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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骑自行车到城边的水稻田有一个来小时的路,方林绕城边的稻田地转悠着。所有的水田都插上了秧,好多地块的秧苗都缓青儿啦,缓青的水稻苗儿直戳戳支愣愣地散发着生气。稻田地里没有了插秧会战的忙碌景象,偌大的田野里点缀似的有几个女社员,她们在给庄稼补苗儿。妇女们手里攥着秧苗有说有笑,嘻嘻哈哈,时而往秧苗间的空隙插上一撮儿,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方林见地头的上水线里泡着几捆儿苗子,他把车子支到田埂上脱鞋下到了田里,他把苗子捞起来用手量着,赵书记的话真准呵,这苗子比门台最壮实的苗也长出了一拃。方林把苗儿一撮一撮地插在地头的水边处。虽说下乡的几年里种的都是大田,高粱、包米、谷子、大豆……方林对栽稻子却不陌生,学生时代学校就组织学生参加过“支农”劳动,插秧会战:把彩旗、领袖像、语录牌竖在地头,站水田地里边插秧边唱着那首插秧歌儿,火红的太阳照四方,毛泽东思想闪金光。打好农业翻身仗,我们插秧忙又忙……方林抓起把儿散落的秧苗仔细端详,稻苗儿挺拔湛绿,毛茸茸水灵灵地招人喜爱,把它栽到门台的田里不愁长不出好大米来!他喜孜孜地想着。想到了来这儿的使命,方林涮干净手上的稀泥两脚拔出了稻田地。他连着跑了三家生产队秧苗的问题就解决啦,早在他们选种育苗时赵书记便发下话,远郊新开辟的水稻田怕是要开头儿难,“手心手背都是贫下中农的肉,山前山后都是人民公社的田”,育苗要育得富余些,关键时刻用来发扬“龙江风格”。早年,赵书记在这儿也当过书记。事情果然让赵书记言中了,门台的水田乍开垦又加上天旱,果然有了秧苗不齐不壮的境况。方林很顺利地跟城边社队谈妥了:各社队的人力物力一块儿支援门台。次日早晨大卡车就拉着秧苗和插秧的人手直奔下片儿田,开始插秧大会战!方林浑身的疲倦一扫而光,他瞪起车子往家赶,他骑得飞快,跑到家天刚近黄昏。

  方林骑车到了家的胡同口,看见母亲正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

  妈妈看见了儿子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喊了声“林儿”就泪水涟涟了。听说儿子回来了,她拿出家里的“猪肉票”买回了肉。城里的居民每月凭票供应半斤肉,家里头“罗锅儿上山—前(钱)紧”,肉票倒节省了下来。母亲给儿子焖了锅米饭,用肉炖了点小白菜儿,单等着儿子回来吃。

  方林见母亲迎了过来,他一手推车一手揽住母亲的肩头,挽着妈妈的胳膊进了屋。闻到了妈妈饭菜的香味儿方林才突然觉着饿得慌,他这才想起打早晨嚼了半拉大饼子,直到现在还水米没打牙哩。他盛上碗饭狼吞呼咽地吃起来,半碗米饭扒拉进肚才想起来吃菜,他一抬头,见母亲正瞅着他,吧哒吧嗒地掉眼泪儿哩。

  “妈,你这是……”

  “唉,这都把人饿成啥样儿了啊。”母亲抹去眼里的泪勉强地笑着,“儿子,慢慢吃,慢慢吃,饥一顿饱一顿的别坏了肚子……”

  “妈,我是吃饭快,都习惯啦。吃过饭,我还得赶回门台去呢。”

  “啥,你说啥?”母亲的眼睛瞪圆了,脸庞闪着泪光。“你呀!你现在心里头是一点儿也没有这个家了。多少日子不回家,回来了也不跟妈唠唠嗑儿呀?”

  “妈,不是儿子不愿意陪你,我是太忙了啊!你忍心让我在家陪你一个人,让门台的几百号人心急火燎地等我吗?再说了,我这次回来不是探家,是公出……”方林脸上露出了几分调皮,“妈,儿子知道这几年陪你的时间太少啦。等到了年底农活儿少了,我一定在家多呆几天。陪你唠嗑儿,咱娘俩唠扯个够儿!”

  “妈耶,我跟你说啊,我在乡下的饭量特大。”方林见妈的眼睛又湿了就海吹起来,“我一顿饭能吃十几个大饼子,菜汤能喝一洗脸盆!长出浑身的干巴劲儿,二百多斤的麻袋搭肩就走。回到家里呀,啥东西在我眼睛里都变小啦:瞅着饭锅像小盆儿,瞅着大勺像饭碗……”

  母亲被方林说得破涕为笑了。

  “那个自行车你用得着,就拿门台去吧。”父亲在一旁插言道,“我一时半会儿上不去班,它在家里也是干闲着。”

  “那感情好啦!”方林高兴起来。从门台堡子到下片儿的水田有七八里地,如果有了自行车,每天出工收工就可省下个把钟头哩。“这样的话,今晚儿我骑车往门台赶!”

  “那哪儿行噢,”母亲阻拦道,“天说话就黑下来啦,从这儿到门台有好几十里地呢,你一个人黑灯瞎火的谁放得下心噢!你们不是常有进城的大车吗,自行车让进城的大车给你捎过去不行啊?”

  “俺一个大小伙子家走黑道儿怕个啥呀?”方林嬉皮笑脸的跟妈妈说,“我正愁吃了大半锅的饭没地场儿消化哩!我若是不骑车走,还不得撑个高歹的呀。”

  方林星夜兼程往门台赶。他骑自行车闯着夜幕出了城,由塔湾向西奔北一路,绕过了丁香湖进了国道的零公里处,跨过铁道线他脱下布衫长裤夹到车货架上,穿着背心裤衩猛劲儿往西蹬。已是午夜的光景,方林骑到十六公里处该往门台堡子拐了。方林想,这会儿知青们都进了梦乡,干脆往下片儿奔吧,那儿有六把手看水的窝棚,钻里头偎会儿也就天亮了。

  于是,方林没往知青点拐,他直奔向下片儿。钻进了六把手看水的窝棚。

  五月的乡村,夜晚显得格外静谧,几只虫子演奏着温柔的小夜曲。

  忙碌了一天插秧的人们伴着夜色睡下了,只有知青点还喧嚣着,片刻也消停不下来。

  西屋,得水儿的口琴吹得韵味有致,他吹奏的是“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这支曲子。吹不响“哆来咪哆来咪”地拉起了二胡,没有个准谱儿动静却挺大。小田高一嗓儿低一嗓儿地哼唱,“人们说列车离开村庄……”。他五音不全的嗓子总唱不到正点儿上。选调知青回城的事上边催得紧,马代表张罗了几次知青会,社员会,搞自我总结,群众评议,忙活了多少天也没有搞出个准眉目。上头分派下来仨抽调额儿,一个女两个男。扬达洲和余娟主动放弃了抽调资格,表态继续扎根农村。方林忙活插秧,米拉忙活做饭,这俩人连会都没参加。几次会评来评去,结果所有的知青们几乎都入选啦,要求选仨,却选出了八、九个来,马代表如实上报被告之评选结果作废。天亮大队要召开知青大会,知青们多多少少都有几分欣喜几分指望,都盼望着知青大会上见个分晓,丝丝兴奋撩拨得他们一点困意也没有。东屋,高梦女捧着半导体收音机听广播,她把音量拧到了最大,收音机在播送“友谊颂”的相声,里边的“拉菲客、(朋友)拉菲客”的说词儿撩拨着人们笑的神经。大喇叭顾不得听广播,她和着西屋的韵律高声大嗓儿地喊着唱,“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你是我茁壮成长的地方……”米拉刚要睡觉,硬是被大喇叭抻了起来,她要她陪着织毛衣。大喇叭的这件毛衣不知道织了多少日子,想起来就鼓捣几针,鼓捣几针儿就撇到一边,总是收不了口。听着男生屋那边沸沸扬扬,大喇叭又冲着男生屋招呼起小田来,那边不应她就一声连一声地叫,直到小田应声儿,一蹦一窜地进了屋。

  “拉菲客,拉菲客,你喊我干啥呀?怕谁不知道你嗓门儿大啊?”

  “你小子嘎哈呢,鬼哭狼嚎的。要把狼给召来呀?不怕给你吃了啊,哈哈……”大喇叭丢给小田一籽毛线,“帮我抻着点儿,省得你跟野狼嗥似的,再把你给累个好歹的。我绕个线团儿。”

  “达洲在屋里躺着呢,干嘛抓我的劳工啊?”小田跟大喇叭逗哏,“大喇叭啊,俺记性眼儿老好啦,我记得,你这件儿毛衣刚下乡的时候就开始织了吧?想起来了你就捅咕两针儿,捅咕不了三针五针的又一准儿扔下,一件破毛衣大概织了四、五年啦吧?干脆,你等抽调回了城再接着织得啦……要不,俺还给你把达洲吆喝起来呀?”

  “哈哈……哈哈……”大喇叭笑着挥起巴掌去打小田,小田躲开,大喇叭又揪住小田的耳朵,小田夸张地喊,蝎虎地叫,逗得知青们哈哈大笑。小田耍戏过赵瑛一回,那次俩人倒线团儿,一个缠线团儿一个绕籽儿,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习惯蒙脑袋睡觉的扬达洲躺在被窝里。小田轻轻地撩开扬达洲的被子,蹑手蹑脚地用毛线缠绕住他的耳朵,又把被子蒙住了他的头,完事自个儿从窗户蔫俏儿溜走啦。赵瑛哼着歌儿进了屋,她见没有了小田的影儿,毛线埋进了被子里,就使劲地拽毛线,扬达洲嗷地叫了一声掀开被子毛愣愣坐了起来……小田越是蝎烈地喊疼,赵瑛揪着他耳朵的手越是使劲儿,“你还敢逗我?看我不把你的耳朵给揪下来!”

  屋子里的热闹一点儿撩拨不起杨达洲的兴趣,他用被子蒙着头睡得蛮香甜。这几天里他太累了,跟泥瓦匠们盖房子,搭建知青点。出力气多加上点伤风感冒,浑身觉着散了架似的难受。本来郭容真邀他和余娟研究搞运动的事儿,他却没起来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