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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上午 8点55分 办公室里很安静。偶尔有一两个警察探头进来,立刻感觉到屋里的紧张气氛,急忙悄悄地走了。 王庭臣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他的脸色反映出他的心情,他终于扔下笔说:“你昨天去北郊监狱了?” 沙传泰立刻放松了绷紧的神经,他说:“是的。” “你为什么要干那种事?” “什么事?” “你他妈的装什么傻!”王庭臣吼了起来,“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 “我审了一个犯人。” “你怎么审的?”他大声问。 “我打了她。” “为什么!” “她不老实。” 王庭臣一拍桌子,“那你他妈的就拧断她的胳膊,啊!她现在体内大出血,到现在还在抢救,你知道不知道!” 沙传泰怔怔地看着他,他确实为此感到遗憾。但他为压力所迫,不得不这样做。说到底,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那个女人实在太顽固了。为这件事大发雷霆实在不值得。作为一个警察,王庭臣应该理解这一点,他应该知道监狱里的情况。 他问:“是麻狼汇报的吗?” 王庭臣瞪着他,没有说话。 他接着说:“假如我不把这个女人打成骨折,麻狼也就不会汇报了,是吗?” “你什么意思?” “因为他就是一个畜牲!” “你不要管别人的事。麻狼已经被停职了,另外还有二三个人,也停职了。” 沙传泰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着。 “这些人算是完了。”王庭臣接着说:“做警察的,又是看守,利用职权,逼奸女犯人,他们这辈子就算是交代了。我现在不和你讲麻狼的事,我是在讲你的事。你为什么要打犯人?” 王庭臣的眼睛里因为暴怒而闪着可怕的凶光,手指用力指着沙传泰。他确实生气了,沙传泰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心烦意乱。他觉得自己正在某个边缘上徘徊着。这个边缘的两边有着天地之别。问题是,他不知道哪边是天,哪边是地。他下不了决心跨向哪一边。他低声说: “这么干的人多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王庭臣更加愤怒了,脸色也更加阴沉,他瞪着眼睛说:“你以为你他妈的是什么人!可以为所欲为!你他妈的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啊!不错,有些人本身就是个恶棍,以为穿上警服就可以趾高气扬,横行天下了。这种人有,他们就象老鼠屎一样败坏我们大家的名声。可是你不应该是这种人呀,你不应该做这种事呀,用那么残酷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犯人,我都替你害臊!” 沙传泰沉默了。他觉得他的心在继续往下沉,所有的痛苦和屈辱,这个时候就象黑暗一样蒙上他的心头。 他的心早就硬了。自从他第一次为冯振德办事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用什么道德标准来衡量自己。也不再敢认真地想一想,自己正在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自己早已没有把握了。他就象陷在一个巨大的蛛网里,偶尔也有过从中挣扎出来,恢复原样的念头,但这些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他觉得有的时候,人生就是无法改变的。自己就是挣扎出来也是在深渊里。他手里还托着他的妹妹呢,他不能放下他的妹妹。 那是他难以割舍的悔和爱呀!让我变成一片羽毛,让我成为她飞翔的翅膀;让我变成一片春天,让我化成她脸上的花朵;让我变成一个音符,让我成为她心中的歌声;让我化做无比美丽的大地,让她永远生活在我的怀中。 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声,生活不过如此,他对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悔意。他低声说:“事情已经干了,你说怎么办吧。” 王庭臣痛心地看着他,感到生气也感到无奈。他确确实实感觉到沙传泰身上的变化,这种变化实在让他感到吃惊。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警察,头脑敏锐,办案迅速果断。如果他在这样的问题上栽跟头是十分可惜的。眼下,他只能希望沙传泰用那种残酷的手段审问郭金林,是在办一件大案。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结果或许会好一些,至少他也能帮他说几句话。 他放缓了口气问:“你在找什么呢?你手里的案子都和这个女人没有关系呀。” 沙传泰迟疑了许久才说:“我在找一个线索。” “什么线索?” 沙传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抱歉,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不行,现在还不行。但我以后一定会告诉你。” 王庭臣看着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他们已经在一起共事多年了,但互相间的信任却越来越少。他不能责怪沙传泰,他自己对他的信任也不象以前那样了。至少他对童振远也承认了这一点,他不知道沙传泰对此是不是也有了感觉。 他轻声说:“传泰,我们已是多年的老同事了,我不希望你发生什么不好的问题。即使是这件事,我也想帮助你的,但你至少要告诉我实话。行吗?” 沙传泰脸上的表情给王庭臣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瞬间,他确实看到他内心里的犹豫,那是一种挣扎,是痛苦得把脸都扭曲了的挣扎。他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但他心里的事确实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这使他放弃了进一步追问的打算。 几天后,他为此后悔万分。 沙传泰十分迟缓地说:“别问了,以后我会告诉你。” 王庭臣有些失望地靠在椅子上,“好吧,也许你有你的道理。不过,局长已经过问这件事了,他很生气。你先写检查,手里的案子都交给别人去办吧。你等候处理。”他站了起来,又看了沙传泰一眼,转身走了。 沙传泰在办公桌后面枯坐了一个上午。他吸着烟,身体前后摇晃着。注意一下就会发现,他的眼睛里失了神。 他心里很明白,他的路差不多已经走到头了。不光是为了郭金林的事,那事会是一个处分。严重的是别的事,冯振德的事。他想,他至少已经有两条人命了。一年前在货栈街打死了一个,这个帐是会翻出来的。再一个就是昨天晚上被他扔进垃圾箱里的那个人。下一步,冯振德必须死,这是他早已决定了的。他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就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一切。 在他所有的痛苦之上,是对他妹妹的痛苦。这是他目前唯一有些犹豫的地方。如果到了那一天,他进了监狱,他结束了生命,那么他的妹妹会怎么样?她会永远孤零零地生活吗?她将何以为生?去住福利院?为了生存,也为了博得某个管理人员的好脸色,不得不弯腰屈背地拚命干着许多单调乏味的手工活?稍一懈怠,就会受到喝斥和侮辱?不!沙传泰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被痛苦扭曲得象一块铁了,冰冷而坚硬。 ———— 上午 9点45分 宁佩云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注意地看了丈夫一眼。她刚刚洗完衣服,正把卷着的衣袖放下来,两只手被冷水泡得细长而洁白。 “振远,”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还是为了那个姑娘的事吗?” 童振远摇摇头。他的身体深陷在丝绒面的沙发里,上午的阳光象火一样投射在他的肩上。他用左手撑着额头,竟一点也没感觉到阳光的灼烤。几分钟前,他离开乔治等人一回到家里,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宁佩云走过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振远,”她柔声说,“你的心理负担太重了,我回来这几天,就没有见你轻松过。先把那些事放到一边去吧,哪怕先放开几小时也好呀。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童振远轻松不了。他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对手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打入到了自己的内部。费了很大的力气安装的窃听器,才工作了几分钟就被人泄露了。这个人会是谁呢?他拍了拍妻子的手臂,说:“我没什么。我只是想好好地考虑一下问题。你去忙你的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 宁佩云欠身站起来,“好,你想喝点什么吗,茶还是咖啡?” “就给我来一杯茶吧,要浓一点的。” 不一会儿,宁佩云给他送来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关上门出去了。 童振远没有喝茶。他的心象冬天的海水一样冰冷而深邃,象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一样,冷漠地检查着所有的情况和线索,审视身边所有的人。 一个警察的职业病在他的身上再次发作。他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没有办法。 他仔细地考虑过之后,起身走进自己的书房。他打开保险柜,从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纸盒。他打开小纸盒,从里面找出一枚纽扣大小的磁性窃听器。他关上保险柜,在办公桌旁坐下来。从抽屉里找出小刀和小螺丝锥。他细心地撬开后盖,装上微型电池,然后用小刀拨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开关。从这个时候起,这个小窃听器就已经处于工作状态了,它能把所有收听到的声音都按一个特殊的频率发送出去。 童振远对着这个窃听器凝视许久,最后他终于把它握在手心里,起身走出书房。 他在卧室里找到了妻子。她正仔细地在卧室里布置几件工艺品,这是她昨天在自由市场上买回来的。他说:“佩云,可以帮我一点小忙吗?” 宁佩云回头说:“当然可以,我这就好。是什么事?” 童振远把他手心里的小窃听器亮给她看,低声说:“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他仔细地告诉她这个窃听器的使用方法,和下午的行动路线。他说:“要注意掌握节奏,这很重要。” 几分钟之后,他吻别了妻子,驱车直奔市公安局地下指挥中心。 这是一座新建的大楼。他在门口交验了证件,随后乘电梯进入大楼下面的地下室。 地下室走廊里很安静,厚厚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在一扇双开的玻璃门前,他再次交验了证件。警卫替他推开玻璃门,让他进入指挥室。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厅。灯光明亮,空气清凉,拼花地板光可鉴人。周围的墙边摆满了电子仪器和数十台监视器,十几名穿夏季警服的技术人员坐在监视器前。在大厅的最里面,一道玻璃墙隔出了一个小一点的房间,会议桌后面的墙上挂着巨幅市区地图。童振远看见王庭臣和另外几个人坐在会议桌旁说话。他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谈,不必过来。 他转身在墙角找了一台备用的监听器坐下来。他戴上耳机,打开监听开关。监听台上的示波器亮了,上面出现了波形纹。他细心地调整旋钮,直至波形纹平稳下来。之后,他调整频率。不一会儿,耳机里传来了轻微的声音。有走路声,杯碟的碰撞声,衣橱的开关声。不久,他听到宁佩云的喊声:“小丽,小丽。”远处有人答应了,听得出来是个小女孩的声音。他的妻子大声问:“今天有事吗,没事陪我出去转转好吗?中午我请你吃饭。”女孩子的声音近了,“宁阿姨,你去哪儿?”“上街转转,买点东西什么的。这里我不太熟悉,怕迷了路。”“行,现在就走吗?”“现在就走。你先到楼下等我。”“好的,我就下去。”女孩子的声音变小消失了。 童振远把声音调得更清晰,随后按下录音键,启动了监听台下面的录音机。 王庭臣走到他的身后,“童处长,有事吗?” 童振远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庭臣,我没什么事。你尽管忙你的,但不要离开这里,我随时都可能找你。”他想了一下,盯着王庭臣指了指监听器说:“我正在监听安东尼的情况。” “是吗?”王庭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今天都在这里,在那边的小房间里,有事叫我。”他很想再问一句,但他忍住了,这个行当里的事尽量少打听。他向童振远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了。 童振远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默默地打量着整个大厅。每个监视台上都有一部电话,这些电话都是有录音的,自动录音,话筒一拿起来就开始录音。大厅的中间是一张长条桌子,上面有两部电话。另外小房间里的桌上也有两部电话。这些电话也是有录音的,所不同的是,拿起话筒之后要按一下录音键才开始录音。童振远心里很明白,如果有人要利用这四部电话中的一部泄密的话,这个人是不会按下录音键的。因此,他今天只要盯住这四部电话就行了。 他点燃一支烟,心里对自己干的事十分恼怒。 ———— 上午 10点20分 上午的天气很好,远处的海风扑进城市里,把路边的棕榈叶摇弋得婆娑多姿。屋顶上的旗帜和窗下衣服也在风中飘摇出一番艳丽的景致。 安东尼 他们随意地走着,逛商店,看热闹,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但安东尼心里很明白,现在肯定有人在跟踪他们。昨天下午,约瑟夫闯进他的房间里,及时给他带来警告。情况比他所预料的要严重得多,他和他的手下人必须十分小心才行。 他不打算寻找跟踪他们的人,也不打算甩掉跟踪的人。他知道那毫无用处。他敢肯定,事情到了这一步,中国方面肯定早已布置得十分周密了。而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在这个城市里又是如此显眼,很远就能看见。而那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对他来说,却都是一模一样的难以分清。 他们要找一个比较合适的见面地点。 康拉德指着一间餐馆说:“你看这里怎么样?” 安东尼摇摇头,“这里显然不是外国人常来的地方。我们在里面就太显眼了。” “楼上有雅座,也就是单间。” “不,不要单间。天知道隔壁会有什么人。” 他们看见前面走来一个旅游团,一群黄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跟在一个举着小三角旗的中国导游小姐后面,就象一群高大的士兵跟在一个瘦小的将军后面。导游小姐用扩音器向他们介绍眼前的一座古老的建筑。 在队伍的后面,两个长得极其迷人的金发姑娘大胆地看着安东尼和康拉德。他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们笑着向他们挥手。安东尼也笑了,他举起相机按了一下快门,两个姑娘都大笑起来。 这个时候,安东尼的目光越过两个金发姑娘的头顶,看见了那座餐厅。门上写的店名是:“红酒吧”。安东尼最后向两个姑娘挥挥手,和康拉德一起走进了“红酒吧”。 他们一走进餐厅就看出来,这是一间价格昂贵只为有钱人服务的餐厅。餐厅里的装璜突出了欧洲的巴罗克风格,以红色和金色为主,无处不折射着晶莹的光泽。穿着白衬衣红短裙的服务小姐在餐厅里来回穿梭。 一位小姐迎上来,用英语说:“先生,您请进。” 他们没有按着小姐的手势上楼,而是在楼下的大厅里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来。这里离别的餐桌都有一段距离,小声说话是不会被人听见的。他们不相信警察会有先见之明,预先在这里做手脚。 他们只要了饮料。 康拉德看了看周围,回头说:“这里挺安全,不是吗?” 安东尼点头表示同意,“不错,就定在这里吧。” “好,我现在去找余小姐。”康拉德起身离开了餐厅。 安东尼向门口看了看,只见托马斯 他端起饮料正要喝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一个面熟的人走进来。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他猛地想了起来,是童太太,警察处长童振远的妻子。她这个时候出现在餐厅里不是太巧了吗?安东尼不禁疑惑起来。 和童太太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女孩,大约十三四岁,很美丽。她穿着白色的网球裙,白色的网球鞋,好象刚从网球场上下来。童太太正低头和她说笑着,一位女招待正引着她们向里面走来。童太太抬起头,微笑着打量周围。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安东尼的脸上。他看出来她愣了一下,并且凝神回想。他笑了一下,慢慢地站了起来。 “您是……是福伦查先生吗?”她有些迟疑地问。 安东尼笑了,“是我。童太太,你好。出来逛街吗?” “噢,真的是你。对不起,我刚才没有认出你。” “请不必道歉,我们毕竟只见过一面。” “是的,所以我很犹豫。” 这个时候,女招待已引着小丽向窗边的一个桌旁走过去。宁佩云向那边看了看,说:“福伦查先生是一个人用餐吗?也许你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吃个便饭。” 他笑着说:“噢,真是太遗憾了。我恰巧约了几个朋友在这里吃饭,他们也许马上就来。”但他还是向对面的座位伸出手,“不过我还是乐意请你坐下来,我猜他们一下子来不了。” 宁佩云在座位上坐下来,“不过,你瞧,我还有一个小朋友。我对这个城市不熟悉,想出来转转又怕迷路,所以请了邻居家的孩子来做伴。”她向远处招招手,“小丽,来认识一下福伦查先生。” 小丽脸红红的走过来,用英语说:“您好,福伦查先生。”她站在宁佩云身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安东尼笑着说:“姑娘,你真是美极了。” 佩云接口说:“这一路上她就象和谁在赛跑一样,拉着我马不停蹄地跑,这天气又这么热。”她从提包里拿出化妆盒,打开小镜子向脸上照着,一边用扑粉擦脸。化妆盒里的小窃听器悄然地滑到她的掌心里。她抬起脸问:“福伦查先生对这个城市熟悉一些了吗?我想要在几天时间里把这个城市都逛遍是不可能的。”她的心里很紧张,不知道这个桌子底下有没有什么铁的构件,好让窃听器吸附在上面。另外她也后悔自己坐得离桌子远了一点。她不知道就这样把手伸到桌子底下会不会叫人生疑。她一边说话,一边打着主意。 一个女招待救了她。 她用托盘端来两杯鲜桔汁,对小丽说:“小姐,你要的桔汁是放在这里,还是送到那边的桌上去?” 宁佩云立刻说:“就请放在这里吧。小丽,咱们在这里再坐两分钟好吗?”她拉着小丽在身边坐下来,同时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椅子向前拉了一点。 安东尼也伸出手说:“请坐,小姐。我也很愿意你们能陪我坐一会儿。你知道,在餐馆里等人也是很令人尬尴的。” 小丽也笑了,她很矜持地道了一声谢谢。 “福伦查先生来中国也是来做生意的吗?”宁佩云随口问。她伸手扯了扯裙子,借着桌布的遮掩,用手指摸索着桌子的下面。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小窃听器突然离开了她的手心,并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她明白小窃听器一定是吸附在什么铁器上面了。她并不知道,这一声轻响在童振远的耳朵里就象打雷一样震耳欲聋。不过她总算松了一口气。童振远告诉她,窃听器一旦吸附在铁器上就自动开始工作了。 福伦查先生完全没有察觉到她在桌子下面的小动作,而是继续谈着他的生意,“所以我这次来只是来考察一下。我发现机会是很多的,我准备做一些大生意,很大的生意。”他露出很得意的笑容。 宁佩云看了一眼手表,回头对小丽说:“瞧,我们已经坐了五分钟了,我们不能再打扰福伦查先生了。咱们到那边买点东西吃好吗?”她转向安东尼,“福伦查先生,也许你的朋友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还是现在就告辞吧。”她笑着从桌旁站起来。 安东尼也站了起来,“是的,这次确实太遗憾了。我希望不久能够有机会请您和这拉小姐一起吃一顿饭。” “我得先谢谢您的好意,不过可能没有机会了,我过一两天就要回北京了,假期结束了。再见,福伦查先生。小丽,咱们走吧。”她笑着向福伦查先生点点头,拉着小丽回到自己的桌上去了。 大约十分钟之后,康拉德 安东尼站起来,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的手指细长而坚硬。这验证了他的感觉,这是一个泼辣而决断的女人,并不仅仅具有表面的风流和热情。待康拉德替她拉开椅子,请她坐下来之后,他仍然忍不住要想,康拉德真是艳福不浅,这个女人终究有着十足的性感。 康拉德风度翩翩地征求着她的意见,点了炸子鸡、鱼子酱、芦笋和意大利的比萨饼。他要的酒是威士忌和香槟。 他们商量点菜的时候,安东尼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看见宁佩云和她的小朋友指点着窗外,低声说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他心里更加放松了。这个时候,他开始考虑,那个叫希姑的女人是否有意要甩掉冯振德。他认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不过他对此还没有透彻的考虑。 “福伦查先生,”余叶玲迷人地向他笑着,“你好吗?” “请叫我托尼,大家都这么称呼我。” “好的,托尼。”余叶玲很自然地称呼他的昵称,一点没有生疏的感觉。“我没想到你的中国话说得那么好。” “你过奖了,谢谢。”他特意改用中国话说。 余叶玲的下一句话就象刀一样直逼了过来:“是为这次生意专门学的吗?” 这话叫他有点为难。尽管事实如此,但真的这么承认的话,不仅被动,还有泄底之嫌。他婉转地说:“我确实想来中国做点生意,我想这里一定有很多机会,你说呢?” 余叶玲笑了,“当然有。我前天晚上就说过了,我很愿意帮朋友们的忙,特别是你们需要的话。” “当然,我们确实需要。” “你们需要什么?咱们直截了当地说好吗。”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这样最好。首先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希姑?其次,希姑愿意帮助我们把生意做到什么程度?” 余叶玲略一思索,简洁地回答:“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希姑愿意帮助你们把生意做到什么程度,完全由她自己决定,她决定一切。无论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可能影响她。如果是她答应了的事情,”她点了点头,“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安东尼满意地点点头,“好,现在回头说第一件。” “我可以安排你们去见希姑。” “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九点钟,你们两位,再加上冯振德,在白云饭店门前叫一辆出租车。这辆车会把你们带到和希姑见面的地方,就这样。” 安东尼眯起眼睛盯着她,“就这么简单吗?是随便叫一辆出租车吗?” “是的,随便叫一辆。门口的服务员会替你们叫的。” “余小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余叶玲收起了笑容,“福伦查先生,在这件事上,我们是从来不开玩笑的。我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安东尼认真地点点头。他又说:“我想你们是能够保证我们的安全的,是吗?” 余叶玲用力点点头。 “那么好吧,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顺便问一句,你认为我们的生意能够谈成吗,就你对希姑的了解而言?” 余叶玲耸了一下肩,“我不知道。我想两种可能都有,如果她拒绝了,那么你们就再也别想了,趁早死了这份心。如果她答应了,她很可能立刻就会要求看货的,她可不是个拖拖拉拉的人。而且,最近正有一艘远洋货轮要去美国。我的意思不知你们是不是明白了?” “是的,完全明白了。” “那好,我该告辞了。谢谢你们的威士忌。”余叶玲干脆利落地从桌旁站了起来。 安东尼注意到,宁佩云和她的小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餐厅。 ———— 上午 11点30分 沙传泰只好回家了。他的工作都交给了别人。 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有一种异样的轻松的感觉。这种轻松让他感觉到了无力和空虚。 一路上他总是在安慰自己,那些卷宗,那些记录,那些没完没了的审讯和案情分析,跟踪和追捕,总算可以放到一边去了。 隐约之中,他有一种永远轻松的感觉。 他没有把枪交回去。没人向他要,他也没有提出来。说到底他还是一个警察。知道他被停职的人都认为他过不了两三天就会回来的。对此他只是点点头,心里却凉凉的,象走在早上的雾里一样。 他回到家里,先走进厨房里,在水龙头底下洗了一把脸。他抬头照了一下镜子,他看见自己脸色发青,目光阴沉。他扯下毛巾用力擦了一把脸,转身向妹妹的房间里走去。 进门以后,他有点惊讶。妹妹仍然躺在床上。他看得出来她没有吃早饭,也没有洗脸,只是穿上了衣服。 他在她的身旁蹲下来,默默地看着她。她仿佛没有看见他,只是注视着房顶,往日的欢乐和红润都消失得踪影全无。 他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面对妹妹的直视,那种凉凉的感觉再次从心里浮上来。 他起身走进厨房里,动手做午饭。阴凉的厨房里有一股淡淡的腐味,水龙头底下一滴一滴地滴着水。他先淘米,米中的砂子漆黑而显眼,他把它们一粒一粒地捡出去。水龙头下,哗哗地流出水,乳白色的淘米水旋转着顺着锅边流出去,冰凉而单调。他把淘好的米倒进电饭煲里,添了水,插上电源把饭煮上。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条鲳鱼,在水池里剖洗干净。他把鱼放在白瓷盘里,撒上葱姜油盐,放进笼屉里,打开煤气灶清蒸。他想了想,又切了青椒和肉丝,在水池里一片一片地摘洗青菜。 炒菜的时候,他点了一支烟。吸烟时,他的脸上显出一种痛苦的样子来。他看了看手里的烟,随手把它扔到垃圾桶里。 他把做好的饭菜摆在餐桌上之后,便停了下来,斜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阳光在窗外象火一样晃动着,使他心神不定。他几乎鼓不起去叫妹妹来吃饭的勇气。但他还是去了。 他在妹妹的床边蹲下来,他说:“阿静,起来,洗洗脸,咱们去吃饭。” 她摇摇头,“我不想吃。”他伸手去拉她,她挣扎着不肯起来,喊道:“我不吃,我不吃!” 沙传泰变得急躁起来,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晃,不容抗拒地说:“起来,去吃饭!” 传静抬头看着他,不再挣扎了,默默地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沙传泰把她抱起来,放在轮椅上,推她到厨房里,看着她刷牙洗脸。他看见她把脸埋在毛巾里的时候,肩膀一动一动的,就象是在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饭盛在碗里。 他们在桌旁坐下来,默默地吃着饭。 快吃完饭的时候,妹妹停下来,她问:“哥,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沙传泰抬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什么事也没出。” “哥,你不要骗我。”她的声音很轻,“我已经想了一个上午了。其实我已经想了许久了,只是都没有今天上午想得深。许多事,一直在我的心里转着。我知道你的收入并不高,可是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你给我买轮椅,买电视,买冰箱,给我买了那么多好看的衣服。你说是你发的奖金,我相信了。我知道,我这样说了,你才会高兴。这两年你很紧张,我不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知道你真的很担心。你每天都要检查门窗,在门上装了两把锁,是吗?你真的很担心,但是你不肯告诉我。我猜想你是怕我也担心,是吗?你夜里办案子回不来,就给我打电话。有时到了半夜三更,凌晨两三点了,明明知道我早已经睡了,但你还要给我打电话。你时时都在担心我,怕我出什么事。是怕我出昨天晚上那样的事吗?哥哥,你经常在夜里接到一些莫明其妙的电话,每次都惹得你发火。那是谁打来的电话?这几天你特别紧张,我能感觉得出来。哥,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肯告诉我,是不是?哥,你说话呀。” 沙传泰看着她,冷冷地说:“吃你的饭吧,别的事不要管。” “我怎么能不管呢?”传静喊道,“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我一直是装着高兴的,装着快乐的,你就看不出来吗?”她哭了起来,眼泪盈满了眼眶。 沙传泰从铁丝上抽下毛巾递给她,“擦擦眼睛,快吃饭吧,其它的事以后再说吧。” 传静猛地把碗一推,“不,我不吃,我吃不下去。我是你妹妹,你就不能对你妹妹说句实话!” 沙传泰瞪着她,他突然放下筷子,欠身打了她一个耳光。 兄妹俩互相瞪着。传静的半边脸已经红了,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哭着说:“你打我呀你。” 沙传泰把饭碗送到她的面前,越发冷酷地说:“吃饭。”随后他又提高了声音,“快吃呀!” 传静默默地捧起碗吃饭,眼泪泊泊而出。吃了一半,她实在吃不下了,她放下碗,乞求地看着哥哥。 沙传泰什么话也没说,接过她的碗放到一边,推着她回到她的房间里,把她抱上床。他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无声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他终于说:“好好等着我。晚上……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好吗?” 传静向他伸出手,他俯下身去。她搂住他的脖子,亲着他的脸说:“哥,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我本来没想说那些话的。我爱你呢,爱的。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爱了,我就是说蠢话,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说了,求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他拉开妹妹的胳膊,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他摇摇头说:“我没生你的气。你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等我晚上回来吧?我都告诉你。” 传静用力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沙传泰也看着她,但他什么也没有再说,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听到门锁上的声音,沙传静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枕头里,狠狠地哭了起来。 ———— 中午 13点05分 这个时候是周围最安静的时候。 远处的市声已经低沉下去,偶尔才掠过一阵车声。空气慵懒地悬浮着,让中午的阳光静悄悄地透过白色的手工钩织的窗帘,在窗台和桌面上映出一片片美丽的图案。 不安静的却是她的心里。 希姑坐在窗前的桌旁,面前放着蓝子介留给她的账薄,上面记录了“公司”最近一段时间的经营情况。她并不在意账薄上的数字,所惦念的,却是那个人会不会来。 昨天中午,杨怀轩告诉郑光楠,她今天中午会在家的,但后来却被无意中说出口的名字吓住了。她真的没有想过,她被人称作七哥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她只觉得希姑不过是对她的一个很平常的称呼,就象左邻右舍之间称呼王姐、刘姨、赵妈一样。可她终究是希姑呀。 他会被吓住吗?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偶尔看看窗台上的紫罗兰,娴静文雅的紫罗兰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她就感觉到了,她其实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多么希望有人能轻轻地搂住她,让她全身的关节能轻松一下。 她今天穿了一件无袖的黑色真丝连衣裙,衬托出她细白的肌肤和身材。胸前别了一朵红色的羽毛花作为装饰。她的头发精心梳理过,整齐地盘在脑后,并且别了一个红色的发卡,显得美丽而又庄重。 客厅里很安静。她的身后,一套蓝色的丝绒沙发和紫红色的硬木茶几相映成趣。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描绘狂风巨浪的油画,在暗色的天空底下,风暴使白色的浪花象箭一样飞射出去,狂暴翻卷的涌浪几乎要磨擦出火花来。 有那么一会儿,她隐约感觉到一种不安正从她的心里滋生出来,使她的精力难以集中,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向她靠近。她回头看了看,身后什么也没有。 司机赵建坐在门后的椅子上,正在看着一本什么杂志。他抬起头,注意到她的目光和神色,询问地看着她。 “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她问。 赵建摇摇头。他放下杂志走到门外,门外也没有人。他向楼下看了一会儿,回头说:“没人,你听到什么了?” 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有一种感觉。”她重新转向账薄,但她什么也看不进去。时间已有一点多了。她终于耐不住那种不安的感觉,起身走到阳台上。 外面的阳光很明亮,在鳞次栉比的房顶上跳跃着,波动着。在房顶之间的院落里,在碧绿的树梢和晒衣的竹架之间,茵蕴着静谧祥和的柔意,让她的心里生出许多惆怅来。 她把目光移向远处的时候,心中簌地一跳,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小街的那一头,郑光楠正向这边走来。他也看见了阳台上的林希湘,他们同时扬起手互相致意。林希湘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笑着,脸色微微发红,心里的舒畅就象一股微风一样在她的身体里吹拂着。 她回到屋里,赵建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向他挥挥手,他立刻就明白了,拿起杂志走进另一个房间。 林希湘静静地站着,看着房门。几分钟之后,门无声地开了,个子高高的郑光楠微驼着背出现在门口。林希湘迎上去,站在他的面前仔细地打量他,她不知道他对她到底怎么看。 她先开了口,“你到底来了。”她的表情表明了她的期待。 郑光楠不安地说:“我让你……等久了吗?” “不,没有。你能来确实让我很高兴。怀轩告诉我,你和他通过电话了。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咱们到屋里去吧,好吗?” 他们走进卧室里,林希湘随手关上门。她推着郑光楠坐在沙发上,转身走到玻璃柜前。她从中拿出两个杯子,仔细用开水烫了,然后打开咖啡罐,盛了两匙咖啡,她回头问:“给你添点奶粉好吗?”不等他回答,她又盛了两匙咖啡伴侣。冲开水的时候,她感到一种十分熨贴的快慰。她觉得为他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竟也是那么美妙。她觉得她其实很愿意为他做许多许多事情的。她搅着杯子里的咖啡,轻轻地吹着,送到郑光楠的面前,随后在他身边坐下来,注视着他。 其实她一直就知道她是喜欢他的。两年来,她从和他的交往中领会到许多美好的东西,和来自异性的那种纯洁真挚的关切和惦念。但真的感觉到爱,却是在昨天下午。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任何东西,只有当你意识到有可能失去它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它的珍贵和可爱,才会想到你本该认真呵护和珍惜的。 她端详他的时候,更感觉到他的平凡和质朴。他身上并没有什么能特别打动人的地方,额头和眼角已经有了很多的皱纹,鬓发已经半白。他的目光安祥而稳重,厚厚的嘴唇下面有一个方方正正的下巴,显出他的持重和温和。他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但他可信赖可依靠,她从他身上所获得的慰藉,是无人可以代替的。她坐在他的身旁就能感觉到身心的舒畅和欢愉。 她问:“怎么现在才来?” 他勉强笑了一下,“希湘,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原来想过你可能是任何一种人,唯独没想过你会是这种情况。我确实很意外,所以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后不能再见你了。可是,你应该知道,象我这种岁数的人,把心,把感情交给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交给一个人了,再收回来就更难了。我想,我真该好好想一想,我今后该怎么办。可是后来,我还是决定来了。” “为什么?”她轻声问。 “曹明维来了。我猜想,是你和他说了。” “是的,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他到我家去了,我们在一起吃的晚饭。我以前见过他,但不熟悉。他很年青,但在中医这个行业里,他很有才华。昨天晚上,他给了我很大的影响。” “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了很多,其中有很多都是关于你的事。”他露出了温厚的微笑,“我发现,他也很爱你呢。真的,他是这么说的,他说他爱你。” 希湘微笑着点点头,“是的,我也感觉到了。但那是另一种爱,你不会误会吧。” “不,我不会误会。我能看得出来,他很崇拜你。他说,他希望我们结婚,他希望你能幸福。最后,他还说了一句……”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有些异样地看着她。 这引起了希湘的好奇,“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你怀孕了。” 林希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老天,他怎么知道。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我想他说的没错。我也是一个医生,刚才我一进门的时候就注意了。他说也许你还不知道,他是昨天给你把脉的时候才知道的。” “老天,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怀孕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是我也没有要呕吐或者别的什么感觉呀。” “那也是不一定的,这因人而异,有的人可能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想他没有说错,你确实是怀孕了。” “这么说,我真的是怀孕了?生一个孩子?”这件事是那么强烈地冲击着她。想到她将要生一个孩子,一个她自己的小宝宝,她将搂抱他,哺育他,这真让她感到意外,让她难以置信。在她经历了那么多的摧残,那么严重的伤害之后,她早已把一个女人的全部梦想都抛到九天云外了。她连一个女人的羞耻心都不要了呀。她忍不住想起海爷在他的破渔船上给她擦洗身体,医治创伤的情景,她身上的伤又怎是一个女人能够说得出口的呀。 林希湘被这意外的情况弄得激动不已,很久平静不下来。她忍不住握住郑光楠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前。只觉得眼泪就在她的眼眶里转着,而心里就象有一条小溪在流着。那就象是一条冬天的小溪,冰冷而畅快,那么清澈而凛冽,那么透明,那么波光粼粼地在她的心中流着。 和郑光楠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恢复为一个女人了,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女人是应该能够生一个自己的孩子的。 她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郑光楠搂住她,“希湘,你怎么哭了?” 她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为这个有多高兴。” “我知道,我完全能理解。这件事对我来说不也是一样吗?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离开你。” 林希湘抬起头,用手绢擦着眼泪。她微笑一下说:“我很想要这个孩子,我从没想过我还会有个孩子,真的。不过,你完全不必被这个所约束。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因为这个勉强你。” “希湘,”他拉着她的手轻轻地说,“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仅仅告诉你这个消息,也不是为了因为有这个孩子我才必须回到你的身边。不光是为了这些的,还有别的原因的。” “是什么?”她轻声问。 “还记得你第一次去看病吗?我说,你过几天再来,看看结果怎样。那几天里,我很担心你会不来。当时我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五十岁的人了,忽然惦念起自己的病人来了。那时候,你就吸引我了,不是一般的吸引,我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就是了。我没想到我们后来会发展得那么快。那天晚上看戏的时候,我真忍不住要去触摸你的手。我是一个很保守的人,很传统,可这些都抵挡不住你对我的吸引。” 林希湘微微地笑着说:“我也没想到我会那样。那天晚上,我就是舍不得和你分开。你知道,许多年我都是一个人度过夜晚的,夜晚是我最难熬的时候。” “我也一样,”他轻轻抚摸她的手,“独身了许多年,我很担心会遇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认识了你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表示愿意和我结婚的话,我会怎么样。我想我会立刻就和你结婚的。可是你从来没有提过这个,甚至连一个暗示也没有。我很奇怪。有几次,我真想提出来问一问你。但我始终没提,因为我觉得我的年龄太大了一点,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医生,配不上你。你比我年青得多,又是这么漂亮,看得出来你的经济条件很好,我怕你会拒绝我。那时候我如果向你求婚,你会拒绝我吗?” 林希湘想了一下,笑着说:“恐怕我真会拒绝呢,我没往那个方面多想过。能够和你来往,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了。不过现在不同了,我很愿意的。你呢?” 郑光楠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的手放在唇边吻着,“我也很愿意,非常愿意。” 林希湘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轻声说:“可是你还有疑问。” 郑光楠摇摇头,“那已不算什么了。昨天晚上,明维已对我讲了一些你的事,他知道的都对我讲了。说真的,以前我曾想过,你可能是任何一种人,从事任何一种工作,唯独没想过你是这么生活的。说你就是传说中的七哥,我真的不敢相信。你怎么会这样生活呢,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希湘神情有些晃惚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着黑黑的光,脸色已白得象纸一样了。 郑光楠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轻轻揽住她的胳膊,“希湘,你这是怎么了?” 她象怕冷似的耸起肩膀,把脸转向窗外,“从前的事,让我怎么和你说呢。” 郑光楠感到自己触到了她的痛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端起桌上的咖啡,递到她的手里。他惊讶地看到,她已满眼是泪,她在拚命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她,轻轻地拍着她后背。 周围静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一阵音乐,象泉水一样断断续续从窗缝里飘进来,流动着,渐渐地消失了。沉静片刻,又叮叮咚咚地飘进来,在空气中悄然地悬浮着,渐归于无。 好一会儿,希湘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擦去泪,淡淡地说:“以前的事,我迟早总是要告诉你的,迟说不如早说。” 他急忙说:“刚才是我多问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不,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你到这里来。”她把他拉到窗前,把半掩着的窗帘全部拉开。房间里立刻明亮了许多。她注视着他,把手伸到背后,拉开拉链,脱下连衣裙让它飘落在地上。她解下胸罩,把后背转向窗口。她说:“你看看我的背上有些什么,你仔细地看。” 她的后背洁白光滑,象无暇的白玉。但在明亮的阳光下面,仔细地看,便能隐约看见一片一片颜色稍深的暗影。暗影呈不规则的形状,就象一幅幅的地图,布满了整个后背。再往下,腰部和臀部也有一些,臀部上的暗影更深一些。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的。 希湘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这些影子是怎么弄出来的吗?它们都是在水泥地上被推来拉去磨出来的。”她把身体转向郑光楠,用手托起乳房,说:“你再看这上面,都有些什么。” 郑光楠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对猜到的东西不敢相信。他看见在她的乳房上面,乳头和乳晕的周围,也有一些浅浅的不易察觉的暗影。所不同的是,这些暗影都是弧形排列的,或长或短,横斜不一。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些都是被牙齿咬的。 他抬起头,惊恐万分地看着她,脸也被这惊恐扭曲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把她搂在怀里。心里,却疼痛得象刀割的一样。 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讲起她的父亲,讲了民兵指挥部里五个值班的男人,讲了看守所里的看守,以及那十几个恶狼一样的犯人对她的整夜摧残。她在叙述的时候,几次被痛苦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浑身颤抖着几乎难以自持。 郑光楠紧紧地搂着她,轻吻她的额角。他不敢劝阻她,怕她会突然失去控制。他是经历过那一段岁月的,也听说过一些悲惨的故事。但听受害者这样面对面地叙述自己的惨痛经历,却是第一次,而这个人又是他所深爱的,这一点尤其令他难以忍受。 曾经有人对他说过,世界永远是丑陋的,生活也永远是丑陋的。幸福和快乐,都不过是瞬间的星光闪耀,猝忽而逝。他一直认为这话未免偏颇,但千百年来的社会历史和人类历史,不就是充满了痛苦和悲哀的历史吗?远的不说,在那短短的十年里,就发生了多少惨不忍睹的悲剧呀。 他想起昨天晚上,曹明维对他说的那些话。 “别把好和坏截然分开,因为那是分不开的。”曹明维坐在他的书房里,目光恬淡地注视着手里的茶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象在叙述着一件生活琐事。他那么年青,却早已超然物外,寻常道出的话,却象石头一样坚硬而又沉重。 他说:“一枚硬币,哪一面是正面,哪一面是反面,你能确定吗?你确定了,那是因为你给它定了标准,那是你定的标准,而上天定的标准又是什么呢?正即非正,为何偏要说其为正?正不就是反吗?就如长处就是短处一样,人所具有的优点,恰恰也是他的缺点。吃苦耐劳者,恰是因为愚昧;勇猛强硬者,则是因为野蛮。光荣者是因为隐藏了自己的耻辱,无耻之徒是因为他向往伟大。求真须先造假,行善是为了作恶。人不能只有一个立足点,生活则只在反复无常中进行。你信我的话吗?” 他说:“生就是死,并不象哈姆雷特说的那样可以选择。道德在人类中产生,也必将在人类中死亡。三十年的河东,注定了三十年的河西。所以我说,人不应该束缚自己,而应该活得自由和轻松。孔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人活着只是自己在活着,又何必受外界的影响呢。庄子回答惠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你有你自己的太阳,你自己的太阳照耀着你,你就应该在自己的太阳照耀下生活。” 昨天晚上,郑光楠在半暗的台灯底下,听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仿佛进入一种朦胧漂渺的世界里。心如止水,平静得就象袅袅生起的炊烟一样。他当然能感觉到其中的虚无,但其中变幻莫测的玄理,还是引起他深深的思索。 他笑笑说:“你就不要和我谈哲理了。” 曹明维淡淡一笑,“哲理即世人眼中的真理。但真理其实都是谬论,超越真理,才能超越谬论。我说的话都可称之为真理,因此也都是谬论。你不必往心里去。” 郑光楠走到窗前。外面的阳光很耀眼,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拉上窗帘,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他回头转向林希湘,他抚摸她身上那些曾经被严重伤害过的地方时,感觉到心里的痛苦。他想,她当时的痛苦是更加无可比拟的。他说:“如果我提出我要和你结婚的话,你会怎么回答我?” 希湘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偎在他的肩上,“我当然很愿意,一个人的生活是很寂默的。但是我不想让你沾上我所干的那些事情,不想让你也被牵连进去。你知道,我们那里面的事都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我也不想沾你们那里面的事。不过即使受了什么牵连我也不在乎,在我这个年龄,那已经无所谓了。我只认定一点,你即使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仍然是我的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