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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就在我们满怀胜利的喜悦要凯旋时,航校顾政委乘着运—5飞机在我们机场降落,说是要在机场紧急传达中央文件。这时就有人议论,说军队出事了,空军也出事了,企图搞兵变的人已经被抓了起来。顾政委站在飞机的机翼上,用他那特殊的苏北口音,拉着长声,传达起中央文件。顾政委的话我不能全听懂,但大意是听明白了。他说,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为“二月逆流”翻案,阴谋搞兵变,被党中央毛主席发现。中央决定:撤销杨成武代总参谋长等职务,逮捕空军政委余立金,撤销傅崇碧北京卫戍司令职务;任命黄永胜为总参谋长……下面静极了。当顾政委点到杨成武的名字时,站在我右面的诸葛京东冒出了一句疑问:“杨成武也被打倒了?”诸葛京东是北京籍学员,来自毛主席身边,他父亲又在军队里当官,自然比我们人见多识广。他家里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谱,他对其中的十位元帅、十位大将、五十七位上将,如数家珍。每回班里开会学习,他总要讲点这方面的事情,好像这些将帅他都见过,很熟。没想到,这回惹出事了。当时,他声音很小,但我听到了,站在他右面的班长曾延军肯定也听到了,因为我随后就听到曾延军侧过脸小声对他说了一句:“不要乱说。”我想,这下坏了,如果班长把诸葛的这句话汇报给大队宋政委,上纲上线,非给诸葛做政治停飞不可。 当天下午,宋政委就找诸葛谈话:“难道你怀疑毛主席亲笔圈阅的中央文件吗?你的无产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再让你飞,你就会偏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好在诸葛早有心理准备,一口咬定没说。宋政委又把我找去了解情况,我说:“我一直站在诸葛左边,他确实没说。”结果,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第二天,飞行计划被取消了。全团在俱乐部召开政治学习动员大会。团里江政委坐在主席台上为我们做政治学习动员报告。内容是:打倒杨、余、傅。江政委在作报告之前,先带领全团指战员一连学了十段毛主席语录。然后,他说,从今天起,停飞一个月,全面掀起学习贯彻中共中央及各级党委文件的高潮…… 远离蓝天,远离飞行,好像我们这些人今后不是要搞飞行,而是要搞政治。 不飞行的日子,是班里开“讲用会”的大好时光。我们班长曾延军最会讲,他把“扫地”这件平凡小事讲活了。 班长是很会干面子活的人。比如,扫地,倒痰盂。这些活,干部不在场时,他从来不干,大都是张雪松默默无闻地干。一旦干部来了,班长马上就高度兴奋起来,又是扫地,又是倒痰盂,有时还在张雪松手里抢扫帚扫地。于是,曾延军就在班里的讲用会上讲扫地。他说,当我看到班里的地脏了,我的脑海里就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扫不扫呢?好像有两个小人儿在吵架,一个说,你是一班之长,该扫。一个说,今天不是你卫生小值日,不该扫。在斗争难分胜负的关键时刻,我忽然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为人民报务。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扫帚。在扫地的过程中,我发现床底下犄角旮旯还有脏东西,我的脑海里又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犄角旮旯扫不扫呢?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为人民服务要完全彻底,对待工作要像白求恩那样精益求精。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把犄角旮旯的脏东西扫出来。班长说,通过扫地这件平凡小事,使我深刻地体会到:学毛著必须带着问题学,在“用”字上狠下功夫,才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曾延军不动声色的在班里一讲,就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我们几个没讲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也不敢讲了,甘拜下风。 张雪松坐在那里不服气,时不时地向班长翻眼睛,好像是在抗议。曾延军看出来张雪松的意思,不紧不慢地解释说:“其实,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班的卫生主要是靠张雪松保持的,从不让地上有一块纸屑。所以,我们班才能连续夺得大队卫生红旗。这是应该肯定的。但我今天讲扫地这件小事,并没有抢功的意思。只是想把我在一次扫地时的思想转变的两过程告诉大家,抛砖引玉。”张雪松说:“班长,有你这句话就行。我还会像从前一样搞班里卫生,保持大队卫生红旗不丢。” 宋政委看了我们班长的讲用稿,连声叫好,马上让曾延军给全大队讲。班长就绘声绘色的讲起来。果然反响强烈。消息传到了团里,江政委又让班长在全团讲。结果,班长一下子就在全团讲“红”了,被评为全团学毛著积极分子。我们班里的人都觉得脸上很有光,班长的荣誉就是我们全班的荣誉,人人有份。 “一帮一,一对红”是在这次政治学习中新开展的一项活动。宋政委要求我们学员都要结成互助对子。我们四班六名学员,正好结成三对。我和孙晓晖一对。班长和诸葛京冬一对。李小响和张雪松一对。每天晚上我们都成双成对地出来活动。开始,为了让大队和中队领导看到我们在活动,得到表扬,都选择显眼的线路,手握“红宝书”,边走边谈。后来,我们发现,大队和中队领导并不注意我们“一帮一,一对红”活动的细节,边走边谈认真活动的没得到表扬,出了楼门就见不到影儿的也没受到批评。于是,我和孙晓晖也不那么认真了,出了楼,在院里转上两圈,就向营区外面迂回。一走出营区,我们就自由了,说话的胆子也大了,什么都敢说了。有时,我和孙晓晖也对大队的一些作法发发牢骚,说几句怪话。主要是对宋政委有意见。宋政委在照相的事情上给我们学员无限上纲,让我们很反感。我们刚穿上心爱的飞行服时,都想站在飞机旁照张相给家里寄回去,让家人也高兴高兴。宋政委知道后,马上给我们学员训话,说我们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是爱慕虚荣,与无产阶级世界观格格不入,与毛泽东思想格格不入。还说,如果把站在飞机旁的照片寄回家,就会泄露军事秘密,苏联特务就会在我们身上搞到中国空军航校的飞机装备情报,不知不觉地就成为苏联特务的帮凶,亲者痛,仇者快。所以,大队规定,不许穿飞行服照相,更不容许在飞机旁照相。谁违犯就把谁做政治停飞处理。 我说:“宋政委太左。比如照相的事。”孙晓晖说:“我妈每次来信都向我要穿飞行服的照片。我说,部队有规定,不让照。可我妈就是不信,说我翅膀硬了,会飞了,不听话了。说的我好伤心。”我说:“等宋政委调走就好了。” 迎面走过来三位姑娘,用异样的眼神瞅我们,还互相挤眉弄眼。我们停止了谈话。她们很大胆地与我们擦肩而过。然后,就听到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一个姑娘说:“空军部队就是怪,两个男的谈恋爱。”另一个姑娘说:“裤腰带扎在外,被子不分里和外。”第三个姑娘说:“洗了帽子吹起来晒。”孙晓晖向我使个眼色。我也向他回个眼色。我们就决定还以颜色。我大声说:“二道湾老乡就是怪,大姑娘叼只旱烟袋。”孙晓晖大声说:“窗户纸糊在外,养个孩子吊起来。”说完,我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时候的政治学习太教条太僵化,精神生活又太枯燥太单调,“一帮一,一对红”活动,给我们提供一个自由空间,任你去幽默,搞笑,发泄,释放,说你想说的话……给了我和孙晓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乐趣。我敢断言,每一个飞行学员都在“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中得到了放松。 但,也有受害者。一天,宋政委找诸葛京东谈话,问:“你说没说过‘林彪也打过败仗,彭德怀也打过胜仗’这句话?”诸葛当时脸都吓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政委说:“如果你承认说过,就让你飞。如果你不承认,天天办你的学习班。”诸葛太天真了,一听说让飞,马上对宋政委说:“我说过,我跟班长在庄稼地里说的。” 第二天,诸葛就被定为反革命,押送回家。走时,没让诸葛和我们见面,他的行李是警卫连的两个战士来班里取的。我们看着,心里极不是滋味。仅仅因为一句话,就成为反革命,再也不能上天飞行,太冤了。唯有班长一脸浩然正气,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两个战士整理诸葛的衣物,好像在说:这是罪有应得。我突然觉得班长很像宋政委,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左得狠。 诸葛京东是我们四班第一个被停飞的学员,留下一张空床在那里,仿佛在向我们昭示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