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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天蒙蒙地放亮了。从防风林上岗看得见下片儿田里一条一条的塑料蓬。雾霭里有个人蹲苗床旁,过会儿,他又站起身拿铁锹修一条田埂。他见社员们奔地头来了,便把手里的铁锹戳到了田埂上。 “是公社的赵书记在那儿!”方林惊喜地跟人们说,“人家这才叫共产党的干部呢,总是想在群众前头,干在群众前头。” “人家书记都能起五更爬半夜,明个儿咱们出工再赶早点儿!哎,走在后头的人紧走几步噢,赵书记都干上啦!”关队长敞开嗓门儿冲着陆续跟上来的人们吆喝,大家赶到了地头,老关的嗓门儿还没歇下来,“大伙儿看那,书记给咱们带了个好头儿。咱从明个儿起,出工再提早一个钟点儿!午饭和晚饭都在地里吃。这十多天呵,咱可得急呼啦地干那,咱得跟老天爷抢工夫呵。我说一条啊,这十多天里呀,老爷们儿睡觉少‘淘气’,老娘们儿也少‘捅猫蛋’!” 人们嘻嘻哈哈地一阵大笑,浑身的疲惫仿佛让笑声赶跑了。 “嘿嘿,咱也赶赶时髦儿,定它一个口号吧,”关队长有了几分得意,“早晨三点半,晚上看不见。地里两顿饭,加上大批判。咋样啊,这口号不错吧?方林,俺说的还行吧?” “好呵,我举双手赞成!往后啊,咱有啥会儿也在地里开,这个阶段里,马号不再召开学习会,社员会,批判会,咱养足了精神插秧!大家同意的话咱就呱唧呱唧!(鼓掌)” 社员们鼓起掌来,说笑声响成了一片。 “我有个问题跟大家说一下啊,”赵书记抓起把秧苗举过头顶,“头两天呀,我去城边子的社队看了他们的秧苗。人家的秧啊,比咱的秧长出了大半拃来。这不行啊,咱本来就插秧晚,苗再不壮实……你误它一时,它可要误咱一年的收成呵!我跟城边子的社队打过招呼啦,咱把他们富余的苗子都拿过来,栽到咱的地里!说好了,咱跟他们秋后算账儿。我的意见,方林马上进城去调秧苗,把他们富裕的苗子都齐兑过来,再顺便请些劳动力来。搞会战,让咱们的稻田地插上最好的秧苗!” 方林一溜烟儿地蹽了回知青点。米拉还没开始做晌午饭。方林进屋抓起块剩大饼子就啃,米拉抢过来要给他熘熘,方林说不赶趟了又把饼子夺过来往嘴里塞。米拉给他盛了碗水,方林一仰脖喝了个精光。方林出了知青点奔火车站,他走几步跑几步,赶到车站火车驶进站台了,他没买票就忙不迭地上了车,刚蹬上车踏板车就启动了,火车开出一站地了他的气儿还没喘匀溜。 早晨八点来钟的光景,下片儿的人们活计干的正欢,突然天下起雨来,雨点子越下越大越下越猛,社员们扔下手里的活计撒鸭子往回蹽。雨还是不停地下,知青们都不习惯带雨具,地里干活赶上个阴天下雨的现往回跑,“阴天乐”们见老乡往回跑也美孜孜儿地跟着蹽,他们不会儿就跑到了前头,这下可能缓缓乏儿啦!跑进了知青点一个个儿浇成了落汤鸡,他们刚脱下透心凉的衣裳钻进了被窝,雨又停了,只好又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穿上湿辘辘的衣裳返回了地里。 方林下了火车在车站背了会儿雨,他琢磨好了,爸爸在家歇病假呢,自行车闲在家里,可以骑车去跑城郊的社队。方林疾步往家奔,好久没探家了,应该让妈妈乐呵乐呵才是。方林摸出兜里的一块多零钱,这点钱他揣了好些日子一直没舍得花。往常方林回家舍不得坐火车,大都是借着队里进城的大车捎个脚儿,把车票的五毛钱节省下来。方林在站前商店买了一斤核桃,听说这东西可以安神补脑,对妈妈的病有辅助作用。方林兴冲冲地推开家的院门,这是间简陋的平房。不大点儿的小院子压了半间小屋。窄小的院落搁了台自行车,就再没有了空地儿。方林瞅见自行车心里有了底。爸爸是一家工厂的翻砂工,患有一种“职业性”的肺心病,做不了活儿常年歇息在家。方林迈进屋门槛,头一眼就看见了弟弟即将要下乡的行囊,弟弟也要“九年”毕业了,还是走上山下乡的道路。父亲躺在炕上长吁短叹,他见儿子回来啦脸上露出了乐摸样儿。 “啊!林儿,你回来啦呀!” “爸,我妈呢?”方林挥手揩着满头的汗水,“爸,你的病咋样,好些了吗?” “唉,我没事儿。你妈又自己到外头转悠去了。唉,你妈呀,她这人心里搁不住事儿,你和你姐都下乡了,你弟弟眼瞅着毕业又要走,你们上山下乡对她的刺激太大了……”父亲脸上的乐容又罩上了忧郁。家里子女多收入少,老伴儿没班上,一家子六、七口人全靠他的几十块钱过活,日子紧紧巴巴。这是个少言寡语的男人,老实巴脚,即使在自己孩子身边也从不显示父亲的威严。他在工厂里做翻砂工,设备简陋作业条件差,肺心病是职业病。老实人也有发大火的时候,前些年厂里开会批斗杨达洲的当权派父亲。主持批判的是老方的徒弟,这位造反派头头儿对老杨又踢又打。老方不顾一切的冲到台上去,狠狠扇了造反派两个耳光……做父亲的心里清楚,儿子是要强的,他深黯家里的困境,在乡下不怵辛苦不怕累,在外头不管吃多少苦回家来从不念叨一声。下放的几年,儿子在知青里挣得的工分最多,可生产队的分值低,刨去当年的口粮钱就所剩无几,到头来还得靠家里接济。眼下的家庭贫困潦倒了,急需儿子回城帮着支撑一下。“林儿,你那儿有知青抽调的信儿了吗?你若是能回来就好啦,就能去掉你妈的一块心病,爸知道你在乡下干得不错,能争到抽调的额儿就赶紧回来吧,啊?……你妈的神经有毛病,有闲空儿就没目的没方向地逛大街,有时候隔天隔宿不回家,我又照顾不了她……” “爸,我听懂你的意思啦。这些年里我没有工夫照顾家,如果我那儿有知青抽调我会尽力争取的。” 方林听着父亲的话心里泛起阵酸楚,还有几分内疚,作为家庭的长子,他多么想早一天回家帮着担点儿生活的担子!可他心里明镜似的,即使乡下有了知青抽调自己也回不来。当了生产队长后他不知多少次地跟社员们念叨,门台不长出大米来、生产队的分值不翻上一番他就不返城!他不能有负乡亲们。下乡的这些年,他是家里来去匆匆的过客,可他却不愿在乡村也充当这样的角色,他立志要在门台留下自己奋斗的足迹!面对积劳成疾的父亲,方林只能违心地应付,他不想再刺痛父亲的心。他敷衍道,“爸呀,即使俺那疙瘩儿有了知青抽调,那恐怕也是雷声大雨点儿稀,咱一没有门子二没有根儿,怕是轮不到我的份儿……” “咦,达洲呢,他好吗?你杨叔叔这两年身体也完啦,都是叫运动给闹的。达洲若能回来也好呀!你们这些孩子呵,出了门儿也不知道惦记家……” “爸,达洲他也挺好的。即使我们都回不了城你跟杨叔叔也甭犯愁。我们生产队今年的分值肯定会比去年高,等年底分红我会拿回家许多的钱,还有新大米,我们自己种的!爸,正好你的车在家,我现在就要骑你的自行车走,去跑城边的社队求援秧苗……我得马上走……” “林儿,你刚进屋,脚跟还没落稳就要走?这……你还没看见你妈哩。” “爸,季节不等人哪!城里这边稻田的秧儿早插完了,咱那儿才开始。我一点儿都不累,现在出去天黑前就能回来。” “唉,你去吧。这几年可够难为你的啦,你吃的苦在爸的心里装着哩,庄稼院的活儿累,又成年见不到点儿荤腥……你比上次回来可瘦多了。” “爸,等咱们的门台长出大米来就好了。我们还要修养鱼塘。到时候大米饭、大鲤鱼成了家常便饭,你还怕我胖不起来呀?嘿嘿……” 方林总算给父亲说乐了,父亲脸上的郁忧瞬间地消逝挂上了丝笑容、一丝无奈何、强作欢颜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