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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嗳,我说伙计呀,留留你那两下子吧,啊。”佟会计用烟袋锅儿磕打着桌子打断了马代表的话。佟会计不到五十岁却过早的秃了顶,他那俩眼珠子总是森人地瞪着,嘴巴把黄乎乎的牙齿包得溜严。他不管吸不吸烟总是把个大烟袋叼在嘴里,有烟儿没烟儿也吧嗒嘴。他笑起来干出声儿,不见乐摸样儿。生产队论职位会计算不上什么重量人物,佟会计说话却挺压茬,他在队里可谓“知识里手”了。佟家在堡子里是大户,家族里有头有脸儿的人不在少数。佟会计嘿嘿地笑了两声道,“呆会儿呀,大家伙儿都让你老马头给说糊涂啦,可惜了你这贫协代表哩!分析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这标准可不是看社员得到得不到利益。咱得算政治账儿不能算经济账,用阶级斗争的方法分析看待事物嘛。我看那,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话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哼,耪大地的谁还不知道苗儿比草好哩!甭臭讲究了,论理儿我掰扯不过你,酸讲话啦,‘小鸡儿跟鸭子嘬嘴儿——你嘴大俺嘴小’。”马代表不服气地嘟囔着,“说了八开,她大婶子是个娘们儿。闹了归期,干社会主义,还不就是为了奔好日子啊?” “干社会主义是奔好日子不假,那也不能光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青年队长佟德元插话道。这是佟会计的儿子,脸膛儿黑黝黝的,眼睛小了点却不失光泽。他在三台镇的中学念完“九年”毕业还乡,人们都说他跟老子一样有心计,眼睛一眨巴一个道儿,“赖蛤蟆没毛——随根儿”。生产队有好几个队长:管政治的、管生产的、管妇女的、管青年的……社员们跟生产队管事的说话不称职务,就直接管他们叫“官儿”,管“打头的”也叫官儿。算起来佟德元是个小官儿,“聋子的耳朵——配搭儿”。可他很有权力欲,总惦着出人头地能当上有实权的大官儿。他好喜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阶级斗争是钢,其他的都是目!啥叫根本?把阶级斗争当日子过,这比好吃好喝的日子重要!咱不能光挂着提高人们的生活而降低了他们的觉悟……” 人们跟着七嘴八舌地呛呛起来。皮鞋匠嚷得最欢。鞋匠是沈阳来的下放户,他大半辈子了以做皮鞋当营生,直肠子炮筒子有话照直嘣,遇事儿敢说敢喊,肚子里没一点弯弯绕儿。俺是鞋匠出身,天生的不怕 “穿小鞋”,给我穿小鞋,哼,俺挣烂它!他做鞋在行,干起庄稼院的活儿却像手指不分瓣儿似的笨,好说能抵上个大半拉子。活儿做得不好工分挣得少,家里肩儿挨肩的一堆孩子全靠他养活。生产队准许皮鞋匠在镇上的火车站摆了个修鞋摊儿,赚的钱跟生产队对五分成,队上给他记标准劳动力的工分,这样,鞋匠既挣了高工分又月月见得到现钱儿。日子宽绰了鞋匠也精神了许多,最近他张罗要在生产队办起个皮鞋厂,利用他原来所在的沈阳一家皮鞋厂的关系,承揽下厂方的皮鞋抛光、上鞋底儿的工序。这样,既解决了队里劳动力多土地少的难题,又能增加队里的收入。几天来的开会学习鞋匠听出了门道儿,他的修鞋摊儿连同办皮鞋厂都是“资本主义尾巴”,都在挨“割掉”之列,往后鞋厂办不了啦,还得把他的修鞋摊儿毁了把他召回生产队。这下他 “花果山打雷击(急)猴子了”,鞋匠见方林和贫协代表都开了腔,他从炕上站了起来,拉扑拉屁股蹦到了地下,他没急于开口,先把他那软胎儿的棉帽子摘下来,弹了两下,吹去帽上的浮灰儿。 “俺这人儿有话照直嘣!俺是鞋匠出身,我在火车站摆摊儿修鞋,挣钱分给队里这有啥不好?干社会主义,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能行风行风,能行雨行雨,这又有啥不好?咋就成了资本主义呢?依俺看那,匠人单干不是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皮鞋匠吐沫星儿狂飞乱舞,“矬老婆高声”。他把帽子使劲地扣脑袋上又一通喊,“学理论也好,搞社会主义也罢,归期是要奔好日子!依俺看那,匠人单干不能取消,穷折腾瞎批判才是资本主义呢!” 皮鞋匠一炸刺儿,队里的木匠铁匠泥瓦匠们“尿盆儿泡豆芽都出了嘴儿”,会场热闹得像开了锅。平日里生产队的匠人们大多都是出“花工”,农忙的时候在队里挣工分,农闲的时候做“黑活儿”,队里的劳动力有富裕也不与他们计较。付二木匠也发牢骚说,本来的嘛,上边的话今个儿初一明个儿十五,没有个准谱儿。话从当官儿的嘴里出来就是一百个对,大年三十晚儿死毛驴子,不好也得说好……付二木匠也不是个省油灯,他跟老马家连着亲戚,娶的是马家的女人。二木匠还是个漏粉匠,人们都吃过他用地瓜、土豆子漏的粉条,都叹服他的手艺。他也撺掇队里头建个粉坊当副业,当买卖做,提高生产队的分值。丁老头一心二用,他听着人们的议论手也没时闲儿,他在摆弄“梭子”编织着一片儿鱼网。这是个逮鱼捞虾的行家里手,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没有他抓不住鱼的季节。大辽河小水沟东土塘子西大坑,有水就有鱼,没有他逮不着鱼的地方。丁老头五十来岁的年纪,大眼睛阔脸膛,乌黑明亮的眸子显示着精明。他的儿子丁大黑跟知青们一般大,大黑是生产队的组长,老丁家跟青年们走得近乎,知青们常到丁家窜门儿,丁家的人也常到点上聊天侃大山。生产队改旱田种水稻,方林要把养鱼当成产业的想法与丁老头一拍既合,丁老头教会了方林钓鱼逮虾抓泥鳅,还规划了在西大坑改建养鱼塘。这样,不光能让乡亲们吃上鱼,鱼丰盛了还能赶集市,当土特产品换钱。丁老头啥事儿有自己的主见,他凿这样的理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方水土就好比一个大饼,由这方的人们分着吃。“饼”是有数的,这方的人越少人们吃得就越饱,眼下人口增加、知青插队、城里人下乡……“分饼”吃的人越发多了起来。队里的匠人们能走出去“打食儿”是件好事儿。丁老头也是一大家子人,日子过得就比旁的人家殷实。运动开始以来,丁老头逮鱼捞虾的事挨批判了,说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这让他学乖巧了,他开会学习踩准点儿来从不迟到,也从不多说一句话,自个儿找个背旮旯“咬草根儿眯着”,闲心静气的琢磨自己的事儿,做自己的活计,谁爱说啥谁说啥。 杨达洲瞅着乱哄哄的场面无言以对了。他今个儿说话不多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往常,他能对答如流地回答人们提出的理论问题,成套的理论他能倒背如流,连标点符号都突出得准确无误。可眼下,联系到实际却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说呀,咱大家伙儿呀,先别抬杠拌嘴。有些事儿呀,咱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明白,这不要紧。”关队长打着圆场,人们呛呛的事儿他心里有数,做了多年的队长,现今又是党员干部,说话的策略性和灵活劲儿是得掌握的,既要给自己留个退身步儿,又得不能让人抓了把柄。“庄稼还得年年种,理论还得天天学。来年的自留地分不分,皮鞋厂干还是不干,匠人单干的事儿咱咋调理……这些事儿咱先别着急定,过些日子工作组就会下来……” 关队长话音未落,突然“砰”地一声闷响,紧接着房子,桌子,灯泡都跟着晃动起来。地震啦,快往外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们从恐慌中缓过神儿来争先恐后往屋外跑。蹽到了院子里的人们拥挤在大车旁瑟瑟发抖,惊慌地嚷着,叫着。那几间上屋又在大地的倾斜中晃了两晃。 这一刻是1975年2月4日19时20分,辽宁海城地区发生了强烈地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