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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喂——方林,达洲哎!”屋外,传来关队长的吆喝声。他站屋前的杖子前扯着嗓子喊,“开会的钟点儿到啦啊,都麻溜儿去马号,谁也不兴缺勤啊,缺勤可要扣全天的工分!” “关队长啊,会儿都连着开了好几天了,屁股都磨出茧子啦!哈哈……”赵瑛踢开屋门跟关队长搭讪。她朗朗地笑着,“关队长啊,咱就歇一晚儿吧?谁没有点儿自己的事儿啊!这暴天暴天地开会儿,有啥用呀,晚上也不让人家缓缓乏儿啊?” 大喇叭的几句牢骚话惹得姑娘们咯咯的笑。关队长迎着笑声进了屋。 关队长是生产队的政治队长。四十几岁的汉子,眼珠子大得像要鼓出眼眶,瘦削的面庞,两颗门牙龇着,高兴的时候就露在嘴外边,像肥硕的苞米粒儿。他是个特精明的庄稼把式,他仿佛天生有支派人的才能,啥活计他拿眼睛一打便估摸出该派几个人做、多少功夫能做完,保叫你轻巧不着又累不到哪儿去。人们宾服他的能耐,宾服他的心计,时间长了,就正话反说叫他“关傻子”。关队长家住知青点的西头,平日里跟青年们常走动,处得挺热乎。知青们都愿跟他扯个俚戏逗个哏啥的。 “天儿这么冷,也没冻坏你这大喇叭啊?”关队长也跟赵瑛逗着趣儿。他嘴上打着哧哈,搓搓手往炕边坐了一下又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啊,炕这么凉咋睡得着觉哟!睡着了还不得把脚丫子冻掉哇。唉,你们这些‘阴天乐’呵,炕不好烧是咋的?赶明个儿……” “没关系的噢,我们经冻着哩。天寒地冻何所惧,广阔天地炼红心嘛!哈哈……” 大喇叭说着,她做了个舞台亮相的姿势,知青们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阴天乐”是老乡们送给知青的绰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搞的人困马乏腰酸腿软,赶上个阴天下雨的猫个工,知青们便山呼万岁,“阴天乐”由此而来。知青们嘴巴头儿上不吃亏,回敬个“屯迷糊”“土老冒”啥的词儿给那些叫他们“阴天乐”的人们。 “你们这帮儿小青年儿啊,可别腻外开会噢。知道吗,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开会儿是武装头脑哩,磨刀不误砍柴功。走嘞,咱们洒楞儿开会去!”关队长把支卷烟叼到嘴上,龇着门牙笑了,他笑嘻嘻地催促着年轻人,“走勒,都麻利点儿,咱们的会儿早开早散,鸡蛋壳儿揩屁股嘁哩喀嚓!” 初夜,积雪把马号映照得如同白昼。几挂大车并排停在院子中央。这是个方方正正的院落,坐北朝南的五间青砖青瓦房,东两间是库房西两间是队部,中间是灶间。房后有几个圆锥状的粮囤,房前东侧是排方型粮仓。西侧是马厩,顶头是两间下屋。牲口在厩里悠闲地嚼着草料,抖着鬃毛,打着响鼻儿。马粪味儿裹着豆饼的清香气四下蔓延,滋润着人们的心脾。西屋的大炕上坐满了人,炕头炕稍儿挤得满满腾腾,桌子上、地上也没了空窝儿,来得晚的偎到了外屋灶间的柴火堆上。男人们抽着卷烟,屋子里烟气缭绕,充满了“蛤蟆烟”的气味儿。惹得女人们一声连一声地咳嗽,抱怨。男人们更加起劲儿地喷云吐雾,揉着肚皮放响屁,臭烘烘的味儿掺合着呛人的烟气,撩扯起女人们的咒骂和嘻嘻哈哈的笑声。 “妥啦,咱消停一下开会吧。”关队长扫视着会场打了打嗓儿。他撕下条儿纸,倒上烟末卷好叼嘴上,一丝满意的神情挂在了他脸上。“咱人儿来得挺齐整呵,看来咱大家伙儿的觉悟是提高啦呀。往后啊,咱就这么着,开会到点儿就来,早开早散,咱开板儿就唱,鸡蛋壳揩屁股嘁哩咔嚓!……达洲啊,你接着白天的话茬儿给大伙讲理论吧。” 关队长道过了“开场白”,杨达洲讲起了“继续革命的理论”。杨达洲好学,有口才,写得手好字,自打他在报纸上发表了“永不疲倦的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而斗争”的文章,人们更是对他刮目相看。多少日子里,他没早到晚的备课,不厌其烦地讲演,忙忙碌碌的日子让他觉着很充实,甚至有股青春得志的兴奋。今天的演讲却让他有几分忐忑不安:要联系实际批判生产队的“资本主义”倾向了,他心里有数,拿出来批判的正是社员群众所热衷的,“割尾巴”,大家还难以接受。人们没精打采,开会打盹儿,呼噜声一片……这都是抵触情绪在作怪。扬达洲先讲了“一个相当长、四个基本存在”,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常的历史阶段,……阶级斗争……。他又开始讲哈尔套的经验,讲社员群众怎样敲锣打鼓赶着生猪,拎着土特产,鸡蛋筐儿扎上红绫子赶社会主义大集。谈到了生产队杨达洲说。 “我们要一扑心的干社会主义,高举红旗学大寨,不能光顾低头拉车,而不顾抬头看路。割资本主义尾巴,就要对自留地、匠人单干、办皮鞋厂等资本主义现象展开批判!响应上级的号召……” “我提个问题!”方林打断了杨达洲的话,“‘粮食过长江’、(亩产千斤)‘菜油肉蛋齐发展’,不也是上级的好召吗?这些东西凭喊口号、大批判能搞得出来呀?咱们是农民嘛,就该讲究点儿实际,年底吃上新大米,把咱们的分值翻上一番,过上好日子,这才是根本呢!我们天天喊着要穷则思变,搞好生产,我们办鞋厂、养鱼搞副业,奔好日子 ,这有啥错儿?难道只有从公鸡屁股里抠鸡蛋才是社会主义呀?我想不通!” 方林的话就像往油锅里撒了把盐,会场一下子火爆爆的了。降大雪前上边传下令来:养鸡户都要上缴鸡蛋,不论公母按鸡头算,一只鸡上缴二斤,数儿不够要从供销社买来凑上。弄得人们怨声四起,背地里骂娘。大会小会儿的开过了多少次,人们开始有了觉悟:自己家的“自留地”叫“小生产”,会每时每刻出“资产阶级”的。农村就得“以粮为纲”,旁的不兴搞,匠人单干琢磨钱儿、搞副业都是“资本主义”。庄稼院过日子受穷是“社会主义”,越受穷越革命……人们的认识嘴上说是上去啦,可心里却总是别着劲儿。 “头些日子里啊,俺跟着公社去学人家的经验。酸讲话啦,冒火喧天的,老热闹了。”贫协马代表接方林的话茬儿唠扯起来了。这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农,黝黑的脸膛,大嘴巴厚嘴唇,说起话来憨声憨气,“酸讲话啦”是他的口头语儿,他说话唠嗑总离不了这个字眼儿。马代表打小给人家放猪没念过书,“扫盲”的时候认得了几个字,他当上贫协代表后练着能在大庭广众下讲讲话啦,什么社会主义、阶级斗争啥的词儿也能捅咕出几句来了。每逢社员会他总得讲上几句,仿佛不唠扯唠扯贫协代表就当得不够味儿似的。马代表咳嗽了两声又说道,“酸讲话啦,生猪、鸡蛋,农副产品都卖给国家。这些东西农民家里头没有,还得打肿了脸充胖子,这我就想不通了,酸讲话啦,收社员家的鸡蛋,按鸡数儿摊派不论公母。这从公鸡屁股眼儿里抠蛋就是社会主义啦?酸讲话了,你能让老爷们儿养活出孩子来!咱们天天吵吵着学大寨,改变穷面貌。社员有点儿自留地、让匠人单干、修养鱼塘办皮鞋厂,好处那都是‘秃脑瓜虱子明摆着’的,咋就成了资本主义!酸讲话啦,割资本主义尾巴。俺看那,那得看这尾巴有没有用,对社员有没有好处。尾巴如果有用,那就是社会主义的,就不能割!若是这尾巴对社员大伙儿没有啥好处,那就应该割,拿镰刀把它剁了去!酸讲话啦,改变穷面貌。费劲巴力就攒下那么几个鸡蛋,都充了公,还不是更得受穷?蛋是母鸡屙的,硬是给公鸡背份儿……酸讲话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