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一章(2)
———— 上午 10点15分 谭军生并没有去机场,他离开招待所之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一所学校的名字。 此时,在这所学校外面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乳白色的面包车,它的左边是一辆宽大的考斯特车,右边是一辆装满货的130卡车,车后就是学校的后墙,过往的行人很难注意这辆不起眼的小面包车。 杨怀轩低低地坐在车里,透过茶色玻璃注视着车外。斜靠在司机座上的,是一个年龄在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她有时象个公司职员,有时象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依需要而定。今天则象个闯荡多年的女司机。一件黑色的低开领全棉针织紧裹在她的身上,把两个滚圆的乳房纤毫毕现地显露出来,下面是一条肥大的牛仔裤,宽大的牛皮带上挂着一串哗哗作响的钥匙。一副大墨镜遮住她大半个脸。杨怀轩从认识她以来,从未见她妆扮过重样的职业身份。他想,假如她不干特工,没准真是个好演员。 路的对面是一排百货摊,几个小贩在招揽着顾客。杨怀轩估计她会在其中安排一个自己人,但他看不出会是谁。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路口,随即又开走,只把乘客留在路边。杨怀轩立刻认了出来,是谭军生。 谭军生看看周围,然后沿着围墙向停车场走来。杨怀轩离开座位挪到车门口,推开车门,谭军生一步跨上车来,随手关上车门。他看着杨怀轩露出了笑容,举手和他对击一掌,问他:“老杨,你好吗?” “一切正常。” 他们并排坐下。谭军生问:“这里没问题吧?” “没问题,”他向前面扬扬下巴,“她都检查过。”这时,女司机正回头看着他们。杨怀轩向她点点头,她便打开收音机,放大音量,还拿了一付耳机套在头上,仍旧斜靠在座位上。 谭军生看着她笑了笑,转脸对杨怀轩说:“我是陪三个外国人到这里来的,是国际刑警组织总部派来的,他们是来追踪一个叫安东尼 ———— 上午 11点20分 童振远的心情很忧虑,疑虑象山一样压着他。离开乔治等人回到家里,这种心情仍未改变。 童振远把皮包放在窗前的矮柜上。胡妈已把房间收拾好了,桌椅杯盘擦得晶亮闪光。他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封电报。他捡起来看看,是北京来的。他撕开封皮,抽出电报纸,上面写着: 今晚飞抵吻你佩 他不由得笑了。她这人,真是没治了,总是这样。他不知道邮电局里收发电报的人会作何感想,幸亏省厅这边没人拆他的电报。他仔细看看封皮,确实没人拆。 他坐在椅子里,用电报纸轻轻地搔着下巴,脑子里反复思索着,谁在帮着安东尼 想到芝加哥的黑手党竟然把手伸到他的领地里,这既叫他吃惊,更叫他心情烦燥。 来到这里已有一年了,但对美国警察总署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总部发来的电传中所提到的事,他至今还不掌握什么情况。那里面的一句话又浮上了他的心头。意思上说,福伦查家族确有把握在某个目前尚不清楚的事情上获得成功。这句话里实际上就包括这么一层意思,他们能在这里得到有力的帮助,或者说他们有一个十分可靠的内线,能保证他们达到某个目的。 他起身向墙角走去,那里有一个不太显眼的壁橱。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里面是一只钢制的保险柜。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把钥匙,插进锁眼里拧了一圈,然后转动密码盘,他听到一声很轻微的咔哒声,便把钥匙又转了一圈,然后握住把手准备拉开柜门。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小规矩。他蹲下去仔细地去看柜门的下边。暗栗色的油漆使那根被精心粘上去的头发很难看出来,但他还是看见了。他象遭到猛击一样全身一震,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根头发的一半粘在门框上,而另半却被夹在门缝里。他清楚地记得,他上次关保险柜门时,曾小心地把头发顺到门的外面。它不应该被夹住。童振远愕然想到,这就是说,有人开过这个保险柜了! 童振远站起来,猛地拉开保险柜的钢门。保险柜的上面,是一个带密码锁的钢制的小抽屉,下面是两层搁板。分别放着一些档案、绝密文件和重要的记录。就他目前所面临的任务来说,下面的东西不是太重要,重要的都在上面的小抽屉里,其中包括那份由国际刑警总部转来的电传。除非到国际刑警总部去查存底,这一份是国内唯一的一份。 他没有在小抽屉上布置暗记,所以无法确定这个小抽屉是否被人动过。他打开锁,轻轻地拉开抽屉,同时努力回忆他上次锁抽屉时里面摆放的样子。他小心地一份一份地挪开文件,寻找可疑的痕迹。没有,他又检查了每份文件的中间,看有没有无意中掉落进去的东西。也没有。随后,他又拔出钥匙,用放大镜仔细察看锁眼里的沟槽。同样没有发现异样的粉末或细小的铜屑,锁眼里十分干净。现在,他只能认为,这个小抽屉没有被人动过。 但是,他立刻得出一个结论,在公安系统内有暗探,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了。 他拿起那份右上角被标为绿色的电传,重新读了一遍。随后又按原样放了回去。锁上抽屉之前,他在第一份文件的下面,放了一片微小的纸屑,任何轻微的掀动,都会使纸屑移动地方。他锁好保险柜和外面的壁橱门,然后坐到沙发上,开始仔细考虑这件事。 昨天上午他曾经开过保险箱,并象往常那样做好暗记。如果有人动过他的保险箱,只能是在昨天中午以后。昨天下午他为乔治 但是,今天上午胡妈在打扫卫生,而知道他早上五点去机场的只有极少几个人。那么,最大的可能是昨天下午到夜里十一点之间这段时间里,有人潜入他的家里,撬开了他的保险箱。 童振远进一步想,这个人撬开了他的保险箱,似乎未能打开里面的暗门。为什么?暗门要比外面的门更容易打开。看来不是打不开,而是来不及,或者是什么意外的情况把他吓走了。可能是因为胡妈回来了,或者是因为自己回来了,因为作案更可能是在夜里进行的。 那么作案的人至少是两个,其中有一个在望风,并且认识他或者胡妈。认识我?这个想法使童振远吓了一跳,那个暗探就在自己的身边吗?认识我,甚至和我很熟?童振远闭上眼睛,开始考虑他认识的每一个人。 但他一时难以确定谁更可疑。 ———— 上午 11点25分 黑色的奔驰300轻快地滑过狭窄的街道,两边的货摊、招牌和行人无声地从窗外闪过。 林希湘斜倚在宽阔的后座里,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 永远冷漠不动声色的赵建谨慎地开着车,不时地透过反光镜看看车后。他身旁的蓝子介回头想说点什么,但看见她的神色,便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她早就担心的事,今天早上终于出现了。郑光楠终于开口问了,他要知道她到底是谁。她为此而不安。 她真的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真实情况,从认识他以后,她总是十分小心地隐藏着这一切。她害怕会失去他,害怕没有他自己会受不了。每当她深夜失眠想到这一点时,就明白自己其实是多么的软弱。 被郑光楠爱着,拥抱着,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她的真实情况,是他无法接受的。可是这能永远隐瞒吗?他迟早总会知道的呀。一旦他知道了,是否就意味着结束?她不敢往下想。 十几年了,自从有了看守所那一夜之后,她再也不敢想自己是个女人了。她厌恶所有的男人,更厌恶男女之事。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以为时间长了,那种厌恶感会逐渐消失,一切都会慢慢恢复,她也曾经试过,结果却更加糟糕。 她从看守所里被放出来之后,团伙内部出现了一次危机,几乎导致她的毁灭。 还在她被关押之前,团伙里的十几个人,始终在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生存,少量的有组织的行动也不是很成功。蓝子介虽然老谋深算,但在计划和行动中仍有不少疏漏之处。而且他们实行的一贯方针,仍然是只图眼前利益的一锤子买卖。 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林希湘的心日益冰冷和坚硬,逐步融合到这个团伙里。由于她的聪敏和精细,常能指出他们的疏漏和错误。之后开始为他们策划出更完善的行动计划,同时也劝他们对某些买卖不要一次干绝,要有长远打算。逐渐的,她成为团伙里的主要决策人,其地位和说话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几乎每一次行动都由她策划和组织。蓝子介天生不是当首领的人,并且在许多事情上优柔寡断,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结果,出现了团伙里的第二号人物涂和强和第三号人物林希湘互相对立,暗争高下的局面。林希湘出狱之后不久,这种对立几乎爆发成火并。 蓝子介、涂和尚和林希湘都念念不忘这次失风被捕的事,尤其是林希湘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们都发誓要报复那个告密者。 在团伙的一次会议上,涂和强说:“老子要砸断他的腿!” 那时,林希湘的身体还没有复原,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那年的夏天还没有过完,她已经穿上棉袄了。她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一把藤椅上,腿上盖着一条粗线毯。听完涂和强的话,她欠起身,冷冷地说:“不,我要你杀了他!” 在场的人都点头说好。 涂和强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视,更不能容忍林希湘对自己用这种命令的口气说话。他怒气冲冲地盯着林希湘说:“我他妈的讲了,砸断他的腿!这是教他以后怎么做人!” 林希湘仍然是那句话:“我要你杀了他!” “你要我?”涂和强反问道。 “是的,要你!” 涂和强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他的主意显然不如林希湘干脆彻底。她在看守所里的遭遇是团伙里每个人都知道的。 她说:“不杀了他,我咽不下这口气!”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嘴唇也瑟瑟地抖着。她用力把线毯掀起扔在地上,尖声说:“我就是要杀了他!谁没有这个胆子,可以出去!” 没有人出去。这给涂和强造成一个错觉,似乎所有的人都站在林希湘的一边。 这时候,涂和强才察觉到自己的错误,也意识到目前的局面对自己不利。他害怕失去人心,只得改口说:“好,杀就杀,这有什么,杀!” 但林希湘却不能放过他,她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她冷冷地说:“这还不行!” 涂和强火了,“他妈的老子都听你的了,还有什么不行!” 林希湘厉声说:“我要你见血!” 涂和强立刻耸起肩膀,瞪起双眼。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女人会这么逼他。 在这个地方,千百年的刁悍民风,给出没山林的土匪强盗们留下一个古老的习惯:当一个人表示服从于另一个人时,他必须滴血盟誓。滴血的方式从刺破手指到砍断胳膊,用自残的程度来表示服从的决心。这个血誓永远有效。在当地的许多传说中,还没有违背誓约的例子,那是不可想象的。 想到自己将永远忠于一个女人,涂和强真的被激怒了,他怒气冲冲地说:“林希湘!你休想!” 林希湘的脸色更加苍白,冷冰冰地向上仰着,肩背象插了钢筋似的笔直地挺着,从双眼到全身都透出渗人的寒气。“我要你见血,”她说,“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们替你动手!” “你敢!”涂和强吼道:“谁敢!”他象狼一样瞪着周围的人,提起两个攥紧的拳头。 屋子里一片寂静,昏黄的灯光照出周围一张张半明半暗不动声色的脸。林希湘知道自己是在冒险,也知道身边的男人都没有和涂和强动手的胆量。涂和强的蛮力和拳头,在团伙里无人能比。但她也知道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她今天必须制服涂和强,否则就有可能是自己被人抬着出去。她掂量的是,如果她首先动手的话,别人会不会跟着上。对这一点她没有太大的把握。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使整个形势急转直下。 改变当时局面的人,是一个绰号叫“黑鱼”的姑娘,名叫余叶玲。后来她成为公司大经理中唯一的女人。 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精干、皮肤微黑的小黑美人。当时只有十七岁。当屋子里出现僵持局面时,她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把桌上的酒瓶塞到一个男人手里,把身旁的方凳递给另一个人,把门后的洗衣棒槌扔给涂和强身后的人。她在一个男人的背后猛拍一掌,叫道:“上!别愣着!”那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几乎与此同时,其它的人也向前迈了一步,并都把目光集中在涂和强的脸上。 余叶玲的真正作用不在于递给别人武器,几乎所有的人身上都藏有匕首。而在于她一直是涂和强的小情人。就在几分钟之前,她还一直把胳膊支在涂和强的肩上嗑着瓜子。但现在,她却分发武器,并对所有的男人叫道:“上!别愣着!”这使屋子里的形势出现了一面倒的局面。 涂和强愣住了,他挨个看着身边的人。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 僵持片刻,蓝子介开口了,他说:“和尚,自己来吧。” 涂和强扭脸看着片刻前还是他的情人的余叶玲,不由得惨然一笑,“没想到你也会害我。”随后他转向林希湘,说:“好吧,我他妈的听你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涂和强伸出左手,摊开放在桌面上。右手从衣服底下抽出一把短刀,紧紧地握着,让刀尖悬在左手的掌心上。他抬头看一眼林希湘。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注意到,林希湘侧身而立,含威不露,冷眼盯视涂和强的模样,一股敬畏之意很快就从每个人的心里渗透出来。 她轻声说:“动手吧。” 涂和强一咬牙,猛地举起短刀,向左手扎下去。刀尖穿过他的掌心,深深地扎在桌子上。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上,被钉在桌面上的手扯住了他的身体。他浑身颤抖,转眼间额头上便布满了汗珠。 十几年来,涂和强从未违背过这个誓约。 几个月后,涂和强手上的刀伤痊愈了。有一天晚上,他独自走进林希湘的屋里。这是几个月来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她坐在床沿上,看着站在对面的涂和强,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屋子里渐渐弥漫了涂和强带来的酒气。他掏出一瓶酒放在桌上,说:“希姑,你喝酒吗?” 希姑摇摇头,问他:“你的伤好了吗?” “全好了,钱先生的手艺不错,没留下什么毛病来。”他翻来复去地看着手掌,一下一下地攥着拳头。手心手背上各有一条酱紫色的伤疤。他再次看了看桌上的酒瓶,“好吧,我也不喝。”他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 希姑仔细地打量着他,用下巴指指他的手,“那天的事,还恨我吗?” 和尚咧嘴嗤了一声,摇摇头,“我你还不知道,就他妈一根肠子。不过,看着弟兄们都听你的,我他妈多少有点那个。没事,这事过去了,我和尚没说的。” 希姑笑了笑,心里轻松了许多。“有别的事吗?” 和尚挥了一下手,“我和黑鱼分手了,这个小婊子蹬了我,跟别人好了。真他妈的!” “黑鱼人不错。” “这我知道。” “好姑娘有的是。” 和尚抬起头,表情有些不自然地看着林希湘,“希姑,我他妈的没说的,以后给你当孙子都行。可是我……要和你……我要你!”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搂着,把头埋在她的两腿之间。 林希湘绝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但是这种事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她无法想象还能和任何男人做这种事,她一丝欲望也没有。以前的恶梦依然存在,每到夜深时,她所受到的残害,仍象刀锯一样撕割着她的心。 可是,她转念一想,涂和强毕竟滴血盟誓了。对他的刀伤,她心里多少有些歉意。更主要的是,对于团伙,特别是对于她来说,都不能失去涂和强。今后在许多事情上她还要依靠他。她不能拒绝他。她想,衣服早已破无可破,又何必在乎多一个口子呢。她坐着没动。涂和强粗暴地搓揉着她的身体时,她隐约地想,也许她已恢复过来,也许她已能接受男人的触动。谁知道呢,也许她又能…… 这种默认鼓励了涂和强,他猛地把林希湘扑倒在床上,粗暴地扯去她的衣服。他狠掐她的身体,用力搓揉她的乳房,象对待死尸似的分开她的双腿。 林希湘的心里开始涌出阵阵厌恶,希望这件事能早点结束。 但是,当涂和强俯上来,猛地刺入她的身体时,她心里的堤坝垮了。过去的恶梦象洪水一样涌上心头,尤如乱箭穿心似的痛苦万分。 她叫道:“不,我不要了!你快下去!”但涂和强紧紧地压迫着她,用力搂着她的肩膀。她张大嘴喘息着,满脸都是泪。她猛地推开涂和强,转身趴在床沿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眨眼间,她的脸上布满了汗水,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上。她就象个乡下女人一样嘶声痛哭起来。 她当时的痛苦无人能够理解。 从那以后,涂和强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要求。 从那以后,林希湘除了她的按摩师之外,也再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她觉得她再也不是一个女人了,也不再存女人的幻想。她所做的一切就是报复这个社会。 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平静得象水一样,有时候则是血与火的搏杀,狡诈与暴力的冲突。她的组织已不是以前十几个人的小团伙了,她的势力也遍布全市每一个角落。女人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外表,内心的需求她却连想也没想过。 可是,突然之间,这种局面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悄然结束了,使她在很长的时间里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她在医院里,结识了郑光楠。 林希湘的身体一直很好,偶尔感到不适,蓝子介也会及时为她安排一个可靠的医生。去年,也就是1986年的夏天,她去南园饭店见一个重要的客人。那人是外贸局的主要领导。他们一起在餐厅里用餐。她并没有吃什么不好的东西,但在回来的路上她感到腹中很不舒服。 那几天,蓝子介正好去香港谈生意,不在城里。本来,她的保镖赵建也可以替她安排一个好医生。但也许是天意,她觉得这样太麻烦,随手指着他们刚好经过的医学院附属医院说:“小赵,咱们就到这里看看吧,也许吃点药就好了。” 赵建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他把汽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上,替她挂了号,看着她进了门诊室,便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等她。 林希湘拿着病历卡走进门诊室。因为是中午,门诊室里除了两名医生和一个护士之外,没有一个病人。她一时不知该找哪个医生。 离门口不远的一个中年医生正在擦着眼镜,他扬起脸问:“看病吗?哪里不好?”他说着,戴上了眼镜。 林希湘是个很敏感的人,她感觉到这个医生在戴上眼镜后,有一刹那的惊愕,仿佛受到了瞬间的震动。这种感觉使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变得有些跳跃起来了。 林希湘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按他的询问叙述了自己的病情。他看了她的舌苔,说要做几个化验,并给她开了化验单。她便去做了化验。回来时,他给她开了药,并叫她两天以后再来看看。这个过程看起来很平常。 两天后,她又去了。那天是上午,看病的人很多。她不想引人注目,把病历卡放在门外的桌上等着。她看见那个中年医生还在那儿,这时她才开始认真地打量他。她估计他不到五十岁,体态宽厚稳重。她注意到他对待病人很温和,脸上总是露出长者才有的幽默的微笑,那是一种宽厚与睿智皆挥洒自如的风度。 轮到她时,他露出曾经相识的微笑,“还不太好吗?”他问。 “是的,”她说,“还有点不舒服。” “请到这边来,我给你检查一下。”他把她领到屏风后面。 这使她有些紧张,她不知道他检查时她会怎么样。她松开腰带躺在诊断床上。 他撩起她的衬衣用手按压她的腹部时,她感到似乎有一股温暖的微电流从他的手上传导过来。他笑着说:“别紧张,你总不至于从来没有看过病吧。” 她也笑了。她发觉,她预料中的厌恶感竟没有出现。 这天她离开医院时,从病历卡下面的签名上,知道他叫郑光楠。随后的几个月她没有再见到他,但他的身影,和他给她触诊时留给她的温暖感觉,时时萦绕在她的记忆里。 这年冬天,上海歌剧院来本市演出,上演的剧目是普契尼的著名歌剧《斯托卡》。报纸上登出评论文章,称之为“扣人心弦的歌剧《斯托卡》”。戏票极为紧张。蓝子介买了两张戏票,和林希湘一起去看。 进了剧场后,蓝子介去买说明书,林希湘在大厅里等他。她身边不断有刚进来的人走过,他们都多少有些兴奋地议论着今晚的演出。 林希湘回头时不由一愣,她看见郑光楠抱着大衣刚刚走进大厅。他也看见了她,并露出了笑容,随即大步走过来,远远的就伸出了手。 “你好,”他握着她的手说。他的手大而温暖,嗓音也温厚低沉,他的整个气息就象一把伞似的笼罩了她。 “你好,也来看戏吗?”她微笑着问。 “是的,早就想看这个戏了,这个戏世界著名。” “你在几排?”她问。 郑光楠大笑一声说:“哈,就算不错了,是二十三排,边上的。这还费了好大的劲呢。” 林希湘从眼角里,看见蓝子介正站在远处看着这边。他当时没有走过来使她事后不胜感激。使她事后更为惊奇的是,她当时说的几句谎话,自然得就象水一样从嘴里流出来。 她说:“郑医生,你瞧,这有多巧,别人给了我两张票,约我一起来看戏,座位还挺好的,可他自己倒不来了。我对歌剧不太懂,也许你能给我讲讲。” 她的座位在二排的正中间。 他们坐下来时,就象一对老朋友那样开始交谈。他问她看没看过《来自西部的女郎》,她摇头说没有。那么《蝴蝶夫人》呢?林希湘不想使自己显得浅陋,笑着没有回答。郑光楠拍着脑门笑了,说瞧我真蠢,我好象是在卖弄。他说这些都是普契尼的名作,几十年来在世界各地连演不衰。他上大学时就读过这些剧本,崇拜得不得了,可惜一直没有看过舞台演出。他说这些戏所以轰动,是因为普契尼追求的就是“有趣、惊险、动人”的戏剧效果。他说:“你知道吗,《斯托卡》正是集中地体现了这一点。” 演出开始后,郑光楠在她耳边低声解释剧情。他的温热气息使她感到又痒又舒服。 舞台上,画家卡伐拉多西掩藏了正遇危险的政治犯安杰洛蒂。不料,这却使画家的情人斯托卡怀疑他有了外遇。警察局长斯卡尔皮亚因此而怀疑是画家掩藏了政治犯。他趁机挑拨斯托卡和画家的关系。当斯托卡听到画家受到酷刑折磨发出的尖声喊叫时,终于忍受不住了,上了警察局长的当,说出了安杰洛蒂的藏身之处。画家卡伐拉西多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安杰洛蒂已经被捕,愤怒地向斯托卡喊道:“你是叛徒!” 斯托卡痛悔万分。为了赎罪,为了表达她的爱,为了救出画家,她被迫满足了警察局长的淫欲。当警察局长为她开出释放画家的通行证时,斯托卡用钢刀刺死了他。 卡伐拉西多在狱中怀念斯托卡,深情高唱《星光灿烂》的咏叹调。当斯托卡赶来时,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他们都以为,经历一次假枪毙之后,他们就可以获得自由了。但谁也没想到,斯卡尔皮亚安排的却是一次真枪毙。斯托卡眼看着卡伐拉多西在她面前中弹倒下,她绝望得失声痛哭。面对来抓她的士兵,她高叫道:“我不怕!斯卡尔皮亚,我与你一同去见上帝!” 看到这里时,林希湘早已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今天晚上为什么如此脆弱。 散场时,郑光楠牵着她的手,象牵着女儿似的把她带出剧场。他们来到路边,郑光楠轻抚着她的后背,低声问她:“你好些了吗?” 在这样的时候,林希湘真有些恋恋不舍,不肯就此分手。她感到今天晚上她会很孤独。看了《斯托卡》,使她心里油然生出的感情很柔软也很空落。她不等他再说什么,挽起他的胳膊就往前走。 说起来,她的家离剧院真的不算太远,他们只走了两个多小时。他们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郑光楠不时哼唱着《斯托卡》里的咏叹调,或者说一些医院里的奇闻异事。林希湘一路上很少开口,只是微笑着听他说话。冬季深夜里的寒风似乎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的情绪。 那天晚上,蓝子介坐在汽车里,远远地跟着他们。 她领着郑光楠回到自己家里,穿过宽敞的客厅,一直走进她那间小巧舒适的卧室。她给他端来咖啡,然后在他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下来。有一阵,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互相注视着。 郑光楠拍拍身边的沙发,她笑了笑却没有动。他向她伸出手,随后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他的左臂围在她的颈后,很自然地搂着她,然后就俯下身去吻她。先是吻她的脸颊、耳朵和脖子,然后吻她的嘴唇。这时候,林希湘感到血都涌到脸上,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郑光楠抚摸她的身体时,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领受到其中的温柔。 此后,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也是那么生疏。这一次她并没有得到什么快感。过去遗留下来的恐惧还在隐约威胁着她。但她没有一丝厌恶之感。她一下子明白了,从这时起,她重又恢复为女人了。作爱结束时,这一点更加得到证实。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转过身去,用双手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郑光楠搂住她的肩膀摇她,她说:“没什么,我就好。我哭一哭就好了。” 他们的第二次约会就完全不同了。林希湘精心地修饰了自己,准备了几碟凉菜和白葡萄酒。后来在一晚上她都处于亢奋之中。那种两情相悦的欢乐使她又叫又笑。她说:“你快点,我不行了不行了!”他们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起身。 以后他们每个月都要见几面。 蓝子介悄悄地调查了郑光楠的情况,知道他是个医术精湛的主任医师,离婚已有三年,儿子女儿都在国外,目前是单身生活。他把这些告诉希姑时,她说:“你真多事。” …… 蓝子介的一声轻唤惊醒了希姑,他说:“希姑,咱们快到了。你没事吧?”希姑摇摇头。 汽车拐进一条狭窄拥挤的街道,两旁都是明柱斗拱雕花门窗的明清式建筑,街道的上方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 汽车刚在粤岚居餐馆门前停下,一个圆圆脸矮胖的中年人从门里面跑出来。他伸手拉开车门,说:“希姑,您来了,升老板正在楼上等着您呢。”希姑下了车,拍拍他的胳膊,和蓝子介一起走进餐馆。矮胖的餐馆老板尚瑞安紧紧地跟在后面。 粤岚居是一家老字号餐馆,据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现在受公司的“保护”,是希姑用来会见重要客人的场所之一。 希姑走进楼上的雅座时,瘦高的升老板笑嘻嘻地从桌旁站起来迎接他们。 升老板在香港有一个被仔细掩盖起来的公司,专做各种黑市和走私生意。他和希姑的公司做生意已经好几年了,一直顺利。 他们坐下以后,蓝子介首先问:“升老板,怎么样?” 升老板咧一下嘴,“蓝伯,实在不容易呀,我实在吃不掉这一百三十万人民币,太多了。” “不是一百三十万了,”希姑声音平和地说,“是一百八十万,另外港币是三百七十万,增加了五十万。” 升老板瞪大了眼睛,“不不,等一会儿,希姑,别的都好说,唯独人民币我实在消化不了。上回我和蓝伯说的是,最多五十万元,现在一下子变成一百八十万,我实在受不了。” “生意越做越大,这不是很好吗。”希姑仍是那么淡淡地说,脸上也同样带着淡淡的微笑,“筹集港币对我们来说也不容易,各方面的需要太多。你只好多吃一点人民币了。” “那我要买多少大陆货呀,我的损失太大了。” 希姑扭脸看着窗外,窗外的风景单调乏味。她回头说:“那么,蓝伯,回扣再加一点吧,好吗?” “多少?”升老板急忙问,“蓝伯,加多少?” 蓝伯小心地看着希姑的脸色,“那就。。。。。。” 希姑点点头说:“就再加一吧。” 蓝伯急忙说:“对,就加一,怎么样,给你补一下。” 升老板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你们真是太狡滑了。好吧,也只好这样了。现在说怎么运了。” 希姑又把脸转向窗外,眼前又出现郑光楠的影子。他如果看到今天的谈判,不知会有什么想法。他是一名医生,一辈子为人看病。正当的工作,正当的收入,正当的生活,一切都是正当的。他怎么会理解生活中还会有黑暗的一面,他怎么会理解一个人的心被撕碎被蹂蔺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吗?他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样?一走了之?她不敢往下想。 那么她能离开他吗?不!她心里叫道。她不能没有他。他带给她的欢乐已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是她生活的支柱。 她感到心里一阵阵地撕痛。窗外的灰色屋顶模糊不清,连天也是灰色的。 “希姑,”升老板的瘦脸上挂着阴笑。 希姑扭回头,冷冷地盯着他,“什么?” “我看你有心事,是吗?” 希姑不动声色地收回思绪。她每次遇对这种被动局面总是借势而下,“是的,有。” “哪方面的,严重吗?” “是关于你的。” “我?” “是的,上个星期,香港那边来了一个警长,克拉芒蒂警长,卡罗 升老板愣了一下,变得不自在起来了,“他想干吗?” “没问题。至少我们这边没问题,该抹掉的我们都替你抹掉了。放心好了。” “多谢了,我会防着他的。” 希姑又微微一笑,“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看是什么事。”他迟疑地说。 “白云饭店的周末舞会,有兴趣吗?” 升老板立刻嘻开了嘴,“当然有兴趣了。你有票?也许我能带个伴,怎么样?” “行,蓝伯会安排的。我们该走了。” 她起身站起来,看见窗外的层层屋顶,眼前又是一片模糊。 ———— 中午 13点30分 于小蕙一踏进白云饭店1502号房间的门,便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了。 这使她有点紧张。她将要面对一个外国人的进攻,但仔细体验一下内心的感觉,似乎并没有要拒绝的感觉。她已作好了准备,接受将要发生的事情。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么快就走上了何敏暗示的这条路。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站在门口的安东尼 安东尼 说起来,她是个很好的伴侣。她领着他在本市的几个风景点转了一遍。这些地方几天前他都转过,但经过她的指点和介绍,使他看得更加深入和细致。用他的标准来看,她比大多数的欧美女人都更小巧更精致。 她非常地随和,也非常地自然。她走路时脚步轻盈而不显得过于兴奋,说话时热烈而又婉转动听。在拥挤的地方,她会很自然地挽着他的胳膊,小巧柔软的身体依偎着他,令他舒适和激动。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她又会牵着他的手指催他跑快点。她给他照了许多相,她一举起相机就喊:“托尼,笑啊,再笑一笑,你严肃得象头熊。”其实他一直在笑。她喜欢他大笑的样子。 在一座有名的大寺庙里,她跪在佛像前的拜垫上,默默地祈祷。她弯下腰磕头时,绷紧的裙子显出她圆圆的臀部。他觉得她身体的曲线十分优美,令人激动不已。中午回到饭店时,他们先在友谊商店里转了一圈。他看见她的眼睛熠熠闪光,盯视柜台里的精美首饰。他想,这是值得的,便买了一条金项链送给她,她的脸上顿时开满了花儿。随后,他们在餐厅里吃了一顿精美的午餐。一小杯酒使她的脸色更加红润了,她笑的时候,翘起来的嘴角十分好看。他想,她算是到手了。 安东尼走过去,把东张西望正为豪华的房间惊叹不已的于小蕙拉到面前,款款地搂住她,随后低头吻她的嘴唇。她很乖,很温柔地回吻他。他抬头笑着说:“瞧,咱们跑了一上午,又是汗又是土,去洗个澡,那样会舒服一些。”他指指浴室,“什么都有。你洗澡的时候,我还可以再喝一杯。然后我去洗,好吗?” 于小蕙笑着点点头,很活泼又很中国式地在他的手上拍了一下,一转身,便消失在浴室里。 但是,无论是于小蕙还是安东尼 应该说,安东尼 半个小时后,当安东尼也洗完澡走出浴室时,于小蕙已躺在床上等着了。看到他裸着身体走出来,于小蕙急忙移开眼睛,把盖在身上的浴衣拉到下巴底下。 安东尼嘻嘻笑着在床边坐下来,掀开盖在她身上的浴衣,无所顾忌地抚摸她的身体。这使于小蕙也冲动得昏晕茫然,心里一片空白。所以当安东尼把她向里翻时,她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她向里侧身,安东尼却一下子把她完全推过去,使她俯卧在床上。接着就象动物一样扑到她的背上。 “不,托尼,别这样。”于小蕙撑起身,竭力想翻过来。 安东尼低沉地吼了一声,“别动!”同时用指关节猛叩她的肩胛骨下沿。 于小蕙痛得尖叫一声扑下身子。她乞求道:“托尼,求求你别这样,让我起来。” 但安东尼根本不听。他抓住她的肩膀使她难以动弹,膝盖用力分开她的双腿。她感到了他非同寻常的进攻,痛得尖声喊叫起来。安东尼从后面去捂她的嘴,为了不让她挣扎和喊叫,他抡起拳头猛击她的头部。于小蕙的喊声嘎然而止,全身也瘫软下来。 这时,安东尼便象野兽一样肆意蹂躏。
|