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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4)
———— 下午 14点55分 在“公司”总部里,杨怀轩坐在窗前的办公桌旁。他的心情很好。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投射到他的身上,在一间有空调的房间里,这是一种很舒服的享受。 他轻松愉快地翻看着“公司”下属的各个企业在最近一段时间里的生产情况。楼下的服装厂还在紧张地工作着,持续不断的“轧轧”声透过地板传进来,他对这种声音已经习以为常了。 按照“公司”里的分工,他负责的都是“公司”里的合法企业。对这部分企业,希姑有过明确的指示,她不允许这些合法企业和涂和尚或余叶玲负责的非法行业发生联系,也不允许用非法手段进行经营。这些企业是“公司”保持稳定的基础,更是为了“公司”的安全。 “不要因小失大。”希姑曾这样警告杨怀轩。 杨怀轩也根本不想采取什么非法手段,或者进行什么非法经营。他很庆幸自己因此在心理上轻松了许多。在他领导的企业中,有三家服装厂、一家皮件厂、一家皮鞋厂、二家电子元件厂、一家电器开关厂、四家塑料厂、二家汽车修理厂、一家机械厂、二家家俱厂、一家印刷厂、六家旅馆、十五家餐厅、三家咖啡厅或者叫冷饮店、二家舞厅。这些企业大的三四百人,小的则只有一二十人。但经营的利润却相当可观。原因很简单,他们的经营方式与别人不一样。 “公司”的企业也生产一些出口产品,但他们不经过外贸部门。“公司”有几名推销员长年在国外奔波,他们的推销方式简单而灵活。有一次,一个推销员在意大利都灵的一间五金店里看见一种小型镇流器,他问商店的经理,这种镇流器的进货价是多少。经理告诉了他,他立刻说,他愿意以比这个价格低百分之八的价格供货。 商店经理笑着摇摇头,他说那不可能。 “请你放心,我保证以比这个低百分之八的价格供货。”年青的推销员十分认真地说。 “那么质量呢?” “当然按你们的国家标准。” 经理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终于点头表示同意,“但我要先看一下样品再定货。”经理最后说。 推销员临走时买了一只柜台里的镇流器,他说:“这就是我的标准。”他离开后立刻把这个镇流器快递回国。两个月后,一个更精巧的镇流器放到了经理的面前。 第二天,经理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样品已经检验合格,接着又说:“但是,以后你供的每批货我都要检验的。” 推销员笑着说:“当然,这是应当的。” 在以后的几天里,推销员带着他的样品走遍了全市主要的五金商店,签定了一系列的供货合同。“公司”的经营策略是,以微利占领市场。 但也有大赚其利的时候。在一次企业联合业务会上,一个业务员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上海的一家牙刷厂生产出一种质量很不错的牙刷,但市场滞销,每把售价一角仍然卖不出去。他说:“如果以八分钱一把买进来,能不能再以五角钱一把卖出去?” 没人对此发笑,发财的欲望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办法很快就有了,而且十分简单。 他们以七分钱一把的价格,收购了一百万把牙刷。之后,由“公司”的塑料厂生产出硬塑外壳,印刷厂印出图案精美的凹凸型的彩色封面,塑盒上烫金,每盒装两把不同颜色的牙刷,盒外贴不干胶标签,扎红丝带。最后,“公司”派出大批推销员把这些牙刷送进全国各大城市的大饭店、大百货公司、礼品商店和机场的免税商店。每对牙刷的售价是一元八角钱。当那家牙刷厂闻风而动时,“公司”已从这些牙刷上赚了一大笔钱。 杨怀轩极其谨慎地从事着这一切。不仅因为这大大小小数十家企业的经营活动吸引了他,还因为他知道自己肩负着更重大的责任,任何微小的差错都将是致命的。 他目前正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几天之内,海爷的船将从香港运回一批高级衬衫布料。“公司”的三家服装厂将用这批布料生产高档衬衫。现在楼下的服装厂和另外两家小一点的服装厂正加紧结束上一批服装,同时开始为这批服装组织生产线、进配料、腾场地、下纸样和定工艺。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操心的是这批衬衫的商标。 他们通常都采用自己的商标,但对这批高档衬衫来说,必须使用更合适的商标。他当然可以冒用某一名牌商标,这可以使纯利润增加百分之二十以上。但这样做的风险也是很大的。他还可以仿制一种近似某一名牌的商标,这样做风险会小一些,但利润也会减少许多。这事实上是一个采用合法手段还是非法手段的问题,这种问题必须经过希姑的同意。他为此起草了一个简单的说明。 杨怀轩刚刚写好这个说明,就象安排好的一样,希姑象一股春风似的飘然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急忙起身迎接。 “嘿,三哥,你好吗?”希姑笑着打招呼。她看上去容光焕发,白晰的皮肤下面透出鲜艳的粉红色,步伐轻快地走过来。 杨怀轩把一张皮软椅推到她的身后,等她坐下后,又递给她一支烟,并替她点上。他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她。 希姑注意到了,指指自己说:“看上去怎么样?” “真不错,简直是光彩照人。没想到在海上转一圈会有这么大的好处。” “不,主要是明维按摩的好。你在忙什么呢?” “有一件小事。”他把刚刚写好的说明递给她。 希姑接过来看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她接过杨怀轩递过来的笔,毫不犹豫地勾掉了第二种方案。她说:“这是一次很快的行动,不等那些大衬衫厂反应过来就结束了。上午我已经和海爷说好了,他明天晚上出海,后天晚上回来,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销售也已经都安排好了。” 杨怀轩点点头,“我这里已经做好准备了。” 希姑想了想又说:“快到年底了,我们要在这批衬衫上尽快赚一笔钱,元旦前给每个职工发一个红包,数量定在一千到两千之间,你看着办吧。” “一千五好吗?”他立刻说。 希姑笑了,“好,就定在一千五吧,你可真会折衷。” 这时,赵建和余叶玲推门走进来。希姑回头在他们的脸上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有问题了,是吗?小赵先说,你下午为什么没到海边去接我,倒派了别人去?” 赵建的脸上一片冰霜,声音里也藏着恼怒,“我去找那个戒指了。” “怎么样?看样子你没找到,是吗?” “是。我发现那个女人曾经把戒指藏在擦脸油瓶子里,但等我们赶到时才发现,那个戒指已经被人拿走了。我把人派出去查,但一直没查到有什么人去过那里。” “是冯振德吗?”希姑问。 “还没有发现冯振德的人去过那里,不好说。” 希姑盯了他一眼,她转向余叶玲,“黑鱼,你呢?” 余叶玲走到杨怀轩的身后,倚在他身后的椅背上,这是她的习惯。她向赵建点点头,“我说的事不知是不是和小赵的事有关系。我刚才去了白云饭店,去见那个叫康拉德的美国人。”她一想起和康拉德在一起时的情景,心里便感到了一阵冲动,忍不住去摸口袋里的小盒子。“他让我传话给你,他说他的老板一定要见见你。时间和地点由咱们安排。” 希姑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们已经拿到了那个戒指?” “我不敢肯定。刚才我就在想这件事,这个康拉德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他们有充分的理由要见你,不知是不是指这个。不过我猜想他们不会承认的,至少在见到你之前不会承认。”她把脖子扭了一下,笑着说,“那样的话,他们就可能见不到你了,我说的对吗?” 希姑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心里很明白,如果那个戒指被那些美国人拿到手,那就太糟糕了。那些美国人一旦拿出那个戒把,她就只有答应帮忙了。这既是规矩,也关系到两个人的信誉问题。一个是父亲,他以林家的子子孙孙做出了那个承诺。另一个是海爷,海爷对他们林家两代有恩,这个面子她无论如何是要给的。但从她的心里,她非常不愿意帮助那些美国人。 她抬起头,看见面前的这三个人都在关切地看着她。她的心思一转,说到底,在她所干的事中又有多少事是自己愿意干的呢,人总是被环境所迫,谁也不能随心所欲呀。 她转向余叶玲,“好吧,我答应见他们。明天太紧张了,就先定在后天吧。具体的时间地点,等蓝伯回来再定。” 余叶玲点点头。 希姑转向赵建,“小赵,后天之前,你再给我好好找一找。”她挥了挥手,“好了,你们两个先去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赵建和余叶玲都没有再说话,先后走出了办公室。 希姑刚进门时的快乐心情,此时早已荡然无存。她深陷在椅子里,眯起眼睛看着窗外,悄然无声的阳光照耀在她沉思的脸上。 杨怀轩注视着她,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矛盾。他始终认为这个女人是人类的一个奇迹,她的智谋和才能是许多男人所不及的。但她也和所有的人一样,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很清楚,在最根本的问题上,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都帮不了她。这也是他的无可奈何,他为此也甚为可惜。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他拿起来听了一下,立刻用手捂住话筒,低声说:“希姑,是郑医生。” 希姑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郑光楠正站在城市另一头路边的电话亭里,把手里的名片翻来翻去。他不知道名片上这个叫杨怀轩的是个什么人,他为什么会和林希湘在一起。但他一个手势就平息了鸡粥店里的威胁,表明他有很大的权威。昨天在那样一种情况下见到林希湘,使他感到非常非常的懊悔,他就象个无赖似的出现在她的门口。他已经年过半百了,他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林希湘在牵着她的心。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正是杨怀轩。他说:“我姓郑。”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他想杨怀轩可能没有想起他是谁,他一时想不起该怎么介绍自己。但对方很快就打消了他的难题。“郑医生,你找我有事吗?” 对方知道他的职业,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向他作过自我介绍,但他此时已来不及多想了,“你现在正忙着吗?”他问。 “不,不忙,你有什么事吗?” “你昨天说过,有事可以找你。” “当然,有事你尽管说,我会尽力的。” 郑光楠有些不安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车辆,“杨先生,我很想见见林希湘,有一些事我想好好和她谈一谈,但是我今天上午没有找到她,她不在家。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上班,也不知道还能到哪里找她。我想你一定对她比较熟悉,你知道我能在哪儿找到她吗?” “郑医生,据我所知,她今天到海上去了。她这段时间一直很忙,她今天到海上是去放松一下。”杨怀轩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希姑的表情,“不过,我想她今天也许会到我这里来的,你有什么话,或许我能转告她。” 希姑轻轻地点点头。 “我想见见她,”郑光楠继续说,“我有话要对他说,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你能转告她,请她在家里等我吗?” 杨怀轩看着希姑,“这么说,你想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去找她,是吗?” 希姑轻声说:“明天中午。”她看上去也有些紧张。 杨怀轩点点头,“郑医生,今天晚上可能不行了,要开会。不过我想明天中午希姑没什么事,她会在家……” 郑光楠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等等,杨先生,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希姑?” “是呀,是说希姑,”杨怀轩猛地闭上嘴,他意识到说漏嘴了。他看到希姑的脸色也变了。 郑光楠大声地说:“你是说希姑,是七哥,是那个七哥吗?” 杨怀轩急忙解释:“你别误会,他们不是……”但那边的电话已经挂断了。 郑光楠靠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他觉得全身无力,双腿重得抬不起来。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他以前的种种疑问,现在都能得到解释了。他难以想象的是,他如此深爱的一个女人,竟会是传说中的黑社会老大,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下来。 杨怀轩也慢慢地放下电话,十分抱歉地看着希姑,“他问,希姑是不是就是七哥。请原谅,我疏忽了。” “哦,天呐!”希姑难受地叫了一声。她心里顿时有了一种被刀一丝一丝划伤的感觉,说不出,道不出,却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生活中差不多唯一的一线温暖和柔情,眼看着就要随风而去了。到这个时候,她才那么深切地感觉到她是多么需要这一片温暖和柔情。她这才想起来,她从未告诉郑光楠她还有一个常常被人称作希姑的名字。 她看到杨怀轩关切的目光,低声说:“这不怪你。”但她心里却快要忍不住了。她勉强说:“三哥,你忙吧。”她起身走出杨怀轩的办公室。她想独自呆一会儿。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让软弱的身体深陷在沙发里,愁闷就象山一样压下来。她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拿出来和别人讨论,唯独这件事不能。她是希姑呀,她无人可以诉说心事。于是痛苦再上心头,十几年来独熬长夜的孤独感就象潮水一样扑身袭来。过去的痛苦太多太重,压得她心冷似铁。郑光楠是唯一能融化她的人。然而她今后还能见到他吗?除了郑光楠,今后还会有谁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她感到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她拿起电话,她需要和人说一说这件事。接电话的是曹明维,她说:“我是希姑呀,”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希姑,你怎么了?我是明维,你怎么了,快说话呀。” “明维,我可能把他丢了,我可能把他丢失了,他可能再也不会来找我了。他会恨我,会说我欺骗了他,他可能再也不会来找我了。你说我可怎么办,他不会再爱我了。我是个什么人,我是个坏人,我是个坏女人。我骗他,我瞒着他,我总觉得我能瞒着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施舍乞丐,我给行人让路,我说这里的风景多么美,我说医生治病救人有多么好,我说我从小就想当医生。可是我都干了一些什么,我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我什么坏事都干呀!” “希姑,希姑,”曹明维一声一声地叫着她,想打断她的话。 希姑抽泣着,什么也听不进去,“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我瞒不过去了,我好傻,我还以为能瞒他一辈子呢。这下好了,他已经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明维,我心里好难受呀,我他妈的前辈子都干什么了呀!” “希姑,你冷静一下,你冷静一下。” 她终于累了,嗓子也一阵阵地疼,她掏出手绢擦着眼睛,渐渐地冷静下来了,只是嗓子里还不时地抽泣着。 “好希姑,”曹明维柔声说,“你终于发作出来了,我知道你迟早要发作出来的。我知道你的生活,我知道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你的心情,你迟早要发作的,你不可能永远压制自己,那是谁也受不了的。希姑,我是敬爱你的人,我是你完全可以信任的人,我说的对吗?” “是,你说的对,否则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了。我刚才真的有点控制不住了,我很可笑,是吗?” “不,正好相反。这才是完整的你,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是呀,”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感到心里舒服了许多。 “希姑,你真的非常喜欢他,是吗?” “是的。” “他终于知道你是谁了,是吗?” “是的,三哥无意说出我是希姑,他听出来了,就把电话放下了。” “希姑,他是真的那么爱你吗,就象你爱他一样?” “是的,”她想了一下又说:“至少以前是的,现在我没把握了。不过,我还是想说是的。” “我明白了。现在告诉我,他是谁?” 希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嗨,我也该早点告诉你。他叫郑光楠,是附属医院的医生。” “郑光楠?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只是没有说过话。我听说过,他是个好医生。” “我也知道呀,”希姑叹了一口气,“本来我们约好明天中午见面的,我担心他可能不会来了。” “希姑,你别着急,我会帮你的。你明天中午一定在家等着,让我想想办法。别再难过了,现在听我一句话,躺下来,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好吗?” “好,我听你的。”她放下电话,在沙发上躺下来。她想,等明天中午再说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她渐渐闭上了眼睛。 ———— 下午 16点35分 沙传泰把打印纸铺在面前的长茶几上,上面密密麻麻地开列出全市一百一十七个叫冯振德的人。 小会客室里很安静。这是警察们平时接待来客的地方,也是中午休息的时候,警察们打牌、下棋、聊天和打闹一锅粥的地方。到了星期天,当整个大楼里都没有几个人的时候,这里就成了最不会有人来的地方。 打印纸足有两公尺长,从茶几上一直拖到地上。他对着这个名单,已经整整研究了两个小时。 他想,冯振德应该是个中年人,为了加快速度,他不能把这个年龄段放得太宽。他选择的是三十五至五十五之间的人。但即使这样,名单上仍有五十八人之多。接下来,他又勾掉了两个女人。他没想到女人也有叫这个名字的,这个名字实在太男性化了。随后他又勾掉了六个残疾人。道理是很明显的,假如这个冯振德是个瘸子或者只有一只眼,那么别人就会叫他冯瘸子或者冯瞎子,而不会只叫他冯老板了。 现在名单上还有五十个人,这仍然是个不小的数字。他把这些人的职务浏览了一下,心里稍作判断之后,又勾掉了一个副教授、两名小学教师、一名常驻深圳的采购员、三个市政府的干部和一名厂长。他凭直觉,感到这些人不会是他的目标。但是剩下的仍有四十二个人。他把这些人的简要情况反复研究,最后他凭着感觉把这四十二个人分成四组,他觉得第一组中的人是最有可能的。他把这组人的名字和基本情况抄在笔记本上。他想,如果他的判断准确,那个阴险狡诈的冯老板是应该在这组人中间的。 沙传泰把笔记本放进口袋里的时候,隐约感到一丝寒意就如锥子一般从心里刺出来。他抬起眼睛看着对面惨白的墙,寂静和孤独就象风一样在他身边波动着。他阴冷地想,冯振德,我会找到你的,咱们走着瞧吧。 他骑着摩托车冲上大街,阳光从他身上象水一样流过,他的心依然象堡垒一样寒冷,一样充满杀气。 他找到的第一个冯振德是一个做服装生意的,有一间很兴隆的店铺。他有前科,因为盗窃。但沙传泰很快就了解到,他外出采购已有一个多星期了。他把这个人从笔记本上划掉了。 第二个冯振德同样简单,这个建筑公司的架子工,正在家里养伤。他从三层楼上摔下来,双腿骨折,至今还不能下床行走。 正如中国人常常喜欢说的那样,事不过三。他没想到第三个人就是他所要找的那个冯振德。 开始他并没抱太大的希望。从资料上看,那人经营着一家旅游公司和一个运输公司,没有前科,也没有其它不良记录。他首先找到了他的运输公司,看上去他的运输生意也不是特别红火。门前很脏也很乱,几个旧轮胎堆在门口。墙根下扔着几件早已被雨水锈蚀了的汽车配件。一辆半旧的卡车停在路边,一个工人蹲在地上修补轮胎。他走过去问:“是运输公司的车吗?” 那人抬头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沙传泰向大门里面扫了一眼问:“联系运输的事找谁?” 那人向门里扬扬下巴,“去里面,找李队长。” 沙传泰走进公司的办公室,一个黑瘦的中年人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双阴沉尖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沙传泰。 “你就是李队长?”沙传泰问。 “是,你干吗?” “你们的头儿在吗?” “你找冯老板?” 沙传泰的心里微微一颤,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兴奋。他垂下眼睛藏起目光,哑声说:“是的,我找他,有重要的事。” 李队长的眼睛上下移动着,说:“他不在。你贵姓,有什么事等他回来我可以转告。” 沙传泰决定试一试,他说:“我姓沙,沙传泰。”他立刻看出那人惊愕的眼神。他明白,他终于找到了。他慢慢地聚起眼睛里的凶光盯着又黑又瘦的李队长,“请你转告他,我要找他。” 半个小时之后,他从当地的派出所里找到了冯振德的一张半身照片。两年来他第一次看见这个把他逼上绝境的人。 他决定守在运输公司门口,他相信冯振德是会在这里露面的。他的目的早已铁定:冯振德必须死。 他在运输公司斜对面的树荫底下坐下来,打开报纸,很慢地看着。他把冯振德的照片藏在手心里。 在他的身后,是一栋红色的旧楼房。在二楼的一个窗口里,头发蓬松的江莲莲百无聊赖地向窗外的街景扫了一眼,转身离开了。但紧接着她又冲到窗口,睁大了眼睛惊讶万分地看着坐在树荫底下的沙传泰。 将近六点半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日产车在运输公司的门前停下来。开车的人跳下车走进公司。沙传泰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冯振德。随后他向车里盯了一眼,他的眼力很好,尽管距离很远,他仍然看出车后坐着一个外国人。这个情况一下子就把他心里的许多疑问勾了出来。 他早已确认,冯振德正在干一件大事,并且显然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了。他相信,两年前冯振德不惜代价要把他这个警察拉下水,可能就是这件大事的一部分。一年前,为了一枚戒指不惜杀人,可能也是这件大事的一部分。对这个戒指,他原来并没有过多的想法,但前天夜里,冯振德在电话里非同一般地对他说,这个戒指被一个叫于小蕙的臭女人偷走了,是从一个外国人那里。又是一个外国人,现在车里就坐着一个外国人。他不明白的是,冯振德为什么要把这个戒指送给外国人。也不明白冯振德为什么急着催他找回那个戒指。那戒指并不算值钱。那么,冯振德究竟想干什么呢? 沙传泰来不及多想,他看见冯振德匆匆走出运输公司,钻进汽车,急忙开车走了。沙传泰从树后面跳出来,跑到墙角后面推出自己的摩托车,远远地跟在日产车的后面。 日产车在城里兜来兜去,最后在南园饭店门前停下来。他看见那个外国人下车进了饭店,日产车立刻就开走了。 沙传泰只犹豫了两秒钟,便决定暂时放弃冯振德,他知道冯振德跑不出自己的手心。他要去查一查那个外国人。 他走进南园饭店。前厅里的客人不多,一阵悠扬的音乐声仿佛是从旋转变幻的喷泉里飞扬出来的。 站在总服务台里的是一个年青人,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走到柜台前的沙传泰。他低头看了看沙传泰递过来的证件,依然不动声色地问:“您有什么事?” 沙传泰收起证件,“我想问一下,刚才进来的那个外国人叫什么名字,他从哪来,是干什么的?就是两分钟前刚进来的那个人,穿蓝色运动衫,米色裤子,黄头发。” 年青人想了一下,“知道了,是克里斯蒂安 沙传泰不易察觉地点点头,“谢谢,这就足够了。”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柜台。 他走出南园饭店,跨上摩托车时,一种难言的痛苦逐渐清晰地浮上他的心头,就象锯一样来回拉动着。 在这几天里,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排斥在某个机密之外。凭着警察的敏感,他察觉到王庭臣正从事着某个秘密的调查,并且组成了一个小组。 有一次,他走进办公室里,王庭臣和几个可以称得上骨干的警察坐在屋里。他们都是这一行里老手,机敏而善变。他进去之后谈话并没有中断,但他却能感觉到他们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话题。昨天晚上,他意外地发现,王庭臣的秘密调查活动是受省厅刑侦处长童振远的指挥。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王庭臣正拿起电话。他走出门没有立刻走,听到长短不齐的拨号声。 他在警校里曾专门研究过这种拨号声。事后他查了一下,那是童振远的电话号码。 种种迹象告诉他,王庭臣的小组调查的是有关外国人的案子。他一时还不敢想象,王庭臣调查的外国人和自己现在注意的外国人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他骑上摩托驶上大街的时候,在心里暗想,他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了。 ———— 晚上 19点25分 风从窗外飘进来,裹携着清凉湿润的夜气,飘飘渺渺地拂去她身上的燠热。传静斜倚在轮椅里,手里托着半碗温热的菠菜鸡蛋汤,一点一点地喝着。 白天终于过去。这是她许许多多难熬的白天和黑夜中的又一个白天。时间对她来说,真是太长太长了。 晚饭又是她一个人吃的,小半碗饭是勉强吃下去的。哥哥不在的时候,吃饭也是她一天中无聊透顶的事。她抬头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了,她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会回来,不过今天晚上是她每隔几天就要企盼的时刻。 她转动着轮椅,把碗筷送到水池里,倒上洗洁净开始洗碗。随后她从绳子上抽下一条毛巾,铺在膝盖上,把洗净的碗筷放在膝上,转动着轮椅到碗橱跟前,拉开门,一手托着碗筷,一手撑着扶手,慢慢地挺起身体,小心地把碗筷送进橱子里。她坐下来,松了一口气。她在心里想,迟早有一天我的胳膊会比腿还粗的。 她洗了一条抹布,慢慢地擦拭着桌椅。她象往常一样仔细地擦着桌上、窗台上的每一个小瓶子、小罐子和小摆设,擦着桌面和椅腿。她抓着扶手俯下身去的时候,几乎要摔下去。哥哥不让她再这么擦了,他说你迟早有一天会把头摔破的。但她始终没有停过,每天两次的清扫擦洗,使她觉得日子过得更轻松一些。 做好了卫生,仔细地洗了手。然后把自己挪到衣橱跟前,把哥哥和自己的换洗衣服拿出来,放在床上。 今晚她要洗澡。她每隔三天洗一次澡,哥哥给她洗。 每一次洗澡都是她的节日,她从中感受并享受幸福。这幸福就是一双男人的手能细致地触摸她的每一寸肌肤。 每一次她都是在床上先脱了衣服,用一条大毛巾盖着自己。哥哥放好水之后,就过来把她抱到浴室里。浴盆上架着一条小木板,他小心地让她坐在木板上,抽去毛巾,问她水温怎么样。她说正好。然后他一手搂住她的腰,把她提起来,抽出木板,把她慢慢放进水里。他要让她泡一会儿,出出汗。这个时候,她的全部智力就是用许多这样那样的话留住他,让他陪在自己的身边。 她知道水很清澈,她的身体在水中波动着清晰可见。这个时候,哥哥总是侧身坐在浴盆的边上,眼睛看着她的脸,或者抬头看着墙上的什么地方。在这样的情景里,传静总是很愉快,喜悦就象温暖的水一样托浮着她。 几分钟之后,哥哥把她从水里抱起来,让她在木板上坐好,她则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用双手在她的身上涂抹浴液。他的手很大,也很用力。她的身体在他的手底下摇来晃去,软得就象面条一样。他的手从她的后背移到胸前,他的手从她半圆形的乳房上划过。她看见自己粉红色的小乳头象花蕾一样在洁白的泡沫中挺立起来。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不由自主地把哥哥想象成自己的情人,自己的丈夫,她真希望他能抱抱自己,亲她,抚摸她,而不仅仅是洗澡。 传静准备好衣服,抬头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了。她想,今天晚上的洗澡也许又要拖到很晚了。 ———— 晚上 21点10分 沙传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有些心神不定。他小心地锁上了门,并拉上了窗帘。走廊里很安静,整个大楼里都很安静,但他仍然有些心神不定。 王庭臣的办公桌就在他的对面,此时就象个地堡似的和他对峙着。 他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抽屉,翻了翻,找出一串万能钥匙,他把它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转到王庭臣的桌前。 他只用了几分钟就拨开了抽屉锁。他轻轻地拉开抽屉,小心地看着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翻着。在一个大活页夹子的下面,他找到一份薄薄的卷宗。他打开卷宗,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份名单,全是外国人。他在名单的倒数第二行,看到了克里斯蒂安 沙传泰感到一阵晃惚,他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掌握了自己多少情况。但几年来他确实给那个王八蛋冯振德做了不少事呢,其中的每一件都足够给他判刑了。他感到心里升起阵阵寒气。他不是为自己担心,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妹妹。他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妹妹会怎样生活下去。他不敢往下想了。 他掏出自己的笔记本,把这个名单抄下来。他暂时还不知道要这个名单会有什么用,但随时抄下有用的资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翻开名单,下面是一个薄薄的笔记本,他翻看了几页笔记之后,不由睁大了眼睛:黄金,他们都是为了黄金。他想起几天前在海关的那次检查。毫无疑问,这是一批很大的黄金,并且已经惊动了国际刑警。 沙传泰把卷宗放回到抽屉里。从内心里,他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要利用最后的这点时间找到冯振德。但这件事似乎和冯振德也有一些联系,克里斯蒂安不会是凑巧搭了他的车的。他觉得他也应该把这件事查一下。 半个小时之后,他重新回到南园饭店,询问克里斯蒂安的妻子叫什么名字。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露西 随后他用电话查问了市内最大的几家饭店,结果发现,名单上其余的人都住在白云饭店。他想起冯振德要他找的那个叫于小蕙的女人和被她拿走的戒指,一切都构成了一个隐约的框架,在这框架的中间就是一批数量不详的黄金。目前他还不能从中理出一个头绪来。 他走出白云饭店时,夜已经很深了,他看了看表,时间已是十一点半多了。猛然之间,他的脑子里象被电击了一样,迸发出串串火星。这是对某种危险和担忧的预警。 预警什么?他在心里问自己。他猛地想起了妹妹。是妹妹吗?她会有危险吗?他想起冯振德的多次威胁。那杂种真有可能下毒手的。他骑上摩托车的时候,心里更加不安了。他加大了油门,冲过空旷无人的大街。 到了家门口,他熄了发动机,周围一片寂静,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就在这时,他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地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他不敢相信那是幻觉,他甩开大步向楼梯上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