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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傍晚,还没到掌灯的时候知青们从沈阳赶回来了。白天里,大家伙儿窜缀到一块儿,知道高梦女和米拉已经返回了门台,便各自回家收拾好行囊一起坐下晌儿的车赶了回来。

  “高梦女,你好有凝聚力啊,又把咱大伙儿圈拢到一起啦!”小田没撂下肩头的背包就高声嚷,“我得感谢你哦,其实呀,我压根儿就没想回城过年!现在啊,俺这身上沾满了苣荬菜味儿,都成了标准的、不折不扣屯迷糊啦,在城里影响市容,还是在咱门台呆着好呵。这下好了,晚上我给你们逮个猪回来,咱重新过一把年!”

  “瞧你那小样儿,牛一下子逼一下子的,吹得喯叭儿响,”吹不响编排小田,“你小子别做美梦了,猪是你家养的呀,那么现成。告诉你呀,你可别动咱点上那俩小猪儿的歪脑筋呀,它还个儿小,还不够刀儿呢。”

  “看,看看,你又吹不响了不是?俺保你有肉吃有酒喝,到时候你喝醉了别再找江水英就行,”小田显得胸有成竹。江水英是样板戏“龙江颂”里的女主人公,那次知青点杀猪,几个男知青喝得酩酊大醉,都瘫倒在了炕上。呼呼的睡了一大觉醒来,却不见了吹不响的踪影,知青们倾巢而动,大伙儿找了好几个钟点儿,最后在堡子外的边沟里找到了他。他还在呼呼大睡,伙伴们连推带搡大呼小叫地把他弄醒。你小子咋跑这儿来啦?就在这儿睡了一宿呀!吹不响仍大舌啷叽地说着胡话,俺是来找江水英的,人家那才叫漂亮……打这后,吹不响便在伙伴前落下了话把儿。大伙儿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子小田又认真的说,“等黑了天你们都听我的,吹不响,你给我打下手,女同胞在家负责烧水,咱保管手到擒来。”

  乡村各家各户养猪不准私自宰杀,这规定对知青说来似乎不好使,自己养的猪,嘴馋了就宰,用不着请示谁。乡亲们谁家有了光吃食儿不上膘儿的猪,他们就上赶着来找知青去“偷”,偷来后宰了,猪肉两边分着吃,肉吃进肚子变成屎再算账还猪钱,拖到秋后算账也没事儿。这事不能明晃晃的干,得白天里先瞄好,夜里再悄悄溜进猪圈,照准猪的耳根猛一击把它打昏,扔上事先用棉袄扁担做的担架,再盖上点啥把猪抬回来。那次抬到半道碰上了民兵治安值勤的,值勤的问,小田就说,是送病号去公社卫生院。二木匠打早就透过话来了,让知青们赶早把他那干吃不长个儿的猪给偷喽。

  “得啦,你俩先拉倒吧,先把咱家找宿儿的猪赶回来呀,”杨达洲发话了。知青回城前把圈里的两头半大猪搁进关队长家的圈里,让关家的人帮着照看喂养。“别让咱的猪总在外边吃蹭饭呀。”

  “哎哟,你们大伙儿都蹽回来了呀?”高梦女笑得甜甜的。

  “今个儿早晨我们挨家拜年,凑合到一块堆儿就缺了你们俩,”杨达洲说,“你们俩也真是的,回来咋不告诉大伙儿呀,哈哈,咱们是一大家人嘛,得回来跟你们一起过日子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喇叭呢?咦,得水儿也没回来,”高梦女问,“他们怎么没有跟着回来啊?”

  “大喇叭可要为咱生产队立功喽。”方林也是一脸的高兴,“她在城里等着落实皮鞋厂的事儿呢,要过了年回来,等她一回来呀,咱队里的皮鞋厂就能干起来啦!得水儿成年到辈子也不回趟沈阳,过年他回的是亲戚家,我们就没打扰他。用不了三两天他准回来。对,咱先把咱家的猪赶回来好好养几天,过几天上了膘儿,点上的人儿也全乎了咱就宰了它。”

  知青们往门台赶时都从家里带了吃的,他们又在镇集上买了几样稀罕菜,割了几斤肉,大伙儿扔下行囊又是一阵忙活,择菜的择菜,切肉的切肉掌勺的掌勺,还没到掌灯时分就开饭啦。

  天黑下来了,熬过了除夕夜的庄户人家消停了许多,堡子里各庄稼院的灯笼在清冷的夜风里摇曳,让人觉着过年的气氛还没有散去。只冷清了一天的知青点又充满了欢声笑语,小田踹开了房屋门,夜色笼罩的堡子里飘荡起小田的吆喝声。

  “乡亲们——我们是‘忠义救国军’,是抗日的队伍!”小田朝堡子里可劲儿地喊,他模仿着《沙家浜》的台词,“我们回来啦,知道你们很困难,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慰劳我们。我们让你们下河捕鱼捉蟹,我们按市价收买……”

  知青点的电灯一亮,引来堡子里男男女女一大群人,关队长和马代表也乐颠颠儿赶来了。人们互致问候,拜年,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青年们七嘴八舌的跟贫协代表寒暄,老马头乐得合不拢嘴。

  “酸讲话啦,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呵!电影放映队来啦,今晚儿堡子里演电影哩。”

  “马大爷,演的啥名儿呀?”小田笑嘻嘻地问。

  大伙儿都禁不住嗤嗤儿乐,谁都知道小田又拿马老头逗哏哩。电影队个把月来堡子放映一回电影,电影进村男女老少皆大欢喜,谁瞅见电影队来了便嚷嚷着四下传,一传十、十传百,等不到广播喇叭告诉就家喻户晓啦。那次电影队刚进堡子天就擦黑了,马老头和几个小学生急着想把喜信儿告诉人们,他们忙溜儿蹽到大队的广播室,广播员不在屋,马老头冲着麦克就喊开了:社员们哎,跟你们说个好事儿,电影队来放电影啦!电影的名儿叫……他喊到这儿,才想起来演什么片子还没打听清,老马头就问身旁的小学生,孩子们众说不一。马老头又接着喊,电影的名儿叫“海岛”(海港)啊。不对,是叫“卖虾姑娘”(卖花姑娘)啊。噢,也不对,是“勇敢的敌人”(勇敢的人们)啊……打那儿起,堡子里多了句俏皮话,“马老头放广播——咧咧呵呵”。

  “嘿嘿,这回俺可打听清楚了,”马老头自个儿也乐了,“电影名儿叫‘创业’,在小学校里演。”

  小学校对着马号的院子,几趟砖瓦房、几排小树圈起的院落。操场挂着银幕,幕前幕后挤满了人。电影开演了。知青们一到地场就散了帮儿,米拉和高梦女跟队上的几个女工凑到一堆儿,吹不响和小田没往这边来,杨达洲不知道被谁喊了一嗓子也没了影儿,方林和余娟挤出了人群,俩人溜出了电影场地往回走,他们踏上了知青点后窗的小径,又顺着小径走到了石桥边。若不是天冷这里的景色是很迷人的,芳草青青流水潺潺,田野飘香令人心旷神怡。此时这里一片萧瑟,往桥头一站凛冽的风直灌嗓子眼儿,俩人顺土坡走下干枯的河底,坐在了桥洞的石头上,一件棉大氅搭住了俩人的肩头。

  “方林,这次回家,你听到知青抽调的事儿了吧,”余娟问方林,“如果有抽调,你回不回沈阳啊?”

  知青们在学校里就是同学,各家住的也挺近便。他们一起完成了“九年一贯制”的学业,又一块儿下乡。方林家里六、七口人。上边一个姐姐头两年去了辽北农村插队,下边的弟弟妹妹都在念书。父亲是翻砂工人患有职业性的肺心病,母亲又得了神经官能症。余娟家的境况很好,家里的事情用不着她操心费神。她倒没想这次就抽调回城,她也从心里希望方林能留下来。

  “这次回家,我妈的病更重了。”方林思忖着说,“她整天没目的的在大街上乱走,遇到人就念叨我和姐姐下乡的事儿,就像鲁迅说的那个‘祥林嫂’。医生说,我妈的病发再展下去会精神分裂,会疯会傻。我恨不得让队里的皮鞋厂马上办起来,再把稻子栽上……”

  “你咋所问非所答呀!”余娟佯装不悦,“我问你,这次知青抽调你回不回沈阳?”

  “掏心说,我真的好想回沈阳,俺家里头太需要我了。”方林拉着余娟的胳膊抻她起来,又把大氅的下摆铺石头上,俩人重新坐了下来。“早先那,我特盼望着知青抽调,可它总没信儿。现在不去想了它到来啦……不说我啦,你咋打算的呀,回不回城啊?”

  “我呀,随着你,你若回城我就回,你不回我也不回。咋样?”余娟甜甜地说。她把头依偎在方林的胸前,又扬起脸儿来温柔地瞅着他。“其实,我并不留恋城里。我感觉,咱这儿的生活对我很有吸引力的,这里有你在……你可别笑我啊,我感觉门台的太阳都比沈阳新鲜呢,这儿的星星也比沈阳亮!”

  方林和余娟热烈地吻了起来,一阵又一阵,一次比一次绵长。

  月亮,恬静,温馨,让人觉不出天气的寒冷了。又过了一会儿,远处知青点的灯亮了。该回去了,俩人立起身相互依恋地凝视着。

  “咦,你的眼珠儿里有我!”余娟惊奇地嚷,她又羞涩地小声问,“……我的眼珠儿里头有你吗?”

  “有哇,我看到啦!只是太渺小了。”

  “不,你占据了我整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