 苏泰阳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船在晃,头有点儿晕。 “唉哟!妈呀,我不去,我不去啦,我要回家……” 撅腚的陈玉珍放声嚎哭起来。 自从100万年前华南古陆的地壳断陷以后,海南岛从此孤悬海外,隔着琼州海峡的迷茫烟雨与雷州半岛遥遥相望。年底时节的海南岛被人们视为黄金季节。火毒的太阳已收敛了威猛灼人的光芒,透过绿色世界的枝叶缝隙,和煦的阳光将闪烁跳跃的斑驳光点倾洒在苍翠的丘陵和潮润的红土地上,使好不容易脱离火热的季候风熏蒸的人们能陶醉于南国的妩媚风光里。 丘田新兵团的训练营地位于琼岛的东北角,隐没在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林海当中。北方来的新兵被圈在这片颇带北方林海特色的营地里,只要听见风啸树涛之声,人们心中顿时增添了几分思家的惆怅。初来乍到的新兵们把这种带有针叶的高大乔木误认为是马尾松,其实它是南方特有的速生树种木麻黄。训练营地远离城镇,只有一条坎坷不平的红土小径通向外面的丘田镇。也许正是这种封闭的环境,想家的新兵从此绝了逃跑的念头。 从芦汉入伍的小伙子们被编为新兵第四连,四连全是河北兵。其他连的人分别来自湖南、福建、河南等地。从广袤无垠的河北大平原千里迢迢漂洋过海到了陌生的红土地上,这群北方大汉由最初的惊恐不安逐渐变得沮丧和烦躁。 第一场冲突是因为一片野山椒引起的。 丘田一带是典型的海南丘陵,林海深处漫坡的沟坎里长满了飞机草、狗仔花、野菠萝和一些不知名的低矮灌木。“四个兜”的干部告诫新兵们:千万别捅野地里的“土堆”,那是海南蚂蚁的巢穴,一旦被它们裹住你就会被咬成“发面人”;更别招惹灌木丛中的蜂窝,否则野蜂扑上身谁也救不了你,尤其是那种大个头的胡蜂,那家伙屁股里的刺是直的,可以来回扎人,搞不好会要人命!但见沟坎中稀稀落落长着一些野山椒,红红绿绿的小不点儿点缀在灌木丛中,煞是招人喜爱。好奇的河北兵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曹丹河顺手掐下一粒扔进嘴里,结果眼睛闭上了嘴巴却张开了,辣得他一个劲地“啊呵啊呵”地大喘气。 沟坎里有野山椒的消息迅速传遍新兵团。嗜辣如命的湖南兵包围了那片灌木丛,他们不想让别人分享大自然的恩赐。 河北兵不干了。 “我操!这野山椒是咱发现的,怎么成了他家的自留地啦?” 曹丹河气鼓鼓地瞪着眼前的湖南孩子。 结果却有点出人意料。 正当十几个牛高马大的河北汉子和二十几名个头矮小的湖南新兵在灌木丛中打做一团时,忽听“妈呀!”一声惨叫,人群突然一下子散开了,不论是河北兵还是湖南兵个个都抱头鼠窜。只见人群头上一大片胡蜂正“嗡嗡”地攻击着这群入侵者,沟坎里的湖南孩子猫腰跑得比兔子还快。刚才还略占上风的河北小伙子只恨爹妈生得个子太高,在毫无遮拦的野地里他们成了胡蜂的首选目标,灌木丛中一片哭爹喊娘声。一场难分胜负的混战居然顷刻之间被胡蜂“劝”开了,站在远处看热闹的新兵们觉得不过瘾。 在“野山椒之战”中戴帽子的人还算幸运,有人居然完好无损地跑回了营房。那些忘记戴军帽的可就惨了!卫生兵为了挤毒涂药,只好把他们的头发剃光,于是四连出现了好几个“青皮葫芦”,“葫芦”皮上还涂着碘酒和红药水,个个象花鸡蛋一般,其中就有那个曹丹河。 “哟!兄弟,你这脑袋是咋弄的?” “我操!吃野山椒吃的。” “哟!野山椒咋的这么厉害!这毒火都拱出头了?” “操他个小妈妈的!咱这辈子再也不敢沾那玩意儿啦!” 苏泰阳不吃辣椒,所以没参加这场战斗,他正因为接不到黄小琳的信而深陷苦恼。自从来到海南岛以后,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给黄小琳写信,他在信中说: “小琳,你可能想象不到这里的环境,新兵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和尚聚集的天地,小伙子们天天在寻衅,总想找机会打斗,如同一群发情的公牛,只可惜没有母牛观战。我想,如果象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来了,我们这里的火药味儿可能会烟消云散。这不,昨天我们这群河北兵就为了一丛小不点儿的野山椒与湖南兵打得头破血流…… “这里的老兵对我们这些新兵有一种莫名的歧视,从年龄上看,他们比我还小,可口气就跟长辈似的,我真想揍他们……小琳,我在这里很孤独,只有我一个是北京人,其他都是农村兵,与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新兵们白天训练,到了晚上就是聊黄色故事,我发现他们比我知道的多,那种活生生的描绘肯定让你们这些女生脸红…… “唯一令人舒心的是这里的风光,我们的军营在一片林海中,除了风声有些凄凉外,望不见尽头的木麻黄树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受,那种静谧就象北京的香山一样。我想,如果我能在这片林海中与你并肩散步,那将是多么惬意……真希望能看见你的来信,哪怕是一句话都可以……” 苏泰阳本希望黄小琳来信劝慰他不要有孤独感,不要再象学校里那样去惹是生非。但是,他始终没有接到黄小琳的回信。 对于黄小琳的沉默,苏泰阳由最初的期盼、失望转变为气恼,他甚至发狠地想:“他妈的!我一直把她当成最圣洁的公主一样,连碰她一下的念头都不敢有。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大田的玉米地里先把她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