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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1987年10月19日 星期一 凌晨 零点20分 周围很黑,也很静。夜到了这个时候就有点可怕了。 于小蕙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静静地谛听着。 单人床那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那是看守她的一个女人。她在临睡前把于小蕙赶到地板上去,并随手扔给她一条毯子,她说:“你老老实实地睡觉,别自找霉头!”她看着于小蕙裹着毯子在墙边躺下,便熄灯躺在床上。 于小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躺了两个小时之后,求生的欲望再次涌上心头。她咬着嘴唇克制着这种难以忍受的欲望,不让眼泪流下来。 在这一整天的时间里,她多次陷入到一种朦胧的幻觉之中。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象滑入到水中,象鱼一样在水中漂浮着。这时她就会失去恐惧感,心里空荡荡地想,死就死吧,死很轻松,很惬意,那是一种撒手而去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担惊受怕了。然而,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生的欲望又变得那么强烈。她总是想到她的弟弟,他是她的骄傲。她开始惦念弟弟是否收到了她寄的钱,她愿意看到弟弟在信里对她说:“好姐姐,谢谢你了,你帮了我的大忙。” 她想活着离开这里。 她小心地打量着周围。房间里很黑,唯有窗帘边上照进一线月光,隐约勾勒出房间里的景物。她悄悄地坐起来。房间里的家具不多,并不挡她的道。房门关着,但她知道门没有锁,她的记忆里没有锁门的印象。走廊里的门是否锁了她就不知道了,她现在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现在,她必须首先找到一双鞋。她的中跟皮鞋被他们用菜刀劈开了,他们检查得可真够彻底的。最后,他们把衣服还给她,却没有给她鞋。 她轻轻地掀开毯子,向单人床那边爬过去。她记得那个女人穿着一双浅帮的网球鞋。她很奇怪这么一个女人怎么会穿一双网球鞋,但这种鞋对她能否逃命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她想,她总不至于穿着鞋睡觉吧。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没有找到那个戒指。直觉告诉她,她藏在粉蜜瓶里的戒指已被另外的人拿走了。下午六点多钟的时候,她刚被允许穿上衣服,一个女人给她送来开水和盒饭,她一点一点地吃着。有人在外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脚步显得很匆忙。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进来,恶狠狠地盯着她问:“喂,你是不是把戒指放在雪花膏瓶子里了?”她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半夜的时候,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恐惧在一瞬间攫住了她的心。 于小蕙一寸一寸地摸着地面,她逐渐摸到了床跟前。这时,她摸到了一只鞋,很快她又找到了第二只。她全身哆嗦着把鞋套在脚上。 床上的女人很安静,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于小蕙慢慢地向门口爬去。她触到了房门,上下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她抬起头时,几乎吓得尖叫起来。 一张窄窄的行军床几乎完全堵住了房门,一个男人仰头躺在床上,半睁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厕所里的灯没有关,昏黄的灯光透过玻璃上的旧报纸,在他的脸上蒙上一层土黄色。 于小蕙总算平静下来,只觉得汗珠子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她侧着身子从行军床边上挤过去。行军床的边上还有一扇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只是慢慢地从门口爬过去。 她摸到了公寓的门,一点一点地向上摸。当她摸到一个粗大的铁门栓,上面还吊着一把大锁的时候,她绝望得几乎昏过去。但她后来发现锁并没有锁上,只是吊在上面的时候,才多少松了一口气。她哆嗦着摘下大锁。但门栓有些紧,她拉出门栓的时候,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她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恐惧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她的全身冷汗淋淋,汗水顺着腋下流到胸前,并聚集在乳头上,使她痒得要命。她不得不停下来揉揉胸脯,让衣服吸去汗水。 门栓终于被拉开了。但她此时已累得精疲力尽,她跪在地上,把脸埋在两腿之间,双手紧紧地抱住头,意图竭力克制住全身的颤抖。她快要哭出来了。 她继续向上摸,摸到了司必灵锁。她站起来,用双手去拧锁钮。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哼了一声,她猛地转过身来,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行军床上的人沉重地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她的心脏就象打鼓一样咚咚地跳着,嗓子眼紧得就象勒上了绳索,好一会儿才松懈下来。她重新转回身,闭住呼吸,拧开门锁。她轻轻地拉开门,一阵冷风从门外吹进来,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门外面漆黑一片,但她已顾不了许多了,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挤出去。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把门关紧,还是就这样虚掩着。她轻轻关上门,锁舌在门上碰了一下,她感觉到锁舌在往里缩,她又拉了一下,谁知那锁舌竟咔哒一声弹进锁孔里,响得就象打枪一样。她知道不能再犹豫了,急忙转身,尽量放轻脚步向楼下跑去。 她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向楼下跑,快到一楼的时候,她听到楼上传来很响的开门声和喊叫声。她冲下最后几级台阶,猛地撞开楼门,向外面的黑暗中狂奔而去。 外面的夜很潮湿,一栋栋楼房就象山一样耸立在周围。白蒙蒙的月隐约照亮了楼房之间的水泥小路。 于小蕙顺着水泥小路猛跑。她真希望能碰上几个下夜班的人,但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拐过楼角时,听到后面的楼门被人用力撞开来。 她跑到了街上,但街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一盏盏的路灯把周围照得通亮。她回头看了一下,远远的有三个人向她追过来。她感到一阵绝望,她快要跑不动了,呼吸急促得就象一只要死的鸡。最要命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是象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瞎撞。 她再次回头时,看见追她的人已经很近了。他们压低了嗓门叫她站住,他们骂她是不要脸的小婊子。她感到奇怪的是,追她的人只剩下两个了,那一个不知到哪儿去了。 路的那头亮着两盏红灯,于小蕙希望那是一辆汽车,她希望汽车上的人能保护她。但她很快就失望了,挂在铁架子上的两盏红灯,照耀着下面黑漆漆的井口,旁边的一堆污泥散发着臭气。就在这时,前面的黑暗之中冲出一个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明白了,这就是那第三个人。她软弱地蹲下去,剧烈地喘息着。 后面的人追上来,站在她的身边,也在喘着粗气。他们恶狠狠地骂道:“臭婊子,我看你往哪儿跑!你跑呀,你跑呀!” 于小蕙绝望得气力全无,闭着眼睛蜷缩在地上。被湿发遮住的脸,在路灯下就象纸一样的苍白。她被人从地上拖起来,一边一个抓着她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在她纷乱的意识里,她知道她要是这样被带回去就必死无疑。他们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何敏就是这样死的,眼下就要轮到她了,她在吃晚饭前就已成为多余的人了。可是她真的不想死,她才二十多岁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她还有一个多么好的弟弟呀,他肯定还会需要她的帮助的,她真的不想死。恐惧使她拚命地动着脑筋。 走在她后面的人显然气得要死,一路不停地骂着,每骂一句就在她的屁股上踹一脚,每次都使她向前踉跄几步。但两边的人紧紧地抓着她,不让她栽倒。她右边的人也动了邪念,腾出一只手去捏她的屁股。对于这些,于小蕙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前面的那两盏红灯。她曾经把那两盏红灯当作汽车,结果却不是。那两盏红灯就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亮着,就象她的两只红眼睛。 她后面的人又踹了她一脚,这一脚却踹在右边那个人的手上。他松开于小蕙,揉着手骂道:“你他妈的瞎了眼!”接下来只是一瞬间的事,于小蕙只觉得眼前一亮,举起右手在左边的人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那人喊叫了一声便松开了手,于小蕙把他一推,撒腿向那两盏红灯跑去。她一边跑着一边睁大眼睛看着红灯的下面。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红灯的下面是一个下水道的竖井。井口敞开着,旁边堆着一滩散发着臭气的污泥。 她疯了似的冲到井口旁边,什么也来不及多想,闭着眼睛便跳了下去。 ———— 凌晨 零点25分 在那一瞬间里,危险就象警铃一样在他的头脑里鸣响着。沙传泰一步三级地冲上楼梯,一口气冲到三楼。 他在家门口停下来,竭力抑制住剧烈的喘息。他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他一进去就听到妹妹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的哼笑声。 他发了疯似的用力撞开房门,只见一个粗壮的男人赤裸着上身,站在妹妹的床前,正在弯腰脱裤子。 那人听到动静,猛地转过身来。沙传泰这才看清楚,他妹妹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双手被捆在床头的栏杆上。她嘴里被塞着一条毛巾,两条腿被大大地分开来。 沙传泰瞪起凶恶的眼睛扑过去,一记沉重的上勾拳打在那人的下巴上,接着又一拳打中他的上腹。那人低嚎了一声摔倒在床沿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双手一撑床边低头向沙传泰撞过来。但他脱了一半裤子妨碍了他,沙传泰左手托开他的头,右手食指象一根铁棍似的戳在他的耳后,那人哼了一声,象个口袋似的瘫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沙传泰转回身去,他的妹妹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拉掉她嘴里的毛巾,解开绳子,替她把两腿并在一起,抖开毛巾被盖在她的身上。 传静意外地平静,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叫,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她把双手抱在胸前,身上瑟瑟地抖着,眼睛里一片空茫。 沙传泰跪在她的身旁,僵硬的手有些颤抖地抚摸她的头发,心里愧疚得就象刀割一样疼。 传静极轻地说:“哥,搂着我。” 沙传泰便把她搂在怀里。她在他的怀里就象一棵柔弱的小草一样无力。许久,他才感到妹妹平静了一些。他把她轻轻放下,脸贴着脸在她耳边轻声说:“好妹妹,别怕,好好躺着。我一会就来,我先把那个家伙弄走。” 他把那人拖到厨房里,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扔在他的身旁。他关上厨房门,用脸盆接了半盆凉水,猛地泼在他的脸上。那人呻吟着醒过来。沙传泰踢了他一脚,低声喝道:“起来,把衣服穿上,快点!” 那人穿衣服的时候,沙传泰问:“谁叫你来的?”那人刚刚有些犹豫,沙传泰猛地抓住他的手指用力一拧,那人立刻张大嘴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说,是冯老板,是冯老板叫我来的。” “来干吗?” “叫我来干……她,说干了有赏。他,他说,要给你点颜色看看。这是真话。” “你干了?”沙传泰阴沉地问。 “没有,没有。”他急忙说。“我真的没干,我再也不敢来了,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来了。” 沙传泰冷冷地盯着他,片刻,他说:“走吧。”那人连忙站起来就走。沙传泰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你他妈的急什么!急着去干吗?你老老实实地跟着我走,听见没有!” 他们一前一后地下楼,沿着楼后的水泥路向北走。 此时已是后半夜了,周围一片寂静。若有若无的夜风从背后吹来,就象有人跟在他们的身后一样。那人越发心惊胆战起来,不时回头张望,或者偷窥沙传泰的神色,只是不敢开口说话。 十几分钟后,他们在一个垃圾站旁边停下来。那人紧张起来,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小心地窥测着周围。 沙传泰不动声色地问:“看出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 那人呀了一声,急忙看着周围。只是瞬间的事情,沙传泰乘他回头的时候,猛地抬起膝盖撞进他的两腿之间。那人顿时弯下腰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随即瘫倒在地上。沙传泰随即蹲下去,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他把那人的脸扳向左侧,他的左手从他的脖子底下穿过去,勾住他的后脑。右手则紧紧地抓住他的下巴。他猛地一用力,把那人的头向后一拧,只听他的颈椎一声脆响,脸已经完全转到了后背。他的腿急促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沙传泰站起来,看了看周围。周围很安静,只有从远处的墙根下传来断续的虫鸣声。他把尸体托起来,塞进垃圾站的铁窗口。他听到尸体沉重地落到水泥地上的声音。他知道每天倾倒的垃圾会很快把尸体埋起来。至少要到两三天以后再次清运垃圾的时候才会发现尸体。 沙传泰抬头看了看天,他感到心里很平静,似乎多少出了口恶气。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杀人了。他很惊讶自己竟会如此平静。 他回到家里,妹妹并没有睡觉。她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他有些不安地站在妹妹的床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传静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哥,那个人呢?” “我把他打发走了。你放心吧,他不会再来了。” 传静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我知道你肯定会把他打发走的。他再也不会来了。” 沙传泰对妹妹的表情更加担心了,“阿静,你没事吧?”他在床边蹲下来,轻声问。 阿静摇摇头,“我不知道。”她的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我真的不知道。我心里好乱,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哥,你是不是把那个人给杀了?” “阿静,你不要去管他了。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刚关了电视,躺在床上看书。我听到走廊里有响声,一扭头就看见那个人站在门口。我吓了一跳。他跑过来捂我的嘴,我挣不过他,就被他捆住了手,堵住了嘴。其实我没想过要喊,我吓得喊不出声来。后来他就脱我的裤子,摸我,捏我,他真恶心,嘻着脸连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他干吗要这样,这么下流粗俗。其实他要是文明一点,我可以让他……”传静突然住了口,闭上眼睛把头转向床里面。 沙传泰突然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她是一个正当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她是在完全成熟以后,知道自己很美,并且开始憧憬未来的时候瘫痪的。她的青春正象清澈的溪水欢快奔流、潺潺轻歌的时候被突然截断的。她生命里的阳光是在正红艳明媚的时候突然消失的。那是非常残酷的一种经历,非常痛苦的一种经历。沙传泰的心再次象刀割一样疼痛起来。已经好多年了,本该是她最美好的时光,都消耗在轮椅上、床铺上,独自一人看着窗外的太阳和月亮、风霜和雨雪、行人和车辆,她只能和麻雀对话,和风儿往来。那是一种无人可以排遣的寂默和孤独。她本该是一个被人珍爱的好女孩儿呀。 他轻轻地捧住她的脸,让她转向自己,“阿静,”他轻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是哥哥害了你。” “不,”传静急忙说:“哥,我没有怪你。我一点也不怪你。爸爸妈妈去世后,是你照顾了我,你什么都先给我,处处想着我,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只是命该如此,我谁都不怪。倒是我拖累了你,让你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你都是为了我,我知道。”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搂住哥哥的脖子抽泣着,“哥哥,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我知道的,哥哥再迟钝也能感觉到,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他也说不下去了。 “哥,你不要哭,你是男的,你要是也哭,我就更受不了了。哥,我爱你,不是把你当作哥哥来爱的,是当作朋友,当作情人的,你知道吗?” 沙传泰轻轻地点点头。 传静立刻搂紧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吻着,“你真的知道,你真的知道吗?哥,你亲亲我。” 沙传泰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着。恍然中感到自己多么需要一个女人走进他的情感领域,那里面早已空旷得象荒野一样了。 ———— 凌晨 1点5分 有一阵她失去了知觉。 冰冷的污水浸没了她的身体,使她渐渐清醒。她感到身上和手上的疼痛,和一阵阵逼人的恶臭。她从泥水中抬起手摸了摸周围,她摸到了身后腻滑的井壁。她想起来她不顾死活地跳进井里的经过。 她的手好疼,她是抓着井沿跳下来的,她的手指几乎被坚硬的铁井沿拉掉。井底的污水使她一阵阵地反胃。井下漆黑一片。 井上的喊声使她吃了一惊,她猛地想起来她还处在危险之中。她听到井上的人在商量怎么下来。她慌了,挣扎着从污泥中站起来,四面摸索着,终于摸到半人多高的水泥涵管。她不顾一切地爬了进去。 求生的欲望使于小蕙身上的动物本能显现出来,她的人性和理智让位给动物的求生欲望。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一切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只不过是尽一切力量延缓生命,前面是否是另一个绝境,她已顾不上去想了。 她象个幽灵似的向前爬去。恶臭的污水从她的身下流过,上面也有污水滴落在她的背上和头上。眼前一丝光也看不见,伸手摸到的都是油腻的井壁,和粘稠得象油泥一样的污水,臭气呛得她喘不过气来,也睁不开眼。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象小溪一样顺着她的鼻尖流了下来。但是她不敢用手擦,她手上厚厚的污泥已象手套一样甩不掉了。 一只沉重的老鼠沿着她的手臂爬上来,一直爬到她的脊背上。她恐惧地趴倒在泥水里,尖声地喊叫。污水淹过她的下巴,流进她的嘴里。她吐着,拚命地甩着头,更加恐惧更加疯狂地向前爬去。 不知爬了多久,她的双手突然落空,她来不及喊一声便一头栽进泥水里,泥污立刻把她淹没了。她在棉絮般的污泥里拚命挣扎着站起来,用沾满污泥的手在脸上抹着,吐着嘴里的泥水。她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掉进另一个竖井里。她张大嘴仰头向上望着,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上下都是漆黑的,一丝光也没有。她很想上去,但她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并在上面守着。她迟疑了许久,终于低头摸索着向另一个涵管里爬去。 一个什么东西飘过来,撞在她的胳膊上。她摸了一下,是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浸满了泥水。她猛地明白这是一只已死了许久的猫或狗之类的动物,身体已经膨胀起来了。她高声尖叫起来,把它往身后拨拉。但那死动物却卡在她的两腿之间。她拚命地抬高身体分开两腿,那只死动物终于顺水流去了。 她第二次跌进泥水里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她深深地栽进泥水里,泥水呛进嘴里被咽了下去。她终于站起来之后拚命地呕吐起来,她一把一把地抹着嘴边的污物。她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她会发疯的。 她哭着不顾一切地在身边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钉在井壁上的铁梯子,她一下一下地向上爬去。到了井口,她用肩膀顶开井盖。一线灯光照了进来,清凉的空气使她清醒了许多。 外面很安静,没有汽车声,也没有脚步声。她把井盖挪开,伸出头向外张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的一盏路灯照亮了一小段路面。路边都是郁郁苍苍的大树。 于小蕙终于爬出污水井。到这个时候,她的力气几乎完全耗尽了。泥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下来,顺着她的身体流下来,很快便在脚下汇出一小片泥水。她放弃了拧一拧衣服的打算,她拖着脚步走到路边,沿着墙边的阴影往前走。她害怕遇见人,她知道自己看上去就象一个刚从地狱里跑出来的魔鬼。此外,她对自己的安全也没有把握,说到底,她并没有爬出多远。她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正在附近找她呢。她真的象鬼一样小心地打量着周围。 她拐进一条小街,她觉得这里更安全一些。小街里没有树,两边都是长长的围墙。她贴着围墙往前走。 前面是一条丁字街。她听见那边的街里传来一阵汽车声,还没等她决定怎么办的时候,汽车便转了过来。汽车耀眼的灯光象明亮的扫帚一样横扫了过来。有一瞬间,灯光照得她两眼发花。灯光从她身上扫了过去,但汽车拐了一下,重新把灯光扫过来。车停了,灯光就象一把罩子一样把她罩在墙上。 于小蕙恐惧到了极点,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车门开了,她惊慌地看见车上下来一个人向她走过来。她看出来了,那是一个警察。她也看清楚了,那是一辆警车,蓝白色,车顶上有很大的警灯。 警察走到她跟前看了一会儿,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说:“你怎么回事,这一身是怎么弄的?”他立刻又松了手,他手上已沾满了粘唧唧的污泥。他回头对车里的人喊:“这个人大概是从粪坑里爬出来的,她身上臭极了。” 另外一个警察也下车走过来,惊奇地看着她,“喂,你这是怎么弄的?” 于小蕙靠在墙上,尽量小心地动着嘴唇,她脸上的泥水正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她说:“水,水,给我弄点水来。” 先下车的警察明白了,他用干净的那只手解下手铐,示意她伸出一只手,让他用手铐铐住。他说:“好了,你好好地跟我走吧,我带你找地方去洗洗。嗨,老王,别愣着了,你开车跟在我后面。”他拉着于小蕙往前走去。 他们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一个有自来水的公用厕所。他们直接把她带进男厕所。里面没人,一盏十五瓦的小灯泡射出昏黄的灯光。警察解下手铐扔在地上,从门后找到一根冲洗厕所的胶皮管子,把它接在水龙头上。随后就开始向她身上浇水。 于小蕙捧着水洗脸,但头发里的污水不断地流下来。她把头伸到皮管子底下冲洗,但那些污泥却象沥青一样粘在她的皮肤上和头发里。 这时,开车的警察走进来,他手里拿着半袋洗衣粉和一条肥皂。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水池边上说:“给你这些,好好洗洗吧。” 先来的警察放下水管说:“你最好脱了衣服洗,我们在门外等着你。” 两个警察走出厕所。于小蕙费力地脱下衣服,用水管向身上冲水。水很冷,她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她抓了一把洗衣粉在头上搓着。恍惚之间,她感到周围的寂静中仿佛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动静。她猛地抬起头,厕所里依然空无一人,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后窗已完全坏了,黑洞洞的象一张大口,不时有冷风从那里吹进来,使她浑身上下一阵阵地打着冷战。恐惧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她转身跑出门外,叫着:“有人吗,有人吗!” 厕所外面,两个站在路边吸烟的警察转回头来,都不由自主地去摸腰里的手枪。于小蕙站在厕所的门口,无助地看着他们。身上仍然是污迹斑驳,还没有洗干净。警察问:“你怎么了?” “我好怕,我怕有人要杀我。我是逃出来的,他们还在找我,他们要杀我。” 两个警察这才开始重视起来,他们进了厕所再次看了一遍。 于小蕙说:“你们不要走,我害怕。”她从地上捡起水管,一声不响地递给其中的一个警察,随后站在水管底下冲洗着,一次又一次往身上打肥皂。 于小蕙终于把自己洗干净了。她的身体被冷水冰得雪白,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她弯下腰把地上的衣服提了一下,就放弃了洗一洗的打算。她扭回头乞求地看着两个警察。 一个警察脱下自己的上衣,对另一个说:“算了,让她都穿我的吧,我们两个至少要有一个着装整齐。” 几分钟后,于小蕙穿上了警察的制服,坐在警车里。她不知道他们会把她带到那里去,但她知道自己总算是安全了。 ———— 凌晨 2点40分 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童振远被从梦中惊醒。他抓起电话,“谁?王庭臣?什么事?”他一下子坐起来,“于小蕙?她在哪儿?好,我这就去。” 宁佩云也醒了,疑惑地看着他。 “老天,真是想不到。咱们找到那个于小蕙了,这个女人竟在下水道里爬过了一条街,她居然死里逃生。”他急急忙忙地穿衣服。“这是个关键人物,总算找到她了。” 宁佩云:“你今天早点回来,好吗?” 半个小时之后,童振远驱车赶到市公安局。一个值班警察把他领到大楼顶层的一间小房间里。 一个医生正在小房间里给于小蕙检查身体,她看上去极度疲倦,脸色苍白,被洗衣粉反复洗过的皮肤一点光泽也没有。医生给她打了针,并在她的身上搽凡士林。 童振远看得出来,她只要一合眼,就会沉沉睡去。他悄悄吩咐医生给她开一点兴奋剂。医生照办了。 医生走后,童振远和王庭臣坐下来开始询问。兴奋剂在于小蕙的身上起了作用,她一开口就止不住。她从她的弟弟开始说起,说他在国外留学,说他需要钱,所以她才去炒汇,于是她说到了那个叫安东尼的美国人。 从死亡线上返回,她已经没有任何顾忌了,她把安东尼的强暴完全说了出来,于是她才拿了他的戒指。从那以后就发生了许多倒霉的事,直到她跳进了污水井。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抗不住疲倦,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童振远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凝目沉思。他没有想到,一枚小小的戒指竟会有这么重要,不惜以几条生命为代价。但它的作用在哪里呢,却一点也想不出。 他从王庭臣手里接过记录,反复读着。其中一个问题使他感到迷惑不解。于小蕙说,她感到那些人没有找到戒指,戒指已经被别人拿走了。他仔细推算了时间,包括目击者向警方报案的时间,那中间只有半个小时的空隙。谁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取走那个戒指呢? 他的心里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 早上 6点45分 沙传泰从恶梦中醒过来,窗外的阳光刺着他的眼睛。 他趴在妹妹的床沿上睡着了。昨天夜里发生了那件事后,他不敢再离开她。他坐在她床边的小凳上看着她合上双眼,把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时不时地闻着她手心里湿润的气息。 这时,他心里已有了一个大大的结,难以解开。 妹妹在无意中流露出她内心中深藏的一面,她说:“他要是文明一些,我可以让他……”她没有说下去,她突然明白她不该说下去,这会让哥哥为难的。 可沙传泰还是明白了,他再粗心也还是明白了。以往的一切都被他想了起来,妹妹早已把她的心,把她的一切都依恋在他的身上了。 妹妹心里的缺憾实在太大了。老天,世事不公,如此残忍,如此冷酷,剥夺了她生活中的多少美好呀!那些缺憾,是谁也无法弥补的。可是,就让她带着这些缺憾随风而去? 在他的心里,在他的心底下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重复着这句问话:她……将随风而去? 沙传泰两眼红红地看着如玉雕般还在睡梦中的妹妹。伤害和弥补,就象两把尖刀似的抵在他的心上。 他到办公室的时候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王庭臣正坐在办公室里,脸色阴沉地等着他。 ———— 上午 8点30分 丹尼尔 这个时候,童振远和乔治 乔治回头说:“比尔,现在就喝马提尼不嫌太早了吗?” 威廉回头一笑,“我习惯了,不然我一天都会没精神的。”这时他看见走进门来的库伯先生,爽朗地说:“嗨,丹尼,你总算弄好了吗?” 库伯先生手提一架怪模怪样的录音机,还拿着别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屋里的人都回头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让自己尽量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然后才郑重其事地转向童振远,很突然地露出他极其难得的笑容。 “童先生,”他令人惊讶地笑着说:“我得说,我对您派给我的两个助手非常满意。他们不仅是搞监听的行家,而且,就他们的安装技术来说,简直是个艺术家。是的,他们在这个行业里非常出色。” 谁都听得出来,在他这些难得的恭维底下藏着将要爆发的火山。他们都等着他下面将要说些什么。 童振远谨慎地点点头,“谢谢。” 库伯先生拿起一个有点象装打火机丁烷气的储气罐一样的东西,只是比那略小一点,圆柱体的顶端也有一个长长的细嘴。他环顾大家解释说:“这是一个探头式窃听器,虽然式样有点过时了,但灵敏度很高,在可能的情况下我总是优先使用这种窃听器。前天中午,我和我的两个中国助手,在福伦查隔壁房间的墙上钻了一个小洞。用手工钻,要钻得非常轻,因为安东尼先生可能就在房间里。我们照着这个东西的尺寸钻洞,越往里直径越小,最后我们用的是六十号钻头,在安东尼的墙上钻了一个针眼那么大的小洞。我们把这个东西放进去,然后再把墙面修复得和原来一样。我的两个中国助手非常出色,他们就象艺术大师一样从事着这一切。我不知他们在更先进的仪器上是否经过更好的训练,但在使用这个东西上面他们非常出色。这是我首先要向他们和您表示感谢的地方。” 房间里的人都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知道他就要把眼睛瞪起来了。但没有人去打断他。 库伯先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严厉的目光和愤怒的表情。“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不信任你们。”他愤怒地盯着童振远。 “库伯先生,”乔治想提醒他注意一下,但被童振远拦住了。 库伯先生继续说道:“我现在仍然不相信你们。假如我从前没有什么根据的话,那么我现在有了充分的证据!我要说的是,在你们中间有一只‘鼹鼠’!”他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你们不相信吗,是吗?那么好,就请你们听听这段录音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下录音机的键。 所有的人都注意着那架录音机。透过磁带仓盖,可以看见里面的磁带在无声地转动着。 库伯先生又说了一句:“这是昨天下午五点三十五分的录音,听一听对我们大家都会有启发的。” 磁带里开始有声音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嗨,托尼,你要点什么?是咖啡还是酒?”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 库伯说:“这是莉莉 “给我来一杯咖啡吧,要浓一点。宝贝,你最好快点穿上衣服,别老这样光着走来走去的,康迪和约随时都会来的。” “他们来干吗,就不能让我们清静一会儿吗?” “别这么说,他们说不定会带来克里斯蒂安的情况。” “好吧,我这就穿。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还是那么有劲儿。让我看看你现在是不是还那么有劲儿。” 接着是一阵笑声和手打在屁股上的声音,安东尼说:“你还是快去穿衣服吧。”莉莉答应了一声。安东尼又说:“宝贝,他们来的时候,你就不要出来了,别打扰我们。”莉莉的回答声很遥远,大概进了另一个房间。 录音机里有一段时间没人说话,只有轻微的翻报纸的声音,喝咖啡的声音,和咖啡杯子放在桌上的声音。大约过了六七分钟,有人敲门。安东尼说:“请进。”门开了又关上。安东尼问道:“嗨,康迪,你怎么样?见到克里斯蒂安了吗?” “是的,我见到他了。我刚刚和他分手。” 库伯说:“这是康拉德 “怎么样,你想喝点什么,来杯威士忌?” “好的,谢谢。”在一阵酒杯的叮当声中,康拉德继续说:“克里斯蒂安已经看过货了。一大批,保存得非常好。是在一间地下室里,分门别类放在一些木箱子里。” “货色好吗?” “他说非常好,超过我们所期待的。其中有一批金制品非常精美,是一些真正的古文物。他说其中有一些的价值非常高,完全是珍品。他说这笔买卖对咱们非常有利,他很兴奋。” “货在什么地方?” “在城里。但具体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冯很狡猾,开车在城里城外转,怕被人跟踪。结果克里斯蒂安自己也转迷了方向。他说那一带不是繁华地区,很偏僻。” “到时候,冯会把货交给我们吗?” “克里斯蒂安认为没有问题。他认为冯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开玩笑的,但他想捞一把是肯定无疑的。” “很好,我们当然会让他赚一笔的。” “约呢?他来过了吗?我们该把最后的行动确定下来。那个人答应见我们了吗?” “她已经答应了。具体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明天中午再定。约去检查我们的安全情况去了。现在也该回来了。对了,明天中午,你去……” 就在这时,录音机里传来很响的开门声和关门声,一个声音厉声喝道:“托尼!” 库伯先生啪的一声关上录音机,抬头说:“我要你们再听听这个声音。”他把磁带倒回去一点,又开始放音。 安东尼在录音机里说:“现在该回来了。对了,明天中午,你去……”随后是很响的开门关门的声音,进来的人几乎是喊叫:“托尼!” 童振远的乔治都听了出来,这就是约──约瑟夫 录音机里没人说话了,但传来急促走动的声音,接着收音机被打开了,音量开得很大,其余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童振远心里一沉,乔治和威廉也都沉默不语。所有的人都明白,约瑟夫得到了情报,知道他们正在受到窃听,他及时地赶回来,打断了安东尼的话。那个被打开的收音机证明了这一点。 库伯先生关上了录音机,小客厅里安静下来。“童先生,你能解释这一切吗?那个约瑟夫是从那里得到情报的?那个人是谁,是你的人吗?” 童振远凝视着他并没有急于回答。只在心里反复掂量着,这秘密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 协助库伯先生安装窃听器的,是应他的请求,从国家安全部派来的两个技术专家。他们从北京来,一来就帮助库伯先生安装窃听器。他曾听到他们嘲笑库伯先生的老式探头窃听器。他向他们解释说,谁也不愿意把这一类最先进的东西亮给别人看,这可以理解。两个技术专家的工作一结束就离开了,是他亲自送他们上的飞机。这之间他们不可能和别人接触,也同样不可能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那么还会有谁可能是泄密的人呢?知道搞窃听的,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有就是他的妻子宁佩云,和刑警队长王庭臣。假如他要怀疑这两个人的话,那么,他就连一件事也干不成了。不,这两个人也是不可能的。 童振远慢慢地站起来,依次看着库伯、乔治和鲍厄斯。他严肃地说:“库伯先生,这次泄密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我会把它当作头等大事来看待的。我要说的是,泄密可能还有其它渠道。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迟早总会把它找出来的。我说到做到。”他停了一下又说:“中午之前,我再和你们联系。今天的碰头会到此结束。我告辞了。”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小客厅。 小客厅里又沉默了一会儿。乔治 “不!”库伯先生转向他大声说:“这不算急躁。早把话说透,总比我们一事无成强。我从来就不信任这些黄种人,他们根本就不讲信义。十几年前我倒霉的事,就是一个黄种人告的密。”库伯先生瞪着眼睛大声说。 “得了,得了,库伯,”乔治急忙打断他,“那是个泰国人。这个故事你已经对我们讲过许多遍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缓和一点,毕竟我们还要依靠他们把这个案子办完。你说呢,威利?” 威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